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放

    平生于国兮，长于原野［1］。

    言语讷涩兮，又无强辅［2］。

    浅智褊能兮，闻见又寡［3］。

    数言便事兮，见怨门下［4］。

    王不察其长利兮，卒见弃乎原野［5］。

    伏念思过兮，无可改者［6］。

    群众成朋兮，上浸以惑［7］。

    巧佞在前兮，贤者灭息［8］。

    尧舜圣已没兮，孰为忠直？

    高山崔巍兮，水流汤汤［9］。

    死日将至兮，与麋鹿同坈［10］。

    块鞠兮，当道宿［11］。

    举世皆然兮，余将谁告？

    斥逐鸿鹄兮，近习鸱枭［12］。

    斩伐橘柚兮，列树苦桃。

    便娟之修竹兮，寄生乎江潭。

    上葳蕤而防露兮，下泠泠而来风［13］。

    孰知其不合兮，若竹柏之异心［14］。

    往者不可及兮，来者不可待。

    悠悠苍天兮，莫我振理［15］。

    窃怨君之不寤兮，吾独死而后已［16］。

    【注释】

    ［1］平：指屈原。国：都城。

    ［2］讷涩：形容说话木讷、迟钝。强辅：强大的政治后台。

    ［3］浅智：知识浅薄。褊（biǎn）能：能力狭窄、有限。

    ［4］便事：便宜之事，即方便、适宜之事。见：被。门下：门庭之下，离君王最近的人。

    ［5］长利：长治久安之道。

    ［6］伏念：私下里的考虑。

    ［7］群众：指奸佞小人结成裙带关系。成朋：朋比为奸之意。浸：淫浸。惑：迷惑。

    ［8］灭息：形容贤能之人渐渐地无声无息，不敢说话。

    ［9］崔巍：高峻之貌。汤汤：水流很大之貌。

    ［10］坈（kēnɡ）：陷阱。

    ［11］块：孤独、独处之貌。鞠：穷困，穷极。当道宿：露宿于路边，意即孤独而无处置身。

    ［12］斥逐：呵斥并且驱逐。近习：亲近。

    ［13］葳蕤：枝叶茂盛之貌。防：遮蔽。泠泠：清凉之貌。

    ［14］异心：王逸《楚辞章句》：“竹心空，屈原自喻志通达也。柏心实，以喻君壅塞也，言己性达道德而君闭塞，其志不合，若竹柏之异心也。”

    ［15］振理：拯救。

    ［16］寤：觉醒。

    【段意】

    《初放》，顾名思义，写屈原刚刚被放逐，并写了屈原为何被放逐。此篇为东方朔的作品。

    与《离骚》相似的是，本辞亦以介绍屈原开头。但是，不仅不同于《离骚》，甚至不同于《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的是，东方朔把屈原写成了“言语讷涩兮，又无强辅。浅智褊能兮，闻见又寡”，这颇与屈原自况的“帝高阳之苗裔”不太一致，与司马迁所谓的“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则差距更大。这就出现一个问题：为何东方朔要如此描述屈原？

    第一种解释，东方朔掌握了司马迁所没有的材料，他描述的屈原才是历史上真实的。不过，这种可能性恐怕不大。

    第二种解释，这是东方朔在借屈原以自嘲。东方朔与司马迁基本上都身处武帝时期，如果说当时的知识界或者士大夫圈子里对屈原有一个比较一致的评价的话，那么东方朔和司马迁对屈原的看法不至于差别太大，甚至相反。所以，只可能是东方朔在自嘲。

    这首辞的抒情亦不脱代屈原立言的格套，写了屈原之所以被流放的原因，即小人当道，君王蒙蔽。辞的语言虽然没有先秦楚辞那般古朴，但在平易之中显出汉代楚辞的那种优美。

    二、沉江

    惟往古之得失兮，览私微之所伤［1］。

    尧舜圣而慈仁兮，后世称而弗忘。

    齐桓失于专任兮，夷吾忠而名彰［2］。

    晋献惑于姬兮，申生孝而被殃［3］。

    偃王行其仁义兮，荆文寤而徐亡［4］。

    纣暴虐以失位兮，周得佐乎吕望。

    修往古以行恩兮，封比干之丘垄［5］。

    贤俊慕而自附兮，日浸淫而合同［6］。

    明法令而修理兮，兰芷幽而有芳［7］。

    苦众人之妒予兮，箕子寤而佯狂［8］。

    不顾地以贪名兮，心怫郁而内伤［9］。

    联蕙芷以为佩兮，过鲍肆而失香［10］。

    正臣端其操行兮，反离谤而见攘［11］。

    世俗更而变化兮，伯夷饿于首阳。

    独廉洁而不容兮，叔齐久而逾明［12］。

    浮云陈而蔽晦兮，使日月乎无光［13］。

    忠臣贞而欲谏兮，谗谀毁而在旁。

    秋草荣其将实兮，微霜下而夜降。

    商风肃而害生兮，百草育而不长［14］。

    众并谐以妒贤兮，圣孤特而易伤［15］。

    怀计谋而不见用兮，岩穴处而隐藏。

    成功隳而不卒兮，子胥死而不葬［16］。

    世从俗而变化兮，随风靡而成行［17］。

    信直退而毁败兮，虚伪进而得当。

    追悔过之无及兮，岂尽忠而有功。

    废制度而不用兮，务行私而去公［18］。

    终不变而死节兮，惜年齿之未央［19］。

    将方舟而下流兮，冀幸君之发矇［20］。

    痛忠言之逆耳兮，恨申子之沉江［21］。

    愿悉心之所闻兮，遭值君之不聪［22］。

    不开寤而难道兮，不别横之与纵［23］。

    听奸臣之浮说兮，绝国家之久长［24］。

    灭规榘而不用兮，背绳墨之正方［25］。

    离忧患而乃寤兮，若纵火于秋蓬［26］。

    业失之而不救兮，尚何论乎祸凶［27］。

    彼离叛而朋党兮，独行之士其何望［28］？

    日渐染而不自知兮，秋毫微哉而变容［29］。

    众轻积而折轴兮，原咎杂而累重［30］。

    赴湘、沅之流澌兮，恐逐波而复东［31］。

    怀沙砾而自沉兮，不忍见君之蔽壅。

    【注释】

    ［1］惟：思。私微：内心之深处。

    ［2］齐桓：齐桓公，此处指管仲死之后，齐桓公重用易牙、开方、竖刀，导致三人专权，齐国大乱。夷吾：管仲之名。

    ［3］晋献：晋献公，在晚年迷恋妃子骊姬，导致宫廷大乱。申生：晋献公之子，在宫廷大乱中因为不肯抛下死去的父亲而被杀。

    ［4］偃王：指徐偃王，相传周穆王时徐国国君。荆文：指楚文王，“荆”为楚国的古称。寤：醒悟。此二句言徐偃王修行仁义，诸侯共尊。楚文王恐为所并，出兵灭其国。

    ［5］修：汤炳正等《楚辞今注》：“此或当为‘循’之形近而误，遵循。”丘垄：坟墓。

    ［6］贤俊：贤能才俊。自附：自己主动来归附。浸淫：逐渐。合同：志同道合。

    ［7］修理：美好并且有条理。兰芷：香草，此处比喻贤能之士。

    ［8］予：我。

    ［9］顾地：顾恋楚国之地。怫郁：愤懑忧郁。内伤：内心的忧伤。

    ［10］联：接。鲍肆：鲍鱼之肆，意即污秽的恶行。

    ［11］正臣：正直的大臣。离谤：遭受诽谤。见攘：被排斥。

    ［12］逾明：年代愈久，品德愈加显示出其高尚。

    ［13］陈：陈列。

    ［14］商风：指西风、秋风。肃：肃杀、寒冷之貌。育：孕育。

    ［15］谐：同、一起。圣孤特：原作“孤圣特”，王逸《楚辞章句》：“一云圣孤特。”按：当从“圣孤特”，才能与上文之“众并谐”对文，意为圣人被孤立，遭受着伤害。

    ［16］隳：毁坏。不卒：即死于非命。死而不葬：伍子胥为吴国伐楚破郢（楚都），谋行功成。后吴王夫差信谗言，逼迫子胥自杀，并将其尸体以鸱夷革裹盛，扔到了江里，故言死而不葬。

    ［17］靡：披靡，倒伏。成行：意为众多并且行动一致。

    ［18］制度：先王之制度。去：背离。

    ［19］未央：此处指年龄尚没有长成。

    ［20］将：驾驶。方舟：古代之时，以两舟并列为方舟。下流：向下游流走，顺流直下。冀：期望。发矇：打开被迷惑的心灵，开启被遮蔽的蒙昧。

    ［21］申子：即伍子胥，吴国封以申地，故称申子，申胥。

    ［22］悉心：尽心，此处指为君王尽心尽力。不聪：不听，聪之本义为听力良好。

    ［23］开寤：开启觉悟。道：引导。别：辨别、分辨。横、纵：本义为织机上的经线和纬线，此以不识经纬横纵喻不明是非贤愚。

    ［24］浮说：没有根据的流言。

    ［25］规榘：规矩。

    ［26］秋蓬：秋天之蓬草，干枯易燃，此处比喻国势如放火于秋草，不可救药了。

    ［27］业：国家的基础。祸凶：个人的吉凶祸福。

    ［28］彼：小人。离叛：叛国。朋党：结党营私。望：希望、指望。

    ［29］“日渐染”二句：言君王听信小人谗言，日以渐梁，随之变化而不自知，就像鸟兽秋天更生的细毛，虽细微不易觉察，但会慢慢长大。

    ［30］众轻积而折轴：车子上面承载的轻的东西太多了，也会折断车轴。原：屈原。咎：过错。杂：众口。累：多，此句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31］澌：河面上流动的碎冰。复东：流入东海。

    【段意】

    这一首《沉江》，是对屈原投江自尽之前的悲愤之情和复杂心理的想象与描摹。

    既然是想象与描摹，则本篇与屈原《离骚》、《九章》等作品的抒情话语是很相似的，都是通过对历史上忠臣奸佞的回顾与追溯，通过现实之中正邪黑白的对立来抒发内心被排挤被打压的苦闷。篇尾“彼离畔而朋党兮，独行之士其何望”、“不忍见君之蔽壅”成为了绝望的呼声：既不能与众小人同流合污，又不忍心见到国家最坏的结局。

    因此，只能选择死去。而“赴湘、沅之流澌兮，恐逐波而复东”则透露了屈原那种即使死去也不能随波逐流、放任尸体漂到东海的心理，最终采取了“怀沙砾而自沉”的死法。自从屈原写的《怀沙》一篇流传之后，长期以来屈原被认为是怀抱沙石而死，目的就是要沉在楚国的江底。

    不过，东方朔的文辞比屈原是欠缺太多，《沉江》一篇，对历史典故的运用过于频繁，可以说全篇都在引用历史人物，从尧、舜、齐桓公、晋献公等一直列举到伍子胥，而感人的语词并不多。这是因为东方朔写此篇的目的主要在于讽谏和自己感情的抒发，并不是真正模仿屈原的口吻。

    三、怨世

    世沉淖而难论兮，俗岒峨而嵯［1］。

    清泠泠而歼灭兮，混湛湛而日多［2］。

    枭鸮既以成群兮，玄鹤弭翼而屏移［3］。

    蓬艾亲入御于床笫兮，马兰踸踔而日加［4］。

    弃捐药芷与杜衡兮，余奈世之不知芳何［5］。

    何周道之平易兮，然芜秽而险戏［6］。

    高阳无故而委尘兮，唐虞点灼而毁议［7］。

    谁使正其真是兮，虽有八师而不可为［8］。

    皇天保其高兮，后土持其久。

    服清白以逍遥兮，偏与乎玄英异色［9］。

    西施媞媞而不得见兮，嫫母勃屑而日侍［10］。

    桂蠹不知所淹留兮，蓼虫不知徙乎葵菜［11］。

    处愍愍之浊世兮，今安所达乎吾志［12］。

    意有所载而远逝兮，固非众人之所识。

    骥踌躇于弊辇兮，遇孙阳而得代［13］。

    吕望穷困而不聊生兮，遭周文而舒志。

    宁戚饭牛而商歌兮，桓公闻而弗置［14］。

    路室女之方桑兮，孔子过之以自侍［15］。

    吾独乖剌而无当兮，心悼怵而耄思［16］。

    思比干之恲恲兮，哀子胥之慎事［17］。

    悲楚人之和氏兮，献宝玉以为石［18］。

    遇厉武之不察兮，羌两足以毕斮［19］。

    小人之居势兮，视忠正之何若［20］？

    改前圣之法度兮，喜嗫嚅而妄作［21］。

    亲谗谀而疏贤圣兮，讼谓闾娵为丑恶［22］。

    愉近习而蔽远兮，孰知察其黑白［23］。

    卒不得效其心容兮，安眇眇而无所归薄［24］。

    专精爽以自明兮，晦冥冥而壅蔽［25］。

    年既已过太半兮，然轲而留滞［26］。

    欲高飞而远集兮，恐离罔而灭败［27］。

    独冤抑而无极兮，伤精神而寿夭。

    皇天既不纯命兮，余生终无所依［28］。

    愿自沉于江流兮，绝横流而径逝［29］。

    宁为江海之泥涂兮，安能久见此浊世［30］！

    【注释】

    ［1］沉淖：沉溺，此处指世道黑暗。俗：风俗。岒峨：指高低不平貌。嵯：指参差不齐貌。

    ［2］清泠泠：比喻品质高尚洁白。歼灭：消灭。混湛湛：混浊之貌，比喻品行污浊之人。日多：越来越多。

    ［3］枭鸮：猫头鹰，比喻恶人。玄鹤：黑色的仙鹤，比喻贤能之人。弭翼：停息，收起翅膀。屏移：退隐。

    ［4］蓬艾：蓬蒿，恶草，比喻恶人。亲入御：被亲近并被重用。床笫：床席。马兰：恶草，比喻恶人。踸踔（chěn chuō）：跳跃之貌，比喻小人得意而欢呼雀跃之貌。

    ［5］弃捐：丢弃。药芷、杜衡：香草，比喻贤人。

    ［6］周道：大道。平易：平坦容易行走。芜秽：荒草丛生。险戏：危险。

    ［7］委尘：被丢弃在道路的尘土里。唐虞：尧、舜。点灼：都是被诬蔑的意思。毁议：诽谤。

    ［8］正：证明。真是：真实的事情。八师：指禹、稷、卨（xiè）、皋陶、伯夷、倕（zhuì）、益、夔。言尧舜有圣贤之臣八人以为师傅，尚不能除去虚伪之谤，平疾谗之辞。

    ［9］服：穿、被。玄英：与清白相对，纯粹的黑色，喻贪浊。

    ［10］西施：古代美女之一。媞媞（tí）：美好美丽之貌。嫫母：丑女。勃屑：走路蹒跚之貌。

    ［11］桂蠹：寄生在桂树上的蛀虫。蓼虫：寄生在蓼草上的昆虫。葵菜：露葵，味道甘美。

    ［12］愍愍：昏昏之貌。

    ［13］弊：破旧的。辇：车。孙阳：即伯乐，古代之善相马者，此处比喻善于发现人才的人。代：替代。

    ［14］弗置：不置。

    ［15］路：路上遇见。室女：处女。方：正当。桑：采桑。过：洪兴祖《楚辞补注》：“一作遇。”

    ［16］乖剌：不合群，违逆之貌。悼怵：形容悲伤。耄（mào）思：心情昏乱。

    ［17］恲恲（pēnɡ）：忠实正直之貌。慎事：谨慎从事。

    ［18］和氏：此为楚国卞和与和氏璧之故事，出自《韩非子·和氏》：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奉而献之厉王。厉王使玉人相之，玉人曰：“石也。”王以和为诳，而刖其左足。及厉王薨，武王即位，和又奉其璞而献之武王。武王使玉人相之，又曰：“石也。”王又以和为诳，而刖其右足。武王薨，文王即位，和乃抱其璞而哭于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泣尽而继之以血。王闻之，使人问其故。曰：“天下之刖者多矣，子奚哭之悲也？”和曰：“吾非悲刖也，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此吾所以悲也。”王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宝焉，遂命曰：“和氏之璧。”

    ［19］厉武：楚厉王、楚武王。羌：句首语气助词。毕斮（zhuó）：全部砍断。

    ［20］居势：占据权势。忠正：忠实正直。

    ［21］嗫嚅（niè rú）：窃窃私语之貌。妄：随便。

    ［22］谗谀：谄媚阿谀之人。讼：说话很多之貌。闾娵（lǘ jū）：美女，相传为梁王魏瞿之美女。

    ［23］愉：乐于。近习：身边亲近的人。蔽：被遮蔽。

    ［24］卒：最终。效：贡献。心容：指屈原忠诚的心灵。眇眇：形容渺远之貌。归薄：归附。

    ［25］专：专一。精爽：形容专心致志。自明：自己表白心志。晦冥冥：形容昏暗看不清。壅蔽：被蒙蔽。

    ［26］太半：大半。轲（kǎn kē）：即坎坷，形容人生之路坎坷多艰。留滞：停留、滞留。

    ［27］离罔：遭罹罗网。灭败：死亡失败。

    ［28］皇天：洪兴祖《楚辞补注》：“一本无上四句。”

    ［29］绝：渡过。横流：水流。径逝：一直走下去永不回头。

    ［30］泥涂：泥巴道路。涂：即“途”。

    【段意】

    题目为《怨世》，顾名思义，即表达对世俗的不满和怨恨。东方朔是以屈原被放逐之后的口吻来写的，在情绪的表达、典故的运用上没有特别之处。尤其是典故的运用，还是用典很多，并且诸如比干、伍子胥等都已经在上一篇出现过了。不过，本篇的语言明显比上一篇要古奥一些，这也增加了全文的悲伤情绪。

    四、怨思

    贤士穷而隐处兮，廉方正而不容［1］。

    子胥谏而靡躯兮，比干忠而剖心［2］。

    子推自割而君兮，德日忘而怨深［3］。

    行明白而曰黑兮，荆棘聚而成林。

    江离弃于穷巷兮，蒺藜蔓乎东厢［4］。

    贤者蔽而不见兮，谗谀进而相朋［5］。

    枭鸮并进而俱鸣兮，凤皇飞而高翔。

    愿一往而径逝兮，道壅绝而不通。

    【注释】

    ［1］廉：廉洁的贤能之士。不容：不被世俗所容。

    ［2］靡躯：死亡、丧身。

    ［3］（sì）：饲，这里指喂养人。

    ［4］东厢：东边的房子，此处专指靠近君王的地方。

    ［5］朋：结为朋党。

    【段意】

    《怨思》这一首非常短，不像一首完整的辞，更像从上一篇中截取的一段。当然，作者并不是截取，而是一种特别的强调，一种集中的抒情，而特别强调的情绪就是上一篇的那种“怨”：对国事、朝政的怨，对小人的怨。

    五、自悲

    居愁懃其谁告兮，独永思而忧悲［1］。

    内自省而不惭兮，操愈坚而不衰。

    隐三年而无决兮，岁忽忽其若颓［2］。

    怜余身不足以卒意兮，冀一见而复归［3］。

    哀人事之不幸兮，属天命而委之咸池［4］。

    身被疾而不闲兮，心沸热其若汤［5］。

    冰炭不可以相并兮，吾固知乎命之不长［6］。

    哀独苦死之无乐兮，惜予年之未央。

    悲不反余之所居兮，恨离予之故乡。

    鸟兽惊而失群兮，犹高飞而哀鸣。

    狐死必首丘兮，夫人孰能不反其真情［7］？

    故人疏而日忘兮，新人近而俞好。

    莫能行于杳冥兮，孰能施于无报［8］？

    苦众人之皆然兮，乘回风而远游。

    凌恒山其若陋兮，聊愉娱以忘忧［9］。

    悲虚言之无实兮，苦众口之铄金。

    过故乡而一顾兮，泣歔欷而霑衿［10］。

    厌白玉以为面兮，怀琬琰以为心［11］。

    邪气入而感内兮，施玉色而外淫［12］。

    何青云之流澜兮，微霜降之蒙蒙［13］。

    徐风至而徘徊兮，疾风过之汤汤［14］。

    闻南藩乐而欲往兮，至会稽而且止［15］。

    见韩众而宿之兮，问天道之所在。

    借浮云以送予兮，载雌霓而为旌［16］。

    驾青龙以驰骛兮，班衍衍之冥冥［17］。

    忽容容其安之兮，超慌忽其焉如［18］。

    苦众人之难信兮，愿离群而远举。

    登峦山而远望兮，好桂树之冬荣。

    观天火之炎炀兮，听大壑之波声［19］。

    引八维以自道兮，含沆瀣以长生［20］。

    居不乐以时思兮，食草木之秋实。

    饮菌若之朝露兮，构桂木以为室［21］。

    杂橘柚以为囿兮，列新夷与椒桢［22］。

    鹍鹤孤而夜号兮，哀居者之诚贞［23］。

    【注释】

    ［1］居：在。愁懃（qín）：愁苦。永思：长长的思。

    ［2］隐：隐居。三年：王逸《楚辞章句》：“古者人臣三谏不从，待放三年，君命还则复，无则遂行也。”决：决绝。颓：流逝。

    ［3］怜：怜惜。卒意：尽意。冀：期望。一见：见君王一面。

    ［4］属：托付、归属。委：委托。咸池：此处指代神明。

    ［5］被疾：正在生病。闲：病愈。

    ［6］冰炭：冰炭不相容，此处比喻善恶之间必然是对立的。

    ［7］狐死必首丘：这句又见于《哀郢》。真情：本性。

    ［8］杳冥：昏暗之貌。施于无报：对好事而不求回报。

    ［9］凌：越过。恒山：北岳恒山。陋：小。聊：姑且。愉娱：开心愉快。

    ［10］歔欷：同“嘘唏”。霑衿：霑上衣襟。

    ［11］厌：通“压”，倾倒。白玉：洁白无瑕的玉。面：脸庞。琬琰：美玉。心：内心。

    ［12］“邪气入”二句：意谓谗邪之言虽甚嚣尘上，自己的意志却不改变，犹如玉石外润而内明。

    ［13］流澜：散布之貌。蒙蒙：霜降之貌。

    ［14］汤汤：此处指疾风刮过之后，摧毁了所经过的一切。

    ［15］南藩：南方的诸侯国。会稽：会稽山，在今浙江绍兴。

    ［16］旌：用旌牛尾和彩色鸟羽作竿饰的旗。

    ［17］驰骛：飞快地奔跑。班：队列。衍衍：绵绵不绝貌。冥冥：昏暗不清之貌。

    ［18］忽容容：扑朔迷离，看不清之貌。安之：何去。

    ［19］炎炀：干燥。大壑：大海。

    ［20］引：引导。八维：四方（东、南、西、北）和四隅（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合称八维。沆瀣（hànɡ xiè）：气。

    ［21］菌：灵芝。若：杜若。构：架构。桂木：桂树。

    ［22］橘柚：橘子柚子。囿：苗圃。新夷：辛夷。椒桢：芳椒、女贞，皆草名。

    ［23］贞：忠贞。

    【段意】

    《自悲》，写独自悲伤。

    屈原被放逐之后，内心的悲痛与哀伤自不待言，但本篇并没有将过多的篇幅用来写君王与小人，而仅仅是独白一样地抒写哀伤的情绪，也没有在篇末立下必死的誓言，也没有寄托于求仙学道，只是独自抒情。因此，这里面表达的，更多的是东方朔的而非屈原的情绪。

    六、哀命

    哀时命之不合兮，伤楚国之多忧。

    内怀情之洁白兮，遭乱世而离尤。

    恶耿介之直行兮，世混浊而不知。

    何君臣之相失兮，上沅湘而分离［1］。

    测汨罗之湘水兮，知时固而不反［2］。

    伤离散之交乱兮，遂侧身而既远［3］。

    处玄舍之幽门兮，穴岩石而窟伏［4］。

    从水蛟而为徒兮，与神龙乎休息［5］。

    何山石之崭岩兮，灵魂屈而偃蹇［6］。

    含素水而蒙深兮，日眇眇而既远［7］。

    哀形体之离解兮，神罔两而无舍［8］。

    惟椒兰之不反兮，魂迷惑而不知路［9］。

    愿无过之设行兮，虽灭没之自乐［10］。

    痛楚国之流亡兮，哀灵修之过到［11］。

    固时俗之混浊兮，志瞀迷而不知路［12］。

    念私门之正匠兮，遥涉江而远去［13］。

    念女媭之婵媛兮，涕泣流乎於悒［14］。

    我决死而不生兮，虽重追吾何及［15］。

    戏疾濑之素水兮，望高山之蹇产［16］。

    哀高丘之赤岸兮，遂没身而不反［17］。

    【注释】

    ［1］相失：不合。上：溯流而行，此处为放逐之意。

    ［2］测：沉江。汨罗：汨罗江，汨水从古代罗城经过，故曰汨罗江。时：时节。固：同“故”。

    ［3］交乱：杂乱，指离乱之貌。侧身：形容恐惧之貌。

    ［4］玄舍：遥远的地方。幽门：幽深之处，此句指隐居的地方。穴、窟：皆指穴居。

    ［5］徒：同类。休息：指隐居勿用，标志不得重用。

    ［6］崭岩：险峻的岩石。偃蹇：弯曲，形容被排挤而导致自己的压迫、委屈。

    ［7］素水：指水流而涌起白色的波浪。蒙深：蒙蒙，水波涌起之貌。眇眇：日复一日之貌。

    ［8］离解：指灵魂与肉体的分离。解，王逸《楚辞章句》：“一作懈。”罔两：精神萎靡不振、恍恍惚惚之貌。舍：归宿。

    ［9］椒兰：椒，指楚大夫子椒兰，指楚怀王少弟司马子兰，皆为佞人。

    ［10］设行：施行。灭没：灰飞烟灭，指死亡。

    ［11］过到：指有错不改，此处特指楚王。

    ［12］瞀迷：昏聩、迷乱。

    ［13］私门：大夫之门、众臣之门。正：通“政”。匠：教，此句指国家政令不出于王室，而是出于家臣之门。

    ［14］念女媭之婵媛：此句来自《离骚》“女媭之婵媛兮”。於（wū）悒：忧悒郁结，哽咽。

    ［15］重：复。

    ［16］疾濑：迅速的流水，湍流。蹇产：高，形容山势很高。

    ［17］赤岸：王逸《楚辞章句》：“楚有高丘之山，其岸峻险，赤而有光明。”

    【段意】

    《哀命》的第一句话就透露了这首辞的意思：“哀时命之不合兮，伤楚国之多忧。”表现出东方朔代屈原立言作品的格调。

    哀叹自己生命的生不逢时，与国家的风雨飘摇融合在了一起，那么，就是屈原的性格悲剧和楚国的政治悲剧的合二为一。东方朔在这里极力想象屈原的哀伤与痛苦，也极力模仿屈原独白的语气。

    篇末有两句誓死的叹息，也十分富有意味。第一句“我决死而不生兮，虽重追吾何及”，这是自言自语，是想象中屈原的独白。而最后两句，则是以第三者的眼光来想象屈原的自沉，好像电影镜头一样：“戏疾濑之素水兮”，写屈原投入湍急的水中；“望高山之蹇产”，视线由近及远，通过高山表现屈原的志向如山；“哀高丘之赤岸兮”，视线又回到红色的岸边；“遂没身而不反”，此时，视线里已经没有了屈原的身影，他已经永远地沉入了水底。

    这样描写死亡，非常富有场景色彩，也很明显是东方朔的想象。不管怎样，已经将屈原哀时伤命、决然赴死的悲痛写了出来。

    七、谬谏

    怨灵修之浩荡兮，夫何执操之不固［1］。

    悲太山之为隍兮，孰江河之可涸［2］！

    愿承间而效志兮，恐犯忌而干讳［3］。

    卒抚情以寂寞兮，然怊怅而自悲。

    玉与石其同匮兮，贯鱼眼与珠玑［4］。

    驽骏杂而不分兮，服罢牛而骖骥［5］。

    年滔滔而自远兮，寿冉冉而愈衰［6］。

    心悇憛而烦冤兮，蹇超摇而无冀［7］。

    固时俗之工巧兮，灭规榘而改错。

    却骐骥而不乘兮，策驽骀而取路［8］。

    当世岂无骐骥兮，诚无王良之善驭［9］。

    见执辔者非其人兮，故驹跳而远去［10］。

    不量凿而正枘兮，恐矩矱之不同。

    不论世而高举兮，恐操行之不调［11］。

    弧弓弛而不张兮，孰云知其所至［12］。

    无倾危之患难兮，焉知贤士之所死［13］？

    俗推佞而进富兮，节行张而不著［14］。

    贤良蔽而不群兮，朋曹比而党誉［15］。

    邪说饰而多曲兮，正法弧而不公［16］。

    直士隐而辟匿兮，谗谀登乎明堂。

    弃彭咸之娱乐兮，灭巧倕之绳墨［17］。

    菎簬杂于黀蒸兮，机蓬矢以射革［18］。

    驾蹇驴而无策兮，又何路之能极？

    以直针而为钓兮，又何鱼之能得？

    伯牙之绝弦兮，无钟子期而听之［19］。

    和抱璞而泣血兮，安得良工而剖之［20］？

    同音者相和兮，同类者相似。

    飞鸟号其群兮，鹿鸣求其友［21］。

    故叩宫而宫应兮，弹角而角动。

    虎啸而谷风至兮，龙举而景云往［22］。

    音声之相和兮，言物类之相感。

    夫方圆之异形兮，势不可以相错。

    列子隐身而穷处兮，世莫可以寄托［23］。

    众鸟皆有行列兮，凤独翔翔而无所薄。

    经浊世而不得志兮，愿侧身岩穴而自托。

    欲阖口而无言兮，尝被君之厚德［24］。

    独便悁而怀毒兮，愁郁郁之焉极［25］。

    念三年之积思兮，愿壹见而陈辞。

    不及君而骋说兮，世孰可为明之［26］？

    身寝疾而日愁兮，情沉抑而不扬［27］。

    众人莫可与论道兮，悲精神之不通［28］。

    【注释】

    ［1］执操：执守节操。固：坚定不移。

    ［2］太山：大山，高大的山。隍：城下的护城河。孰：为何。

    ［3］忌、讳：即忌讳。

    ［4］匮：匣子，指玉石不分放在一起，形容善恶不分。贯：串联。

    ［5］驽：劣马。骏：骏马。服、骖：古代一车四马，中二马夹辕者称服马，两旁之马曰骖马。罢牛：疲牛，牛本来就慢，何况疲牛。

    ［6］滔滔：指年岁流逝之貌。

    ［7］悇憛（yú tán）：忧愁之貌。蹇：语气助词。超摇：指不安之貌。无冀：无所期望，无所希冀。

    ［8］策：策马扬鞭之意。骀：劣马。

    ［9］王良：传说中春秋时期晋国的善于驭马之人，又名王子期、王于期，出自《孟子·滕文公下》。

    ［10］驹（jū）跳：跼（qú）跳，慌乱地窜跳。

    ［11］论世：知道世间之至乱。调：和。

    ［12］至：指弓箭废弛，不知道箭会射到什么地方。

    ［13］倾危：危亡之时。

    ［14］推佞：推举奸佞之人。进富：进用富贵之人。著：卓著。

    ［15］朋曹：结党营私之人。比：朋比为奸。党誉：指朋党之人相互吹捧。

    ［16］饰：掩饰、虚伪。曲：委屈、偷偷摸摸。正法弧：诬陷正法、弯曲不公。

    ［17］娱乐：指彭咸所爱好的正直。灭：此字原脱，据洪兴祖《楚辞补注》补。巧倕：巧匠。

    ［18］菎簬（kūn lù）：一种竹子，其质坚韧，适合作箭，这里指正直、忠良之士。黀（zōu）蒸：麻秆，形容资质不良的人。机：此处作动词，发射。蓬矢：以蓬蒿做成的弓箭。革：皮革做成的箭靶。

    ［19］钟子期：春秋楚人，精于音律。伯牙鼓琴，志在高山流水，子期听而知之。子期死，伯牙谓世无知音者，乃绝弦破琴，终身不复鼓琴。事见《吕氏春秋·本味篇》。比喻自己忠直却不遇明君，因此闭口而不言语。

    ［20］和抱璞而泣血：卞和，荆山（今南漳县境）人。春秋时楚民。相传他在荆山得一璞玉，两次献给楚王，都被认为是石头，以欺君之罪被砍去双脚。楚文王即位后，他怀抱璞玉坐在荆山下痛哭。文王令工匠剖雕璞玉，果是宝玉，遂称此玉为“和氏之璧”。事见《韩非子·和氏》。

    ［21］鹿鸣求其友：鹿鸣即为求偶之声，此处比喻求友。

    ［22］谷风：东风。举：高飞。景云：祥云。老虎在古代被认为是阳刚之物，呼啸则有阳春之风相应；而此处的龙则指水中生活的龙，是阴气之物，高飞则有同属阴物的云相应，意即同类相感、同声相应之意。

    ［23］列子：列御寇，传说中战国时期郑国人，《庄子》里面称其为“御风而行”，现今流传的《列子》是伪书。此处指列子隐居守贫。寄托：无可寄托之地。

    ［24］阖口：缄口不言。

    ［25］独：独自。便悁：愤怒、伤痛。怀毒：心里面烦忧怨恨。

    ［26］骋说：尽情地说。

    ［27］寝疾：卧病。

    ［28］精神：指志向。通：共通。

    【段意】

    从内容上看，这已经是整组辞的最后一篇。

    《谬谏》之“谬”相当于“谲”，就是委婉含蓄的意思。《毛辞序》郑玄笺曰：“谲谏，咏歌依违不直谏。”因此，这一首辞总体上是通过写屈原怀才不遇的悲愤，来表现自己渴望出仕的想法，从而达到“谲谏”的目的。

    这首辞其实具有双重线索，具有某种“复调”的特征。第一条线索，也就是本辞的第一、二层。写的是楚辞中常见的怀才不遇、小人当道的那种郁郁不得志，在这条线索里，东方朔第二次提到了和氏璧的典故：“和抱璞而泣血兮，安得良工而剖之。”充分表现了自己这种郁闷之情。

    第二条线索，则写的是无法寻求知音的痛苦。这在楚辞当中，还是比较少见的：同音的互相唱和，同类的彼此相似。

    飞鸟为成群而呼唤，麋鹿为朋友而鸣叫。

    所以叩宫音而宫声相应，弹角音而角声震动。

    老虎长啸而山谷间风声萧萧，飞龙腾空而景云环绕。

    音声之相和相应，象征着物类之相感相应。这一段，在整首辞中显得非常特殊，东方朔从周围对小人的憎恨和对君王的哀怨中抒发出一种寻求知音的感情。当然，这种感情的产生并不突然，但的确与上文的感情有些不同。周围都是奸佞小人——这是一种具有政治倾向性的抒情话语，而周围没有知音——这却是一种完全私人的抒情话语。因此，东方朔的这段知音难求的抒情，无疑令整首辞显得更加感人。

    知音难求的境遇，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都成为反复吟咏的主题。包括中国最伟大的小说《红楼梦》亦是如此。而本篇这一段抒情则让楚辞不总是汲汲于政治，打开了一个更为幽深的内心世界。

    而本篇最后，亦即整首《七谏》的正文的最后，东方朔并没有进行剧烈的抒情，也没有如《离骚》、《九章》那样“寻死觅活”。尽管他也说“欲阖口而无言兮，尝被君之厚德”，尽管本篇亦是一首代屈原体，但在结尾的时候，东方朔似乎已经把屈原忘到了九霄云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感抒发里。

    他说：“众人莫可与论道兮，悲精神之不通。”这体现出的，已经不仅仅是与君王之间的沟通难以进行，更表明了他的周围都是“不知我者”。而这种痛苦，毋宁是一种超越了君臣、超越了政治的永恒的寂寞。

    八、乱曰

    鸾皇孔凤日以远兮，畜凫鹅［1］。

    鸡鹜满堂坛兮，蛙黾游乎华池［2］。

    奔亡兮，腾驾橐驼［3］。

    铅刀进御兮，遥弃太阿［4］。

    拔搴玄芝兮，列树芋荷［5］。

    橘柚萎枯兮，苦李旖旎［6］。

    甂瓯登于明堂兮，周鼎潜乎深渊［7］。

    自古而固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

    【注释】

    ［1］鸾皇孔凤：孔雀、凤凰等。畜：养。凫：野鸭。鹅：野鹅。

    ［2］蛙黾：青蛙，指目光短浅的平庸之辈。堂坛、华池：皆指朝廷。

    ［3］：古代的骏马。原作“要”，据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楚辞章句》改。橐（tuó）驼：骆驼，行走颇慢。

    ［4］铅刀：用铅打造的刀，很钝。进御：进贡。遥弃：远远地扔掉。太阿：太阿剑，古代的名剑。

    ［5］玄芝：黑灵芝。芋荷：芋头，因为芋头的叶子很大，像荷叶。

    ［6］苦李：苦味的李子，比喻没有才能的人。旖旎：茂盛之貌。

    ［7］甂瓯（piān ōu）：瓦做的器具，比喻资质浅陋的人。周鼎：传说夏代制造的青铜器，后来入周，成为国家政权的象征。

    【段意】

    这是全篇的尾声，起着总结全篇的作用。

    这几句辞描写的，全都是贤人不得重用，而恶人、小人、无能之辈却登堂入室，扬扬得意。因此，这也提示了全篇的主旨：谏。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最后一句：“自古而固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这固然是一句牢骚，但以这样一句牢骚总结，不能不说是一种失望与失落，甚至带着消极的情绪。也可以看出，这一句话是东方朔而非屈原的表白。而东方朔以这样一句无奈的辞句结束全篇，已经提示了这首《七谏》的独特之处。

    【品鉴】

    《七谏》，西汉东方朔所作。由七篇有题目的短辞和一首乱辞组成，一共八段。本篇作者问题，历来并无太大争议，尽管刘向所录东方朔之作品中并无《七谏》，但据各家考证本篇为东方朔所作无疑。王逸《楚辞章句》曰：“《七谏》者，东方朔之所作也。”

    东方朔，生于公元前154年，卒于前93年，字曼倩，平原厌次（今山东惠民）人。武帝时，曾征四方士人，东方朔上书自荐，诏拜为郎。后任常侍郎、太中大夫等职。其人性格诙谐，言辞敏捷。尽管在武帝旁边以“滑稽”的文学侍从面目出现，“然时观察颜色，直言切谏”（《汉书·东方朔传》）。不过，在当时，汉武帝仍然把东方朔看作俳优，而后世之史书亦归之为“滑稽”，《汉书》本传称其为“滑稽之雄”。出于这种不得重用与理解的苦闷，东方朔写了不少抒发胸臆的作品，如《答客难》、《非有先生论》等，皆有一定影响。曾有文集两卷，已佚，《汉书》本传载文辞十二篇，明人张溥编有《东方太中集》，收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中。

    《七谏》之含义，历来有一些争议。王逸《楚辞章句》曰：“谏者，正也，谓陈法度以谏正君也。古者人臣三谏不从，退而待放。屈原与楚同姓，无相去之义，故加为七谏，殷勤之意，忠厚之节也。或曰七谏者，法天子有争臣七人也。”

    《说文解字》曰：“谏，证也。”单独解释“谏”，王逸的看法并没有太大问题。但“七谏”显然不是反复进谏以至于七次之意，亦不是天子有谏臣七人的意思。

    李善注曰：“《七发》者，说七事以起发太子也。犹《楚辞·七谏》之流。”他认为《七谏》的“七”是一种文学体裁，即“七体”。

    洪兴祖在《楚辞补注》中亦延续了这个说法：“昔枚乘作《七发》，傅毅作《七激》，张衡作《七辩》，崔骃作《七依》，曹植作《七启》，张协作《七命》，皆《七谏》之类。”认为《七谏》是七体的一种。

    把这个观点概括得最为完备的，是明代徐师增，在其《文章明辨序说》中说：“七者，文章之一体也。词虽八首，而问对凡七，故谓之七；则七者，问对之别名，而《楚辞·七谏》之流也。盖自枚乘初撰《七发》，而傅毅《七激》、张衡《七辩》、崔骃《七依》、崔瑗《七苏》、马融《七广》、曹植《七启》、王粲《七释》、张协《七命》、陆机《七征》、桓麟《七说》、左思《七讽》，相继有作。”

    但是，《七谏》并不是对问之体，而是由七首短篇辞加一首乱辞组成的组辞。所以，认为本篇是古代“七体”的代表，恐怕亦是不正确的。从文辞的结构体制上看，“七体”必须是问答之体；从内容上看，必须赋写出七件事，并在最后一件事里归结主旨。而《七谏》只是有一个带“七”字的题目，并非问答之体，亦没有铺陈敷衍出七件事，而是以抒情、咏叹为主，与《九章》之体相同。因此，本篇绝非“七体”之代表。

    汤炳正等《楚辞今注》曰：“其言‘谏’者，或乃第七为《谬谏》，即申诗人主文而谲谏、托辞以讽之意。”这个说法比较正确，但仍显模糊。概而言之，《七谏》犹如《九思》、《九怀》等，七，表示这组辞包括七首短辞；谏，则是写作本篇之目的。

    本篇的主旨即以他人之酒杯，浇自家之块垒，通过展现屈原的生与死来表达自己对现实的看法，王逸《楚辞章句》曰：“东方朔追悯屈原。故作此辞，以述其志，所以昭忠信、矫曲朝也。”这个概括还是比较正确的。

    《七谏》，七首短辞和一首乱辞组成的组辞，其表面的意思就是代屈原吟咏，但内在的目的则是抒发自身的愤懑之情。这七首短辞，从题目上看，并不是按照屈原传记的顺序来写的，而是有很大的随意性。

    《初放》、《沉江》，前两首已经把屈原的传记写得很清楚了。而《怨世》、《怨思》、《自悲》、《哀命》，更像是东方朔自己在哀怨。最后的《谬谏》，则表达了“谏”的真实目的，从而统一全篇。

    辞的风格比较平易，这也是汉代楚辞的一个特征，但抒情的层次仍然比较多，情感的表达也很感人。《七谏》成为东方朔作品中一篇比较个人化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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