憭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2]。
泬寥兮,天高而气清;寂寥兮,收潦而水清[3]。
憯凄增欷兮,薄寒之中人[4]。
怆怳悢兮,去故而就新[5]。
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
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
惆怅兮,而私自怜[6]。
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漠而无声[7]。
雁廱廱而南游兮,鹍鸡啁哳而悲鸣[8]。
独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9]。
时亹亹而过中兮,蹇淹留而无成[10]。
【注释】
[1]秋之为气:秋天所形成的气氛。萧瑟:草木被风吹动,引起一种清寒的感觉。摇落:动摇、脱落。
[2]憭慄(liáolì):凄怆、凄凉。若:语气助词。登山临水:谓登上高山驾临水边,王逸《楚辞章句》说“视江河也”。将归:马茂元《楚辞选注》认为意思是“即将完尽的一年的时间……登山临水,极目萧条,这意味着一年的时间又在向人们告别了”。汤炳正等《楚辞今注》认为“指将要归去的人”。汤说较妥,因为王逸此处注为“还故乡也”。
[3]泬(xuè)寥:旷荡空虚之貌。潦:积水;收潦而水清:夏日水涨而浊,至秋水退而清。
[4]憯(cǎn)凄:悲痛之貌。薄:同“迫”。
[5]怆怳(chuànɡ huǎnɡ)、悢(kuǎnɡ lǎnɡ):皆失意之貌。
[6]廓落:空寂。羁旅:滞留在他乡。友生:友人。私自怜:洪兴祖《楚辞补注》:“窃内念己,自悯伤也。”
[7]辞归:冬季将至,燕子离开这里到更温暖的地方。
[8]廱廱(yōnɡ):雁鸣声。鹍(kūn)鸡:一种鸟,鹤类,黄白色。啁哳(zhōuzhā):鸟鸣声音繁细之貌。
[9]申:重;申旦:从黑夜到天明。宵征:夜行。
[10]亹亹(wěi):前行不停歇之貌。过中:度过中年。蹇:发语词。淹留:滞留。
【段意】
这是全篇的开始,犹如音乐里的“序曲”,一开始就把全篇的主题呈示出来。要注意,第一句里面的第一个词“悲哉”,就是全篇的基调。而这种情感的来源则是秋天的风景。
其实,这个秋天被描写得非常晴朗、明快:天高气清,积水清澈。这样的景色,应该是让人感到舒畅的。但是,个体的失意以及异乡的孤独,让诗人把秋天的清爽变成了一种寒冷的感受。而他只能选择“私自怜”。
而这一节的第三段,则把听觉与视觉转向那些秋天才会格外感人的生物:燕子、蝉、大雁、鹍鸡、蟋蟀,这些都是关于秋天的典型意象。当一个人因为失意而惆怅的时候,他的感觉往往会格外灵敏。正是这种灵敏,为下文开启了抒情的大门。
悲忧穷蹙兮独处廓,有美一人兮心不绎[1]。
去乡离家兮徕远客,超逍遥兮今焉薄[2]?
专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可奈何[3]!
蓄怨兮积思,心烦憺兮忘食事[4]。
愿一见兮道余意,君之心兮与余异[5]。
车既驾兮朅而归,不得见兮心伤悲[6]。
倚结兮长太息,涕潺湲兮下霑轼[7]。
忼慨绝兮不得,中瞀乱兮迷惑[8]。
私自怜兮何极,心怦怦兮谅直[9]。
【注释】
[1]廓:空旷、孤独。绎:怿的假借字,愉快之意。
[2]徕远客:来作远客。薄:同“迫”,接近。
[3]不可化:无法解开。
[4]烦憺(dàn):烦闷、忧愁。忘食事:忘记吃饭。
[5]道:说出、沟通。
[6]朅(qiè):去。
[7]结(línɡ):古代用木条构成之车厢,由木条交错而构成。潺湲:泪流不止。轼:车前横木。
[8]忼慨:同“慷慨”。绝:尽。瞀乱:心中烦乱。
[9]谅直:诚实正直。
【段意】
这是第二段,描写抒情主人公被流放的寂寞孤独,以及对君王的念念不忘之情。
正是因为这种抒情风格,以及诗中所说的“有美一人”、“不得见兮心伤悲”等词句,都可以看出屈原的影响。所以,古人认为这首辞是在代屈原抒情,并不是没有道理。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凛秋[1]。
白露既下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2]。
去白日之昭昭兮,袭长夜之悠悠[3]。
离芳蔼之方壮兮,余萎约而悲愁[4]。
秋既先戒之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严霜[5]。
收恢炱之孟夏兮,然欿傺而沉藏[6]。
叶菸邑而无色兮,枝烦挐而交横[7]。
颜淫溢而将罢兮,柯仿佛而萎黄[8]。
萷椮之可哀兮,形销铄而瘀伤[9]。
惟其纷糅而将落兮,恨其失时而无当[10]。
擥辔而下节兮,聊逍遥以相佯[11]。
岁忽忽而遒尽兮,恐余寿之弗将[12]。
悼余生之不时兮,逢此世之俇攘[13]。
澹容与而独倚兮,蟋蟀鸣此西堂[14]。
心怵惕而震荡兮,何所忧之多方[15]?
仰明月而太息兮,步列星而极明[16]。
【注释】
[1]平分四时:指一年平均分为四个季节。凛:寒冷。
[2]奄:忽,形容极快的速度。离披:枝叶分散低垂、萎而不振之貌,此处是使动用法,意谓使树枝离披。梧楸:梧桐和楸梓。
[3]昭昭:光明之貌。悠悠:漫长之貌。
[4]芳蔼:芳菲繁茂。萎约:身体疲软萎缩。
[5]戒:警戒。申:重申。
[6]恢炱(tái):广大昌盛之貌,也指夏日之景象。欿傺(kǎnchì):楚方言,即停止的意思,草木繁盛的景象停止了。
[7]菸(yān)邑:枝叶萎靡,形容黯淡之貌。烦挐:指树干交错、稀疏纷乱之貌,挐同“拿”。
[8]淫溢:过甚、过分。罢:同“疲”。仿佛:暗淡不清楚之貌。
[9]萷(xiāo):同“梢”,树枝的末端。椮(qiūshěn):枝子落光,枝干光秃秃之貌。销铄:焦枯、毁伤。
[10]纷糅:枯枝败草混杂。无当:生不逢时之感。
[11]:骖马,驾在车子两边的马。节:马鞭。相佯:犹言徜徉。
[12]遒:迫近,此处指迫近岁末。将:长。
[13]俇攘(ɡuànɡ rǎnɡ):纷扰不安之貌。
[14]容与:迟缓不前之貌。西堂:西厢房。
[15]怵惕(chù tì):惊惧。多方:多端,多方面。
[16]步列星:在星光下独步。极明:直到天亮。
【段意】
以上为第三段,这一段亦描写流放之途中的悲苦哀思。
与第一段不同的是,此处出场的抒情意象几乎全部为秋冬的植物:曾经在夏天枝枝叶叶繁茂的树木与草,在这个季节却已经枯萎,一片肃杀之中,只有抒情主人公独自骑着马儿离开故乡。
季节也从单纯秋天的悲哀,一直扩展到四季都不能摆脱的苦闷。原本没有生命的秋之白露、冬之严霜,却让抒情主人公在岁月的流逝中体味到超出个别事件遭遇的痛苦:“岁忽忽而遒尽兮,恐余寿之弗将。”
这是中国古代一切文人都不能摆脱的生命之忧,但是屈原式的抒情主人公并没有从这种时间的无常中颓废或者看破,反而喟叹自己生不逢时。他在明月星光下,一夜未眠。显然,这种形象尽管让人悲伤,但是并不消沉。
窃悲夫蕙华之曾敷兮,纷旖旎乎都房[1]。
何曾华之无实兮,从风雨而飞飏[2]。
以为君独服此蕙兮,羌无以异于众芳[3]。
闵奇思之不通兮,将去君而高翔[4]。
心闵怜之惨凄兮,愿一见而有明[5]。
重无怨而生离兮,中结轸而增伤[6]。
岂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门以九重[7]。
猛犬狺狺而迎吠兮,关梁闭而不通[8]。
皇天淫溢而秋霖兮,后土何时而得干[9]?
块独守此无泽兮,仰浮云而永叹[10]。
【注释】
[1]曾:同“层”,重叠。敷:伸展,花朵重重开放。旖旎:此为花朵繁盛之貌。都房:漂亮的宫殿。
[2]华:花朵。实:果实。
[3]服:佩戴。蕙:抒情主人公自比。羌:句首发语词。众芳:指其他的臣下。
[4]闵:同“悯”,感伤。奇思:曲折的心思,指自己治国主张。
[5]有明:即自我之表白。
[6]结轸:愁思郁结,导致心中疼痛。增:增加。
[7]郁陶:忧思深重难以解脱之感。九重:天子之门有九重,此处形容宫门深邃,难以进入。
[8]狺狺(yín):狗叫的声音。梁:桥梁。
[9]淫溢:雨下不停,指过度。后土:大地,古人常以“后土”与“皇天”对称。
[10]块:块然,指孤独无神之貌。无:通“芜”,荒芜。泽:沼泽。
【段意】
这是第四段,叙述了自己为何被流放。
原因很简单,自己的主张不被君王采纳,甚至其本人的价值都得不到应有的重视。这令抒情主人公萌发了“将去君而高翔”的想法,但无论去还是留,自己的心已经交给了君王,离开与否已经毫无意义。
最后一小段的抒情很是动人,他连一块能够躲避连绵秋雨的干地皮都找不到,只能在这荒芜的地方,无奈地仰望浮云。这种心情虽然与屈原的典型心理很相似,但是在格调上却明显地要软一些,口气也没有屈原那么大。这倒是符合历史上对宋玉品格那一鳞半爪的记载。
何时俗之工巧兮,背绳墨而改错[1]!
却骐骥而不乘兮,策驽骀而取路[2]。
当世岂无骐骥兮?诚莫之能善御[3]。
见执辔者非其人兮,故跳而远去[4]。
凫雁皆唼夫梁藻兮,凤愈飘翔而高举[5]。
圆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铻而难入[6]。
众鸟皆有所登栖兮,凤独遑遑而无所集[7]。
愿衔枚而无言兮,尝被君之渥洽[8]。
太公九十乃显荣兮,诚未遇其匹合[9]。
谓骐骥兮安归?谓凤凰兮安栖[10]?
变古易俗兮世衰,今之相者兮举肥[11]。
骐骥伏匿而不见兮,凤凰高飞而不下[12]。
鸟兽犹知怀德兮,何云贤士之不处[13]?
骥不骤进而求服兮,凤亦不贪而妄食[14]。
君弃远而不察兮,虽愿忠其焉得[15]?
欲寂漠而绝端兮,窃不敢忘初之厚德[16]。
独悲愁其伤人兮,冯郁郁其安极[17]!
霜露惨凄而交下兮,心尚幸其弗济[18]。
霰雪雰糅其增加兮,乃知遭命之将至[19]。
愿徼幸而有待兮,泊莽莽兮与壄草同死[20]。
愿自往而径游兮,路壅绝而不通[21]。
欲循道而平驱兮,又未知其所从[22]。
然中路而迷惑兮,自压按而学诵[23]。
性愚陋以褊浅兮,信未达乎从容[24]。
【注释】
[1]绳墨:绳线和墨斗,是木工画直线的工具,此处借指规则法度。错:同“措”。
[2]驽骀(dài):劣马,比喻没有才能的小人。
[3]诚:实在是。
[4](jú)跳:马跳跃之貌。去:离开。
[5]唼(shà):象声词,此处为动词,指水鸟或鱼吃东西。梁:稻谷之类的粮食。藻:水草。
[6]圆凿而方枘:此句亦化用《离骚》,指圆的洞眼安放方的榫子。铻:同“龃龉”,指彼此之间参差未合。
[7]登栖:停止歇息。遑遑:来来往往不安之貌。
[8]衔枚:指闭口不言,古时行军,为了防止士兵出声,令他们口中衔一根叫做枚的短木杵,战马的嘴里也可以放。渥洽:深厚的恩泽,此处指群臣关系融洽。
[9]太公:姜太公。匹合:合适。
[10]安:何处。
[11]相者:相马的人,引申为推荐人。举:推举。肥:本指肥马,此指富人。
[12]匿:躲藏。
[13]不处:不留。
[14]服:驾车、拉车。贪(wèi):贪图喂养,同“喂”。这一句表示贤能的人并不在乎世俗的利禄。
[15]察:考察。
[16]绝端:断绝思绪。初:当初。
[17]冯:内心之愤懑。郁:愁闷。极:终点、尽头。
[18]幸:希望。济:成功。
[19]霰:小的雪珠。雰糅:纷飞混杂之貌。
[20]徼幸:同“侥幸”。泊:止。莽莽:无边无际之貌。壄(yě)草:野草;壄,同“野”。
[21]壅绝:壅塞、堵塞。
[22]平驱:平稳的驱驰。
[23]学诵:学习吟诗,可能指诵《诗》,因为此乃春秋战国之时士大夫往来以及外交场合必备的素质。
[24]褊浅:狭隘浅薄,此处是谦虚自伤之辞。
【段意】
这一段,更加详细地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痛苦,继而又表达了一种独立于世俗之外的信念。
抒情主人公通过骐骥、凤凰与劣马之间的对比,很明确地表达了既想努力,又不得不接受圆凿方枘境遇的事实。因此,他只能哀叹连鸟兽都可以做到的事情,君王却不能做到。而自己,亦不得不寄情于诗歌,但是“性愚陋以褊浅兮,信未达乎从容”一句,却含蓄也略带自嘲地否定了这种寄情于诗歌的想法,并不能安抚自己“褊浅”的性格。
这就使抒情还要继续下去。
从风格上来看,此处多有与屈原作品相似的地方,直接模仿屈原的《离骚》和《涉江》的痕迹也很明显。其他的模仿如最后一小节就与《九章》之《惜诵》的一些句子大致相同。但是,不同于《离骚》中情绪的高潮迭起,《九辩》抒情到此处已经过半,但始终弥漫着的是一种无奈、悲凉等相对较“弱”的情绪。
宋玉毕竟只是宋玉,抒情主人公更像他本人而非屈原。
窃美申包胥之气盛兮,恐时世之不固[1]。
何时俗之工巧兮,灭规矩而改凿[2]。
独耿介而不随兮,愿慕先圣之遗教[3]。
处浊世而显荣兮,非余心之所乐。
与其无义而有名兮,宁穷处而守高。
食不媮而为饱兮,衣不苟而为温[4]。
窃慕诗人之遗风兮,愿托志乎素餐[5]。
蹇充倔而无端兮,泊莽莽而无垠[6]。
无衣裘以御冬兮,恐溘死不得见乎阳春[7]。
【注释】
[1]申包胥:春秋时楚昭王大夫,伍子胥之好友。伍子胥由于父兄被楚王害,逃亡至吴国,曾说必定亡楚。而申包胥则必定兴楚。后来,伍子胥辅佐吴王阖闾破楚,申包胥为救楚国逃到秦国,在秦国朝廷上哭了七天七夜,终于感动秦哀公出兵救楚。
[2]凿:即措、措施之意。
[3]先圣之遗教:指上文申包胥等人的教诲。
[4]媮(yú):苟且、取巧;此处指不以苟且而获得温饱。
[5]诗人:从后文之“素餐”二字,可推知此处“诗人”当指《诗经》之作者。素餐:朴素节俭的饮食。
[6]蹇:于是。充倔:充、充塞;倔,通“屈”,委屈。
[7]溘:突然。
【段意】
这一段,诗句虽然不多,但是内容很有力度,抒情主人公“愿慕先圣之遗教”,追思了逝去的爱国者申包胥,并抒发了自己宁可贫贱也拒绝在混浊的世上苟且为生的情绪。
当然,这情绪仍是暗淡并且悲凉的。“与其无义而有名兮,宁穷处而守高”,看似颇有骨气,颇自尊自爱,但是“无衣裘以御冬兮,恐溘死不得见乎阳春”一句,仍透露了他对于自身处境的不安与惶恐。由此可见,他不可能超脱出这个“浊世”,也不可能做到彻底的孤标傲世,这样的情绪纠缠,也十分符合宋玉的形象。
不过,宋玉在这里用的典故是申包胥,而屈原在他的作品中,反复引用的典故是伍子胥。这两个古人的关系很有趣,他们是很好的朋友,但在如何拯救楚国方面看法不同。伍子胥一度被认为是“楚奸”,因为他带领吴国攻占了楚国。
但是屈原常常引用伍子胥,在《九章》的《惜往日》里有“子胥死而后忧”,《悲回风》里有“从子胥而自适”的句子。这是因为伍子胥并非对楚国有仇,而是对楚平王及其佞臣不满。伍子胥攻占楚国,后来帮助太子之子楚惠王返国,就说明他不是楚奸。此外,传说伍子胥还做过一件在当时为人侧目的事情,就是他后来专门把害死他父兄的楚平王“掘墓鞭尸”,这件事情的真相仍有争议,但无可争辩的是伍子胥性格刚烈,爱憎分明,对楚王的怨恨导致他宁可带领外国军队来祖国复仇。这种性格就和屈原比较契合,二人遭遇也很相似。
申包胥则不然,他在吴国军队进入楚国之后,在秦国朝廷哭诉七日搬来救兵。他对楚王似乎没有太多的怨恨,性格也比较温和,并且把个人的情绪从对楚国的感情中排除出去。宋玉引用申包胥,多少让人感到宋玉对这位楚国的先人充满着理解以及羡慕,二人之间的共同点也较多。
所以,从伍子胥与申包胥的区别,也许能推测出屈原与宋玉之间的某种差异。
靓杪秋之遥夜兮,心缭悷而有哀[1]。
春秋逴逴而日高兮,然惆怅而自悲[2]。
四时递来而卒岁兮,阴阳不可与俪偕[3]。
白日晼晚其将入兮,明月销铄而减毁[4]。
岁忽忽而遒尽兮,老冉冉而愈弛[5]。
心摇悦而日幸兮,然怊怅而无冀[6]。
中憯恻之凄怆兮,长太息而增欷[7]。
年洋洋以日往兮,老嵺廓而无处[8]。
事亹亹而觊进兮,蹇淹留而踌躇[9]。
【注释】
[1]靓:通“静”。杪秋:末端,此处指秋末。缭悷:缠绕、郁结。
[2]逴逴(chuò):走得越来越远。
[3]俪偕:偕同,同时,同在一起。
[4]晼(wǎn)晚:日落时分光线黯淡之貌。
[5]弛:松弛,指精力不济。
[6]摇悦:心情起伏不定之貌。日幸:日存侥幸。怊怅:惆怅之意。冀:希望。
[7]憯(cǎn)恻:恻隐。太息:叹息。
[8]嵺廓:寥廓空旷之貌。
[9]亹亹:勤勉之貌。觊:企图、希望。
【段意】
这一段,写有感于秋日的迟暮,进而联想到岁月的流逝,于是喟叹人生苦短,自己却“淹留”、“踌躇”,以至于老朽。
但是,抒情主人公毕竟提到了“觊进”二字,也许在这种无奈中,他仍没有放弃前进的希望。
何氾滥之浮云兮,猋壅蔽此明月[1]!。
忠昭昭而愿见兮,然霠曀而莫达[2]。
愿皓日之显行兮,云濛濛而蔽之[3]。
窃不自聊而愿忠兮,或黕点而污之[4]。
尧舜之抗行兮,瞭冥冥而薄天[5]。
何险巇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6]?
彼日月之照明兮,尚黯黮而有瑕[7]。
何况一国之事兮,亦多端而胶加[8]。
【注释】
[1]猋(biāo):本义是犬的快速奔跑,这里是指浮云。
[2]霠曀(yīnyì):霠,指乌云蔽日;曀,指阴风刮起。
[3]显行:光明的运行。
[4]黕(dǎn):污垢斑点,湛的假借字。
[5]抗行:高尚的德行。薄:靠近。这几句出自《九章》之《哀郢》。
[6]险巇(xī):原指山路之艰难险阻,此处指小人之恶毒阴险。被以不慈之伪名:亦见于《哀郢》。
[7]黯黮(dǎn):黑色、暗淡。
[8]多端:事情繁多。胶加:指纠缠不清。
【段意】
这一段,写自己与君王、小人之间的关系。
事实上,君、贤臣、小人三者之间的关系构成了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相当多的抒情背景。在这里,浮云遮蔽了明月,日月被染上了污点,这些修辞在屈原的一再吟咏下并不显得格外特殊。在第一段里,抒情主人公提到了尧舜这两位圣人,洪兴祖曾说:“言尧有不慈之过,以其不传丹朱也;舜有卑父之谤,以其不立瞽瞍也。”由此,抒情主人公再次把抒情的对象引到政治上来。
被荷裯之晏晏兮,然潢洋而不可带[1]。
既骄美而伐武兮,负左右之耿介[2]。
憎愠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3]。
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4]。
农夫辍耕而容与兮,恐田野之芜秽[5]。
事绵绵而多私兮,窃悼后之危败[6]。
世雷同而炫曜兮,何毁誉之昧昧[7]!
今修饰而窥镜兮,后尚可以窜藏[8]。
愿寄言夫流星兮,羌儵忽而难当[9]。
卒壅蔽此浮云兮,下暗漠而无光[10]。
尧舜皆有所举任兮,故高枕而自适[11]。
谅无怨于天下兮,心焉取此怵惕[12]?
乘骐骥之浏浏兮,驭安用夫强策[13]。
谅城郭之不足恃兮,虽重介之何益[14]。
邅翼翼而无终兮,忳惛惛而愁约[15]。
生天地之若过兮,功不成而无效[16]。
愿沉滞而无见兮,尚欲布名乎天下[17]。
然潢洋而不遇兮,直怐愗而自苦[18]。
莽洋洋而无极兮,忽翱翔之焉薄[19]。
国有骥而不知乘兮,焉皇皇而更索[20]。
宁戚讴于车下兮,桓公闻而知之[21]。
无伯乐之善相兮,今谁使乎誉之[22]。
罔流涕以聊虑兮,惟着意而得之[23]。
纷纯纯之愿忠兮,妒被离而障之[24]。
【注释】
[1]裯(dāo):短衣,此处指用荷裁制的短衣。晏晏:服饰美好之貌。潢洋(huánɡyánɡ):此指衣服空荡荡不贴身体。
[2]伐:夸耀。武:勇武、武力。负:背离。
[3]愠:忠诚之貌。
[4]踥蹀(qièdié):小步行进之貌。迈:远行。此二句亦见于《九章·哀郢》。
[5]容与:从容自在。
[6]绵绵:连续不断之貌,此处指国事积弊甚多。多私:以私害公。悼:伤痛,悲悼。
[7]雷同:指雷声响起,万物随之应和而发声,指没有是非曲直的随声附和。炫曜:骄傲。昧昧:昏暗之貌。
[8]修饰:修饰容貌。窥镜:照镜子。窜藏:隐藏。此句为作者透露的明哲自保之意,朱熹《楚辞集注》:“尚可窜藏,言尚可潜伏而不至于灭亡也。”
[9]儵忽:速度很快之貌;儵,同“倏”。
[10]浮云:代指蒙蔽帝王之权贵奸臣。
[11]举任:举贤任能。
[12]谅:相信。怵惕:惊慌恐惧。
[13]浏浏:水流清澈之貌,此处特指马奔驰畅快。
[14]重介:重叠的铠甲;介,铠甲。
[15]邅:回旋不前貌。翼翼:小心谨慎、恭恭敬敬之貌。忳:郁闷、忧伤。惛惛:心中昏昏沉沉。约:约束、束缚;愁约:贫苦。
[16]过:形容生命无常。
[17]沉滞:隐匿、埋没。布:传播、流布。
[18]潢洋:水深广之貌。怐愗(kòumào):亦作“怐瞀”,愚昧。
[19]洋洋:宽阔无边。“忽翱翔之焉薄”见《九章·哀郢》。
[20]皇皇:匆忙之貌,同“惶惶”。更索:到别处寻求。
[21]宁戚:春秋时卫国人,初为小商人,齐桓公夜出,正在车下喂牛的他敲着牛角唱了一首怀才不遇的歌,齐桓公听了后就任用了他。此典亦见于《离骚》。
[22]誉:原作“訾”,据洪兴祖《楚注补注》改。按:王逸《楚注章句》云:“后世叹誉,称其德也。”是当作“誉”。
[23]罔:同“惘”,怅然的意思。聊虑:姑且思索一下。着意:明志。
[24]纯纯:借为“忳忳”,诚挚、忠心之貌。被离:杂沓分散之貌。
【段意】
这一段,其实已经是全篇内容的结束,因为下面的一节犹如“乱辞”。在这一段中,抒情主人公全面地抒发了自己怀才不遇、君王信任小人的苦闷。他通过对齐桓公这种像“伯乐”一样能够赏识人才的君王的追慕,曲折地表达了仍旧想为君王作一番事业的心绪。
当然,这种期盼仍旧依赖于君王能够回心转意。
愿赐不肖之躯而别离兮,放游志乎云中[1]。
乘精气之抟抟兮,骛诸神之湛湛[2]。
骖白霓之习习兮,历群灵之丰丰[3]。
左朱雀之茇茇兮,右苍龙之躣躣[4]。
属雷师之阗阗兮,通飞廉之衙衙[5]。
前轾辌之锵锵兮,后辎乘之从从[6]。
载云旗之委蛇兮,扈屯骑之容容[7]。
计专专之不可化兮,愿遂推而为臧[8]。
赖皇天之厚德兮,还及君之无恙[9]!
【注释】
[1]不肖:不才,此处是自谦之词。放游:远游。
[2]抟抟:团团貌,描述精气成团之貌。骛:奔驰。湛湛:众多。
[3]习习:快速飞行之貌,一说飘动之貌。丰丰:指众天神的神官众多。
[4]茇茇(bá):翩翩飞翔之貌。躣躣(qú):行走貌。
[5]阗阗:雷师敲鼓的声音,亦即雷声。衙衙:向前行进之貌。
[6]辌(liánɡ):一种轻便型的马车。辎:载重的重型马车。从从:跟随之貌。
[7]委蛇:同“逶迤”。扈:侍卫、护卫。屯骑:聚集的车骑。容容:众多马前行之貌。
[8]专专:专一。遂:终于。臧:善、美。
[9]还及:仍旧能够赶上。
【段意】
这是全篇的结束,是以乱辞的形式出现的。
因为乱辞总要与祭祀有关,所以作者在这里展开了想象,把情感从现实与自然提升到了神灵的世界。朱雀、苍龙、雷师、风神纷纷出现,变成了他车驾的扈从。这种想象无疑来自于《离骚》。但是,不能够称之为“浪漫主义”,因为这是诗人受楚地祭祀传统影响自然而然的想象。
不过,宋玉的想象力委实不如屈原,这个神话的世界比不上《离骚》那么瑰丽。并且,他很快就回到了现实,以“计专专之不可化兮,愿遂推而为臧。赖皇天之厚德兮,还及君之无恙”的温和态度结尾。
【品鉴】
《九辩》,一般认为是宋玉所作。尽管历史上如焦竑在《焦氏笔乘》、牟廷相在《楚辞述芳》及吴汝纶在《评点古文辞类纂》评语中,均以为此篇乃屈原所作,但其证据并不确凿。因此,从今天所能掌握的全部材料来看,这首辞为宋玉所作当属事实。
宋玉,其生平事迹记载不详。在现有的文献资料中,没有相对完整的记录。他的事迹散见于《史记·屈原贾生列传》、《韩诗外传》、《新序·杂事》、《楚辞章句》、《汉书·古今人表》、《襄阳耆旧记》、《渚宫旧事》、《水经注》等书中,约有二十余条。但这些事迹几乎全部是只言片语,且有些荒诞不经,有些描述是重复的而有些彼此又相互矛盾。相对而言,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里的几句话比较可信。
根据《史记》等材料,我们大致可以推测,首先,宋玉的时代晚于屈原,大约在襄王和怀王执政的时候,依据《新序·杂事》记载,举荐宋玉的人言语颇似屈原,由此推测宋玉是由屈原所举荐也未为不可。因此,王逸在《楚辞章句》中说:“宋玉者,屈原弟子也。”把宋玉当成屈原的学生,这一点证据并不充分,聂石樵在《楚辞新注》中也做过考证。但是从宋玉的作品可以看出,他受屈原的影响非常深。而根据司马迁的说法,宋玉等人的才华真正为人所知也一定是在屈原之后,或者说在屈原死去之后。
其次,宋玉在当时的处境相对较好,王逸称他为“楚大夫”。但是,他似乎没有太大的政治理想,仅仅把自己的身份定位为文学侍臣,并不在政治领域对君王过多干涉。宋玉采取的方式,只是用文章辞赋的手段进行讽劝,因此司马迁称他“莫敢直谏”,而后世对宋玉的评价不甚高,也多半因为他没有屈原那种刚烈的精神,这种对宋玉软弱性格的不满在郭沫若的历史剧中达到极致。而客观地讲,宋玉作为一位文学侍臣,他有自己的人生选择,并不可能完全仿效屈原。
《九辩》是宋玉名下最可靠的作品。古人认定的宋玉作品很多。《汉书·艺文志》中著录了十六篇宋玉的作品,这些作品通过《楚辞章句》流传下来的有《九辩》和《招魂》;通过《文选》流传下来的还有《风赋》、《高唐赋》、《神女赋》和《登徒子好色赋》四篇,此外《文选》还收录了一篇《对楚王问》;而通过《古文苑》流传下来的有《笛赋》、《大言赋》、《小言赋》、《讽赋》、《钓赋》、《舞赋》六篇。但是,这些作品经过考证,从文献的角度和文学风格的角度能够确信属于先秦的仅仅是《九辩》和《招魂》,这两篇之中,《招魂》有人认为是屈原所作,因此,宋玉作品只有本篇最为确凿。
《九辩》,是宋玉受屈原影响而写的一篇作品。从古代一直到近代,这篇作品长期被看作宋玉代屈原立言,以表示对屈原的哀悯之情。王逸在《楚辞章句》中说本篇是“闵惜其师忠而放逐,故作《九辩》以述其志”。这一说法直到今天也有影响。汤炳正先生在其《楚辞今注》中说:“此作在古本《楚辞释文》中列《离骚》之后,位次第二。因此尊《离骚》为经,而以己作为传附其后者,大约自宋玉始。”(汤炳正等:《楚辞今注》,201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可见《九辩》甚至被看作是《离骚》的“传”。
但是这一说法在当代也受到强有力的挑战。的确,宋玉生在屈原之后,也受到屈原的影响,但能否确定他们之间有师徒关系很困难。甚至宋玉并没有真正见过屈原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而且,《九辩》之中有不少宋玉自己感情的抒发,这种抒情性令当代的很多学者更倾向于把《九辩》看作独立的抒情作品。
《九辩》之名称,一般认为来自夏代的乐曲之名。王逸在《楚辞章句》中也提到过“夏启则《九辩》、《九歌》,以上傧于天”。而《文选》本篇的五臣注说:“九义亦与《九歌》同。”所以,王逸把“九”看成是音乐的遍数,就像元曲中的套数一样。后世王夫之发挥了这种说法,他在《楚辞通释》中说:“辩犹遍也。一阙谓之一遍。盖亦效夏启《九辩》之名,绍古体为新裁,可以被之管弦。其词激荡淋漓,异于风雅,盖楚声也。后世赋体之兴,皆祖于此。”这种对辩的解释,直到今天也没有真正超越。汤炳正先生认为“辩”可能是“变”的借字,并说:“‘九辩’殆即《尚书》所谓‘九成’之义。”此亦可备一说。
本篇的内容,大抵就是悲秋和伤怀。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第一篇专门、彻底的悲秋抒情之作,《九辩》对后代的影响非常大。而悲秋,更成了中国历代诗人所反复吟咏的母题。宋玉在诗中所表达的感伤,以及他使用的文辞,也都成为文学史上的永恒的美。
《九辩》全辞共有250余句,虽说是“九”辩,但王逸把它分成了十章,后代分成九章、十章的都有。朱熹的《楚辞集注》也把它分为十章,而当代的注本如马茂元《楚辞选注》等往往把它分为九章。本篇因底本为《楚辞章句》,故仍分为十章。
《九辩》一篇,从情感抒发和语言风格这两方面看,都可以与屈原进行比较。
屈原与宋玉,在辞中抒发的都是个体落魄的悲伤与愁闷,都表现出人生价值无从实现的焦虑与痛苦,都拿自己的高洁与小人的卑劣作对比。他们都喜爱芳草香花,都曾仰望浮云,都曾幻想超脱,都不得不在现实中寻找死亡或者生存的最终出路。伤时感物,本来就是古代诗人共同的特征,尤其在面对时间的流逝、生命的无常的时候,这两位诗人显得更加契合。屈原喟叹“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宋玉则哀叹“岁忽忽而遒尽兮,老冉冉而愈弛”……他们对韶华渐老的规律无能为力,这种时间上的悲哀更加具有某种穿透力。
当然,被流放的屈原明显情绪更加激烈,抒情的层次也比较丰富,使用的芳草香花等意象重重叠加,甚至构造出一个极富玄幻色彩的神话世界。而宋玉没有被流放的肉体折磨,他的抒情则显得较为平和,心理的波动也不是很大,每一次秋日引发的伤感最终都能够溶化在诗一般的词语之中。不过,宋玉这种相对软弱的抒情,却造就了《九辩》不同的风格,可以说,在个体抒情的幽怨上,宋玉自有独到之处,所以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评价《九辩》时说道:“《九辩》,本古辞,玉取其名,创为新制,虽驰神逞想,不如《离骚》,而凄怨之情,实为独绝。”此评价乃公允之论。
从语言上来看,宋玉则是仿效屈原。宋玉不仅大量挪用屈原辞赋中的词语和意象,更常常原封不动地搬来屈原的原句。司马迁说宋玉“祖屈原之从容辞令”,或许就是指宋玉这种借用屈原词句的做法。
《九辩》的词句形式也与屈原不同,比屈原的作品更加整齐,每一句的字数也增加了,整体上显得个人化色彩更加浓重,而个人化色彩的增强往往预示着这种文学体裁的更加成熟。此外,在最后的“乱辞”中,宋玉使用了大量的叠字,全篇之中叠字亦不少见,这也让辞更富韵律之美。
《九辩》之美,首在于悲秋。开头几句“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早已成为悲秋甚至赠别的绝唱。从此,“悲秋”亦成为中国文人最津津乐道的题目,譬如汉武帝有《秋风辞》,曹植有《秋思赋》,乃至于唐诗之中数不胜数的以秋为题目的诗歌。而“摇落”二字,则成为秋的代名词。这些,恐怕就不是当年小心翼翼、却也心地高洁的宋玉所能想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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