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饭-吃在杭州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牛李炜

    Eating in Hangzhou

    2015年8月31日至12月7日,她在杭州。

    三十岁,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她几乎没有犹豫。朋友们在九眼桥为她送别:“怎么突然要离开成都去杭州啊?”“因为有个喜欢的工作机会正好在那里。”她对每个人都这样回答。“我们都是确定了一个城市再找工作的。你倒好,为了工作跑去一个城市。”

    为什么不呢?那是杭州啊。她在心里自言自语。

    一 新白鹿

    快递寄出的行李,竟然比她先到新的办公室。大大小小三个箱子,装着有关生活的一切。拖进公司宿舍,铺好床,坐在客厅沙发上喘息。

    同事阿泽问:“怎么样?”

    “很好看啊。”这套房子有一个大大的阳台,外面是180度钱塘江江景,可以看见横跨江面的钱江四桥。四桥对面不远就是六和塔,更远处的一桥连接的是著名的虎跑。

    “中午去吃新白鹿吧。叫上晓洁姐和博哥一起。外婆家、绿茶、新白鹿,杭州三大平价餐厅。”阿泽说。

    是的。外婆家和绿茶都在各个城市的商场开起了连锁餐厅,新白鹿在外地却很少见。

    周六的中午,开在购物中心4楼的新白鹿仍然需要等位。新白鹿这样的餐厅,杭州人是会当成午饭食堂来吃的,因为实在是很便宜。一伙同事,各自点一两个菜,荤素汤都齐了,AA下来往往不到30块。

    因为是新同事,内向的她并没有太多话聊,安安静静地坐在餐厅门口的黑色折叠椅上等。好在时间不长,很快就轮到他们。

    点了葱包烩、葱油鲈鱼、干锅豆腐、炒年糕和5块钱的特价糖醋小排。清淡的搭配。她第一次吃到糖醋小排是六七年前,在北京的一个胡同小院儿餐厅,菜单上写着是无锡菜。小排凉掉了的蜜汁沾了满嘴,肉结实得完全咬不下来。糖醋小排的归类让她很困惑:是凉菜、荤菜,甚至有点算甜品,又统统都不像。那时只习惯川湘菜的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咬住一块小排,麻利地吐出骨头,开始了在杭州安顿下来之后的第一顿饭。

    二 糯米饭包油条

    2009年4月,她第一次来杭州。上一年冬天罕见的雪灾,让本就常常姗姗来迟的北京的春天来得更加晚。已经快4月了,学院南路两旁的梧桐树还是光秃着枝丫。整天纠结于德沃金的《认真对待权利》和韦伯的《经济与社会中的法律》,面对无趣的法学博士老师,她忽然抓狂地想念南方的春天。

    约朋友,买票,收拾背包,订青旅。两天后,坐上去杭州的火车。

    细雨中湿答答的路面全是春天的气息,万松岭隧道上绿意盎然,她一下子活了过来。第二天早起,下楼问青旅老板哪里有好吃的当地早点。小姑娘甩一下齐耳短发,往前一指:“胜秋饭店就挺好吃的。”

    这次来杭州的第一个周末,她去寻找当初吃过的早点店。

    主要是为了一吃难忘的“油条饭团”。

    青旅所在的四眼井地区正在施工,一点没有了原来安静自然、推窗见山的感觉。又多出来很多火锅店、民宿,她越走越迷失。好不容易看到当初的那栋青旅小楼,发现改成餐厅了,自然也不好进去问别人六年前的早餐店在哪里。她抓住路过的戴红袖章的大叔:“请问,四眼井井亭在哪里?”

    “就是这儿啊。”

    她一看,忍不住笑了。井亭被施工的蓝色铁皮板挡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仙鹿亭顶和飞檐露在外面。她在这附近转了几圈都没发现。

    胜秋饭店还在井亭的旁边,她冲过去。

    老板说:“早餐已经没有了。”

    才十点钟啊。店内一半的椅子都叠到桌上了,一个店员在拖着湿漉漉的地面。面前的圆桌上沥沥啦啦流着汤水、泛着油光。

    “只剩下饼子和豆浆了。”

    好吧。“来两个饼子,一碗豆浆。”

    饼子四方形,白面烘烤的,加了白糖,中心撒了芝麻,挺好吃。她一边嚼一边问老板:“有那种吃的吗?饼子里面包着一团饭和一根油条的。”

    “糯米饭包油条啊?早就不做了。糯米太贵,划不来。”

    “哦。”她咽下一口豆浆,心想:“不但出名要趁早,来旅游景区也要趁早啊。晚了,不但美景变了,连美食也吃不到了。”

    后来,她在宿舍附近的快餐店里发现了糯米饭包油条。店员叫它“粢饭”,三角形,油条被切成一小段一小段地放在里面,不是一整根,一口下去没有糯米和油条混合的口感。她只买过一次。

    三 乡间米糊

    北京分公司的三个女同事来杭州出差,请阿泽、小恋和她一起出去午饭。小恋是和她一起进公司的90后小姑娘,在外人面前略显老成,熟人面前极其逗逼,虔诚的佛教徒,吃蛋奶素。(素食主义者分为纯素和蛋奶素。蛋奶素派是可以吃鸡蛋和牛奶的。纯素和蛋奶素的人都可以吃“锅边素”,也就是荤菜里的素菜,不挑剔洗锅和用油。)

    大家去了公司附近的指福门,也是外婆家旗下的品牌。

    其中有一道菜叫“乡间米糊”。

    大米和青菜粒,加油、盐等熬成糊状,虽然看起来很像是病人专用食品,但胜在美味柔和。每个人都喝了两碗。

    过了几天,恰好降温,她想起米糊落肚的温暖熨帖,拉了小恋一起去吃。

    两人点了一个乡间米糊,一个上汤娃娃菜,开开心心地吃起来。

    突然,小恋把勺子停在半空,端着半碗米糊,表情严肃地问:“这里面没放肉末吧?”

    “啊?”她一脸茫然,赶快又吃了两口,“没有吧。尝不出来啊。”

    “我要找服务员问问吗?”小恋也很困惑。

    “哎呀,不用啦。”她哈哈笑道,“佛祖说要‘不住相’嘛。简简单单地吃饭,纠结荤啊素啊这些外相多没意思。再说啦,佛祖那么宽宏大量,一定会原谅你的啦。”

    小恋也笑起来:“要真是荤的,我找你负责啊。”

    “好。”她一口答应,吃得更加欢快。

    四 无花果炖雪梨

    杭州今年的秋燥特别严重,她嗓子干疼得总是想咳嗽。

    公司的事看起来很顺利,却不时有暗流涌动。看着领导定下的战略离实际越来越远,自己却没有能力改变,心里也不大好受。

    有成都的朋友来杭州开会。她干脆请一天假,陪朋友到龙井的茶博物馆走一走。

    作为城市,杭州的自然环境真是得天独厚。住在滨江开发区的她都深有体会:窗户外面是江,Uber十分钟可以到虎跑,二十分钟可以到西湖边,半个小时,就进山了。茶博物馆旁边是一片小小的茶山。茶文化体验厅正展出一些传统水墨画。她透过展厅玻璃,看到外面一棵大树正在落叶,一群穿着黄色校服的学生在铺满落叶的草坪上嬉戏,快乐极了。

    在茶文化博物馆门口的公路上,有个大妈挑着两竹篓无花果在卖。她小时候,小学生流行吃的零食特别少,无花果干算其中一种。五分钱一小包,灰色的脱水的果干,嚼起来很有韧劲。新鲜的无花果不易保存,所以上市期特别短。无花果和排骨一起炖,很好吃。这时已经是无花果快下市的季节,大妈卖的果子都是熟透的,果皮深紫色,果瓤红色,碰一碰,软的。

    她买了五个。拿回家,清洗果皮,一个无花果切成四块,和切好的梨放在一起,加水没过果实,放进电饭锅。她坐在餐桌旁看书,等着果实的香味慢慢飘散在空气中,越来越香,越来越香。关掉电源,盛出两碗。无花果把汤熬成了胭脂色,雪白的梨肉也变得微微粉红。她和小恋认认真真地喝一口,汤清甜,梨软烂,解了秋燥,也仿佛解了连日来心里的燥郁。

    阿泽知道了,说:“怎么我一出差你就做好吃的?”

    “谁叫你人品不好呢。”她笑嘻嘻地答。

    五 杂草麻辣烫

    11月的杭州,一直在下雨。白天淅淅沥沥,到了黄昏常常越下越密,打在伞面上滴滴答答。她冒雨在江边步行,完成每日的万步禅。走着走着,钱江四桥上的灯全都亮起来了,而宽阔的江面蒙蒙一片。正好是王安石的那句诗:“冥冥江雨湿黄昏。”

    有时在宿舍的景观阳台上看到一艘艘狭长的货船亮着灯从钱塘江上缓慢经过,也让她想起“夜航船”这几个字。

    无论是28楼的俯视还是江边的散步,她和江始终隔着一段距离。小时候四川家乡的那条江很少有船经过,因此有次在江边看见纤夫让她特别兴奋。他们背着粗粗的纤绳把船拉向嘉陵江的上游。遇到涨大水的夏天,大人们会成群结队地去看涨水,议论水到了哪个位置,漫过了哪一条沟,淹到了江边的第几层楼。他们说浑浊的江水里漂着衣服鞋子木头柱子,还有被冲得晕头转向的猪。江在大人们的嘴里变得很近很热闹。

    所以,她很难想象古人夜晚坐在船上航行的感觉,更有趣的是张岱还专门写了一本夜航船谈天指南。或许有点像火车硬座吧,半夜里会有五毛粉大妈高声地告诉全车厢的人毛主席那个时代是最好的。

    想着这些的时候,雨并没有停。她离开江边,拐到滨盛路去寻找当天的晚饭。在一家老北京炸酱面和三只螃蟹海鲜麻辣烫中间,她犹豫了片刻,选择了麻辣烫。

    冬瓜、豆芽、生菜、萝卜、土豆、宽粉,看到可心的素菜她就放进篮子里,仿佛是为了弥补在外吃饭太多引起的维生素缺失。而且,冒菜是一个人的火锅,火锅是一群人的冒菜。麻辣烫也同理嘛。

    放菜篮、结账,服务员小哥说:“34元。”

    “什么?”她以为听错。

    “34元。请先结账。”

    她默默付完钱,忍不住拍照发朋友圈吐槽:“有没有人能告诉我,为什么一碗水煮杂草要34元?”

    同事莲姐回复:“妹子,你这样别人会误以为杭州的物价很贵的。”

    高中同学Q问:“不放辣椒的麻辣烫还是麻辣烫吗?”

    管他呢,至少杭州的麻辣烫里可以煮油条啊。多幸运,她和杭州人一样喜欢油条。

    她很少想念家乡。

    六 豆腐汤年糕

    杭州街头,每隔几公里就有一家嵊州小吃,卖包子、蒸饺、各种盖饭和豆腐汤年糕。

    嵊州小吃之于杭州,大概就像沙县小吃之于福建。

    嵊州属于绍兴,与蒋介石老家奉化毗邻,是马寅初的故乡,王羲之晚年隐居的地方。现在自然也是浙东商人和民营企业家的输出地之一。嵊州姑娘媛媛告诉她,嵊州是个很有文化底蕴的地方。她上小学时班里的所有同学放学后都会拎着一个小桶,放上毛笔,去找一位老先生学书法。导致她现在对字写得很差的人难以忍受。

    嵊州小吃里,她最爱点的是豆腐汤年糕。朝鲜族吃年糕,常常和辣酱一起炒了吃;云南人吃的饵块其实也是年糕,烧、炒、煮、蒸、炸都有;四川吃的米豆腐,大概也是年糕的变种,最好吃的方式是用油将椭圆形的米豆腐片外壳煎到焦脆,和腊肉青蒜苗一起炒。年糕在嵊州叫作mo ri——可能是磨糍这两个字——磨出来的糍粑,他们的吃法比较清淡。豆腐汤年糕是把鸡蛋、榨菜丝、雪菜末等在油锅里炒过,再加水,和嫩豆腐、年糕丝一起煮熟。一碗端出来,有汤有卤有主食,吃下去,既暖又饱,热量、蛋白质、维生素都照顾到了。喜欢吃肉的男生可以点一份鸡排汤年糕,其他配料和豆腐汤年糕一样,只多加一块炸鸡排。

    她是很喜欢吃豆腐的。念高中的时候,女生物老师在课上讲:“住校吃食堂的同学,要记得平时多吃点豆腐,大豆是最好最简单的蛋白质来源哦”,就被她记住了。当然,她也觉得豆腐十分好吃。麻婆豆腐、家常豆腐、火锅红锅里煮入了味的老豆腐。

    豆浆她也喜欢,特别是乌镇一带的咸豆浆。老板娘会往里放剪碎了的油条段和切得细细的榨菜粒。

    同是绍兴人的阿泽跟她说:“姐姐,我带你去我们老家吃好吃的吧。杭州的早餐根本没什么吃的,比起绍兴差远了。”

    “好啊好啊。”她眼睛放着光,“什么时候去?”

    “你还真要去啊。主要是我怕我家亲戚邻居会问我怎么又带了一个不一样的女生回来。”阿泽有个可爱的女朋友,正在装修婚房。

    “我不care啊。我经常这样做的。”她一本正经。

    其实也没有经常。只是曾经和初恋男友出现在他的老家。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在一起,她是他的师姐。他妈妈说:“人少了不好点菜的。”于是饭桌上出现了他的舅舅、姨妈、姐夫、表弟,等等。她只管淡定地闷头吃饭,听到他说:“妈妈你不要叫她吃太多。我一会儿还要带她去吃市场口的烤鱼。”

    七 木心咖啡馆

    决定离开杭州回成都之后的那段时间,是深秋。杭州却在一轮大降温之后天天阳光明媚。她在一个蓝天里去了西溪,坐在船上,听风吹过芦苇,想象那片两万亩的梅树林,在来年春天盛开的样子。

    回来时路过武林广场,看见“木心咖啡馆”在眼前掠过。她急急忙忙下车,走过去。

    不大,是老房子改的。咖啡馆里放了个老式的音箱,看上去像一个结结实实的木质垃圾桶。在店里的是一男一女,都年轻干净。店主大概是木心的粉丝,很细心地翻印了木心的照片,加了相框,装帧在墙上。

    她要了一杯类似石榴红茶的饮料,在里间坐下。墙上是那幅木心年轻时的照片,穿着黑色高领毛衣,意气风发。

    她拿出随身笔记本,一字一句地写下咖啡馆门楣上木心的名言:“从中国出发,向世界流亡,千山万水,天涯海角,一直流亡到祖国、故乡。”

    昨天她跟阿泽说:“我真的好喜欢杭州啊!”

    阿泽说:“我真的好喜欢你啊,姐姐!”

    石榴红茶剔透的红色微甜里,发酵出她离开异乡的哀愁。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