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车上,自以为可以坦荡面对这一天的杨开慧,却突感忧心忡忡。敌人把孙嫂和儿子捎带进来,这是杨开慧始料未及的。她知道,敌人既然把孙嫂和小岸英抓进来,就一定有阴谋。她虽然暂不知敌人会借此玩什么花样,但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敌人要借孙嫂和小岸英做什么文章,那将是她最难过的一关。
杨开慧的确猜对了。杨开慧的主审官李琼之所以不急于提审杨开慧,就是想在提审前把功课做足。他的上峰何健亲自交代:审毛泽东那个堂客,东拉西扯的事情懒得来,跟她就提一件事——跟毛泽东断绝夫妻关系。何健还特别交代李琼,对付毛泽东的那个堂客,要多动脑子少动刑。那女人的父亲杨昌济生前有不少朋友,他们大部分都是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做得太过后面不好应付。
李琼第一次提审杨开慧显得很客气也很直率。主审官李琼直截了当地告诉杨开慧:这次请你来,别的不想为难你,只要你写个声明,声明跟你丈夫毛泽东断绝夫妻关系,你就可以出去了。
杨开慧的回答直截了当:做不到。
接下来的对答,简直不叫对答。劝一个被“抛弃”的女人跟丈夫脱离关系,自然不缺少充足的理由。李琼原本是习惯用枪说话,但劝说杨开慧却极其投入地越说越来劲。杨开慧听着听着,突然忍不住笑了。
杨开慧说:白痴猪猡竟然也想学讲人话。在这个惨无人道的刑讯室里,在你们残忍地杀害了我无数的同志和战友,再装模作样的嘴脸实在令人恶心。你我都明白,在此时此地,我们谁也没有兴趣讨论什么道德伦常夫妻情分。你们需要的是我送你们一把软刀子,你们自以为拿着这把软刀子就可以把毛泽东刺得浑身不自在。你们想错了。有一点是你们永远理解不了的:革命伉俪,既是夫妻,又是战友。当两者相冲,夫妻轻于战友,战友重于夫妻。在革命者的心目中,革命利益高于一切。请你睁开你的狗眼瞧瞧,站在你面前的不是一个被人抛弃的怨妇,而是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是一个与你们不共戴天的死敌。我劝你不要在我面前装腔作势了。你们这点政治上的雕虫小技,只配哄哄三岁小孩。别浪费时间了,给我上刑吧。既然进来,就没指望舒舒服服地去死……
李琼那番自以为声情并茂的劝告,被杨开慧锥子一样的犀利之词给中止了。这自然让李琼感到很尴尬,但李琼没有马上就给杨开慧动刑。他明白,那是不得已的下下策。真到动刑的时候,已经不指望对方开口了,特别是女共产党员。
在他审讯的经历中,他见过不止一个男共产党员在他的刑讯室里乖乖就范,但却没见过一个女共产党员在他的严刑拷打下投降。他曾经审过一个叫郑家奕的女共产党员,那个女共产党员最后被他的手下折腾得不成人形,两腿被打断,双手被抽筋。身上没有一寸完肤。可那个女共党就是不供出她的同伙。
为此,女共党不叛变的现象还成了他难以放下的研究课题。那种研究兴趣绝非仅仅缘于职业的需要,还缘于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某种情结。
暂时没有受刑的杨开慧自然不会因此而感到轻松和庆幸。恰恰相反,对意料中的那一坎没有及时到来,让杨开慧生出某种难以言状的烦躁。她曾刺向李琼的那番锥子一样的犀利之词,其实就是想激怒李琼来得干脆点。
这种貌似不合情理的想法,其实正合当时杨开慧的某种心态。耳闻目睹了那么多同志惨死之后,她对自己的东躲西藏已经产生难以言状的厌恶,甚至是羞耻。特别是自己的两位好友,向警予与郑家奕在牺牲之前所受的折磨,无疑对杨开慧产生了极度愤怒的刺激。她甚至觉得自己不配做她们的朋友和同志。有一天在另一个世界与她们相见时,她将无颜面对亲爱的战友。而现在,同样的考验来到了她的面前,她杨开慧要让人看看,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共产党员。对即将到来的严刑拷打,杨开慧不但毫无半点畏惧感,甚至还充满了一种难以言状的迎接感和自罚欲。在这一点上,极度自尊、追求完美的她,完全统一在了对信仰的忠贞上。
但是,李琼好像并不急于要对杨开慧动刑。李琼知道,他自己已经不适合降这个女人。他甚至敏感到,杨开慧对他说的那些极不入耳的话,像是成心刺激他对她动粗。于是,他把希望放在了要求探监的人身上。
在那些纷纷要求探监的人中,李琼瞄准了两个人。一个是李淑一,一个是王春和。不能不说李琼挑选人选用心良苦:李淑一作为杨开慧的发小和闺蜜,会在难舍中千方百计劝杨开慧回头,再引动心中一些莫名的感慨,李琼想要的变化没准就有了。
至于那个王家大公子,李琼原来并不知道他跟杨开慧有什么瓜葛。李琼问他为什么想看杨开慧?没想到那个王家大公子竟毫不掩饰地说,杨开慧是他的初恋。李琼一听,差点笑出声来:哪里送来的这么个宝贝?这位衣冠楚楚英俊儒雅的大家公子,不知能否唤起杨开慧心中的某种追怀甚至追悔?
首先跟杨开慧见面的是李淑一。她自然不是李琼希望的那种说客,但她想劝杨开慧走出牢狱是真的。
刚一见面,素来不善言辞的李淑一毫不客气地指穿杨开慧,说你至今不愿跟他断绝关系,不是出于你的什么革命大义,你是想用你对爱情的坚贞、对革命的坚定,用你如花的生命和承受生不如死的精神与肉体的痛苦折磨,让你的润之哥哥为你后悔一辈子,思念一辈子,痛苦一辈子。他以后无论经历多少女人,都比不上他心中永远不死的女人——杨开慧。
杨开慧笑笑:如果我不是个革命者,不是个共产党员,我可能会如你所想。可惜我偏偏就是。
“可母以子为贵你总该知道吧?你只要把命留着,带好毛泽东三个儿子,无论怎样,都没人废掉你第一夫人的位置!跟敌人不就是虚虚假假地绕圈子。关键,是你们孩子的未来……政治斗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战场上,血雨腥风,白骨遍地。这些,都不是你一个女人能改变的,让男人们去争高下,你只管带好儿子等待将来,犯得着拿自己的生命去铺垫?”
“人心哪不是肉长的?我知道,生命的灯火一旦熄灭,一切物质和精神随之消亡。可是,我是妻子,要保存我志存高远的爱人;我是党员,当灾难来了就当叛徒,至少是逃兵,我还是人吗?你用这些言辞去跟向警予、郭亮、夏明翰他们说去,如果能唤回他们,我跟你走。你,能吗?”
仿佛是为刺醒执迷不悟的杨开慧,贯来宽厚的李淑一,竟然说女人要有起码的自尊吧。
杨开慧这次不笑了。她说,你错了。说到女人的自尊,我的眼睛比你更掺不得沙子。但我不能让我的敌人在我跟他的情感问题上借题发挥大做文章。在他和他的部队被追得东奔西逃的时候,他怎么好,我就应该怎么高兴。不仅因为我是他的妻子,还因为我是他的战友,是他的同志。在共产党人艰苦卓绝的苦难岁月里,情感的哀哀怨怨悲悲戚戚不但是可笑的,也是可耻的。我要是在这个时候声明跟他断绝夫妻关系,那恰恰是我最大的不自尊。无论作为一个女人,还是作为一个革命者。淑一,早不久,你还劝我要给男人宽松的环境……我知道你想激我出去……
李淑一还能说什么,只能默然沉寂地流泪抽泣。心疼不已的杨开慧反倒从另一个角度安慰她——
还记得和森与警予吗?在牢里的这些日子,我常常想起他们。我曾经以为他们爱得有点随性,甚至爱得有点乱,现在我理解他们了。因为,对革命者而言,战友之情永远重于夫妻情,重于男女情。
无论杨开慧说什么,好朋友总是难舍这个奇女子可能的转身消失。李淑一转而打起亲情牌:孩子总是现实而不可回避的吧?润之临走时肯定反复交代要你带好他三个孩子。在无奈之下你有点退让,也是为了这个家。跟润之暂时解除一下关系不就是权宜之计?他日后也能理解。相反,几个孩子没了娘、没人管,毛泽东才会怪罪于你……都说人人心中有个天平,到你这里怎么就邪门了,整个一个歪倾斜,你那个什么理想信念,怎能压过你的孩子、青春、爱和未来。你还懂不懂平衡?
可是,杨开慧的一番回答又让李淑一哑言了。
我和润之你是知道的,我所有的特质润之都有,我所有的梦想,都能通过他实现。他就是我的追求,就是我的未来,就是我实现理想的梦啊!即便自己走了,追求的事业还在,理想的爱人还在,未来的梦想还有人替我去实现。可如果保全自己的性命与润之脱离,背叛了爱情,也背叛了革命,其实就是背叛了自己!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淑一啊,我只能说你不懂我们的婚姻,或者是,我不能当它是一般的婚姻。宁愿一死,我决不背叛我的理想、我的婚姻!
“人都没了,你还有什么理想、完美可言?脱离关系不只是换自由,那是换你三个孩子的前程。出去了,带着儿子再等毛泽东,怎么就不行?”
“不,我和润之是夫妻,更是战友,是生是死,就不能分开。哪怕小小的退让,都是信仰的背叛、情感的亵渎。你也别劝我了,今生今世,我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有十年心满意足的婚姻,有一段刻骨铭心、温润永远的生活,够了,足够了!一个女人,真正的爱,一瞬间都是永恒!我也无憾了,爱了一个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英雄!我们在一起,留下一段完美的爱,写下一个无瑕的故事,我不想、也不能给这完美的故事掺半点杂质、留一丝遗憾……”
李淑一啊,这时也许才彻底明白,当年的毛泽东为什么没选择别人而选择眼前这个女人。那个男人是早看懂了,只有这个小女人一辈子能死心塌地跟定他,到死都不改变!
可是,自己到死也不明白,就这么个和自己差不多文静的知识女性怎会有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英勇?怎会有如此撼不动、攻不破的精神堡垒?再想想,她身上,有着父亲从小植入的强大思想基础,有着“五四”时期和毛泽东共同坚定的理想信仰。她向往社会改良,追求民主自由,崇尚众人平等。她的渴望毛泽东最了解,她的心和毛泽东靠得最近,两人的情操志趣也最相投。他们的爱情注定是高尚精神的契合,真挚情感的共鸣!即使生命将到达终点,她也会——
用鲜血浇筑对理想的无私和忠诚;
用生命托起对丈夫的希望和信赖!
再说也是多余,李淑一最后只能是一步三回头地掩面痛哭而去……
钱,有时真是万能的。
为了探监的这天,王春和重金铺路让他获准来看这个揪心的女人。偏偏在之前,他还买到一个绝密情报。手握杀手锏,他对后面的劝说总算有了一分把握。
近距离见到杨开慧的那一刻,不流泪的王春和,还是哽咽着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怎么伤成这样?怎么能……看着伤痕累累、手臂上还缠着黑纱为丈夫凭吊着的憔悴女人,王春和心里刀割般地剧痛。这是他牵挂一辈子的女人啊,面对铁栏,面对她一身的伤痛,怎么帮她?怎么分担她的痛?王春和是那么无助和无奈。
见到王春和,倒是杨开慧没有料到的事情。可杨开慧又笑了,她笑自作聪明的敌人给了她一个好机会,让她可以实施一个早已蕴酿在心的对策。杨开慧拜托王春和,要他尽力多召集一些记者采访她,人越多越好,采访次数也越多越好。
其实,杨开慧此举,是为了防止敌人在孙嫂和儿子身上打主意。她想当众揭穿敌人卑鄙无耻的行径,并迫使敌人在社会舆论的高压下,不至于对孙嫂和儿子有太多的伤害。对杨开慧这个唯一的要求,王春和自然不打半点折扣地应承。办法很简单——用钱。
但眼下的王春和还是纠结着自己的心事,那条信息告不告诉开慧?不说,她权当丈夫死了,孩子无人照料她会因此而留下性命?说了,她会对自己毕生追求的理想更有信心。她就是为理想精神而活的女人啊。
犹豫再三的王春和在临走时,还是违背了自己来时的愿望,将刚获得的私密信息告诉了杨开慧:
——毛泽东没死,那张报纸是假的,他们想要你的签字……
原来,“好话”说尽,对杨开慧仍没撬动一丝一毫的敌人,使出最损的一招:谎编一张报纸,其中一篇毛泽东在反围剿中被国民党击毙的消息很是醒目。“毛泽东死在井冈山了,你不用再为他守了。快快签字,带儿子保姆回家……”敌人的咆哮,并没模糊杨开慧的视线。痛不欲生的杨开慧,强忍心中悲痛,还是不写那一纸脱离书……
可眼下,王春和看到了惊喜的一幕:
“岸英,儿子,你又有爸爸了,爸爸没死,爸爸没死啊……”转而,她对临牢的姐妹兴奋地喊:“毛泽东没死,革命有希望了。毛泽东没死,革命又有希望了呀……”大牢里终于传来杨开慧入狱后最兴奋的声音。
幸运的王春和,也由此看到了杨开慧最后的美丽——
她嘴角挂着带血的笑容,那是为儿子咬断手臂上的黑纱,渗出的滴血微笑;
她脸上溢出久违的红润,那是为夫君重获新生澎湃而出的喜悦;
她眼里放着他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是对他做最后的告别,又是充满对救出儿子走出牢笼的殷殷希望。
王春和也笑了:毛泽东活着,开慧精神不倒!即使为理想牺牲,那也是化作丰碑更高地耸立。因为,她理想的希望还在,她信仰的高山还在!此时的王春和反倒不痛不悔了,只有这个时候,他才知道,他对杨开慧的爱也升华了——他是爱着她的爱、梦着她的梦,他完成自己一个崭新而崇高的——人生涅。
强忍心中的痛、眼中的泪,王春和临走时给了开慧一个完美的微笑……
(2)母爱面临严峻考验
这天一大早,孙嫂和儿子突然被带走,杨开慧的心一下便提到嗓子眼。那种纠结之后的煎熬到了眼前,她不知道,那一分一秒是怎么过的。
杨开慧知道,敌人是要考验她了。
总算盼到两人回来。岸英一进牢门就扑到妈妈怀里哭,耳朵又红又肿。孙嫂失魂落魄,身上有伤,却一直愧疚落泪。杨开慧一看就猜出了八九分。
果然如开慧所想,敌人威逼孙嫂,棍棒皮鞭她都眼不眨、声不吭,只说“穷人骨头贱,怕饿不怕疼”。敌人迅速接招:“你不怕肉疼,会怕心疼。你说我猜对了吗?”话音未落,隔壁传来小岸英的一声惨叫。
孙嫂的脸色霎时就变了,破口大骂敌人是没有人性的畜生、丧尽天良的禽兽。可接下来,又是小岸英更长一声惨叫。孙嫂就瘫在地上,呜呜地哭开了,哭着求着,当敌人倒数数字要开打小岸英:“五、四、三、二”,无奈绝望中的孙嫂朝天号叫一声——
“……我……说……我说……”
孙嫂向开慧哭诉着说完,就连连说:“我叛变了,我对不住你,开慧,我也对不住先生,对不住你们共产党。”
杨开慧看着儿子被拧肿的耳朵心疼不已,又看看孙嫂还不算太重的伤,哭笑不得:“孙嫂,你不要自己吓自己好不好?你叛变?你还能叛什么变?”孙嫂急急地说,“我真的说了,可能都是你们的秘密……”
杨开慧知道,那个传信的交通站罗家铺子早被敌人破坏了,说了等于没说;去过家里的共产党,郑家奕牺牲了,廖配秋也躲避出逃了,都不是敌人想要的……但是,孙嫂一五一十说刑讯室里的事,让杨开慧眉头越拧越紧:敌人对孙嫂和儿子的动作,其实,仅仅是一次针对她的预演。她甚至明显感觉到,敌人是想借孙嫂和儿子提醒她,她将要面对的难关远远不止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这天,不耐烦的李琼把杨开慧再次请到了刑讯室。
李琼问:杨先生,这些天想过来没有?我听何主席说,他的耐心好像不多了。
杨开慧说,那就叫他不要放那么多耐心,快点送我上路吧。
李琼说,就这么送你上路,恐怕是过于便宜你了。还有些花样没让你见识。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吧。带进来!
李琼说完,门就开了。小岸英被拧进了刑讯室。杨开慧马上明白,她最怕过的那一关终于不得不过了。
李琼问“血眼睛”:你把这小赤匪的嘴巴封上干什么?
“血眼睛”说,报告处座,这小赤匪不太老实,一路上尽咬我。没办法,我只好把他的嘴封上。
李琼点点头,然后转向杨开慧说,今天我想换一种花样陪你玩玩。我想,你该早知道等着你的是什么花样。
杨开慧不说话,她知道,此时此刻她最需要的是理性,一旦崩溃就正中敌人奸计。
李琼说:“我想,你已经猜到下面这出戏是谁唱主角,对,是你的宝贝儿子。我已经知道你不怕疼,但我不知道你怕不怕——心疼?所以,我想见识见识,我不相信,一个母亲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血花飞溅无动于衷;我也不相信,一个母亲看着她的儿子被毒打得奄奄一息直至气绝也毫不心动。总之,我不相信你比我还没有人性。”
杨开慧已经开始全身发抖,但她尽力控制情绪,尽量以平静的语调对李琼说:“我知道你们这些禽兽没有什么做不出。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我虽无力阻止你们的兽行,但你们也照样阻止不了想要见我的那些记者。我还想顺便提醒你们这些猪猡一句:井冈山上的那个人要是知道你们是怎样对他儿子的,我敢肯定,他会加倍的还给你们。要收拾你们全部,他可能一时做不到。但是,要把你们这些人渣一个个抓到屠宰场里切碎剁烂,他只需要派遣不多的便衣就足够……”
李琼点点头:我信,但是……
李琼话未说完,一个手下快步进来,直接把李琼叫了出去。李琼问:什么事?
手下说,门口有好多记者吵着要见杨开慧。
李琼哼一声:那些记者在我这里狗屁不是,给我挡回去!
手下说,刚才何主席打来电话,要我们立刻让那些记者采访杨开慧,不准拖延怠慢。否则,从严处置。
李琼听完后就暗自窃喜。李琼想,这条退路来得真是时候啊。
其实,李琼根本就没有想要对杨开慧的儿子动什么酷刑,他只是想吓吓杨开慧而已。他心里清楚,对一个几岁的孩子动用酷刑,这要是传出去,不但他收不了场,连何主席都会被牵连进去。更何况,杨开慧最后的那句话可不是说来吓人的。他李琼真要敢对毛泽东的儿子下毒手,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横尸街头。那个杨开慧说得没错,毛泽东也许不会带兵攻打长沙城,但派一队便衣溜进城,那可是太容易太简单的事。到那时候,他李琼也许突然永远消失,只怕连片葬身之地都不用找了。
不,像那个范觐熙,那个带他围剿杨开慧的范觐熙。早些天,他做寿宴的当晚,被地下党杀了。第二天一大早,首级就挂在牌楼上。听手下人回来说,那血迹凝固的人头挂得很高,下面看着跟个猪头似的。他当然想象得到,自己要做得太过,头,不定哪天就上去了,可能比范觐熙那猪头还惨。脸上刻上几字,眼鼻再挖上几坑,是猪是狗都难辨出来……想到这儿,李琼一身冷汗,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和脖子,这个杀人魔王如泄了气的皮球,气数丧尽全面瘫软。
其实,就在几年后的一天,李琼这个双手沾满太多共产党人鲜血的刽子手,的确死得很惨,跟他这次想象的结局相差无几。倒是他的上司何健,跟蒋委员长退到台湾后就隐居深山,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做了个敲钟的和尚,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斋忌中,反省罪过、躲避惩罚,最后老死深山。
——这是后话。
(3)招魂的天籁
对杨开慧动大刑,是在杨开慧被抓进大牢的第九天。
刑讯室里,敌人开始动用酷刑。皮鞭、竹桠、碗口粗的木棍和水牢,无数次把她折磨得昏死过去,皮开肉绽、惨不忍睹……当筋疲力尽的刽子手们住手时,杨开慧已经昏死过去。
据同狱难友杨经武回忆,杨开慧受刑之后昏迷了几天几夜。一天晚上,夜很深,小岸英躺倒在妈妈和孙嫂的中间,依偎着妈妈身上的伤痕睡着了,小脸上还留着未干的泪滴……
昏迷不醒的杨开慧是被一种声音唤醒的。昏迷中的杨开慧隐隐约约听见耳旁有人在念一首词: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多熟悉的词句啊,这是她任何时候都能背下来的一首词。不但她能背,她还要求孩子们背。每当小岸英想要讨好妈妈的时候,就会在她面前背那首意气飞扬的词。每每听到这首词,杨开慧的心里总是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种女人特有的骄傲。能写出这种壮美之词的男人该有何等高尚的情怀,何等高远的境界啊……
昏迷中的杨开慧终于被熟悉的词唤醒过来。睁眼一看,见儿子小岸英正泪光盈盈地坐在身旁,泣不成声地在给她反复背诵那首生命中永远挥之不去的美词。
宛如天籁,从儿子口中背诵出来的那些词句,不但抚慰着她身上的伤痛,也点醒了她曾经迷惑的心灵。就在那个刑讯室里,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她曾经想寻找信仰之外的某种力量支撑,却一直没有找到。
现在她突然找到了。
这首词,看起来像回忆新民学会那段生活,实际上,毛泽东从此为过去的书生意气画上了一个句号。他告别了纯粹抒写个人情感的写作时代,从此,具体沉实的历史使命感构成他诗歌的主旋律。
又绝不是一首词的创作,杨开慧知道,她的夫君就在写出这首大气磅礴的词之后,开始了他波澜壮阔的革命。
在杨开慧眼里,这又验证了他非凡的眼光和独特的追求。杨开慧从崇拜、爱慕、跟随毛泽东,就无怨无悔地付出、心甘情愿地牺牲,因为她知道:毛泽东,是“独立寒秋,湘江北去”中“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毛泽东;是“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里“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毛泽东。多少年后,即使她为毛泽东牺牲了,可历史证明了她非凡的眼力:当井冈山根据地的艰苦卓绝,长征路上雪山草地的苍茫,陕北窑洞长夜不灭的灯光,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的波澜壮阔,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过大江的风雨苍黄和新生共和国辉煌灿烂的礼花,传奇而完整地创造出一个伟大的革命家、军事家、战略家、思想家、政治家时,杨开慧当然只有欣慰——一个女人爱上一个旷世伟才,一个妻子成就一个国之栋梁。与其说,每个人都有遗憾,自己为家和民族事业吃太多苦、受太多难,过早离开人世,但相对成就伟丈夫与民族大业,这些牺牲都太值得、太应该,还有什么付出能与这些得到,抗衡!
原来,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女人。她遇上了一位了不起的男人,并有幸成为他的妻子。那个男人的生命本就不属于某一个人,更不属于某一个女人。那位在苦难大地上用枪作诗的男人,他的生命只属于这片苦难的大地。自己有幸与这样的男人结为夫妻,已是命运对她的——最大恩赐。
杨开慧突然发现,她已经找到了抵抗一切摧残的力量支撑点——守护好丈夫的尊严!
守护这个尊严,就是守护一段历史的尊严!
守护这个尊严,就是守护灾难深重的民族尊严!
这个男人的尊严,像他生命轨迹必定与共和国历史同在,与我们伟大民族的尊严同在!
彻底通畅的杨开慧像脱胎换骨,重获新生。
随后又经历的两次严刑拷打,跟前三次受刑不同,杨开慧再没有因为撕心裂肺的痛苦叫喊。她是毛泽东的妻子,毛泽东的妻子应该是优雅高贵的,应该是从容淡定的,应该是无可挑剔的。长期以来,她一直梦想做一个完美女人,而现在,极端的酷刑给了她一个表现与展示完美的特殊机会。她不允许自己有半点失态,更不允许自己有半点失格。她要让敌人看看,毛泽东的女人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4)来不及写出的情书
杨开慧受刑之后,保姆孙嫂看到这个弱女子被折磨成那样,这个淳朴的农家妇女心像刀割一样。
在杨开慧家当了这么久的保姆,孙嫂也早已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家中的一员。自从得知井冈山的故事之后,孙嫂的难受一点都不亚于杨开慧。在她眼皮底下看了七八年的这对恩爱夫妻,就是打死她也不信,会有什么事情能把这对夫妻拆开。但是看杨开慧的样子,开慧的那个心中人儿好像真的有新人了。
孙嫂发现,自那以后,开慧与她谈起那个好人儿的时候,总是用“他”来代替称呼。从前可不是那样。从前开慧一说起那个好人儿,总是称润之。润之说如何如何,润之喜欢怎样怎样;润之又有心事了,润之今天特别高兴,快给润之做一顿红烧肉……
让孙嫂大感意外的是,从受尽酷刑的开慧口中,孙嫂又听见了那声好久没有听见的“润之”。
当久违的“润之”二字从杨开慧口中再次说出,孙嫂的眼睛一下就红了。
从杨开慧被关进大牢到她英勇就义,虽然只有短短二十天。但正是这短短的时间里,在炼狱般的大牢中,杨开慧完成了她心灵中最后一次涅。可惜她美妙的心音再也无法变成心灵的文字,再也无法放进那个墙洞。否则,墙洞中的那些手稿,将会出现最美丽的崭新篇章——
只有在来不及写的篇章里,人们才能看见一个女人感天动地的爱情心音;
只有在写不动的文字中,人们才会感受到一位高贵女人真正的高贵!
也许正因为如此,藏在墙洞中的那些手稿,杨开慧最后都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是有机会告诉他人的。比如牢中的保姆孙嫂,还有儿子岸英,还有前来探视她的亲人。但是,她谁都没有告诉。是不是身陷囹圄的杨开慧已然顿悟,那些手稿上的文字,只不过是她心路上一度迷乱的心灵碎片?那些碎片在某段时间里从心中飞扬出来、定格为稿纸上的文字,究竟是为了纪念一段心路,还是为了咀嚼一段寂寞?或者想叫家人有一天能把那些心灵文字转交给心中喊了千万次的人?
但是,大牢中的杨开慧已经不是手稿上的杨开慧——
手稿上的心音不过是秋虫般的呢喃,大牢中的杨开慧却亮丽于信仰的高山;
手稿上的杨开慧不过是一个期期艾艾顾影自怜的家妇,而大牢中的杨开慧才是毛泽东当之无愧的爱人!
也许,大牢中的杨开慧正因为清楚地看清了手稿上的自己和大牢中的自己,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自己。所以,杨开慧才决定,让那段寂寞的文字永远寂寞在墙洞中,永不示人。
但杨开慧更没有料到,那座坚实的杨家老宅有一天会被政府翻修。她当然不知道,八十三年后的今天,她已是中国大地上人人敬仰的英雄,她的塑像,一如永远不倒的丰碑,生生不息耸立,千秋万代荣光!
只是,她若知道手稿有一天会惊现,她可能提前叫亲人们把它们悄悄烧掉。因为她怕有一天会被丈夫毛泽东看见。也幸亏晚了七年,否则,毛泽东看到的就不是他真正的爱人的心曲,更不是他恋了一辈子的霞妹真正的分量。
——因为手稿中缺少了最美丽的章节,在那段未及写就的章节里,有她写给润之哥哥的最动人的恋歌:
今生今世,因你而生;
今生今世,以你为荣;
今生今世,为你而死;
今生今世,死也无憾!
(5)愿润之革命早日成功
杨开慧在大牢里,父亲杨昌济的好友们都在为他的女儿四处奔走游说,试图要把杨开慧救出。以蔡元培、章士钊为首的联名保释信就交到了何健手上。还不放心,蔡元培和章士钊又电话告知何健,不日将亲赴长沙面见何健,探望身在狱中的杨开慧。
这让何健烦不胜烦。对那些社会名流的联名保释,他在心里自然是不屑一顾。但在表面上,该有的态度又不得不做。但是,就凭那封轻飘飘的保释信也想要他乖乖放人,这可不是他何健的做派。在中国,从来只有笔杆子听命于枪杆子,岂有枪子听命于那几个字?这位上过三所军校的大军阀,一生只认一样东西:枪。枪是他的命,枪是他的王,枪是他的爷,枪是他的天!如果就因为笔杆子弄出那保释信,就想把毛泽东的堂客放了,他那十几万条枪岂不要吃素了?
但是何健明白,他可以把那一纸废话丢进废纸篓,但他不可能把写信的人也丢进废纸篓。既然蔡元培和章士钊要亲自来湘,他何健也不得不见。见了之后,要跟那些老书生比口才,肯定不是他何健的强项。左思右想,何健决定,趁那两个老书生未到长沙之前,把那个又臭又硬的女人送上黄泉路。到那时,那两个老书生口才再好也没劲啰嗦了。
据说何健的手下曾经请示何健:杨开慧的儿子杀不杀?何健想了半天,终于决定:不杀。其实,斩草除根的道理他不是不懂。但是,杀一个几岁的小孩,毕竟会引起社会舆论的一片哗然,那些缠人的破记者,这段时间他算是见识了,麻烦。关键,那种舆论的压力一旦反弹到蒋委员长那里,他何健恐怕就祸福难料了。
杨开慧似乎感觉到敌人要狗急跳墙了,她郑重其事地给儿子岸英交代:你出去以后,记住告诉爸爸,妈妈没有给他丢脸,只愿他的事业早日成功。
生命将尽,杨开慧提醒前来探视的亲人:请给她带点化妆品来。
杨开慧在走上刑场之前,非常精细地为自己描画着生命中最后一次亮相。带着妆扮过的精细与从容,带着29岁的华年里最后一次亮丽。
临刑之前,杨开慧郑重地留下了两句遗言:
牺牲小我,成全大我。
我死不足惜,愿润之革命早日成功。
杨开慧被押上长沙识字岭那个有名的杀场时,刽子手要杨开慧背对行刑队的枪口,杨开慧没搭理,她面朝黑洞洞的枪口现出一种迷人的微笑。准确地说,是面对远方的血阳现出一种迷人的靓丽。
不知道杨开慧的微笑里究竟含着什么,但是,她微笑着眺望的方向,正好指向——井冈山。
作者简介:
余艳,女,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理事。供职于湖南省作协组联部。出版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随笔集、长篇报告文学等16部个人专著。在《人民文学》《芙蓉》《湖南文学》《萌芽》《芳草》《创作与评论》等文学大刊发表文学、影视作品约500万字。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和《人民文学》新秀奖。
摘自《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2013年第12期(有删节)
责任编辑 黑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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