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品鉴-《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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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1]。

    质菲薄而无因兮,焉托乘而上浮[2]。

    遭沉浊而污秽兮,独郁结其谁语[3]!

    夜炯炯而不寐兮,魂营营而至曙[4]。

    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5]。

    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

    步徙倚而遥思兮,怊惝怳而永怀[6]。

    意荒忽而流荡兮,心愁凄而增悲[7]。

    神儵忽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留[8]。

    内惟省以端操兮,求正气之所由[9]。

    【注释】

    [1]迫阨(è):狭隘局促,此处指人生的困阻与祸患。

    [2]质:气质。菲薄:鄙陋。因:凭借。焉托乘:以什么来作为寄托、乘载。

    [3]其:助词,表疑问。

    [4]炯炯:不安之貌。洪兴祖《楚辞补注》作“耿耿”,出自《诗经·邶风》之“耿耿不寐”句。营营:怔忡不安之貌。洪兴祖《楚辞补注》作“茕茕”,孤独之貌。

    [5]勤:辛勤、辛苦。

    [6]徙倚:徘徊。怊惝怳:惆怅失意之貌。永怀:洪兴祖《楚辞补注》作“乖怀”,可从,意谓心气不顺,指自己的志气得不到舒展。

    [7]荒忽:恍惚。

    [8]儵忽:同“倏忽”,迅急之貌。

    [9]端操:端正操守道德。正气:这里指精气。

    【段意】

    这是全辞第一段,从意义上看,这里交待了远游的原因;而从结构上看,这成为了全篇的缘起。

    开头的两句就奠定了整篇的基调:“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人在悲哀而且无从解脱的时候,往往会选择超脱,而超脱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离开,而这里的远游或许只是心灵的远游。

    辞中把自己的悲哀与拘束带来的痛苦写得非常真切,他很快就体悟到了生命在时间面前的无奈:“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这是另一位同样来自楚国的狂人接舆所写的一首歌的变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总之,当生命的无常和短暂之感侵蚀到人的心灵的时候,选择“内惟省以端操”的独善,并且寄托以形骸与心灵的远游“托乘而上浮”,不失为一种对抗现实的方法。

    因此,这一段透露出的辞人为何要选择远游,主要是因为现实的压迫和人生的短暂。

    漠虚静以恬愉兮,澹无为而自得[1]。

    闻赤松之清尘兮,愿承风乎遗则[2]。

    贵真人之休德兮,美往世之登仙[3]。

    与化去而不见兮,名声著而日延[4]。

    奇傅说之托辰星兮,羡韩众之得一[5]。

    形穆穆以浸远兮,离人群而遁逸[6]。

    因气变而遂曾举兮,忽神奔而鬼怪[7]。

    时髣髴以遥见兮,精晈晈以往来[8]。

    绝氛埃而淑尤兮,终不反其故都[9]。

    免众患而不惧兮,世莫知其所如[10]。

    恐天时之代序兮,耀灵晔而西征[11]。

    微霜降而下沦兮,悼芳草之先零[12]。

    聊仿佯而逍遥兮,永历年而无成[13]。

    谁可与玩斯遗芳兮,晨向风而舒情[14]。

    高阳邈以远兮,余将焉所程[15]。

    重曰:春秋忽其不淹兮,奚久留此故居[16]?

    轩辕不可攀援兮,吾将从王乔而娱戏[17]!

    飡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18]。

    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气入而粗秽除[19]。

    顺凯风以从游兮,至南巢而壹息[20]。

    见王子而宿之兮,审壹气之和德[21]。

    曰:道可受兮,不可传[22];

    其小无内兮,其大无垠[23];

    无淈滑而魂兮,彼将自然[24];

    壹气孔神兮,于中夜存[25];

    虚以待之兮,无为之先[26];

    庶类以成兮,此德之门[27]。

    【注释】

    [1]虚静、无为:皆为老庄之说,老子有“致虚极,守静笃”之语。漠、澹:皆为淡然、平淡之意。

    [2]赤松:仙人赤松子,《列仙传》有记载,载其为神农氏之雨师。清尘:赤松子那飘然清静的境界。遗则:榜样。

    [3]贵、美:皆作动词用。休德:美德。

    [4]化去:指成仙而去。延:永垂不朽之意。

    [5]傅说:殷高宗武丁之宰相,曾为筑墙之工匠,被举荐而成为贤佐,传说他死后精魂上托星辰。韩众:即韩终,春秋时齐国人,传说其为王采药,王不肯服,于是他自己服下成仙。

    [6]穆穆:杳冥之貌。浸:渐渐的。遁:逃跑。

    [7]气变:犹言运用气息。曾:同“层”,即高举之意。神奔:如神一样奔跑。

    [8]髣髴(fǎnɡ fèi):仿佛,形容模糊之貌。精:内心的精气。晈晈:即皎皎,明亮之貌。

    [9]绝:远离、隔离。氛埃:尘埃。淑尤:王逸《楚辞章句》曰:“淑,善也;尤,过也;言行道修善过先祖也。”即逢凶化吉之意。

    [10]如:往、到。

    [11]天时:节候。代序:代谢。耀灵:太阳。晔:光耀光明之貌。西征:向西运行。

    [12]沦:沉没、毁灭,指霜降带来的后果。零:零落。

    [13]仿佯:同“彷徉”,即彷徨、徜徉之意。

    [14]遗芳:指被摧伤而遗留下来的花朵。

    [15]高阳:高阳氏之帝,即颛顼。程:效法。

    [16]重曰:即“重言”,出自《庄子·寓言》:“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凡是重复,也就是援引或摘录前贤或古人的话语,都属于“重言”之列。这里的“春秋忽其不淹”句,即出自《离骚》“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一说表示语气的强调,《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八十五《嵩阳石刻集记提要》中引顾炎武曰:“重曰二字出《楚辞·远游篇》,所谓言之不足而长言之也。”淹:滞留。

    [17]轩辕:即黄帝,少典之子,姓公孙,名轩辕。王乔:即仙人王子乔,传说中之得道者,据说他乃周灵王之子,故以王子为称,也叫王子晋。

    [18]六气:据道家之说,世上有天、地、春夏秋冬四时,共六种精气,修炼者服食之即能成仙。一说出自《左传·昭公元年》,指阴、阳、风、雨、晦、明六气。沆瀣(hànɡ xiè):露水,王逸《楚辞章句》引《陵阳子明经》曰:“冬饮沆瀣,沆瀣者,北方夜半气也。”即指露水。漱:吸。正阳:六气中夏时之气,一说正午之气。

    [19]神明:人思考的中枢神经。

    [20]凯风:南风。南巢:地名,据说商汤流放夏桀的地方即为南巢。

    [21]王子:王子乔。壹气:正气、精气。和德:道家修养的境界。

    [22]受:授。道可受兮,不可传:洪兴祖《楚辞补注》曰:“谓可受以心,不可传以语言也。”

    [23]其小:此处指最小。内:同“纳”,内部空间之容纳。

    [24]淈(gǔ)滑:紊乱。而:尔,你。彼:指道。

    [25]孔:很、非常。神:奇妙。中夜:夜半的时候。

    [26]虚:虚静。

    [27]庶类:众类万物。门:根本途径。

    【段意】

    以上是本篇的第二段,整体上看,主要描述了辞人在远游之前的种种心理变化,以及与仙人王子乔的对话。王子乔的回答,虽然从思想上看并没有什么新意,却极为精当地概括出了辞人心中,甚至是那个时代对游仙的认识。

    吸引辞人要远游的,首先是升天成仙的那种极乐之感:虚静、恬淡、无为、清远。这种远离尘嚣、亦远离感官的快乐的确让人着迷。而辞人羡慕的榜样,则变成了成仙的傅说和韩众。他也想求得一个“免众患而不惧兮”的结果。

    其实,这种极乐也是对时间的抗拒。“恐天时之代序”、“悼芳草之先零”,人生一世,其命运与芳草并无两样。面对这样的世界,如同屈原一样,此处的辞人亦重重发出了自己的感叹:“春秋忽其不淹兮,奚久留此故居?”人生存的意义再次被叩问,原本曾经执著的现实变成了“故居”。只能追慕仙人,让其超脱自己的肉身。

    而王子乔的确回答了,他说:“道可受兮,不可传。”只能由辞人自己去体会。这就开启了下文——远游前精心的准备。

    闻至贵而遂徂兮,忽乎吾将行[1]。

    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2]。

    朝濯发于汤谷兮,夕晞余身兮九阳[3]。

    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4]。

    玉色以脕颜兮,精醇粹而始壮[5]。

    质销铄以汋约兮,神要眇以淫放[6]。

    嘉南州之炎德兮,丽桂树之冬荣[7]。

    山萧条而无兽兮,野寂寞乎无人。

    载营魄而登霞兮,掩浮云而上征[8]。

    命天阍其开关兮,排阊阖而望予[9]。

    召丰隆使先导兮,问大微之所居[10]。

    集重阳入帝宫兮,造旬始而观清都[11]。

    【注释】

    [1]至贵:最宝贵的语言,此处指上文王子乔的话。遂:就。徂:往。

    [2]仍:就、到。羽人:传说中能够羽化而升天的仙人。丹丘:神仙居住的仙境。

    [3]濯:水路。汤谷:同“旸谷”,传说中日出之地。晞:暴晒。九阳:九个太阳,古时传说旸谷有棵扶桑树,上枝有一个太阳,下枝有九个太阳,十个太阳轮流值班,每个太阳出去就是一天。

    [4]飞泉:瀑布。琬琰(wǎn yǎn):美好的玉石。华英:美好、精美。

    [5](pīnɡ):气色很美。脕颜:滋润颜面,形容面容的美好。精:精气。醇粹:纯粹。壮:充实。

    [6]质:外形、形体。销铄:消损、消瘦。汋(zhuó)约:同“绰约”,柔美之貌。神:精神。要眇:精确、精微貌。淫放:指洒脱纵情、不受拘束。

    [7]南州:南方,即楚国。炎德:即火德。冬荣:冬天也生长,不凋谢。

    [8]营魄:魂魄。

    [9]天阍:天宫的看门人。排:推开。阊阖:天门。

    [10]丰隆:雷神。大微:即太微,星官之名,亦为天帝之南宫。

    [11]重阳:指天,天有九重,故谓重阳。旬始:星宿之名。清都:天帝所居之宫殿名。

    【段意】

    第三段,描写了辞人远游之前的准备,文辞优美,富有诗意。

    在远游之前,他饮了神界的仙液,很快变得身体轻盈、精力充沛,然后乘着浮云直上天宫。这个经历,颇让我们想起了《离骚》之中,屈原也有离开故土到天宫叩问的一次经历。不过,屈原不仅没见到天帝,甚至天宫的看门人都不让他进去。

    这里的辞人则幸运得多,天宫的大门是为他敞开的,看门人是等待他的到来的。

    就这样,他越过九天重阳,进入天帝居住的宫殿,开始了他的远游之旅。

    朝发轫于太仪兮,夕始临乎于微於闾[1]。

    屯余车之万乘兮,纷容与而并驰[2]。

    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逶蛇[3]。

    建雄虹之采旄兮,五色杂而炫耀[4]。

    服偃蹇以低昂兮,骖连蜷以骄骜[5]。

    骑胶葛以杂乱兮,斑漫衍而方行[6]。

    撰余辔而正策兮,吾将过乎句芒[7]。

    历太皓以右转兮,前飞廉以启路[8]。

    阳杲杲其未光兮,凌天地以径度[9]。

    风伯为余先驱兮,辟氛埃而清凉[10]。

    凤凰翼其承旂兮,遇蓐收乎西皇[11]。

    擥彗星以为旍兮,举斗柄以为麾[12]。

    叛陆离其上下兮,游惊雾之流波[13]。

    峕晻曀其莽兮,召玄武而奔属[14]。

    后文昌使掌行兮,选署众神以并毂[15]。

    路曼曼其悠远兮,徐弭节而高厉[16]。

    左雨师使径侍兮,右雷公以为卫[17]。

    欲远度世以忘归兮,意恣睢以担挢[18]。

    内欣欣而自美兮,聊媮娱以自乐。

    涉青云以汎滥游兮,忽临睨夫旧乡[19]。

    仆夫怀余心悲兮,边马顾而不行。

    思旧故以想象兮,长太息而掩涕。

    氾容与而遐举兮,聊抑志而自弭[20]。

    指炎神而直驰兮,吾将往乎南疑[21]。

    览方外之荒忽兮,沛罔象而自浮[22]。

    祝融戒而跸御兮,腾告鸾鸟迎宓妃[23]。

    张乐《咸池》奏《承云》兮,二女御,《九韶》歌[24]。

    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25]。

    玄螭虫象并出进兮,形蟉虬而逶蛇[26]。

    雌蜺便娟以增挠兮,鸾鸟轩翥而翔飞[27]。

    音乐博衍无终极兮,焉乃逝以俳佪。

    舒并节以驰骛兮,逴绝垠乎寒门[28]。

    轶迅风于清源兮,从颛顼乎增冰[29]。

    历玄冥以邪径兮,乘间维以反顾[30]。

    召黔羸而见之兮,为余先乎平路[31]。

    【注释】

    [1]发轫:发车。太仪:天上的太仪殿,天帝之宫殿。微於闾:於(wū),东方的一座山,也称医无闾,古人认为神仙所居,盛产美玉。

    [2]屯:聚集。纷:车马盛多之貌。容与:有秩序之貌。

    [3]婉婉:龙曲折之貌。

    [4]雄虹:形容虹的颜色极其鲜艳。旄:旗帜之一种。

    [5]服:中间两匹驾车的马。骖:服外面两匹驾车的马。偃蹇:形容马儿宛转自得之貌。连蜷:指马身马蹄弯曲之状。

    [6]胶葛:纵横纠葛,交错杂乱。斑:同“班”,队列。 漫衍:绵绵不绝。

    [7]句芒:东方之神的名字,此处描写东方之远游。

    [8]太皓:同“太皞”,东方之上帝的名字。飞廉:传说中之风伯。

    [9]杲杲(ɡǎo):太阳刚刚升起之貌。凌:超越。径度:横穿、直行。

    [10]辟:除。

    [11]蓐(rù)收:金神之名,为西方上帝少昊之子,一说即为西方之上帝。西皇:即少昊。此处描写西方之远游。

    [12]旍(jīnɡ):旗帜。麾:军旗,此处指北斗星的斗柄。

    [13]叛:斑。惊雾:飘忽不定的烟雾。

    [14]峕(shí):同“时”,日光之意。晻曀:洪兴祖《楚辞补注》作“暧曃”:昏暗不明之貌。(tǎnɡ)莽:幽暗朦胧之貌。玄武:二十八宿中北方七宿的总称,为龟蛇合体之象。奔属:奔跑随从。

    [15]文昌:文昌星。掌:掌管、掌领。选署:选择安置。并毂:并列;毂,车毂。

    [16]弭节:按节缓行。此一句明显模仿《离骚》。

    [17]径:径直、直接。

    [18]度世:远离尘嚣。忘归:原作“亡归”,据洪兴祖《楚辞补注》改。恣睢:无拘无束。担挢:飞升、高举。

    [19]汎滥:浮游不定之貌。睨:斜视。

    [20]遐举:高升。自弭:自我宽解,自我安慰,从而抑制自己的悲伤。

    [21]炎神:南方之帝。南疑:南方的九嶷山。此处描写南方之远游。

    [22]荒忽:如同恍惚,指方外之地的荒远模糊。罔象:犹云汪洋、浩瀚无涯之意。

    [23]祝融:火神之名。戒:告诫。腾告:传告。宓妃:伏羲氏之女,洛水女神。

    [24]《咸池》、《承云》:都是传说黄帝所作的乐曲名,一说《咸池》为尧时所作。二女:舜帝的两位妃子娥皇、女英,她们是尧帝的女儿。《九韶》:传说舜帝命咸黑所作的乐曲。

    [25]湘灵:传说中的湘水之神。海若:传说中的海神。冯夷:河神河伯。

    [26]虫象:一种类似于大蛇一样的水怪。蟉虬:屈曲盘绕之貌。

    [27]雌蜺:犹如雌霓,古代以雌指颜色阴暗的虹。便娟:轻盈美好之貌。增挠:层绕,形容虹之貌;增,通“层”;挠,通“绕”。轩翥:高飞。

    [28]逴(chuò):远。绝垠:极远之天边。寒门:北极之山。

    [29]轶:后出,反而超前。迅风:疾风。清源:传说中八风所出地方。颛顼(zhuān xū):北方上帝之名。此一句描写北方之远游。

    [30]玄冥:北方水神。邪径:绕道。间维:两维之间,指古代人规定的天的度数。

    [31]黔羸:即黔雷,古代所称之造化之神。

    【段意】

    第四段,乃是远游之过程,亦是全篇之重点。

    辞人远游的路线就是天地之间的东、西、南、北,辞人的游历路线大致是:发轫于太仪,然后临微於闾、过句芒、历太皓,遇蓐收、指炎神、往南嶷、遇祝融,出寒门、至增冰、历玄冥。

    这与《招魂》篇里面,从东、西、南、北招魂具有一致的结构。这种“周游”、“四方”的概念,看来在当时的文化中,在当时的人心里都是很有意味的。

    在本篇中,辞人远游的仪仗队伍还是很庞大的,和《离骚》一样,辞人同样驱遣了众多大名鼎鼎的神灵来为他本人服务。他有八龙驾车,有风伯、雨师、雷公做侍卫,大旗飘扬,威风八面。尽管辞并没有像《离骚》那样给人一种瑰丽的震撼,但同样引人入胜,令人称奇。

    不过,辞人在远游的时候,并非一直处于极乐的状态,“仆夫怀余心悲兮,边马顾而不行。思旧故以想象兮,长太息而掩涕”。在这里,辞人袭用了屈原《离骚》的词句,并点出了自己悲伤的另一个来源:思旧。诚如那些自以为看透人生,却仍不免被过去的记忆所俘获并且悲伤的人,辞人同样在对抗时间的时候,遭遇了心灵的另一个柔软的地方:思旧。

    但是他很快抑制住自己的悲伤,“氾容与而遐举兮,聊抑志而自弭”,然后继续前行。

    经营四荒兮,周流六漠[1]。

    上至列缺兮,降望大壑[2]。

    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3],

    视儵忽而无见兮,听惝怳而无闻[4]。

    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5]。

    【注释】

    [1]四荒:指东、西、南、北四个边荒。六漠:指四荒以及上天、下地这六个方位,亦即六合。

    [2]列缺:天之裂痕,亦即闪电,古人认为打闪是天空裂开了。大壑:大海。

    [3]峥嵘:此处指深远之貌。

    [4]儵忽:犹如疏忽,朦胧不清之貌。惝怳:迷离,听不清。

    [5]超:超出、达到。至清:虚静之境界。泰初:天地万物的元气,亦即道。邻:此处指与道合并。

    【段意】

    本篇末段,总结远游,归之以道。

    辞人上穷碧落下黄泉,听觉、视觉等感官都臻于至境,仿佛达到了“混沌”、“原初”的境界,而与宇宙之大道也无限接近了。

    这个时候,辞人并没有像屈原等的作品一样,在辞的片尾重新回到现实的压迫和人生的苦闷,而是到达道的境界之后,辞也随之结束,仿佛真的得道成仙,忘掉了所有不快一样。

    从这个意义上说,《远游》是《楚辞》里面,最富道家色彩和个体精神超脱的诗篇。

    【品鉴】

    《远游》一篇之主旨,有相当浓烈的出世倾向,就此而言,它与《离骚》中那种积极入世的主体精神颇有不同。因此,围绕着《远游》的作者、年代、主旨,历代的学者提出了各种各样的看法。

    关于作者,王逸《楚辞章句》说:“远游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履方直之行,不容于世,上为谗佞所谮毁,下为俗人所困极,章皇山泽,无所告诉,乃深惟元一,修执恬漠,思欲济世,则意中愤然,文采铺发,遂叙妙思,托配仙人,与俱游戏,周历天地,无所不到,然犹怀念楚国,思慕旧故,忠信之笃,仁义之厚也。是以君子珍重其志,而玮其辞焉。”

    这段话,认为《远游》作者是屈原,其中最关键者其实是“托配仙人,与俱游戏”这句话,这就把《远游》最具特色的部分简要概括了。后来,朱熹也认为作者是屈原,如其《楚辞集注》说:“屈原既放,悲叹之余,眇观宇宙,陋世俗之卑狭,悼年寿之不长,于是作为此篇。思欲制炼形魂,排空御气,浮游八极,后天而终,以尽反复无穷之世变。虽曰寓言,然其所设王子之词,苟能充之,实长生久视之要诀也。”这里面最关键的句子是“制炼形魂,排空御气”,足以看出朱熹理解之屈原似乎具有道家之气质了。

    王夫之也认为作者是屈原,他说:“按原此篇与《卜居》、《渔父》皆怀王时作,故彭咸之志虽夙,而引退存身以待君悔悟之望,犹迟回而未决,此篇所赋与骚经卒章之旨略同而畅言之,原之非婞直忘身,亦于斯见矣。所述游仙之说,已尽学玄者之奥。”王夫之认为,这一篇的主旨就是《离骚》最后一部分的扩写,而屈原之所以有这种神仙思想,是为了等待君主的悔悟。

    近代以来,仍有不少的学者认为本篇作者是屈原,比如姜亮夫、陈子展、汤炳正、姜昆武和徐汉澍等。他们从本篇的文风句式、遣词造句、修辞语法以及思想源流等各个方面来论证《远游》作者是屈原。所以,本篇由屈原所作的说法还在流行。

    不过,当年洪兴祖在讨论作者问题的时候,曾说:“长卿作《大人赋》,其语多出此。至其妙处,相如莫能识也。”这就引起了后人的极大兴趣。郭沫若在《屈原赋今译》里面说:“《远游》结构与《大人赋》极相似,其中精粹语句甚至完全相同,据我的推测,可能即是《大人赋》的初稿。”他认为作者可能是司马相如,这成为一种新的说法,不过理由并不充分,争议更大。

    清代出现了《远游》必定是汉代人所作的观点,如胡濬源在《楚辞新注求确·凡例》中说:“《远游》一篇,杂引王乔、赤松,且及秦始皇时之方士韩众,则明系汉人所作。”又如吴汝纶也说:“此文体格平缓,不类屈子,世乃谓相如袭此为之,非也。……武帝读《大人赋》飘飘有凌云之意;若屈子已有其词,则武帝闻之熟矣。若夫神仙修炼之说,服丹度世之旨,起于燕齐方士,而成于汉武之代,屈子何由预闻之?”因此,他主要是从《远游》的文体和里面的神仙思想而推断《远游》出自汉武帝之后。当代学者何其芳也认为:“《远游》的思想如至人、无为、登仙等等,和屈原根本不同,如果屈原的思想是这样,大概就不会自杀了。这显然是一个道家的人写的,不过在文字上模拟屈原的作品而已。”谭介甫也从道家的角度出发,在《屈赋新编》中进一步考证作者为西汉末年之班嗣。

    所以,有关作者的问题显然已经与本篇的主旨挂上钩了,或者说,要考察本篇的作者,必须弄清楚全文的主旨。而这就需要我们先要仔仔细细来阅读这篇作品。

    本篇的层次分段,亦各家不同。我们按照远游之前的心理、远游之前的准备、远游的过程、远游之后等线索来划分,大致分为五个段落。

    从对本篇的详细分析来看,这篇辞的结构虽然仍延续了楚辞的一般结构,但与大部分楚辞不同;辞的主旨无疑更偏重道家思想,而抒情风格更近于游仙诗。从这两个要点来看,本篇的作者很难断定为屈原。

    首先,本篇的结构与屈原之作品极为不同。

    屈原之作品,无论是极富抒情色彩的《离骚》、《九章》,还是侧重祭祀吟咏的《九歌》,还是风格独具的《天问》,都能找到某种共同点。从结构上看,屈原在其大部分作品中都按照“苦闷——寻求解脱——遨游神话世界——追溯历史典故——不能解脱——重申信念,至死不渝”的结构来完成。因此,屈原尽管在《离骚》等作品中也创造出了极其瑰丽的神话世界,但这个世界中的人物并不是现实中的人,也不是从凡人飞升、摇身一变的仙人。在屈原的作品中,抒情主人公最后往往带着挥之不去的痛苦,带着忠君情节、忠于自己的信念,选择“从彭咸之所居”的终极出路。因此,这种结构主要是一种抒情结构,神话世界只是屈原抒情的一个寄托而已。

    而《远游》篇之结构,贯穿的是“苦闷——寻求解脱——远游——得到解脱”的行文结构,篇中也描述了一个神话世界,但是抒情主人公是通过由凡人变成仙人的王子乔引领进入这个世界的。进入神话世界之后,抒情主人公按照东西南北四个方位远游,经过一系列的所见所感,他最终得以体悟大道,得到解脱。这是一个完整的游仙结构,而非屈原的抒情结构。神话世界在本篇成为抒情主人公最终解脱的渠道,所以他当然不可能像屈原那样宁死不屈、至死不渝,甚至主动选择死亡。在貌似类同的结构背后,体现出不同的意绪,从这个角度而言,作者应当不是屈原。

    再来看本篇之主旨与风格。

    本篇主旨即为游仙得道,整篇线索明晰,在第一段中,抒情主人公因为两个理由而苦闷,一个是“悲时俗之迫阨”,一个是感悟“天地之无穷”。前者是现实的拘束,后者是时间的压迫。所以,他才会选择远游来寻求解脱。在远游的过程中,他顺利地从这两种苦闷中解脱出来,但又遇到了新的苦闷:“思旧故以想象兮,长太息而掩涕。”不过,这种思乡、思旧的痛苦很快就被消解了,他最终达到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种“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的境界。

    这样的主旨,与《离骚》那种大气磅礴、纵横恣肆、至死不渝、一往无前的意绪,与屈原在其作品中传达出的一贯的主旨怎么能一致呢?甚至是相反的。我们注意到,《离骚》除去“乱辞”之后,其真正意义上的结尾是这样的:陞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离骚》之中,辞人同样沉浸在神话世界里,但是当他看到了故乡之后,他本人与马儿都停下了脚步。而如此鸿篇的《离骚》到这里也随之结束了,甚至有些戛然而止的感觉。显然,辞人无法摆脱这种故乡之思,也就宣告了辞人遨游的失败。

    《远游》中同样袭用了这个句子:涉青云以汎滥游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怀余心悲兮,边马顾而不行。思旧故以想象兮,长太息而掩涕。不过,《远游》写到这里,辞人照样有话说。“氾容与而遐举兮,聊抑志而自弭”,他很快就压抑并排遣掉了这种情绪,继续他的远游。这与屈原的主旨完全不同,很难相信出自同一人之手。

    王逸面对这样不同的主旨,只能无奈地说屈原在“托配仙人,与俱游戏”,这八个字实在是太苍白了。而洪兴祖却在《远游》注中说:“《骚经》、《九章》皆托游天地之间,以泄愤懑,卒从彭咸之所居,以毕其志。至此章独不然,初曰‘长太息而掩涕’,思故国也。终曰‘与泰初而为邻’,则世莫知其所如矣。”洪氏是有先见之明的。(参见洪兴祖:《楚辞补注》,174、175页,北京,中华书局,1986。)

    从风格上看,辞的主体是游仙。这些仙人之中,有些在屈原的作品中频频出现,比如四方上帝;比如雷神丰隆、木神句芒、风神飞廉、火神祝融、洛神宓妃等专门的神仙;也比如八龙、凤凰、鸾鸟、玄螭等神之动物。游仙所去的地方,也是屈原曾到过的地方,比如汤谷、阊阖、太微、旬始等。不过,本篇却有了新的神仙“加盟”进来,即赤松子、韩众和王子乔,这几个都是凡人成仙的代表,而据清人胡濬源和近人陆侃如考证,韩众很有可能是秦始皇时期的术士韩终。这就进一步排除了屈原为作者的可能性。

    本篇多处与屈原之作品重合,比如:《远游》之“命天阍其开关兮,排阊阖而望予”袭用了《离骚》之“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远游》之“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逶蛇”完全袭用《离骚》原句;《远游》之“屯余车之万乘兮,纷容与而并驰”在《离骚》中是“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远游》之“路曼曼其悠远兮,徐弭节而高厉”来自《离骚》之“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即便屈原也常常在不同的作品中使用相似或相同的句子,但是这几句袭用却让人感觉《远游》的作者在故意模仿屈原,或者故意修改屈原的原句。而这些句子修改后的意思也有所不同。特别是本篇作者用“重曰”来引述《离骚》的语句,如果将其视为《庄子》所谓的“重言”,那就意谓着作者是把屈原之作视为“前贤”作品来加以引用。因此,本篇之作者是否为汉人,尚不能定论,但几乎不可能是屈原。

    《远游》一篇,其蕴含的道家思想并无特殊之处,但因其写作年代极其早,所以对中国的“游仙诗”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司马相如的《大人赋》或许就是根据这篇辞有感而写成的,至于后代数不清的以游仙为题材的诗歌则更是深受影响。郭璞的游仙诗成为代表,它也催生了六朝的玄言山水诗。《文选》之中也有“游仙”的分类。直到盛唐,李白仍在写游仙诗,最为人熟悉的就是《梦游天姥吟留别》。当然,还有更多没有进入文学史的道家诗、道士诗等。开启后代这些游仙诗的大门,《远游》是有其功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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