走不远的昨天-生活与写作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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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不像作家

    有时候接到一些人的来信或者电话,说:“我读过你的小说,很想见见你,和你谈谈文学,或者别的什么,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

    时间总是有的,于是就约定了,详细告知家的地址,若是从城市的东边来,该怎么走;从西边来,又该怎么走;走到哪儿看见有一幢楼,门洞在大楼的最西面,进了门洞上四楼等等。一一交代清楚了,到差不多的时间,便在家里静心等候,将泡茶的杯子准备好,水烧开了,若知道是一位另客,也先将香烟找出来,免得一会儿手忙脚乱。这才坐下来守候,心里竟有些丑媳妇见公婆的感觉,别别扭扭的,又有些上考场面对考官的感觉,忐忑不安,不知能不能过关呢。

    终于听到了敲门声,去开门,笑一笑,说:

    “你就是某某吧?”

    门外的人说:“是。”

    便引进门来,慌慌张张地指着椅子或沙发说:

    “坐,坐,我给你泡茶去。”或者说:“抽烟吧,我拿烟。”若是天热,再开电扇、找扇子,有满头大汗的,看着心里过不去,再洗把凉毛巾让擦一擦。

    客人坐下来,倒显得从容自在,细细地将我打量起来。这么忙过一阵子,才坐下来,说:“天气很热吧。”或者说:“天气很冷噢。”或者说:“我家不好找吧?”就这么先找些文学以外的话题说,再慢慢地引入正题。

    如果来客是一位能说会道的,一般都是他或她先说,看过我什么小说,在哪次电视上也见过一面,书上也见过照片;再说看过我的小说后的感想,怎么怎么,多半说得很在点子上,很有见解。

    我呢,总是要谦虚地笑着,说一些我文章的缺点。

    如果客人是比较腼腆,就由我先说,问问他或她的工作单位,家住在哪儿等等,听他或她回答了工作单位以后,再说说这个工作的情况如何。比如是医生的,就说说医院的情形;是学生的,就说说学校的情形;是工人的,也问问工厂的事情,这样总能把话说下去。再说到文学,说到小说,话也就多些。偶有停顿,我就说:“喝茶。”或者说:“再抽一支烟。”就这样,一次见面过去了,当他或她看看表,说:“时间不早了,耽误你不少时间,我走了。”

    我也就起身送客,说有机会再来的客气话。

    他或她回去以后,一般总有一封信写给我,他们会说一说和我见面的感想,写下对我的评价;他们都说:“看上去,你不像一个作家。”“你和我想象的相差很大。”

    一个人这么说我也许不在意,两三个人这么说了,我也可以不放在心上,但是,到我们家来看我的人几乎都不约而同地这么说,我倒是开始考虑了,我到底像什么呢?没有人说我像什么,这倒是他们很一致的地方,只说我不像什么。

    把自己的言行举止一一回想过来,笑眯眯地显得不深沉不痛苦;温和和的一点也不敏感不尖锐看不出神经质;说话多了显得没教养没风度,说话太少好像肚子里空空的;说了些实实在在的大白话显得没学问没根底,忙乎于泡茶拿烟说天气说住房说上班路途远不远不谈哲学不愁人类命运像家庭妇女。生就了一个大众化的样子,没有作家的气质;眼睛不近视,所以,也没戴一副眼镜;没有抽烟的习惯,所以,也没有点一支烟夹在手指间;儿子不听我的话也只好让他不听去;因为,街上没有开辟作家专卖店,所以,穿的也是和大家一样的衣服,商场里买的,也有请楼下小裁缝做的。就这样,看起来所有的一切都和大家一样。如果和许多人一样就不像作家,那么,我们也可以反过来试一试呀。

    我们面容憔悴、面带痛苦,两眼炯炯、目光尖锐,服饰长相与众不同,行走站立独具风采,谈吐尖利,言论高深,谈到人类命运死去活来,这就是作家吗?大概也不见得吧。那么,什么样子才是作家的样子呢?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想我这辈子大概注定是做不像一个作家了,做不像就不做也罢。像不像作家无所谓,做不做作家也无所谓。那么,什么才是有所谓呢?像人一样,活着、过日子,那大概是有所谓的吧!

    见过一面说我不像作家的人,以后若是有机会再见面,我会有兴趣和他们谈谈什么是心目中的作家。他们多半会认真地想一想,然后一笑,说:

    “我也不知道,说不出来。”

    原来,谁也不知道作家该是个什么样子呀!也许,作家本来就没有什么样子,甚至你根本就别以为这空间有什么作家的存在!

    2.下辈子做什么

    常常有人问:“你下辈子是愿意做男人,还是愿意继续做女人?”

    我说不出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不知道做男人是个什么滋味,虽然这辈子自己做了女人,但要想说清做女人的感受也是不容易的。所以,也无法知道到底是做女人好,还是做男人好。而且好不好又怎么看呢?每个人的看法不一样,是以成就为标准呢,还是以快活为标准呢?或者活得轻松、不累,就是活得好?

    曾经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做《女人真累》。

    说女人的累不仅在表面,还累在心里。认为女人的心理负担比较重,认为女人的苦酒也可能是女人自己酿的,但是,女人无法不喝自己酿出来的苦酒等等。写过以后,回头想想,便觉出文章的偏颇。女人真累,难道男人不累吗?如果说女人的责任更多的在家庭在丈夫在子女方面,男人的责任当然就是在社会了。那么,家庭和社会这两副担子,到底哪个更重更压迫人呢?所以,大家说,男人更累。

    有一回,和一些男人出门同行,路上聊到类似的话题,我随口说了一句:“唉,男人也不容易呀。”想不到我的似是而非且无关痛痒的一句话,却让一位男士十分感慨,说:“我头一回听女人这么说。”

    于是,联想到关于做男人和做女人的话题,我说:“那我下辈子还是做女人好呀。”

    大家便一齐地指着我笑,说:“瞧,凡自以为有些成就的女人都这么说。”我又说不出话来。

    更多的时候,总是男人说我们男人真苦,女人说我们女人真苦。其实,无论是做男人还是做女人,无论是苦还是甜,我们尝到的首先是做人的苦和甜,做男人或者做女人首先是做人,这大概没有疑义。将男人和女人分成两个阵营,其实也是一件多余的事情。男人累,女人也累,不是因为性别的差异而有差异;男人有轻轻松松过一辈子的,女人也有,同样与性别无关;女人有家庭责任男人也有,男人的社会责任重女人也不轻,这与成就大小好像没有直接联系。自然男人挑一百斤女人桃八十斤,女人生孩子男人不生,大家应该明白这不过是一种表现而已。但在本质上,男人和女人都无法逃脱一样东西,那就是命运。

    那么,下辈子到底愿意做什么呢?我无法回答。我不知道自己更愿意做男人还是更愿意做女人,随他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该累的也只能累着,该轻松就轻松。

    3.速不求工

    看到一篇文章,介绍范烟桥先生的为文,说他是“速不求工”。看了挺喜欢这四个字,合我的胃口,我也是“速不求工”,虽然我不能自己和烟桥先生比。

    我为文的“速不求工”是有点儿“名气”的,同仁之间常当笑话说,当个段子传来传去。吃着碗里望着锅里,我写文章,就有些这味儿。手里写着这一篇,心里已经想着那一篇,总以为只有前面那一篇才是最好的,手中这一篇已是昨日黄花了,真是见异思迁、见利忘义得很。总是急急地去追赶最好的那一篇,永远也追不上;永远追不上,仍然要去追,从来不知道停下来想想为什么追不上,总结一下经验教训之类。没有,只知道往前追,就这么“速不求工”,文章就这么一篇一篇地抛出来,粗制滥造的多,精雕细刻的少;马而虎之的多,讲究文法的少。关心我、爱护我、希望我写作进步的师长、朋友、包括读者,他们都对我说,放慢一些,再放慢一些,现在对你来说,不是多一篇少一篇的问题,而是你必须注重质量,写一篇是一篇。他们真心诚意,不带半分勉强,也没有一丝一毫别的目的;他们说这话,完全是出于责任,出于对我的爱。可是,我却难免有些不恭,也许还在心里暗笑,你说你的,我行我的;你说完了,我认真地点头,转过身去,仍然“速不求工”。

    早在十多年前,大家就说,我们知道你的名字,但是,让我们说出你的哪一篇文章特别好,却是对不起了,说不出来。十多年后的今天,仍然是这种情况。我想,这和我的“速不求工”,大概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吧。速度快了,就有数量;数量多了,就使人浑浑然,泥沙一堆,将珍珠也埋在里边,当成了泥沙。冤哉枉也,可怜我的珍珠!

    “速不求工”怕是断定成不了大家的。成大家,这是我们每一个人梦寐以求的事情,我也不例外。

    我也想成为一个大家,但是如果成不了,就罢!成不了并不是我不想成,不是我没出息,是我无可奈何。如果有人告诉我,你若是放慢写作速度,慢慢地求一求工,你百分之一百能够写出划时代、惊天地的好作品来。如果真有人这么对我说,我也许会试一试。但是,没有人能这么说,谁也不能保证。

    求工也不是你想求就能求来的,也不是你放慢了速度就能得到的,所以,依我的想法,与其把希望寄托在不知道有没有的结果上,还不如按照自己的意愿写吧。只希望在“速”与“工”之间没有调解不开的矛盾才好。

    我这个观点,完全是个不愿意进步的懒汉观点。其实,我可是很要求进步的,我希望自己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像我儿子一样,这全是真心话。

    其实,关于我的“速不求工”,我也曾写过文章教育过自己,文章的题目叫做《快不过命运之手》。

    明明像是有大彻大悟的意思,赶什么赶,追什么追,你不是承认追不过命运之手吗?可惜人总是这样,明白也明白,承认也承认,追却还是要追的,“速不求工”的事情也仍然是要做的。这算什么?

    大概算是人的脾气吧!

    唉,人的脾气,无论是好脾气,还是坏脾气,要改,都不容易。也许人人都已经觉得你臭不可闻,你却沾沾自喜,闻着挺香呢!挺香的东西,干嘛要去改,不改!

    不改也罢,人能按照自己的习惯和愿望生活,不是章福又是什么?

    4.写信

    我的生活有时候想想也是够简单的,除了写作,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去处。每年我也离开居住的小城到很远的或者不太远的地方走一两回,文学界管这种形式叫笔会。除此之外,我和外界的联系大概就是写信了。可是,偏偏我这个人不怕写文章就怕写信,我从来不主动给别人写信,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写在信里寄往远房。对于别人的来信我一般能够做到有信必复,但是,我的回信短小而没有文采并且千篇一律。根据来信内容,大概可以归纳出公文式的几种格式:凡是编辑来信约稿的,我就写谢谢您的信任和信赖,我一定争取在某月某日之前将稿子寄去,请勿念或请放心;凡是来信通知用稿的,我就写感谢您的关心和帮助,能在贵刊发稿很高兴,请多多指点,再加一句欢迎有机会来我们这个小城走走,或者说我若到你们那地方去,一定前去拜望。其实,如果人来得多了,心里也会嫌烦的;我若真是到了某地方,也未必真的就去拜望谁。但是,信上总得说一些文章之外的话,这就写得比较勉强。在回复读者来信时,我总是写道,感谢您的批评或者鼓励,一个作家能够受到读者的注意,无论是被肯定还是被否定都是我最大的愉快。我写的都是心里话,基本上不说假话,除此之外,好像再也没有什么可写的了。我想,我并不是一个无情的人,但是,我写信的时候却真有些无情的意味。

    总的来说,我写信的确单调乏味,而且字迹拙劣潦草。但是,我也有另一种信不是这样写的,我也许把我的文章都当作信来写。我把我笔下的人物当成我倾诉的对象,于是,下笔千言离题万里的事情就经常发生。这或许是人生的一种平衡,文章烦琐啰嗦得要命,信又简单到极致,两头走极端。

    说文章是自己给别人或者自己给自己的信,这种说法也许有些欠缺,欠缺归欠缺,作为一种说法存在应该是无妨的。

    还有一种信,那是一种无形的信,写信的人用心去写、用心去寄,收信的人用心去收、用心去读,甚至写信的人根本就不写不寄,收信的人根本就不收不读,但是,信却早已经存在。这样的信可以是很长很长,内容可以是很多很多,感情可以是很深很深,语气可以是动人又动情。我对于我以心相交的朋友,更愿意用这样的方式和他们联系,这种方式空洞虚无,却又实实在在。

    5.坐在山脚下看风景

    千万里颠颠簸簸寻寻觅觅来到长白山,却因为水土不服,犯了胃病,在延吉市的医院里打了两天点滴。虽然坚持到了长白山脚下,却是实在无力再登上山去,头一天坐吉普车上了山顶,远远地俯看天池,留下一张没有熙出天池的天池留影。第二天登山看天池的节目,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是望山兴叹了。

    大家都爬山去了,我独自一人坐在山脚下,看着天池的水缓缓地流淌,看着爬山的人熙熙攘攘、上上下下,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想,一片空白。

    有一位老太太坐到了我旁边的石头上,身上背着七八个包,朝我看看、笑笑;我也笑笑,没有说话。一会儿,老太太站起来,去上厕所,背大包拽小包,十分艰难,我想说你放在这里,我替你看着,但没有说。

    旁边的石头又有人来坐一坐,走了;又来一个,坐一坐,又走了。始终没有空着,却也始终空着,因为大家都去爬山,没有人坐在山脚下看风景。过了好一会儿,老太太又来了,我其实已认不出她来,是她身上的许多包,使我想起了她。

    “上过了,”老太太说,“厕所挺远。”

    我仍然笑笑。

    老太太大约印岁,可能还不到,她将大大小小的包摘下来,搁在脚边,然后问我:“你怎么不上山?”

    我说:“我爬不动。”

    老太太眉宇间有了神采,她又仔细地看了看我,笑了起来,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我说:“年纪还不大呀,连你都上不去……”

    我说:“您从哪儿来?”

    “长春。”老太太说,“我们是长春退休协会组织的,都是一帮老头儿老太太。”

    老头儿老太太来爬山?我心里这么想,仍然没有说出来,但是,老太太看出了我心里想的,她说:“我们昨天早晨坐早班火车从长春到延吉,一整天,晚上住在延吉;今天早晨3点钟起床,坐汽车赶到长白山已经11点了,爬山;从山上下来,再坐车赶回延吉,明天早车回长春。”

    “为什么安排得这么紧张?其实,今天可以在长白山脚下住一宿,这样轻松多了。”我说。

    老太太说:“那样费用就大了。”

    我说:“噢。”

    老太太有些怅然地抬起头,看着高高的山,叹息一声,说:“昨天累了一天,晚上太热,没有睡好,今天早晨3点起床,坐了8个小时车,我又晕车,吐了,再叫我爬山,要我的老命了。”

    “听说要爬几个小时才能看到天池。”我有点同病相怜地说。

    “是吗?”老太太说:“幸亏我没有上去。”

    我不知道与老太太一起来的其他老人,他们此时在上山的路上怎么样?他们看到天池了吗?他们触摸到天池的水了吗?

    “我挺懊丧的,他们都去爬了,这么远的路赶到长白山,不就是来爬山的吗?可是我没上去。”

    老太太说。

    “身体要紧。”我说。

    “不过,看见你坐在这里,我想你年纪也不算大,连你都没有上去,我不懊丧了。”

    那天,我和老太太在一起坐了很久,我们在山脚下看风景,别有一番滋味。

    6.人生

    除夕,天色将晚的时候,我在一个小小的菜市场上转。

    天色阴沉沉的,卖菜的已经零零落落,买菜的人也越来越少,大家都已经将该买的东西买妥,现在正热气腾腾地做菜,或者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家,自己不动手了,合家老少上饭店去,这已经是正常现象,不足为奇。所以,在除夕的时候,菜市场不再热闹,大家都回家了。

    走着,看看,心里忽忽悠悠的像是自己也有些飘零的感觉。

    走过卖葱姜的小摊,再走过卖鱼的摊,看到一位老人坐在小矮凳上,脚前摊着一张报纸,报纸上压着一只铜牛。

    铜牛不大,制作得很精致,半卧着,牛背上有个小牧童,小小的孩子背个大大的斗笠,生动、感人,小孩儿和牛都静静的,和老人一样。

    我问:“这是什么?”

    老人说:“这是铜牛。”

    旁边有人说:“别听他的,哪里是铜的。”

    我并不想买铜牛。

    我看看老人,老人对这话无动于衷,只是静静地坐在除夕的寒冷里,目光平平淡淡。我不知道这只铜牛是不是老人自己制作的,或者是从别的地方买来的,也或者是祖传的,我想这些都无所谓,让我心灵有所动的,是这样一幅情景:除夕,黄昏,老人,铜牛……

    我问老人:“你的铜牛卖多少钱?”

    “50元。”老人说。

    “不值。”旁边的人又说。

    老人仍然没有说话,没有说他的铜牛值50元或者不值50元。

    我在老人身边站立了一会儿,看着他的铜牛,我想说话,但我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也许我是觉得老人没有必要在寒冷孤寂的除夕夜晚,坐在冷落的菜市场上卖铜牛?犹豫了一会儿,我说:“要吃年夜饭了。”

    老人好像笑了一下,但他仍然不说话。

    后来,隔壁卖鱼的老板兴奋起来,来了一辆车停下,下来几个人买鱼。看起来也是忙人,到一年最后一天的下晚儿,才有一点点时间给家里买鱼。

    再忙,鱼总是要买的,年年有鱼(余),虽然时代进步到现在,但是,中国的老百姓仍然有很多人喜欢传统,忘不了传统。

    卖鱼的老板在兴奋的时候,没有忘记把鱼价再抬一抬,这是一年中的最后一次机会,很难得。买鱼的人虽然忙中偷闲挤出时间来买鱼,倒也没把价格弄糊涂了,于是,卖鱼的人和买鱼的人和和气气地为鱼的价格讨论起来,这是大年三十,大家心情很好,没有人吵架,也没有人不讲礼貌。

    卖鱼的人和买鱼的人终于谈妥了价格,他们一起动手抓鱼,他们的动作比往日更潇洒。

    卖铜牛的老人觉得自己坐着有点碍他们的事,就慢慢地站起来,将小矮凳挪得远一点儿,将压着铜牛的报纸拖开一点儿,坐下;感觉仍然不够远,重又站起,再挪远一点儿,再坐下。

    老人重新坐下后,既不看关于鱼的买卖,也不看站在身边的我,我不知道老人在看什么。

    买鱼的人匆匆地走了,一切归于平静。

    菜市场上的人越来越少,老人仍然无声无息地坐在他的铜牛前。

    最后,我也走了。我想,老人今天大概卖不掉他的铜牛了。但是,这无所谓,老人坐在那里,其实并不是在卖铜牛。

    7.清唱

    有一年的重阳节,我去看望一对老人。

    住在小巷里的一对老人,老爹78岁,老太83岁,他们本不是夫妻,只是在老了以后,经居委会动员,搬到一起住了,互相有个照应。老爹原来是园林绿化工人,莳弄了一辈子花花草草,老太则在别人家做了一辈子保姆,经她那双手倒过的马桶不知有多少。现在他们都老了,互相照顾相依为命。

    开始几年,老太身体尚健,由老太照顾老爹的生活。后来,老太中风瘫痪了,反过来由老爹照顾老太,喂水喂饭,端屎端尿。老爹毫无怨言,好像天生就应该是这样的。他们的生活很清苦,老太没有收入,靠老爹微薄的退休工资过着清贫的日子;他们的住房旧得不能再旧,小得不能再小,尽管如此,老爹还是在那一小蛱狭窄的地方种植了一些花草盆景,每天精心前弄它们,使这片几乎被世界遗忘的狭小贫瘠的角落充满了生机。

    当时,我看着这些花草盆景,一时说不出话来,我随口赞扬了几句,老爹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七十多岁的老爹,由于长期辛苦劳作,看上去是那么苍老、那么枯瘦,但同时又是那么从容、那么恬淡、那么充实。那个重阳节,这两位老人在我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如果写他们,我将写他们是怎样历尽人间事,尝遍天下味以后,慢慢地进入一种淡泊的与世无争的境界。在这种平平淡淡默默无闻的生活中,难道不是蕴藉着历史的沧桑,包容着人类的命运吗?

    有人说我笔下的人物总是浮着平和的微笑,而在这些平和的微笑背后,却有着一种“众生之悲”。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正是从生活中得来的,决不是我坐在家里想出来的。

    生活中我向来是主张中庸之道的,我不喜欢走极端,与人相处我奉行君子之交。或许没有好得可以同生共死的朋友,但我对别人不抱偏见。我始终记住母亲和外婆从前说的一句话:“欺人是祸,让人是福。”在母亲和外婆影响下长大的我,性格中的懦弱和平淡是不言而喻的。以这样的性格去看世界、去感受生活,我所感悟的东西,我所希望于生活的,也就不会是轰轰烈烈、大喜大悲,也不会响鼓重锤、放声呐喊,总是希望人能够安祥些,内心能够平稳些;少一些邪念,多一份善意;少一点怒吼,多一点清唱。

    世界是多声部的,我所希望的渭唱只是世界和音中极小极微弱的一部分,并不是让所有的人都来清唱。清唱也好,配乐也好,轻音乐也好,重摇滚也好,卡拉OK也好,美声高歌也好,只有容纳了更多的声部,这世界才能更美好。

    清唱,说到底也还是性格所然。

    清唱,说到底总是在唱。

    一如我们的苏州园林,它是一首低婉的小曲,有的时候甚至无声,但是,常常无声胜有声。

    他年我若功成后,乞取南园做醉乡。说的是苏州园林,功成名就,寻一处僻静,度一个微醺的晚年就足够了,别的什么也不想要。当然现在还没到时间,途经苏州或者在苏州做官,还不到归八醉乡的时候。走走看看苏州的园林,已经浮想联翩了。

    “今日归来如昨梦,自锄明月种梅花。”这是苏州园林里的楹联。锄月,大概有归隐之意吧,所以,那个亭子,叫“锄月轩”。若坐“锄月轩”赏月,清茶一壶,三杯两盏薄酒,再一二知己,别无他求,怕是已经到时候了。又说,静坐参众妙,清淡适我情;又说,人道我居城市里,我疑身在万山中。不出城市,而能获山林之怡,就是这个意思吧。还有,灯影照无睡,心清闻妙香;还有,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很多很多,说什么呢?说心如止水吧,说与世无争吧,说大彻大悟吧,说回归自然吧,回到了自然状态,大概再也没有什么尔虞我诈你争我夺了。所以,苏州的园林,多清静淡雅,少雍容华贵。城市里,没有自然,那就“造”一个自然吧!

    明朝时,有个御史官叫王献臣,原先在朝中大概也想有一番作为,只是争来斗去,倾轧不过朝中权贵而官场失意。怎么办呢?有办法,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回老家吧,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何况老家哪里就是狗窝呀,好得很呢!虽是失意回来,钱多少还是有一些的,拿一些出来,造它一座园林。做什么呢?不做什么,种种花儿,钓钓鱼儿,消消停停,养养老吧。于是,拿了潘安的一篇文章说:“庶浮云之志,筑室种林,逍遥自得,池沼足以渔钓,舂税足以代耕,灌园鬻蔬,经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以俟伏腊之费,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此亦拙者之为政也。”说的是什么呢?大意是说,算了罢,既然官场呆不下去,不呆也罢;既然从政从不下去,不从也罢。回老家来,僻一块地方,买下地方来,造个园林,就在这里,浇浇园子,种点儿蔬菜什么的。比起在官场上的争斗,这里可是清静多了。从前做官时照顾不周全的事情现在也能照顾周全了,像尽孝道啦,对兄弟的友情啦等等都能好好地做起来。一年四季,不用愁什么,有吃有穿有玩,有什么不好的呢?挺好,所以,把浮云般不值得一提的志向抛开去,没有什么意思。像我这样的人,就以种种花呀、养养鸟呀,这样的生活代替从政的志向吧!听起来,真是想得开,像是得道,像是出世,但是,你再仔细一辨别滋味,像是又有些别的什么在里边。是什么呢?无可奈何吗?设若在官场得意,大概不会说自己是浮云之志吧;设若争斗有胜,怕也不愿轻易就退回老家吧。即使老家有“拙政园”这般的好地方,还是有些心不甘。看透官场了吗?看透政治了吗?看透人生了吗?看透了那边却看不透这边呀!报国无门,满腔的政治热情怎么办呢?往哪儿投呢?自己扑灭吧,于心又不甘;想一想古训,读一读潘安,有了,一转换,将政治抱负移到“造”园上来,将个园林造得怎么说呢,好极了!精妙绝伦,独具匠心,独树一帜,真正是“造”出一个自然清幽,修身养性的好去处了。王献臣是成功了,有所作为了,他的“以此为政”的想法也算是如愿了。至于日后“拙政园”被他儿子一夜之间赌输给别人,那时候王献臣也已不在人世。若九泉有知,作何想法,当是另另外一回事了。

    苏州另有一个园林叫半园,说园林名取“知足不求全”的意思。这挺好,挺像苏州人的性格。苏州人都说因为富足,便不敢把皇帝拉下马,也不是没有道理。说苏州人胸无大志吗?也不见得。唐伯虎只知道逗逗秋香,作作画吗?也不见得吧。从来也没有一点点野心吗?不想做大一点的官吗,不见得吧!只是种种原因做不成罢了。做不成,怎么办?把当今皇帝杀了?当然不能,干嘛要杀皇帝?

    不杀皇帝,不做官,我一样过日子呀,我的日子也能过得挺好的,不比别人差,说不定比别人还好呢,还能找秋香玩玩。不做官,那就不做罢,这就是苏州人,知足常乐,自得其乐。其实也许是,也许不是,就这么个小小的半园,就说是“少少许胜人多多许”吧。既然是知足,既然是与世无争,又为何要去胜人?还有一个“曲园”也是这样,取“曲则全”的意思罢。曲则全,终于还是想要一个“全”吧,只不过是以“曲”的形式,想求一个“全”的内容,以一个“少少许”的外表,去胜人家的“多多许”吧。胜了人家的“多多许”,自己也就更“多多许”了呀!离“无”也就更远了呀!

    倒把世人唬得一愣一愣的,以为苏州人真正都立地威佛了。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说江阴的强盗无锡贼,上海的乌龟苏州佛,惭愧惭愧!

    苏州的园林是要表现出世的,苏州人的心思也是想要与世无争的,这就有了苏州园林的清静淡雅和苏州人的清静淡雅。只不过清静淡雅只是一种表现罢了,它大概不是本质,若是本质,苏州园林就死了,苏州人也就死了。

    苏州到底是活着的。

    苏州到底是在唱着的。

    8.我生活和写作的地方

    上等青砖或者光滑鹅卵石砌一条小巷,巷子像古装戏里长长细细的水袖,小巷也不一定是笔直的,有时候有点弯儿,这弯儿,就弯儿得很有韵味,叫你一眼望不到边,感觉很深、很深。

    小巷深处是一片静谧的世界,如果长长的小路是它的依托,那么永远默默守立在两边的青砖、黛瓦、粉墙、褐檐,便是它忠诚的卫士了。老爹坐在门前喝茶,老太在拣菜,婴儿在摇篮里呀呀学语,评弹的声音轻轻弥漫在小巷里,偶尔有摩托车穿越,又有卖菜的过来。他们经过之后,小巷更安静了,四周没有喧哗、没有吵闹,只有远处运河上若隐若现的汽笛声,真有些世外桃源的意思。

    在水的世界里,街也是水淋淋的,街的一面是水,或者两条街夹着一条河,或者干脆将房子临水而筑,所谓的“挑石为基,建筑飞临水面”,成为真正的“枕河人家”。于是,街巷、民居和水一样慢慢地向前流淌。有时候,一眼望过去,甚至辨不清到底是街浮于水,还是水浮于街。

    苏州是水城,城内水网密布、河道纵横;苏州人的生活无法离开水,建造房屋也离不开水,枕河人家,就是苏州人依水靠水的一种典型。为了充分利用水,他们临水开一个后门,拾阶而下,于是,在水边洗衣、洗菜;如果有船往来,也可就近停泊,十分便利。讲究的人家,在设计房屋时,有意让建筑凹进一块,再搭上雨篷,这样,既不影响河道里其他船只运行,还可防雨挡风。

    在城市的小河间,小船摇过,两岸居民临水而建的各式建筑、居民的日常生活如一幅长卷尽收眼底:在乡间的大河里,你坐在船上看两岸田野景色,春天,红的紫云英,黄的油菜,绿的麦子,在流水的衬托下,如诗如画;秋天,眼望成熟的稻海,如一幅天然画卷,当然又是别有一番风味。听潺潺流水,享受水乡风情,这是水乡给我们的特别馈赠。

    由江南美丽富饶的土地孕育出来的江南民俗,与江南风光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它从一个重要的方面,反映了江南、尤其是苏州地区传统文化的特色。

    正月初一烧头香,正月初五接财神,清明上坟,五月端五吃粽子等都是苏州人最富有特色的民俗活动。苏州城乡百姓的服饰,也同样体现了浓郁的地方特色,蓝地白印花藕荷边的衣衫,至今仍为人称道。

    苏州是一座有悠久文化历史的城市,随意走在苏州的任何一块地方,你都能看到有价值的景,都能看到构造精致的桥、千年的古塔、香火旺盛的寺庙;你再放眼望去,那就是三万六千顷的太湖。

    桥是苏州的脊梁,塔是苏州的肩,苏州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寺庙里,弥漫着浓郁的宗教文化气息,于有意无意中,影响着苏州的性格。而辽阔的太湖,则象征着苏州博大的胸怀。

    水多,桥自然多;桥多,就形成了苏州的特别景观,亦成为苏州文化的一大特色。

    早在唐代,诗人就写过这样的诗句:“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唐代姑苏城内,“红栏三百六十桥”,仅一个用直镇,最盛时期有桥72座半,称为“五步一桥”,现在犹存40余座。

    现在,我们出了苏州城,来到一望无际的太湖,水天一色、浑然无分的壮美景观使你感受到太湖驿动的使命和驿动的灵魂。“有浪即山高,无风还练静”,远远近近的岛峰掩隐在白云之间。正是捕捞季节,湖面上点点渔船,正通过自己的努力,迎接一个丰收的年成。

    最后,你来到苏州园林。

    说苏州是一座园林城市,或者说苏州是一座城市园林,都是恰如其分的。

    据历史资料记载,苏州园林的鼎盛时期是明代,当时苏州园林多达271处,到了20世纪80年代,苏州园林仍有69处尚存,如今对外开放的有17处。

    “虽由人作,宛若天开”,这大概是苏州园林能甲天下的重要原因之一。

    无论是以水为主,还是以石取胜的苏州园林,讲究的是模仿自然,再现自然的意境,“沧浪亭”便是一例。

    你不妨在某个雨天探访“沧浪亭”。雨丝飘飘,雾气朦朦,园中游人甚少,十分清幽古朴。沧浪之水,不同于通常所见的园林之水深藏于园林之中,而是环绕在“沧浪亭”四周,自西向东,环南而出。水与园林婉若天然浑成,无半点人工雕凿之感;水流自然澄澈,水中游鱼戏逐,你在迷朦中立于“沧浪亭”上,看“明月清无本风价,远山近水皆有情”的楹联,沧浪之水在你的脚下缓缓流淌,你不知道它从何而来,又将流向何方,但是,你能真切地感受到它的生命、它的活力,这就是自然。

    如果说“沧浪亭”的水,淌活了一座园林,那么“拙政园”则是另一种以水为主的典型园林的代表。池水面积占全园总面积的五分之三,园中建筑十有八九临水而筑。你透过各式花窗由里朝外探望,小池假山,相映成趣;玉兰古榆,扶疏接叶;临水湖石,参差错落;隔岸半亭,隐然在望;对面斜坡丛竹半掩,使人仿佛置身于天然池沼之中,自然就忘却了人间几多烦恼、诸种虞诈。

    有“假山王国”之称的狮子林,奇峰异石遍布,几乎每一石皆耐人寻味。多数像狮,亦有如鱼鸟、鳖龟,却又无不含蓄掩隐,似像非像,引人遐思,也堪称“造”出自然的典型。“人道我居城市里,我疑身在山林中”,文人墨客,多有诗文赞赏,说狮子林的叠石巧夺天工,游赏之后,愉快得一切烦恼都消失了。

    苏州园林的另一个特点是小。

    苏州是个小城,不能与北京那样的大地方相比,所以,苏州的园林也是小的,小到只有0.014公顷,如“残粒园”那样,小的恐怕到没有;如“拙政园”也不过五六十亩地,算是苏州园林中的老大哥了。

    因为小,它就不能直白,要曲折,让你一眼望不到其终,这便有了“曲径通幽”的苏州园林特色。因为小,它就不能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而采用借景手法,借一还三,甚至更多。园林建筑园地制宜,园林布局错落有致,这就产生出“物外景,景外意”的艺术魅力。如小家碧玉的“网师园”,可称为苏州园林中小园之极品,亦是一种以少胜多的典范。曾经有一位园林艺术专家把“网师园”比作一只汤包,小得能够一口人嘴,你细细咀嚼,便会滋生出无穷的味道。也许,只有到了“网师园”那样的地方,你才能真正明白什么叫做“咫尺天涯”;什么叫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所以,苏州园林的这个“小”的特点,似应该用“以小胜大”来加以说明才更完整、更确切。

    曲径通幽,以少胜多,恰恰也正是苏州人的性格特征。你看一看苏州人吧,乍一看,他们脸上似乎浮现着平和的微笑;但你一旦走近他们,了解了他们,你就会知道,在这平和的背后,是他们坚持不懈的奋斗精神。

    从前,苏州人借助了历代苏州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和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创造出了闻名于世的苏州园林。今天,新时代的苏州人正以自己百倍的努力,再造一个新苏州。

    这就是我生活和写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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