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赵苦笑：“我们孩子不怎么爱叫爸爸，长年不在他身边，我们去年来了后，李心每天都忙，在家的时间也少，连抱都很少抱她。唉，他根本没有精神准备一下有个家庭，还有个病孩子。前些日子因为老跑医院，我一个人实在弄不下来，他才挤出时间帮我，跟孩子稍微亲近一些。这不才刚好点，他又出事了……”说完，她眼圈红了。
青果蹲在孩子面前，从包里拿出从美国给她带的玩具，递到她小手里，心里后悔当时懒了没多买些，应该再多带点。
小姑娘眼里冒出欢喜的神情，立刻伸手接过去又抬眼看看妈妈，小声说：“妈妈不让我要别人的东西。”
青果忙说：“阿姨不是别人，阿姨是姨。你就拿着，妈妈同意的。”
小赵笑着点头，孩子这才放心露出笑脸。
Jenny拿出一个信封塞给小赵：“你收下，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我没来得及买东西，你给孩子随便买点什么。”
青果也站起来塞给她一个信封：“你无论如何都得收下，我们不在这里为你做不了什么。”
小赵推辞再三总算收下了。
记得那次李心在餐馆把小赵的照片给她看，告诉她这个女孩是从网上认识的，贵州的一个护士，因为看了《中国青年报》一篇对他的报道，专门找到他，舍弃一切都要嫁给他。
青果听了笑问：“你就这样要跟她结婚了？还真有爱上活雷锋的事情？！你爱她吗？别又搞个小张，到头来结果不好。”
“现在谁还看得上我呀？又老又没钱，四十好几的人了，我是两袖清风，现在她肯嫁给我，我还有什么可选的？”
青果点头，可不是，他也不能老是一个人啊！他又不真的是个圣人，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耗着，能不寂寞孤单吗？
小赵让青果和Jenny坐下，又给她们上茶。两位客人都站起来谢她。
小赵辞职来北京后因为孩子的病，要不停地去医院，工作也不好找，就干脆没去找，家里的生活全靠李心微薄的工资，现在李心一走就更难了。
青果看着她为她发愁，她嫁给李心真的倒霉啊！他几乎跟她没有过过什么家庭生活，两人长年分居，孩子又有病，李心的心根本就不在她们身上。
晚上关灯后，青果和Jenny躺在一张大床上，因为李心都睡不着。
青果半天欠身起来说：“Jenny，你说他的心到底在哪里？我觉得我很了解他了，但是到去年我俩在电话里大吵之后，我真的很悲哀，我觉得他走得太偏了，他真的变得很怪。你说这个世界上就有这样的怪人，他越来越不是人了。”
Jenny笑：“他不是人？那他是什么？”
“他就是个怪物！你说有这样的人吗？他好不容易从奉节回来，跟小赵结婚，但是又一直单身生活，终于生个孩子，却连孩子都没有抱过几回；他没有什么钱，却好几年一直资助一个乡下孩子上大学，轻描淡写跟我说那孩子很聪明，举手之劳而已。他本来博士毕业到基层挂个副县长的职，在别人就是镀金，可他却一去就陷进去了，一待就好些年，说是工作太多，太需要人了。他在县里一边做移民，一边扶贫，但他自己的孩子都没有钱送医院，他把自己给完全奉献了，你说他还是个正常的人吗？”说完青果眼里溢满泪水。
“唉！”Jenny叹了口气，伸手搂住青果：“青青，我知道你心里气他又疼他。”
“我只是希望他能活得正常一点儿，凡人一点儿，到去年我发现他只能是这样了，他今天的这个结局是必然的，他不这样，也得那样了结，只是太快了点。”青果哽咽着说不下去，起身去卫生间。
Jenny抱着头倒下，这回见着青果，让她感慨万千，她原来以为一辈子都不要再见她了。那年在纽约重逢后，她便伤心去了加州，上了加州最好的Ucla，就此天各一方。二十年下来，毕业，工作，结婚，离婚，打官司，匆匆几乎一生，十年前在纽约匆忙见过她一面，后来带着孩子逃到新西兰，这些年跟她已经没什么联系，原以为过去的情感终于淡了，没想到一见她，一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温柔气息，就糊涂了。她刚才一要流泪，这二十年磨得跟钢铁一样的心居然还是软了，她发现跟从前一样，只要在她跟前，还是不能自已。
青果轻轻回到屋里，把什么东西放到五斗橱上。又听见她摸回床上，Jenny侧头，望着她的黑影，忍不住地欢喜。就听见青果叹了口气：“Jenny，我刚才在卫生间里看见小赵用的东西了，那雪花膏还是二十年前我们都不用的大宝之类，我把我俩的东西都拿进来了，真不好意思放在那里。”
Jenny在黑暗里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说完就伸出胳膊搂住了青果的脖子，“青青，告诉我这些年你都怎么过的？你跟林欢还好吗？”
青果推开她，笑道：“我们还能怎样？不过就那样了。我们的画廊这几年也就这样，你知道我不是那种特能挣的人，就一个懒人，林欢更无所谓，只要能过得去就行了。你怎么样？你的Tom还找你麻烦吗？”
“找啊！”Jenny的声音里充满了笑音儿，“我现在是明白了，我这辈子生来就是为了跟他打的，我生的目的就是为了他，真是俗话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
Jenny离婚后到美国，在学校里追上学校游泳队的十佳全能冠军Tom，一毕业两人就结了婚。因为她没有身份，找的工作地点就不能随意，Tom为了她，没找工作，随她的工作地点流浪，几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可生活却发生了变化。Jenny的年薪随职位和公司大小变动越来越高，两三年就超过十万，而Tom因为失掉毕业后最初两年找工作的最佳时机，工作越来越难找，脾气也越来越糟，家里开始争吵不断，最后大打出手，两人以离婚告终。Tom一个Ucla出类拔萃的游泳冠军，学校里被女生穷追的骄傲王子，怎么可能接受这样一个现实？受这窝囊气？他的一生就跟她摽上了，寻找各种理由为女儿的事情跟她打官司。Jenny没法，辞去工作，逃离他们生活的城市，可Tom总能找到她，她就逃更远，最后逃到南半球，他仍然能把她找着，至少隔一年就跟她打一场官司，她这几年辛苦挣的钱都交了律师费，换了无数工作，一个人养女儿，受的罪只有她自己知道。
青果在旁边说得有点幸灾乐祸：“这是你活该！谁让你伤人家？告诉你在这世界上没有人是好欺负的，人家这样不依不饶，可见你伤人家有多深了，你这辈子是碰到一个厉害的了，够你受的。”
Jenny翻身起来压住青果小声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倒是向着谁啊？他给你什么好处你净帮他说话？”
“我当然向着他了，人家当初跟你好不就是爱上你了？什么都不要跟你，多好的小伙子，你嫌人家这不好，那不好，跟人家结了婚，就要学会宽容一点儿，一点儿都不知道让，怎么过日子？”
“你就让着林欢了？”
“那当然！你没见我对他都多心软？”
“可我就对他软不下心来，除了对我们Olivia，我的小宝贝一哭我就跟着她哭，Tom跟我怎么打我都乐。”
“你个死猪，我看把你的心挖出来准是个黑铁疙瘩，你心里就没有真正爱一个男人！”
“我凭什么啊？我才不把我自己贡献给别人呢！”Jenny在黑暗里撇了下嘴。
“唉，我不知道该为你庆幸呢还是悲哀，你也许这一辈子都不知道爱一个人是个什么滋味。”
“什么感觉？”Jenny伸手搂着青果的身子故意问。
“不忍啊！当你不忍，狠不下心来的时候，你就爱了。你对Tom不忍了吗？对汉生不忍了吗？对最早的那个高个儿子男孩不忍了吗？”
“我只对我们Olivia不忍，我不能让她受一点儿委屈。”
“那是不一样的！跟你爱上男人不是一回事情！”青果气得打断她。
“青青！你说我不会爱个男人吗？”她闭上眼摇头，也许她是对的，跟任何男人在一起，觉得很爱他们了，立刻想的是跟他们上床，对他们饥渴想念都是床上的事情，好像一走就走到那儿，情感也停在那儿，再也不能深入。“我好像没法让自己的心就这样都刨开来放在他们面前。”她说得有点自责。
“你怕什么？”
“不知道，我就是做不到，是我不能把自己完全给出去。要说Tom很优秀了，人又聪明，你想能上Ucla的都是佼佼者，可只要我们有冲突，最后都是我不耐烦，他曾经骂我Abuse他。”
“我觉得你是啊！”青果记得曾经给她从加州打电话说警察到他们家的故事，当时两人吵架吵得厉害了，Tom干脆报警告她打人。
“你不知道一跟他纠缠深了我就极不耐烦，就上火。”
“看来你也是个怪人，跟李心一样就是个孤家寡人！你说说，你俩怎么就都那么少见呢？”
Jenny不说话了。她看着黑洞洞的窗外，突然一阵心慌，和青果这样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样彻夜聊天儿，好像在哪里出现过，在梦里？还是自己的想象里？她想起当初在纽约见着汉生和林欢时的悲哀，她不知是为谁伤心？反正她一下没了丈夫，也没了朋友，知道她必须一个人逃出去挣命了，她不敢留在纽约，不敢离他们三人太近。她叹了一口气，伸手又抱住青果的身子，把头埋在她的后背上说：“青青，你不觉得吗？我这一辈子都在逃避，到处逃，我现在逃到那么远的地方，该着的鬼还是能找着我，逃不出命去的。”
青果翻身把她推开：“Jenny，你是个多聪明有能力的人啊，你这样做真的是浪费！你跟我不一样，你不是个懒人，你这个人控制欲旺盛，心思缜密，好算计，好张罗，好出风头，善交际，办事能力极强，我一直以为你在这个社会能有所作为的，你看你，上了全美差不多最好的学校，刚毕业就在世界五百强大公司里找了时髦的高薪工作，二十多岁就挣快十万年薪。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子，你的位子就在这世俗社会里，那样才能把你的才能用尽，可惜你走了完全不适合你的路。”
“可我不后悔，我这样走也是我人生的选择。”
“是啊，俗世就是咱们中国人讲的江湖，不是人人都适合走江湖，也不是人人都适合隐居，我就是隐居了，还照样认为你应该在红尘里过。”停了一下，青果又叹：“唉——都这么多年了，我都不知道你怎么为生的？”
Jenny又紧紧地搂了下青果，在黑暗里笑：“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反正我活得很快乐，每天看着我女儿就很开心。我经常一个人在家里喝酒，自己享受得要命。”
青果无声地摇头：“我们睡吧，明天还得起来去开追悼会呢。”
两人这才都住了口，睡下不提。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