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饭-味道里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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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春伦

    Days in taste

    一

    爷爷不爱吃红薯。多年以后,孙女始终记得。

    一个寒冷的冬日,小女孩八九岁的年纪,弯着一双天真的笑眼,蹦跳着将手里“呼啦啦”直冒热气的烤红薯举到爷爷眼前。爷爷只是摇摇头。

    “爷爷不爱吃红薯?”

    “不爱吃。”

    “那爷爷爱吃什么?”

    “爷爷爱吃……红果果。”

    小女孩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不喜欢这冬天里最温暖的美味。“红果果”究竟是什么?她当然也不明白。烤红薯升腾而上的白雾一瞬间笼罩了她的面庞,她还来不及多想,就被眼前的快乐给淹没了。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其中缘由。

    爷爷生长的地方叫四方村。村子很小,犹如一汪鱼塘。翻过一个高高的垭口,在四面环绕的竹林丛中,一条隐秘的小石板路直通“塘底”。

    这里的竹子不是柔弱多姿的潇湘竹。一根根碗口粗,笔直地矗立在村子周围。

    这也是小孙女长大的地方,他们和几十户人家居住在这个不算开阔的凹凼里。而垭口外,是一片滩涂,一条大河不疾不徐地绕绿色庄稼淌过。

    “文化大革命”时,一把大火烧毁了祠堂和全村唯一的一本家谱。于是,这些拥有相同姓氏的人,谁也说不清楚自己的祖上是从哪里来的,什么时候开始定居于此。

    二

    小孙女出生在20世纪90年代,在她的记忆里,这里从来不富裕,但也不见谁挨饿受冻。

    爷爷没有孙女幸运。大饥荒发生时,他刚满12岁。

    没有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实在无法想象树皮、野草根全被扒来吃光是怎样一种景象。再后来,饿得实在受不了,有人开始吃一种白色的泥土,因此送了性命。

    好不容易熬过多舛的年头。天灾过后,四方村的日子并不见太大好转。作为廉价、高产又最容易饱腹的主食,红薯几乎成为“贫穷”的代名词。寻常人家的一日三餐见不到几粒白米饭。一锅寡淡的汤水,混合着野菜、红薯,水面零星漂浮着些油沫子。

    那时候的孩子更盼望过年。一年快到头,终于可以美美地吃一顿白米饭,甚至几块猪肉。每个孩子还能额外分得一个“红果果”。所谓“红果果”,不过是最普通的橘子。在计划经济年代,一切稀奇不稀奇的都变得稀奇。

    除夕这天,爷爷的爸爸早早出门去市集。当时的爷爷还是一个小少年,和弟弟每隔半个小时便翻上屋后的垭口眺望,一次,又一次。远方的田野在冬日里迟迟不肯醒来。一直等到中午,爸爸的身影终于慢悠悠地出现在视野里。俩孩子欢呼着跑回家告诉妈妈。

    等啊等,却始终不见爸爸到家。少年们按捺不住,再一次翻上垭口。爸爸的身影在田野里消失了。他和弟弟焦急地循着去集市的路,一路找。远远地,看见爸爸坐在一个田角,耷拉着脑袋,一脸颓丧,手里是孩子们盼望了一上午的猪肉和“红果果”。

    眼看着家就在不远处,这个中年男人却饿得再也拿不出翻越垭口的力气。

    他接过爸爸手里的“红果果”。第一次,这些可爱的橙色小东西沉重得几乎让人拿不住。小少年偷偷红了眼眶。

    三

    后来,爷爷在院子里种满了橘树。四方村本就是一个适合果木生长的地方,不到几年,小院就结满了“红果果”。

    和爷爷一样,孙女的童年也在四方村度过。

    村子依然小,河水依然悄无声息。但变化已经发生。改革开放带走了这个西部农村里的大部分年轻人,留下老人和孩子。老人下地忙活,孩子就跟野孩子没两样。

    在那些不知愁的岁月,孙女爱极了这漫山遍野的绿竹。她常常一个人在林地里晃悠。夏天的阳光火辣,打在青油油的野草上闪闪发亮;穿过重重叠叠的障碍洒进竹林,则如同跳动在地面的音符。她就这样踩着音符的节奏在蓬松的落叶上走,内心雀跃得忘乎所以。

    一封戳着北方印章的信不期而至,捎来爸爸妈妈的消息。信里,他们已经在那所现代化的城市暂时站住脚跟,想把小女孩接过去照顾。

    女孩光着脚丫在河边走啊走。她曾在图画书里读过一个“漂流瓶”的故事,也学着故事里的主人公,用小瓶子装好自己写的信,交给流淌的河水,期待在河的另一头的一个陌生城市里陌生朋友的回信。当然,她的期待落空了。但对小村庄以外的世界的向往保留了下来。

    于是,她答应了爸爸妈妈的要求,一个人坐上北上的绿皮车。

    但不久之后,她又回来了。仍然是一个人。爷爷站在月台上等她。

    她至今记得北方城市的泥土气息,燥热得让人心发慌。她从小就擅长靠气味和味道来记忆一切事物。她的命运也可能已经因为当年的选择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但她确实更爱乡村里的花草竹叶香啊。

    四

    从北方回来后,小孙女当起了祖祖的小尾巴。村里人将爷爷的妈妈喊“祖祖”。

    小孙女总爱往祖祖屋里钻。祖祖家有不少好“宝贝”,比如,镂刻精细的大床,优雅地翘着四只角;漂亮的梳妆台、小匣子。

    在她的印象里,这位年过七旬的老人,寡言少语,性子温暾。据爷爷说,祖祖原本是大家闺秀,出生在一户殷实人家,做得一手好针线,日常起居及饮食都颇讲究。后来天灾人祸,家道中落。

    祖孙俩在一起话不多。但她偏偏喜欢跟在祖祖身后,上山采豆芽、找野果,下河抓螃蟹。满心满怀都踏实。祖祖总是变着花样给小孙女做吃的。

    她最爱祖祖做的甜面酱。有一次,祖祖把装酱的坛子抱到外面,她才看清,这是一个刻着素雅花纹的陶瓷坛,坛沿盛着清水。坛内棕色的酱面反射出诱人的亮光,舀出一勺,拿白米饭拌上一拌,酸香可口,满满都是清新怡人的酱香。

    在川东农村,老人们最擅长做的就是腌菜和各类酱。每家每户,在不起眼的角落,都有那么些不动声色的美味。做法精细、省俭,通常是口口相授。当年轻一代不再感兴趣,它们便悄然随着老人脸上的皱纹一起老去、逝去。只在年轻人的脑子里留下一段有关“家乡味”的记忆。

    这般快乐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祖祖带孙女这件事很快遭到了小儿子的反对。为了不让祖祖为难,孙女不再进祖祖家门,重新开始了一个人的晃荡。

    农村的夏天很长,白日也很长,似乎总没个尽头。祖祖屋门口长着一棵碗口粗的樱桃树。已经过了吃樱桃的季节,小木门掩映在一片樱桃树叶的浓荫里。百无聊赖之际,小孙女便趴在窗前,往那个幽深的小木门里望,猜想祖祖在做些什么。

    太阳西沉,村庄里的烟囱陆续冒出青烟。她一个人往屋后的垭口走,没看到爷爷扛锄头的身影。天色暗下去,她又转身走回来。

    祖祖已经做好饭,倚在门口轻声喊她。她迟疑片刻凑上前去。依然是熟悉的酱拌饭,祖祖吃一口,再喂她一口。整个夏天,这成为祖孙俩之间的小秘密,她时常“咯咯”地偷着乐。

    再后来,小孙女去县城上学。出发前,她冲祖祖调皮地笑着告别。两个月后,待她再回到村庄,却只剩下满树樱花,白得扎人眼。

    她第一次忘了樱花的味道,从此不爱看樱花的白。

    一年以后,家人搬进县城,她也跟着住进城里。十多年过去,她早已适应新的家。但说来奇怪,每次梦里,一切事情仍然在那个小屋、那片竹林、那些与祖祖走过的地方发生。

    童年的记忆不知不觉间已深入骨髓,就像她再没吃到过那么可口的酱拌饭一样。

    每个人每天都生活在各种各样的味道里,而最好的美味,一定满载着岁月的长情,滋养着人内心最温柔的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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