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品鉴-《九章》惜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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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1]。

    所作忠而言之兮,指苍天以为正。

    令五帝以折中兮,戒六神与向服[2]。

    俾山川以备御兮,命咎繇使听直[3]。

    竭忠诚以事君兮,反离群而赘肬[4]。

    忘儇媚以背众兮,待明君其知之[5]。

    言与行其可迹兮,情与貌其不变。

    故相臣莫若君兮,所以证之而不远。

    吾谊先君而后身兮,羌众人之所仇[6]。

    专惟君而无他兮,又众兆之所雠[7]。

    一心而不豫兮,羌不可保[8]。

    疾亲君而无他兮,有招祸之道[9]。

    思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贱贫。

    事君而不贰兮,迷不知宠之门[10]。

    忠何罪以遇罚兮,亦非余心之所志[11]。

    行不群以巅越兮,又众兆之所咍[12]。

    纷逢尤以离谤兮,謇不可释[13]。

    情沉抑而不达兮,又蔽而莫之白[14]。

    心郁邑余侘傺兮,又莫察余之中情[15]。

    固烦言不可结而诒兮,愿陈志而无路[16]。

    退静默而莫余知兮,进号呼又莫吾闻。

    申侘傺之烦惑兮,中闷瞀之忳忳[17]。

    昔余梦登天兮,魂中道而无杭[18]。

    吾使厉神占之兮,曰有志极而无旁[19]。

    终危独以离异兮,曰君可思而不可恃。

    故众口其铄金兮,初若是而逢殆[20]。

    惩于羹者而吹齑兮,何不变此之志也[21]?

    欲释阶而登天兮,犹有曩之态也[22]。

    骇遽以离心兮,又何以为此伴也[23]?

    同极而异路兮,又何以为此援也[24]?

    晋申生之孝子兮,父信谗而不好[25]。

    行婞直而不豫兮,鲧功用而不就[26]。

    吾闻作忠以造怨兮,忽谓之过言[27]。

    九折臂而成医兮,吾今而知其信然[28]。

    矰弋机而在上兮,罻罗张而在下[29]。

    设张辟以娱君兮,愿侧身而无所。

    欲儃佪以干傺兮,恐重患而离尤[30]。

    欲高飞而远集兮,君罔谓汝何之[31]?

    欲横奔而失路兮,坚志而不忍。

    背膺牉合以交痛兮,心郁结而纡轸[32]。

    捣木兰以矫蕙兮,凿申椒以为粮[33]。

    播江离与滋菊兮,愿春日以为糗芳[34]。

    恐情质之不信兮,故重著以自明[35]。

    矫兹媚以私处兮,愿曾思而远身[36]。

    【注释】

    [1]惜诵:以悼惜的心情来陈述自己因直言进谏而遭谗被疏的事实。惜:悼惜。诵:进谏。愍:忧患。

    [2]五帝:五方天神。东方为太皋,南方为炎帝,西方为少皋,北方为颛顼,中央为黄帝。中:刑书。六神:六宗之神,谓日、月、星、水旱、四时、寒暑的神;一说上下四方之神。与:同“以”。向服:对质有无罪状。

    [3]山川:名山大川之神。备御:备用,指陪审。咎繇:即皋陶,舜的法官,掌管法律刑罚。听直:听断是非曲直,断案。

    [4]事君:侍奉君王。原本“君”下有“子”字,据洪兴祖《楚辞补注》删。赘肬(zhuì yóu):身上多余的肉。

    [5]儇(xuān):轻佻。

    [6]谊:同“义”。羌:乃。

    [7]惟:思。众兆:众庶兆民。

    [8]豫:犹豫。羌:乃。不可保:不得自保。

    [9]疾:急切、极力。

    [10]不贰:专一。宠之门:邀宠之门。

    [11]志:知。

    [12]巅越:颠蹶。咍:嗤笑。

    [13]纷:盛。逢尤:蜂涌,一说遭到斥责。离谤:遭到诽谤。謇:巧辩之言。

    [14]沉抑:沉闷、压抑。白:表露。

    [15]郁邑:同“抑郁”,愁闷。侘傺(chà chì):怅然失意之貌。

    [16]烦言:纷烦之言。结而诒:封寄信笺。

    [17]闷瞀(mào):即闷懑,心绪烦闷。忳忳(tún):烦闷之貌。

    [18]无杭:无路可走。杭:通“航”。

    [19]厉神:灵神,为人们占梦的灵巫。志极:达到目的。旁:辅佐帮助。

    [20]众口其铄金:众人的言论能够熔化金属,喻众口同声可混淆视听。若是:如此。殆:危险。

    [21]惩:戒。羹:滚菜汤。齑:切成细末的酱菜,是凉拌食品。

    [22]释阶:拾阶。曩:往昔。

    [23]骇遽:惊惧。伴:姜亮夫《屈原赋校注》谓与下文“又何以为此援也”之“援”为叠韵联绵字,使其声调漫长,韵味隽永。

    [24]援:犹“伴”,互助之伙伴。

    [25]申生:晋献公的太子。信谗:晋献公听信后妻骊姬谗言,申生被迫自杀。好:爱。

    [26]婞直:刚直。豫:逸豫,引申为宽和。鲧:即禹的父亲。

    [27]作忠:作忠臣。造怨:招来嫉怨。忽:忽略。过言:过甚其辞的言论。

    [28]九折臂:王逸注:“方人九折臂,更历方药,则成良医。”《左传·定公十三年》:“三折肱,知为良医。”三、九皆虚数,非实指,意为患病多了就经验多了,可成良医。

    [29]矰弋(zēnɡ yì):带绳线发射的箭。机:弩机,此处作动词用,指张机待发。罻罗:捕鸟的网。张:张设。

    [30]儃佪(chán huái):徘徊、犹疑。干傺:干进、求进。重患:增加祸患。尤:过。

    [31]集:止集。罔谓:无谓,虚妄的说。之:往。

    [32]膺:胸。牉:分剖。纡:萦绕。轸(zhěn):心中隐痛。

    [33]矫:揉。凿(záo):洪兴祖《楚辞补注》作“糳”,舂也。

    [34]滋:通“莳”,即栽、种。糗(qiǔ):干粮。

    [35]情质:情志,思想感情。重:郑重。

    [36]矫:举。媚:好。私处:自处。曾思:反复思量。远身:隐身远去。

    【段意】

    《惜诵》是《九章》的第一篇,主要叙述屈原自己在现实中遭受的打击,并以此抒发自己的情绪。与《离骚》前半篇的意思大致相同,故被称作“小离骚”。

    关于“惜诵”二字,历来解释各有不同。王逸《楚辞章句》曰:“惜,贪也;诵,论也。”洪兴祖《楚辞补注》曰:“惜诵者,惜其君而诵之也。”朱熹《楚辞集注》又曰:“惜者,爱而有忍之意。诵,言也。”王夫之《楚辞通释》曰:“惜,爱也。诵,诵读古训以致谏也。”蒋骥《山带阁注楚辞》曰:“惜,痛也。诵,公言之也……盖原于怀王见疏之后,复乘间自陈,而益被谗致困,故深自痛惜,而发愤为此篇以白其情也。”戴震《屈原赋注》说:“诵者,言前事之称。惜诵,悼惜而诵言之也。”游国恩《楚辞论文集》则认为《惜诵》是喜欢谏诤的意思。

    诸家说法,各有道理。但总体而言,惜释为悼惜、痛惜;诵释为陈述、诵读、致谏都是合理的。

    关于本篇的写作时期,历来有两种意见:一是认为作于怀王时期,二是认为作于顷襄王时期。大部分学者同意第一种意见,如汪瑗《楚辞集解》认为:“大抵此篇作于谗人交构,楚王造怒之际,故多危惧之词,然尚未放逐也。”这一说法是有道理的。至于具体的写作时间则很难准确推定,只能大致认定其与《离骚》的写作时间有关联。

    本篇大致可以分为四段。第一段,屈原表白了自己的忠心,并抒发了忠心反遭罪责的郁郁之情。“发愤以抒情”的表达,甚至成为了中国古代作家书写的最基本动机之一。从这个意义上说,屈原是中国第一个“个人化”书写的姓名可考的作者。屈原在这一段中表现出的忠心,就是对君王的忠诚。这一段出现了“事君”、“明君”、“莫若君”、“先君”、“惟君”、“亲君”六处君的字样,也说明了屈原的情感寄托仍在君王身上。

    第二段,屈原表达了忠而被谤的郁闷、愤懑心情。在第三段中,屈原再次在辞中引入了占卜者,并通过典故来说明了自己被冷落的原因: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在第四段,屈原同样延续了香草美人的抒情传统,再一次把自己置于香花芳草的熏陶之中,以此表达自己的失落与哀思。

    《惜诵》的抒情脉络简洁、明了、集中,如果《惜诵》作于《离骚》之前,可以看作是《离骚》抒情的预演;如果《惜诵》作于《离骚》之后,则可以看作是《离骚》抒情的浓缩。

    涉江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1]。

    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2]。

    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3]。

    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4]。

    登昆仑兮食玉英[5],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6]。

    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7]。

    步余马兮山皋,邸余车兮方林[8]。

    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9]。

    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10]。

    朝发枉陼兮,夕宿辰阳[11]。

    苟余心之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12]?

    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之所如[13]。

    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14]。

    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

    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15]。

    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

    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

    接舆髡首兮,桑扈臝行[16]。

    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17]。

    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18]。

    与前世而皆然兮[19],吾又何怨乎今之人!

    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20]。

    乱曰:鸾鸟凤皇,日以远兮[21]。

    燕雀乌鹊,巢堂坛兮[22]。

    露申辛夷,死林薄兮[23]。

    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24]。

    阴阳易位,时不当兮[25]。

    怀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26]。

    【注释】

    [1]奇服:奇伟的服饰,象征屈原与众不同的志向品行。衰:懈怠,衰减。

    [2]铗:剑柄,这里代指剑,长铗即长剑。陆离:长之貌。切云:当时一种高帽子。崔嵬:高耸。被:同“披”,戴着。明月:夜光珠。璐:美玉名。

    [3]莫余知:即莫知余,没有人理解我。方:将要。高驰:远走高飞。顾:回头看。

    [4]骖:四马驾车,两边的马称为骖,这里指用螭来做骖马。螭:一种龙。重华:舜名。瑶:美玉。圃:花园。瑶之圃指神话传说中天帝建造的盛产美玉的花园。

    [5]玉英:玉树之花。

    [6]夷:当时对周边落后民族的称呼,南夷指楚国南部的土著。旦:清晨。济:渡过。湘:湘江。

    [7]乘:登上。鄂渚:地名,在今湖北武昌西。反顾:回头看。欸:哀,叹息声。绪风:余风。

    [8]步马:让马徐行。山皋:山冈。邸:同“抵”,抵达。方林:地名。

    [9]舲船:有窗的小船。上:溯流而上。齐:同时并举。吴:国名,也有人解为大。榜:船桨。汰:水波。

    [10]容与:舒缓,徘徊。淹:停留。回水:回旋的水,这句说船徘徊在回旋的水流中停滞不前。

    [11]陼(dǔ):同“渚”。枉陼:地名,在今湖南常德一带。辰阳:地名,在今湖南辰溪县西。

    [12]苟:如果。端:正。伤:损害。这两句是说如果我的心是正直的,即使流放在偏僻荒远的地方,对我又有什么伤害呢?

    [13]溆浦:溆水之滨。儃佪:徘徊。如:到,往。这两句是说进入溆浦之后,我徘徊犹豫,不知该去哪儿。

    [14]杳:幽暗。冥冥:幽昧昏暗。狖(yòu):长尾猿。

    [15]霰:雪珠。纷:繁多。垠:边际。这句是说雪下得很大,一望无际。霏霏:云气浓重之貌。承:弥漫。宇:天空。这句是说阴云密布,弥漫天空。

    [16]接舆:春秋时楚国的隐士,佯狂傲世。髡首:剃发,古代刑罚之一,相传接舆自己剃去头发,避世不出仕。桑扈:古代的隐士。臝:同“裸”,桑扈用裸体行走来表示自己的愤世嫉俗。

    [17]以:用。这两句是说忠臣贤士未必会为世所用。

    [18]伍子:伍子胥,春秋时吴国贤臣。逢殃:指伍子胥被吴王夫差杀害。比干:商纣王时贤臣,因为直谏,被纣王杀死剖心。

    [19]皆然:都一样。

    [20]董道:坚守正道。豫:犹豫,踟躇。重:重复。昏:暗昧。这句是说必将终身看不到光明。

    [21]鸾鸟、凤皇:皆祥瑞之鸟,喻贤才。这两句说贤者日远朝廷。

    [22]燕雀、乌鹊:喻谄佞小人。堂:殿堂。坛:祭坛。喻小人挤满朝廷。

    [23]露申:一作露甲,即瑞香花。辛夷:一种香木,即木兰。林薄:草木杂生的地方。

    [24]腥臊:恶臭之物,喻谄佞之人。御:进用。芳:芳洁之物,比喻忠直君子。薄:靠近。

    [25]阴阳易位:比喻楚国混乱颠倒的现实。当:合。

    [26]怀信:怀抱忠信。忽:恍惚,茫然。

    【段意】

    《涉江》,之所以被称作涉江,首要的原因是写了屈原渡过大江南行的过程。姜亮夫《屈原赋校注》说:“此章言自陵阳渡江而入洞庭,过枉陼、辰阳入溆浦而上焉,盖纪其行也。发轫为济江,故题曰《涉江》也。……文义皆极明白,路径尤为明晰。”因此,涉江的名称主要来自辞中一段游记式的描写。

    一般认为,这是屈原晚期的作品。因为辞中提到“年既老而不衰”,说明他是真的老了。根据古代对老的年龄的判断,屈原此时或许已经五十余岁了。因此,辞中的心态也不同于其他的作品。

    因此,这篇的题旨亦大有独特的地方。王逸《楚辞章句》说:“此章言己佩服殊异,抗志高远,国无人知之者,徘徊江之上,叹小人在位,而君子遇害也。”的确,屈原在本篇中清晰地勾勒出他典范式的形象:“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

    全篇可分为五段。第一段述说自己自幼就有的高尚志趣和崇高理想。这一段的笔法与《离骚》相似。抒情主人公都被幻化成神话一般的人物。再加上“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这句话,可以知道屈原的理想,实际上具有永恒性。这种永恒性也规定了辞的神话意味,因为神话世界就是一个永恒的世界。但他的理想很快遭到打击,于是转入第二段的涉江经历。

    第二段叙述旅行途中的经历和自己的感慨。他写自己登上鄂渚,又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途,然后放马在山皋上小跑,直到方林才把车子停住。所有的旅程,最后都归于一个词语:端直。亦是说,这样的旅途,其实是流放,而无论流放如何痛苦,却不会损害自己的心灵。

    第三段写进入溆浦以后独处深山的情景。这里深林杳冥,榛莽丛生,是猿狖所居,而不是人所宜去的地方。这是对流放地的环境的描述,也是对自己所处政治环境的隐喻。但最终还是以屈原“不能变心而从俗”的信念消除了流放地点的阴霾。

    第四段引入历史叙述。我们知道,接舆是春秋时楚国的隐士,桑扈,也是古代隐士,他们都是独立于儒家传统之外的人。而伍子身为吴国的贤臣,却被逼迫自杀;比干身为殷纣王的叔父,却被纣王剖心而死。他们尽管际遇不同,但都是历史的悲剧。屈原从这些典故中得到的教益,就是坚持独立的人格,哪怕一生陷于幽暗的处境。

    第五段的乱辞,以诗意的手法隐喻楚国的政治黑暗,鸾鸟凤皇,比喻贤士远离,小人窃位。露申辛夷,比喻贤能竟死于丛林之中,而奸邪之人却陆续进用。一言以蔽之,阴阳易位。社会的一切是非都颠倒了。屈原必须怀着忠信远走高飞。

    哀郢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1]?

    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2]。

    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

    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鼌吾以行[3]。

    发郢都而去闾兮,怊荒忽之焉极[4]?

    楫齐扬以容与兮,哀见君而不再得。

    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5]。

    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6]。

    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蹠[7]。

    顺风波以流从兮,焉洋洋而为客。

    凌阳侯之氾滥兮,忽翱翔之焉薄[8]?

    心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9]。

    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10]。

    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

    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11]?

    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

    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12]。

    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13]。

    当陵阳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14]?

    曾不知夏之为丘兮,孰两东门之可芜[15]?

    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

    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

    忽若去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复[16]。

    惨郁郁而不开兮,蹇侘傺而含戚[17]。

    外承欢之汋约兮,谌荏弱而难持[18]。

    忠湛湛而愿进兮,妒被离而鄣之[19]。

    尧舜之抗行兮,瞭杳杳而薄天[20]。

    众谗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21]。

    憎愠之修美兮,好夫人之忼慨[22]。

    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23]。

    乱曰:曼余目以流观兮,冀壹反之何时[24]?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25]。

    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26]?

    【注释】

    [1]不纯命:指天道无常。纯:正,常。震:震惧,惊动。愆:罪过。震愆:流离在外。

    [2]“方”字原缺,据洪兴祖《楚辞补注》补。

    [3]国门:国都城门。轸:痛。轸怀:沉痛的怀念。甲之鼌:甲日的早晨。

    [4]去闾:离开居住的地方。怊:悲伤。荒忽:恍惚。焉:如何。极:终点。

    [5]楸:指郢都梓树。淫:过甚。淫淫:泪多之貌。霰:雪珠。

    [6]夏首:地名,夏水与长江合流处。西浮:往西漂流。顾:看,望。龙门:郢城的城门名。

    [7]婵媛:牵挂不舍。眇:同“渺”,遥远。蹠:践履。

    [8]凌:乘在上面。阳侯:大波。古代传说陵阳国之侯,溺死于水,其神为大波。氾:同“泛”。翱翔:飞翔,这里形容船的忽上忽下。薄:意同迫,到,止。焉薄:止于何处。

    [9](ɡuà)结:牵挂而内心郁结。蹇产:委屈,忧抑。释:解开。

    [10]运舟:运转船只。下浮:顺流下航。

    [11]羌:发语词,楚地方言,无义。须臾:片刻。反:同“返”。

    [12]大坟:水边高堤。王夫之《楚辞通释》:“坟,堤岸也。”聊:暂且。舒:舒散。

    [13]州土:指所经过的江汉地区。平乐:指土地宽阔,人民生活富裕。江介:江畔,江边。遗风:古代遗留下来的风俗。

    [14]当:面对。陵阳:地名,在今安徽省青阳石埭之间,以当地陵阳山得名。淼:大水涉茫望不到边。如:往。

    [15]“曾不”句:我从未想到大厦会成废墟,夏读作“厦”。丘:丘墟。两东门:郢都两个东门。芜:生了荒草。

    [16]忽若:恍惚像是。复:同“返”。

    [17]惨郁郁:悲惨忧郁。不开:指不能自解。

    [18]外:外表。承欢:承君之欢。汋约:同“绰约”。谌:诚恳,实在。荏:弱。持:扶持。

    [19]忠:指忠贞的人。湛湛:厚重之貌。妒:嫉妒。被:应作披。被离:伤乱交错貌。鄣:闭塞。

    [20]尧舜:尧帝和舜帝。抗行:高亢的行为。瞭:眼明。杳杳:远状。薄天:接近天。薄:同“迫”。

    [21]被:披,加上。

    [22]憎:憎恨。愠:忠心耿耿之貌。夫人:那些小人。

    [23]众:指众小人。踥蹀:奔走之貌。美:指君子。超远:疏远。逾迈:越来越疏远。

    [24]曼:引,展开。曼目:纵目。流观:四方眺望。冀:希望。

    [25]首丘:头向山丘。古代相传狐在死时一定将头朝向它出生的小山。

    [26]信:诚然,的确。弃逐:被抛弃放逐。

    【段意】

    《哀郢》对屈原有着特殊的意义,因为郢都是屈原的故乡,是楚国的首都。那么哀郢本身就有了一种祭奠的意味,亡国的不祥预感充满着这首辞。

    王夫之认为此篇写于郢都被秦国攻破的时候,但大多数赞同王逸所主张的写于被放之时。《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楚顷襄王立,令尹子兰谗害屈原,屈原被放江南之野。屈原的被放,大约就在此时。

    这首辞不包括乱辞的话,可大致分为三层。

    第一层开始,就是一幅流民图。此当是屈原所见之景象。然后立刻转入自己行程的叙述和景观的描述。他离开故都,沿着长江和夏水流亡,一直到大坟。总的路线,是从西向东,从北向南。这个时候,他所关心的,其实根本上仍是君王。屈原把个体的命运和君王、国民连在了一起。

    第二层,屈原在流放的地点怀恋故都。但他能做到的,也仅仅是“远望”而已,并在远望中想象故乡的模样,“曾不知夏之为丘兮,孰两东门之可芜”,故乡曾经的繁华,如今已经变成了凄凉的废墟。而他自己却无能为力,因为他已经被流放九年了。

    第三层,屈原典型的抒情方式:抨击他认定的群小,重述他推重的历史;并在对比中表达愤懑的情绪,揭出造成国家危难之根源。而令他又爱又恨的无疑还是君王“憎愠之修美兮,好夫人之忼慨”,这便是屈原对君王的评价。抒情到了这个程度便到了顶峰,也归于无奈。

    乱辞写辞人虽日夜思念郢都,却因被放逐而不能回朝效力祖国的痛苦和悲伤。“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这比喻被后人广泛引用,“狐死首丘”也成为了成语。

    抽思

    心郁郁之忧思兮,独永叹乎增伤[1]。

    思蹇产之不释兮,曼遭夜之方长[2]。

    悲夫秋风之动容兮,何回极之浮浮[3]?

    数惟荪之多怒兮,伤余心之忧忧[4]。

    愿摇赴而横奔兮,览民尤以自镇[5]。

    结微情以陈辞兮,矫以遗夫美人[6]。

    昔君与我诚言兮,曰黄昏以为期[7]。

    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8]。

    憍吾以其美好兮,览余以其修姱[9]。

    与余言而不信兮,盖为余而造怒。

    愿承间而自察兮,心震悼而不敢[10]。

    悲夷犹而冀进兮,心怛伤之憺憺[11]。

    兹历情以陈辞兮,荪详聋而不闻[12]。

    固切人之不媚兮,众果以我为患[13]。

    初吾所陈之耿著兮,岂不至今其庸亡[14]?

    何毒药之謇謇兮?愿荪美之可完[15]。

    望三五以为像兮,指彭咸以为仪[16]。

    夫何极而不至兮,故远闻而难亏[17]。

    善不由外来兮,名不可以虚作。

    孰无施而有报兮,孰不实而有获?

    少歌曰:与美人抽思兮,并日夜而无正[18]。

    憍吾以其美好兮,敖朕辞而不听[19]。

    倡曰: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20]。

    好姱佳丽兮,牉独处此异域[21]。

    既惸独而不群兮,又无良媒在其侧[22]。

    道卓远而日忘兮,愿自申而不得[23]。

    望北山而流涕兮,临流水而太息。

    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岁[24]?

    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25]。

    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与列星[26]。

    愿径逝而不得兮,魂识路之营营[27]。

    何灵魂之信直兮,人之心不与吾心同[28]?

    理弱而媒不通兮,尚不知余之从容[29]。

    乱曰:长濑湍流,溯江潭兮[30]。

    狂顾南行,聊以娱心兮[31]。

    轸石崴嵬,蹇吾愿兮[32]。

    超回忘度,行隐进兮[33]。

    低徊夷犹,宿北姑兮[34]。

    烦冤瞀容,实沛徂兮[35]。

    愁叹苦神,灵遥思兮[36]。

    路远处幽,又无行媒兮[37]。

    道思作颂,聊以自救兮[38]。

    忧心不遂,斯言谁告兮[39]!

    【注释】

    [1]郁郁:忧伤郁结。永叹:长叹。增伤:加倍忧伤。

    [2]蹇产:曲折。曼:长之貌。

    [3]回极:指风来往回旋之貌;极,至也。

    [4]数惟:屡次想到。荪:一种香草,这里比喻怀王。忧忧:忧愁痛楚貌。

    [5]尤:同“疣”,病痛。

    [6]矫:举。美人:指楚怀王。

    [7]诚言:彼此有成约的诺言。

    [8]羌:句首语气词。回畔:中途转折,畔指田间之路,这里有反悔之意。他志:别的念头与打算。

    [9]憍(jiāo):通“骄”。览:显示之意。姱:美好。

    [10]间:闲暇、空隙。震悼:恐惧。

    [11]夷犹:犹豫。冀进:希望被君王所用。怛:伤痛。憺憺:心情动荡不安。

    [12]兹:此。历:列举。详:借为“佯”,假装。

    [13]切人:恳切、直切的人。

    [14]耿著:明白显著。庸亡:庸,遂;亡,忘。

    [15]毒:通“独”。药:当作乐。謇謇:忠贞正直之貌。

    [16]三五:王逸《楚辞章句》:“三王五伯,可修法也。” 三王指夏禹、商汤和周文王(见王逸《大招章句》);五伯即“五霸”,指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 秦穆公和楚庄王。又据王逸《大招章句》,“三五”或指“三皇五帝”。仪:典范。

    [17]极:准则。闻:声望,美誉。

    [18]少歌:相当于小歌,古代乐章音节的名字。并:兼。正:论是非,正得失。

    [19]敖:通“傲”,轻视。朕:我。

    [20]倡:另行起头的意思。

    [21]牉(pàn):分离,离异。

    [22]惸(qiónɡ):孤独。

    [23]卓远:遥远。申:申诉。

    [24]孟夏:初夏。

    [25]辽远:遥远。九逝:多次往奔。

    [26]曾不知:竟不知。列星:罗列天空的星辰。

    [27]径逝:直逝,取直路走(到郢都)。营营:来往奔波,不安定之貌。

    [28]信直:质性中正。

    [29]弱:能力差。通:通达。

    [30]濑:滩流。

    [31]狂顾:急剧回头。

    [32]轸:形容石的形状层层累累。崴嵬:高大不平貌。蹇:滞碍。

    [33]超:超越。回:迂回。忘度:忘记法度。

    [34]夷犹:犹豫。北姑:地名。

    [35]瞀(mào)容:心神不宁貌。沛徂:颠沛流离。

    [36]灵遥思:王逸《楚辞章句》:“神远思也。”

    [37]行媒:做媒的使者,介绍人。

    [38]道思:用言语表达出情思。“以”字原无,据洪兴祖《楚辞补注》补。作颂:作赋。

    [39]谁告:王逸《楚辞章句》:“无所告愬也。”

    【段意】

    《抽思》这个题目的意思,历来的说法基本一致。王逸《楚辞章句》解“与美人抽思”句曰:“为君陈道、拔恨意也。”朱熹《楚辞集注》云:“抽,拔也。思,意也。”王夫之《楚辞通释》说:“抽,绎也。思,情也。”蒋骥《山带阁注楚辞》道:“抽,拔也。抽思,犹言剖露其心思,即指上陈之耿著言。”无论哪一种说法,基本上都把抽解释为“抽绎、抽出”的动词含义,把思解释为“情思、意绪”的名词含义。抽思就是把内心的愁绪抽出来,理清楚。

    本篇可分为六个层次。一上来,就抒发自己的忧郁之情,从夜晚的悠长,到秋日的悲哀,一切都是对君王的思念。第二、三层,则追述了当初与君王由密切到疏远的过程,这些情绪,都是屈原不厌其烦抒发过多次的。

    有趣的是,本篇在第四层写了一个“少歌”,这是整个《楚辞》中仅见的,算作小歌,总结了一下前几层君王的态度。而第五层又是一个“倡曰”,是不诵而歌的部分,或者译作“起唱”。的确,第五层这几句辞在文学史上很有名。辞中那只鸟流离别居,只能临水叹息,自然是屈原的化身。

    辞篇最后部分的“乱辞”算作第六层,基本上是四言,不同于其他篇章的“乱辞”,这一篇更像一首“辞中辞”,纯粹的抒情式书写,乱辞中的山石烟波都已经不再是现实的描写,而是屈原内心的乌托邦。在他远离故都、被君王疏远的时候,他只能反复陈情,直到走向死亡。

    怀沙

    陶陶孟夏兮,草木莽莽[1]。

    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2]。

    眴兮杳杳,孔静幽默[3]。

    郁结纡轸兮,离愍而长鞠[4]。

    抚情效志兮,俛屈而自抑[5]。

    刓方以为圜兮,常度未替[6]。

    易初本迪兮,君子所鄙[7]。

    章画志墨兮,前图未改[8]。

    内厚质正兮,大人所晟[9]。

    巧倕不斲兮,孰察其拨正[10]。

    玄文处幽兮,矇瞍谓之不章[11]。

    离娄微睇兮,瞽以为不明[12]。

    变白而为黑兮,倒上以为下。

    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13]。

    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14]。

    夫惟党人鄙固兮,羌不知余之所臧[15]。

    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16]。

    怀瑾握瑜兮,穷不得所示[17]。

    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18]。

    非骏疑杰兮,固庸态也[19]。

    文质疏内兮,众不知余之异采。

    材朴委积兮,莫知余之所有[20]。

    重仁袭义兮,谨厚以为丰[21]。

    重华不可遌兮,孰知余之从容[22]?

    古固有不并兮,岂知其故也[23]!

    汤禹久远兮,邈不可慕也。

    惩违改忿兮,抑心而自强[24]。

    离愍而不迁兮,愿志之有像[25]。

    进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将暮[26]。

    舒忧娱哀兮,限之以大故[27]。

    乱曰:浩浩沅湘兮,分流汨兮[28]。

    修路幽蔽兮,道远忽兮[29]。

    曾唫恒悲兮,永叹慨兮[30]。

    世既莫吾知兮,人心不可谓兮。

    怀情抱质兮,独无匹兮[31]。

    伯乐既殁兮,骥将焉程兮[32]。

    人生有命兮,各有所错兮[33]。

    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

    曾伤爰哀,永叹喟兮[34]。

    世溷不吾知,心不可谓兮。

    知死不可让兮,愿勿爱兮[35]。

    明以告君子兮,吾将以为类兮[36]。

    【注释】

    [1]陶陶:暑气蒸郁之貌。孟夏:初夏,四月间。莽莽:草木茂盛貌。

    [2]汩(yù):迅速之貌。徂:往。

    [3]眴(shùn):通“瞬”,看。孔:很。幽默:幽静无声。

    [4]纡轸:委曲而苦痛。愍:病痛。鞠:穷。

    [5]效:考核。

    [6]刓(wán):削。圜:圆。度:法度,法则。替:废。

    [7]易初:改变初志。本迪:常道。蒋骥《山带阁注楚辞》:“易初本迪,谓变易其初时本然之道也。”黄灵庚《楚辞章句疏证》以为“本迪”当是“伓由”之讹,意为“背本”。

    [8]章:明。画:规画。志墨:守绳墨。图:策划,法则。

    [9]厚:敦厚。正:方正。晟:成。

    [10]倕(zhuì):人名,巧匠。拨:曲。正:直。

    [11]玄文:黑色的花纹。矇:盲者。瞍:盲者,没有瞳仁。章:文采、彰明。

    [12]离娄:人名,传说其视力极好。微睇:收目小视。瞽:盲者。

    [13]笯(nú):笼子。鹜:鸭子。

    [14]糅:杂糅。量:等量齐观。

    [15]臧:善。

    [16]任:负荷。盛:沉重。陷:陷没。滞:滞留。

    [17]怀:怀抱。穷:处于穷困的境地。示:展示。

    [18]邑:乡邑。怪:怪异。

    [19]非:非难。庸态:庸俗人的态度。

    [20]材朴:未经雕饰的木材。委积:堆置很多。

    [21]重:重复,积累。丰:隆。

    [22]重华:舜帝。遌(è):相遇。

    [23]古:古代。并:并生。

    [24]惩:止。违:怨恨。忿:愤怒。

    [25]志:志向。像:榜样。

    [26]进路:沿着道路。次:止。昧昧:冥冥。

    [27]舒:舒解。娱:自慰。大故:死亡。

    [28]浩浩:浩浩荡荡。汩:激流之貌。

    [29]忽:渺茫辽阔貌。

    [30]“曾唫恒悲兮”以下四句,洪兴祖《楚辞补注》无。唫(yín):同“吟”。

    [31]“怀情抱质”:洪兴祖《楚辞补注》作“怀质抱情”。质:内蕴的实质。情:外在的文采。

    [32]程:评价,估量。

    [33]错:安。

    [34]曾:增,增加。爰哀:止不住的哀婉。

    [35]让:辞让,逃避。

    [36]以为类:以“知死不可让”的仁人志士作为同类。

    【段意】

    《怀沙》这首辞历代被关注颇多。因为围绕着本辞有两个很重要的问题,并且都与屈原之死有关。

    第一个问题:《怀沙》这个题目的意思是什么。对这个问题,历代颇有歧见。汉东方朔《七谏·沉江》云:“怀沙砾而自沉兮,不忍见君之蔽壅。”朱熹《楚辞集注》以为是“怀抱沙石以自沉”。汪瑗《楚辞集解》却认为:“怀者,感也。沙,指长沙。”蒋骥《山带阁注楚辞》进一步调和二说道:“曰怀沙者,盖寓怀其地,欲往而就死焉耳。”长沙之名很早就有了,《战国策》和《山海经》都提到过。

    第二个问题:《怀沙》是否是辞人的绝命词。由于司马迁曾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提到“乃作《怀沙》之赋……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这一说法颇令人相信本篇就是屈原的绝命词。洪兴祖《楚辞补注》就说:“原所以死,见于此赋,故太史公独载之。”但诚如马茂元所说,《怀沙》写在自杀之前,仅仅意味着时间的先后,并不能证明这是绝命词。

    上述两个问题,在当代学术仍然存在分歧,无论哪一种观点,都苦于没有确切证据,只能从文本的思想、措辞上去揣测而已。

    辞的开篇是从一片美好宁静的景色开始的:“初夏温暖的时令,草木青青而且茂盛。我内心伤怀,独自走向南方的土地。”这样美好的景色,却有着悲伤的心灵,对比度明显。他在这样宁静的土地上,并没有哭天抢地,而是以同样的沉默面对世界的寂静。这也是他的处境:远离政治中心,天地只是默默敞开,并不能聆听他的申诉。

    如果他能总是如此,或许不会自杀,而成为一个伟大的形而上学者。但是从第二层开始到乱辞,他又一次陷入了高傲的孤独与内心的不平,反复斥责朝廷中的政敌,继续把“怀瑾握瑜”、“凤皇骐骥”等词语加诸自己身上,而把“邑犬”、“鸡鹜”等词语加诸政敌身上。假如这首辞果真是屈原的绝笔,那么他的确悲哀到了极致,甚至可以想象他的精神已近乎失常。

    所以,他的这首辞也给了他必死的暗示:世界都是混浊的,人心都是深不可测的;我懂得死亡是我不可推卸的宿命,也不想珍惜这痛苦的生命;我正告君子们,我将走向死亡与德行的永恒。

    本篇的乱辞尤其决绝,很像一篇绝笔词。从语言上看,全篇的语言运用很有特色:以短句为主,繁音促节。大多数五言去掉“兮”就变成了四言。这种语言和音节与辞人的情绪应当是相关的。

    思美人

    思美人兮,揽涕而伫眙[1]。

    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2]。

    蹇蹇之烦冤兮,滔滞而不发[3]。

    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而莫达[4]。

    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5]。

    因归鸟而致辞兮,羌迅高而难当[6]。

    高辛之灵盛兮,遭玄鸟而致诒[7]。

    欲变节以从俗兮,媿易初而屈志[8]。

    独历年而离愍兮,羌冯心犹未化[9]。

    宁隐闵而寿考兮,何变易之可为[10]。

    知前辙之不遂兮,未改此度[11]。

    车既覆而马颠兮,蹇独怀此异路[12]。

    勒骐骥而更驾兮,造父为我操之[13]。

    迁逡次而勿驱兮,聊假日以须时[14]。

    指嶓冢之西隈兮,与曛黄以为期[15]。

    开春发岁兮,白日出之悠悠[16]。

    吾将荡志而愉乐兮,遵江夏以娱忧。

    擥大薄之芳茝兮,搴长洲之宿莽[17]。

    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18]。

    解萹薄与杂菜兮,备以为交佩[19]。

    佩缤纷以缭转兮,遂萎绝而离异[20]。

    吾且儃佪以娱忧兮,观南人之变态[21]。

    窃快中心兮,扬厥凭而不竢[22]。

    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23]。

    纷郁郁其远承兮,满内而外扬[24]。

    情与质信可保兮,羌居蔽而闻章[25]。

    令薜荔以为理兮,惮举趾而缘木[26]。

    因芙蓉而为媒兮,惮褰裳而濡足[27]。

    登高吾不说兮,入下吾不能[28]。

    固朕形之不服兮,然容与而狐疑[29]。

    广遂前画兮,未改此度也[30]。

    命则处幽吾将罢兮,愿及白日之未暮[31]。

    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

    【注释】

    [1]美人:指楚怀王。揽:收的意思,在这里即揩干之意。伫眙(yí):立视。伫:立;眙:视。

    [2]诒:赠予。

    [3]蹇蹇:同“謇謇”,忠信正直之貌。滔滞:洪兴祖《楚辞补注》作“陷滞”。

    [4]申旦:犹申明。沉菀:沉闷而郁结。

    [5]丰隆:云师。将:助。

    [6]羌:句首语气词。迅高:鸟飞得很快很高。

    [7]灵盛:神灵之意。诒:指聘礼。

    [8]媿:同“愧”。

    [9]离愍:遭遇祸患。冯心:愤懑的心情。

    [10]隐闵:隐忍忧悯。寿考:终老,犹言老死。

    [11]遂:顺利。度:态度。

    [12]蹇:犹羌、乃,句首发语词。

    [13]更:更换。造父:周穆王时人,以善于驾车闻名。

    [14]迁:迁延。逡次:逡巡、缓行。假日:假以时日。

    [15]嶓冢:山名。西隈:西山边。曛黄:黄昏之时。

    [16]开春、发岁:春的开始,一年之初。

    [17]茝:一种香草。搴:拔取。

    [18]玩:欣赏。

    [19]萹(biān)薄:指成丛的萹蓄一类野草。“萹”原讹作“篇”,据洪兴祖《楚辞补注》改。交佩:左右佩。

    [20]离异:离弃。

    [21]儃佪:徘徊。南人:南方少数民族。变态:异态。

    [22]窃:私,隐藏不公开的。扬:捐弃。厥凭:愤懑之心。

    [23]泽:污秽、垢腻。

    [24]承:继承、承接。

    [25]闻:声名。章:同“彰”,明也。

    [26]理:提婚人、媒人。惮:害怕。举趾:抬起脚步。

    [27]褰:撩起、揭起。濡:霑湿。

    [28]登高:指侍奉皇上,得到高位。入下:指混迹世俗。

    [29]容与:迟疑不前之貌。

    [30]广遂:多方求证。前画:指弘扬圣道德计划。

    [31]命则处幽:命中注定不得显达。罢:通“疲”。

    【段意】

    题目是思美人,按照《抽思》篇“矫以遗夫美人”的逻辑推断,美人就是指楚国君王。虽然具体指怀王还是顷襄王,各家说法不同,但从王逸所说,应该还是楚怀王。

    这首辞是屈原在江南放逐途中所作,抒发的情绪仍旧不出思国怀君、疾害刺恶等;所使用的修辞也仍是香花芳草的譬喻。在结尾,屈原再一次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向南方走去,只是为了追随殒命的彭咸。这一篇大致可以分为四段,首段叹息思念君王而无法沟通。二段回顾在朝中所受的冤屈。三段表示愿意观赏南方的土俗。末段则表达及时回返朝中的愿望。篇末没有乱辞。

    这首辞是否为屈原所写,在近现代出现了一些争议。我们认为从抒情的理路和文笔特色来看,本篇应当还是出自屈原的手笔。

    惜往日

    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诗[1]。

    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2]。

    国富强而法立兮,属贞臣而日娭[3]。

    秘密事之载心兮,虽过失犹弗治[4]。

    心纯厖而不泄兮,遭谗人而嫉之[5]。

    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澈其然否[6]。

    蔽晦君之聪明兮,虚惑误又以欺。

    弗参验以考实兮,远迁臣而弗思[7]。

    信谗谀之溷浊兮,盛气志而过之[8]。

    何贞臣之无罪兮,被离谤而见尤[9]!

    惭光景之诚信兮,身幽隐而备之[10]。

    临沅湘之玄渊兮,遂自忍而沉流[11]。

    卒沉身而绝名兮,惜壅君之不昭[12]。

    君无度而弗察兮,使芳草为薮幽。

    焉舒情而抽信兮,恬死亡而不聊[13]。

    独鄣壅而蔽隐兮,使贞臣而无由[14]。

    闻百里之为虏兮,伊尹烹于庖厨[15]。

    吕望屠于朝歌兮,宁戚歌而饭牛[16]。

    不逢汤、武与桓、缪兮,世孰云而知之!

    吴信谗而弗味兮,子胥死而后忧[17]。

    介子忠而立枯兮,文君寤而追求[18]。

    封介山而为之禁兮,报大德之优游[19]。

    思久故之亲身兮,因缟素而哭之[20]。

    或忠信而死节兮,或谩而不疑[21]。

    弗省察而按实兮,听谗人之虚辞[22]。

    芳与泽其杂糅兮,孰申旦而别之[23]?

    何芳草之蚤殀兮,微霜降而下戒[24]。

    谅不聪明而蔽壅兮,使谗谀而日得。

    自前世之嫉贤兮,谓蕙若其不可佩[25]。

    妒佳冶之芬芳兮,嫫母姣而自好[26]。

    虽有西施之美容兮,谗妒入以自代[27]。

    愿陈情以白行兮,得罪过之不意[28]。

    情冤见之日明兮,如列宿之错置[29]。

    乘骐骥而驰骋兮,无辔衔而自载[30]。

    乘氾泭以下流兮,无舟楫而自备[31]。

    背法度而心治兮,辟与此其无异[32]。

    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33]。

    不毕辞而赴渊兮,惜壅君之不识[34]。

    【注释】

    [1]曾信:曾经信任。命诏:君王颁发诏令。昭诗:彰明典章制度。

    [2]先功:祖业。嫌疑:指对法令有怀疑的地方。

    [3]贞臣:忠贞之臣,屈原自况。娭:游戏、玩乐。

    [4]秘密事:王逸《楚辞章句》注为“天灾地变”之事。

    [5]纯厖(mánɡ):本义为石头很大,这里指淳厚。

    [6]澈:洪兴祖《楚辞补注》:“一作澂(chénɡ)。”可从。清澈:即澄清、弄清事实真相。

    [7]参验:参较验证。

    [8]盛气志:大怒。过:督责。

    [9]离谤:遭毁谤。尤:责备。

    [10]惭:悲忧。光景:即光明。诚信:真实。备:具备。

    [11]玄渊:深渊。

    [12]壅君:被蒙蔽的国君。

    [13]抽信:陈述一片忠诚。恬:安。不聊:不苟生。

    [14]鄣壅(zhānɡ yōnɡ):蔽隐,这里指重重障碍。无由:无路进用。

    [15]百里:百里奚,春秋时虞国大夫,后被晋国俘虏,晋献公把他当作陪嫁女儿的奴隶送给秦国。后逃至楚国,秦穆公闻其贤,以五羊皮赎回,授之国政,后助秦穆公成霸业。后面的缪,指的就是秦穆公。伊尹:原是有莘氏的陪嫁奴隶,后来任商汤的相,辅助汤攻灭夏桀。

    [16]吕望:即姜尚,俗称姜太公,他的先代封邑在吕,所以又姓吕。传说他本来在朝歌当屠夫,老年钓于渭水之滨,周文王重用了他,后辅佐周武王灭商。宁戚:春秋时卫国人,他在喂牛时唱歌,齐桓公认出他是贤人而任用他。

    [17]吴:指吴王夫差。信谗:指听信太宰的谗言。弗味:不能玩味辨别。子胥:伍子胥,吴国的大将,吴王夫差打败越王勾践之后,伍子胥认为越是吴的心腹之患,应该灭越,夫差不听,反而听信谗言逼他自杀,不久吴国就被越国灭亡。

    [18]介子:介子推,春秋时晋文公的臣子,晋文公未做晋国国君时流亡在外十九年,介子推等跟随,据说曾割自己大腿的肉给晋文公吃。晋文公回国即位后,众人争功求赏,介子推不屑与争,独奉母逃隐山中。文君:晋文公。寤:觉悟。

    [19]禁:封山。大德:指介子推割自己的股肉给晋文公吃的事情。优游:形容大德宽广之貌。

    [20]思久故之亲身:“之”字原缺,据洪兴祖《楚辞补注》补。缟素:白色的丧服。

    [21]谩(yí màn):欺诈。

    [22]按实:核实。

    [23]泽:臭。申旦:通宵达旦。

    [24]殀:同“夭”,死亡。

    [25]蕙若:蕙草和杜若,都是香草。

    [26]佳冶:美丽。嫫母:传说是黄帝的妃子,貌极丑。自好:自以为美好,这句是说嫫母自以为十分美好。

    [27]西施:春秋时越国著名的美女。

    [28]白行:表白所作所为。

    [29]见:现。错置:安排、陈列。

    [30]载:设置。

    [31]氾(fán):同“泛”,浮起。泭:同“桴”,即筏子。

    [32]心治:凭个人的主观意志去治理国家。

    [33]溘死:忽然死去。流亡:流而亡去,指投水而死。

    [34]毕辞:话说完。

    【段意】

    《惜往日》,顾名思义,写的是对往日的追思与叹息。又是以首句来命名篇名,自然全辞都是从追忆开始的。在很多学者看来,这首辞是屈原临终前的作品。而临终之时的书写,往往从追忆开始。

    这篇作品分为四层,内容仍是抒发从追忆当初自己被宠信的时光,到如今流落此地、无以进谏的痛苦。第一层,追怀曾经受到怀王信任那些愉快的经历。第二层,讲述因为馋人的诋毁而逐渐被君王疏远的过程。第三层,屈原不厌其烦地复述历史上那些被他在辞中一遍遍提到的名字:忠臣明君和佞臣昏君。当后代的读者从这种重复的历史追述中感到厌倦的时候,屈原本人应该也不能忍受自己了。所以,第四层,写他只有走向死亡,也必须走向死亡。

    关于本篇是否为屈原的临终作品,历来有各种看法。林云铭《楚辞灯》认为《怀沙》为绝笔,王夫之《楚辞通释》等认为《悲回风》为绝笔,但也有不少人认本篇为绝笔,如蒋骥《山带阁注楚辞》、陆侃如《屈原评传》、郭沫若《屈原研究》、游国恩《楚辞论文集》、姜亮夫《楚辞今绎讲录》等。证据自然集中在最后的一段辞句:“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不毕辞而赴渊兮,惜壅君之不识。”这句辞如此强烈地写到了死亡,似乎死亡成了他还要对这个世界做的唯一的事情。因此,本篇是否属于绝笔很难定论,但一定是写于屈原自沉前夕。

    这篇作品亦长期存在着是否为伪作的争议。最早提出的是南宋魏了翁《鹤山渠阳经外杂抄》,因为篇中提到伍子胥。伍子胥曾经为楚国人,但他为报父亲伍奢被楚王杀害之仇,帮助吴国攻打楚国并攻破郢都,鞭楚平王尸。因此伍子胥应该是“楚奸”,屈原作为楚国的忠臣不该把伍子胥写进来。明代许学夷《诗源辨体》和清曾国藩《求阙斋读书录》根据作品语气而认为是伪作。清代吴汝纶《评点古文辞类纂》以《怀沙》为绝笔,又因本篇文辞浅显,也怀疑本篇非屈原所作。今人陆侃如、冯沅君、刘永济、谭介甫、胡念贻等人,也都以本篇无标题等原因,对本篇的作者提出疑问。

    这些疑问都有一定的说服力,但都显得不够充分。比如伍子胥,他虽助吴破楚,但是最后却帮助当时被迫害的太子一党复国,不能简单地认定他就是“楚奸”。至于语气、言辞浅显等理由,则更加不充分,因为不能认为屈原所有的作品都是艰深的。而蒋骥《山带阁注楚辞》更说:“《九章》惟此篇词最浅易,非徒垂死之言不暇雕饰,亦欲庸君入目而易晓也。”所以,他认为这篇作品还是应该属于屈原所作。

    橘颂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1]。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2]。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3]。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4]。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5]。

    青黄杂糅,文章烂兮[6]。

    精色内白,类任道兮[7]。

    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8]。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9]。

    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10]。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11]。

    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12]。

    秉德无私,参天地兮[13]。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14]。

    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15]。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

    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16]。

    【注释】

    [1]后皇:皇天后土。嘉:美。徕:同“来”。服:习惯、适应。

    [2]受命:禀受天地赋予的生命。

    [3]深固:根深稳固。

    [4]荣:花。

    [5]曾:通“层”。曾枝,层层枝叶。剡棘:尖刺,橘枝有刺。圆果:指橘子。抟(tuán):圆圆之貌,指橘子的形状。

    [6]青黄杂糅:橘子皮色有青有黄,相互错杂。文章:文采,指橘子之颜色。烂:灿烂。

    [7]精色:橘子颜色鲜明。内白:橘子内瓤洁白。类任道:原作“类可任”,据洪兴祖《楚辞补注》改。按:黄耀《楚辞讲义》认为“道”、“丑”同属幽部,当以作“道”为是。好似以弘道为己任的担当者。

    [8]纷缊:同“氛氲”,香气盛貌;一说茂盛之貌。姱:美好。

    [9]嗟:叹词。

    [10]廓:宽广,此指胸怀开阔。

    [11]苏世:保持清醒于俗世。横:横立世上,喻正气充溢。不流:不随从流俗。

    [12]自慎:慎独。终不失过:意谓始终不做错事。

    [13]参天地:参配效法天地。

    [14]岁:岁月。并谢:一齐凋谢。与长友:长与橘为朋友。

    [15]淑离:贤淑美丽,离,通“丽”。淫:惑乱。梗:直。理:纹理,以橘之正直有纹理比喻人之坚守直道。

    [16]比:比美。伯夷:商末孤竹君之子,周灭商,伯夷与弟叔齐不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中,是儒家表彰的气节之士。置:植,立。像:榜样。

    【段意】

    这是一篇精短的小辞,共36句,遣词和意象也都不晦涩,堪称楚辞中的精品。从题材上说,这首辞又可以看作中国第一首咏物言志的辞。作者以橘为题,寄予了自己的理想。

    屈原的作品,一向以香花芳草作吟咏的对象。这一篇却独独赞美橘。为什么呢?南方产橘,楚国自然也不例外。《史记》说“江陵千树橘”,这是地理的造化。不过这种造化,也规定了橘树的习性。《晏子春秋》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说的就是橘树必须长在南方,否则就会变质。

    正是这种必须生长在故土的特性,使屈原不得不赞美它,这首辞的开头就提到橘树的出生地,更关键的是“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这几句话,分明透露了屈原对橘树的赞扬的原因。

    全辞可以分为三层,第一层写橘树的来历和美丽的外表,第二层写橘树内在的君子精神,第三层表达对橘树的赞美。全辞不仅是赞美橘树,而且是屈原的自况。他尤其称赞的,仍然是独立的君子人格、独立不迁的作风、与天地并列的精神。

    古往今来的学者对这首辞的写作时代有不同的推测。有的认为写于屈原年轻的时候,持这种观点的有郭沫若、刘大杰、马茂元等;有的认为写于自杀之前,如蒋骥的《山带阁注楚辞》认为本篇“愀然有不终永年之意焉,殆亦近死之音矣”。我们认为,从此辞咏物抒情的单纯性和理想性来看,此篇应当是作于屈原年轻时代。

    陆机《文赋》说“赋体物而浏亮”,就此篇咏物言志的特色而言,这是一篇近赋的作品。

    悲回风

    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1]。

    物有微而陨性兮,声有隐而先倡[2]。

    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忘[3]。

    万变其情岂可盖兮,孰虚伪之可长[4]!

    鸟兽鸣以号群兮,草苴比而不芳[5]。

    鱼葺鳞以自别兮,蛟龙隐其文章[6]。

    故荼荠不同亩兮,兰茝幽而独芳[7]。

    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统世而自贶[8]。

    眇远志之所及兮,怜浮云之相羊[9]。

    介眇志之所惑兮,窃赋诗之所明[10]。

    惟佳人之独怀兮,折若椒以自处[11]。

    曾歔欷之嗟嗟兮,独隐伏而思虑[12]。

    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13]。

    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

    寤从容以周流兮,聊逍遥以自恃[14]。

    伤太息之愍叹兮,气於邑而不可止[15]。

    糺思心以为兮,编愁苦以为膺[16]。

    折若木以蔽光兮,随飘风之所仍[17]。

    存仿佛而不见兮,心踊跃其若汤[18]。

    抚佩衽以案志兮,超惘惘而遂行[19]。

    岁曶曶其若颓兮,时亦冉冉而将至[20]。

    衡槁而节离兮,芳以歇而不比[21]。

    怜思心之不可惩兮,证此言之不可聊[22]。

    宁逝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

    孤子唫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23]。

    孰能思而不隐兮,昭彭咸之所闻[24]。

    登石峦以远望兮,路眇眇之默默。

    入景响之无应兮,闻省想而不可得[25]。

    愁郁郁之无快兮,居戚戚而不解[26]。

    心羁而不开兮,气缭转而自缔[27]。

    穆眇眇之无垠兮,莽芒芒之无仪[28]。

    声有隐而相感兮,物有纯而不可为[29]。

    藐蔓蔓之不可量兮,缥绵绵之不可纡[30]。

    愁悄悄之常悲兮,翩冥冥之不可娱[31]。

    凌大波而流风兮,托彭咸之所居[32]。

    上高岩之峭岸兮,处雌蜺之标颠[33]。

    据青冥而摅虹兮,遂儵忽而扪天[34]。

    吸湛露之浮源兮,漱凝霜之雰雰[35]。

    依风穴以自息兮,忽倾寤以婵媛[36]。

    冯昆仑以瞰雾露兮,隐岷山以清江[37]。

    惮涌湍之礚礚兮,听波声之汹汹[38]。

    纷容容之无经兮,罔芒芒之无纪[39]。

    轧洋洋之无从兮,驰委移之焉止[40]。

    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遥遥其左右[41]。

    氾潏潏其前后兮,伴张弛之信期[42]。

    观炎气之相仍兮,窥烟液之所积[43]。

    悲霜雪之俱下兮,听潮水之相击。

    借光景以往来兮,施黄棘之枉策[44]。

    求介子之所存兮,见伯夷之放迹[45]。

    心调度而弗去兮,刻著志之无适[46]。

    曰:吾怨往昔之所冀兮,悼来者之逖逖[47]。

    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48]。

    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迹[49]。

    骤谏君而不听兮,重任石之何益[50]!

    心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51]。

    【注释】

    [1]回风:旋转之风。摇:撼动。蕙:香草。冤结:郁结。

    [2]微:美好。陨:落。隐:隐微。先:或为失字之误。倡:即唱。

    [3]造思:犹设想。暨:慕求。介:孤高,有操守。不忘:指不忘志向。

    [4]万变:遭遇万千变化。情:忠直之情。盖:藏。

    [5]号群:号呼同类。苴:已死之草,枯草。比:比合、聚合。

    [6]葺:重叠、累积、整饬。文章:文采、花纹。

    [7]荼:苦菜。荠:甜菜。荼荠:原作“荼苦”,据洪兴祖《楚辞补注》改。

    [8]佳人:屈原自称,一说指代前代的贤人。都:美盛。更:历。统世:继世。贶:赐。自贶:犹言自求多福。

    [9]眇:同“渺”,遥远。眇远志:高远的志向。相羊:同“徜徉”,漂流不定之貌。

    [10]介:耿介持守。赋诗:王逸《楚辞章句》:“言己守高眇之节,不用于世,则铺陈其志,自证明也。”

    [11]佳人:屈原自称,或曰先代贤人。独怀:胸怀与众不同。若:杜若,一种香草。椒:申椒,香料植物。自处:自我安排,自我料理,谨慎自守。

    [12]曾:屡次。歔欷:叹气、抽噎。嗟嗟:叹息声。

    [13]凄:凄伤。曙:天将明。

    [14]寤:觉醒。周流:周游。恃:借为持。自恃:依靠自己。

    [15]太息:叹息。愍:哀怜。於(wū)邑:即郁悒。

    [16]糺(jiū):纠的假借字,纠结。(xiānɡ):佩带。编:结。膺:本义是胸,引申为护胸的背心或内衣。

    [17]若木:古代神话中的树名。仍:因、循。

    [18]存仿佛:指事物看不清楚,似是而非。踊跃:跳动。汤:沸水。

    [19]佩:玉佩。衽(rèn):衣襟。案:压抑、按下。超:道路遥远貌。惘惘:失意惶遽之貌。

    [20]曶曶(hū):同“忽忽”,指时光匆匆而过。颓:坠流,水下流。时:此指生命的极限。冉冉:渐渐。

    [21]衡:白素、杜衡,两种香草。槁:枯。节离:草枯则节节断落零散。歇:消失。以:已。比:比并,指香花并开。

    [22]怜:爱怜。惩:止。聊:赖。

    [23]孤子:孤独无依无靠的人,屈原自称。抆:擦拭。放子:被国君放逐的人,屈原自况。

    [24]隐:痛。昭:清楚。所闻:指听说的彭咸故事。

    [25]景:同“影”。省:察看。

    [26]无快:不快乐。居:疑为思字之讹。

    [27]羁(jī jī):马缰,此处指受拘束。开:洪兴祖《楚辞补注》作“形”。缭转:缭绕。自缔:自结。

    [28]穆:静。芒芒:同“茫茫”。仪:容。

    [29]隐:微。感:感应。不可为:不一定有所作为。

    [30]藐:同“邈”,遥远。蔓蔓:同“漫漫”。不可量:无法估计。缥:高远。绵绵:不绝貌。纡:萦绕。

    [31]悄悄:忧愁之貌。翩:疾飞。冥冥:渺远。

    [32]凌:乘。流风:顺风而漂流。托:托寄。

    [33]峭岸:陡峭险峻的崖壁。雌:虹之一种,即副虹。古人认为鲜明的虹是雄性,而阴暗的是雌性。标颠:顶点。

    [34]青冥:青天。摅:舒。忽:顷刻之间,忽然。

    [35]湛露:浓重的露水。浮源:姜亮夫《屈原赋校注》认为,可作“浮浮”,纷繁盛多之貌。漱:漱口。凝霜:浓霜。雰:即氛。

    [36]风穴:古代传说中洞穴名,相传北方寒风自其中而出。忽倾寤:忽然全部了悟。婵媛:眷恋缠绵。

    [37]冯:同“凭”,凭靠。瞰:俯视。隐:依凭。清江:使江流澄清。

    [38]惮:惧怕。涌湍:急流。礚礚:水石撞击声,波涛声。

    [39]纷:乱。容容:同“溶溶”,水流动之貌。无经:没有常规。罔:通“惘”,怅惘。无纪:无纪纲。

    [40]轧:指波涛互相倾轧。洋洋:水大之貌。委移:同“逶迤”,水流弯曲之貌。

    [41]漂:同“飘”。遥遥:遥通“摇”,摇来摇去。

    [42]氾:同“泛”。潏潏:水涌出之貌。伴:判的假借字,判别。张弛:涨落。信期:潮汐的汛期。

    [43]炎:热。相仍:相因。烟:上升之气,即云。液:下降之液,即雨。积:结、聚。

    [44]黄棘:棘刺。枉:曲。

    [45]介子:介子推,春秋时晋文公的臣子。所存:此指介子推隐居之处。伯夷:商末孤竹君的长子,事迹见前注。放迹:放逐之处。

    [46]调度:姜亮夫《屈原赋校注》云:“此犹言惆怅也。”认真仔细的思量考虑。弗去:不能释怀。刻著志:牢牢把握志向。适:往。

    [47]曰:即乱曰。冀:希望。逖逖(tì):逖同“惕”,警惕。

    [48]子胥:伍子胥,传说伍子胥被迫自杀,吴王夫差将他的尸体投入江中。自适:顺应自己的心志。

    [49]申徒:申徒狄,殷末贤臣,屡次进谏纣王,不听,遂抱石投河而死。抗:同“亢”,亢迹,指高尚的事迹。

    [50]骤:多次。重任石:当作任重石。任:犹抱、负。

    [51](ɡuà)结:郁结。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楚辞章句》作“结”,非是。蹇产:纠缠阻塞。释:消解。

    【段意】

    《悲回风》是九章的最后一篇,与《惜往日》一样,亦是以首句名篇。

    历代学者围绕着这首辞有两个问题聚讼不休。第一个问题是本篇的真伪之争。南宋魏了翁《鹤山渠阳经外杂抄》认为本篇风格不似屈原而像宋玉、景差之作,从而怀疑为伪作;明代许学夷《诗源辨体》以语气不似屈原而存疑;清代吴汝纶《古文辞类纂点勘记》以本篇文字太奇而疑为伪作。近现代以来,陈钟凡《楚辞各篇作者考》、陆侃如与冯沅君《中国诗史》、刘永济《屈赋通笺》、谭介甫《屈赋新编》、胡念贻《屈原作品的真伪及其写作年代》等,也从各个角度提出本篇不是屈原所作的证据。这一篇同样提到了伍子胥,亦成为伪作的证据之一。

    尽管这篇作品从内容到语气上都有很多可疑的地方,但是,考虑到屈原的作品诞生很早,舛误甚多,不能排除后代甚至当时就有润色的可能性。所以,不能仅仅从美学风格上来下定论。宋玉本来就是学习屈原而作赋,故风格与宋玉即使有某种相似,恰恰说明屈原影响了宋玉,而不能反过来说是宋玉托名而作。至于伍子胥的疑问,在前一篇我们已加以说明,在此不赘述。因此,本篇即使有一定的疑问,但没有确切的证据来否定屈原的著作权。

    第二个问题,本篇是否为屈原绝笔?持绝笔说最早当然是王逸了,他是从本篇为《九章》末篇而认定的。王夫之、王闿运等人也支持这种说法。证据大抵是本篇行吟泽畔那种郁勃的情绪。但本篇是否为绝笔,仍然存在着较大的争议。

    本篇自古以来亦备受称赞,因为全篇几乎没有现实的描述,主要是情绪的抒发和意境的营造。这种发生在近乎梦境之中的深沉、惶惑、孤独、幽怨情绪,自古以来打动了不少读者;也充分表现出作者的心理变化,难怪古今总有学者认为这是绝笔。

    值得读者注意的是,本篇屡次提到“彭咸”。彭咸这位自杀的早期忠臣之所以没有被湮没在历史与神话的尘埃中,大抵拜屈原所赐。本篇是彭咸出现次数最多的作品,共有三次之多。彭咸虽是一个贤人意象,但他代表着死亡,并且是投水而死的典型。他时时刻刻提醒着屈原的归宿,也提示着死亡的无处不在。

    此外,本篇语言上也有其特色。大量双声叠韵联绵词得到了应用:相羊、歔欷、仿佛、从容、周流、逍遥、於邑、踊跃、婵媛、委移等,而叠字词如嗟嗟、凄凄、曼曼、惘惘、曶曶、冉冉、眇眇、默默、郁郁、戚戚、芒芒、蔓蔓、绵绵、悄悄、冥冥、雰雰、礚礚、汹汹、容容、洋洋、翻翻、遥遥、潏潏、逖逖,总计共有二十四个之多。这增强了辞的感染力、韵律美和节奏感。

    【品鉴】

    《九章》,是屈原创作的九首辞。总体来看,这九首辞风格大致相似,与《离骚》接近,都是抒发“思君念国,忧心罔极”的情绪;与《九歌》不同,不是献祭的颂辞而是抒情的短章。但是,历代学者对《九章》的名字、成书、九首辞的写作背景、是否伪作等都有着很大的争论。这是阅读之时,必须要认清的问题。

    《九章》为何称作“九章”,王逸《楚辞章句》说:“章者,著也,明也。”他认为《九章》是屈原为了表明忠君爱国的情感而创作的,这就把《九章》的命名权实际上交给了屈原本人。

    而朱熹《楚辞集注》却说:“屈原既放,思君念国,随事感触,辄形于声。后人辑之,得其九章,合为一卷,非必出于一时之言也。”他认为《九章》非一时一地之作,这个看法值得重视。应该说,朱熹的观点比王逸的更客观。

    历史上,最早出现《九章》说法的,是西汉刘向在编辑《楚辞》时,作了一篇《九叹》置于篇末,其中提到“九章”。刘向是可考的最早使用这个名词的人,甚至也可以推测他是“九章”的命名者,但也可以推测,刘向之所以把这九首辞单独放在一起,正说明在刘向之前已经有了“九章”的提法。马茂元《楚辞选注》认为,“这九首作品,在屈原的创作中,显然属于《离骚》的一个类型……它们环绕在《离骚》周围,某些篇是旁出的支流,某些篇是叙次的延续。”这种理解,回避了《九章》形成的具体过程,但确认了这些辞具有属于同一组别的特质。

    《九章》写作的时间地点,也是历代学者各执一词。王逸认为全部是屈原被放逐之后写的。后世学者认为,这些作品有的可能是早期之作,如《橘颂》;有的可能是屈原开始遭遇政治上的失意之后写的,如《抽思》;有的可能写在遭到放逐之后,如《哀郢》;有的则可能是晚年所作,如《怀沙》。总之,《九章》写作的时间和地点都不固定。从抒情特质与《离骚》接近而言,可以将《九章》作总体研究;从叙事抒情的特殊性而言,可以对其中的每一篇作单独的研究。

    《九章》的真伪问题在宋代已经被提出来了,近代以来,闻一多、陆侃如、冯沅君、刘永济、林庚等著名学者都认为《九章》中是有伪作的。虽然也提出了很多的观点和证据,但总体来说,没有绝对的证据证明哪一篇就是伪作。黄震云在《楚辞通论》的《九章论》中,列出了十条历代学者认定的证据,但都可以一一反驳。因此,如今国内《楚辞》的绝大多数注本,都延续王逸的旧的编次,仍然将《九章》编为一组。

    《九章》的风格与《离骚》一脉相承,号称“小离骚”的《惜诵》就出自《九章》。因此,《九章》的抒情品格大致和《离骚》相同。屈原的爱恨悲喜,对楚国的爱,对君王的忠诚,对自己独立价值的珍视在每一篇都得到了体现。

    同样,屈原的特殊性也在这几首辞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如同《离骚》中展露的性格,他仍然固执地在个体自由与社会道德冲突矛盾中踽踽独行。一方面,他继续忠于国家与君主,忠于这种社会群体道德,并以此为豪;另一方面,他又通过一种超越的姿态来界定自己的个体品格,因而认定楚王周围的人都是奸佞。这就难免与他的生存环境产生剧烈的冲突。

    因此,从这种背景来看《九章》,就不难体味到他的内心痛苦,甚至觉察到他内心的癫狂。当然,从古至今,不论是司马迁还是班固,都会认定屈原内心是真诚的。

    总体来看,《九章》极富抒情性,而屈原的高大与独特亦一并在其中得到了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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