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机场已经大变样了，就一个奥运，把事情全都变了。机场大得吓人，到处都显示着国家的财力，尽管这些年没少回国，国内的变化仍然让她惊讶不已。
她推着行李车出了站口，人群里远远地就看见Jenny和小谢。她笑着过去，跟Jenny紧紧相拥，两人谁都不说话，趴在彼此的肩头上默默掉泪。
小谢在旁边喊：“唉！你俩都怎么了？见了面也别这样啊！”
Jenny推开青果，冲小谢说：“你知道我们有多久没见了吗？有十年了！你俩恐怕去年或前年才见过吧？”
青果这才伸手给小谢：“你好，小谢，我们也大概有五年没见了。”她又上下打量Jenny，“让我来看看你，这些年你都变成什么样了？”
Jenny穿了件白色的T恤，上面有一排小黑色字母设计，下身一条牛仔裤，人可瘦了不少，仍然长发披肩，只是大眼睛尾部有好些鱼尾纹显得她有些憔悴，不过她的身材仍然玲珑有致，青果笑道：“你倒不见老，我可是老了。”
“老什么？小谢，你说青果变化大吗？”Jenny瞥她一眼，她可比过去更丰满了，上身穿着深蓝色的紧身T恤，下身一条牛仔裤，身段袅娜，短发齐耳，比十年前似乎更滋润，皮肤仍然白皙，没有皱纹。
小谢忙在旁边笑着说：“不大，还那样，只是胖了些。”
Jenny伸胳膊把青果搂住：“瞧她还那么水灵灵的，也不知道林欢每天喂她些什么？”
青果推她一把：“说什么呢？我喂他还差不多，什么他喂我！瞧你说的！”
Jenny把头伸到她耳边小声说：“我是说他是拿那好东西喂你，别不承认。”
青果急得就掐她，骂道：“你个臭不要脸的东西，都当妈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是东西？！”
Jenny故意高声大叫，抓过青果的手捏着，小谢在旁边笑道：“我刚以为你俩这回见了不会再跟以前一样打了，可两分钟都没待住就故态复萌。”
Jenny把青果拉到跟前，笑着在她耳根子上说：“我是说他拿柔情蜜意喂你啊，你自己是个流氓，想到哪里去了？不要脸的是你！”
青果根本没理她，举手再掐：“你还不住口！”
Jenny笑着投降：“好，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小谢在旁边看两人掐架，笑得合不拢嘴。青果这才收了手问：“小谢，你老婆儿子都还好吧？”
“好，好，我儿子都上高中了！”
“真不得了，我们都把你当小弟弟，结果你的孩子都上高中了！对了，Jenny，Olivia今年几岁了？”
“比你们乖乖小三岁，今年也十岁了。”
三个人上了小谢的车，他在车里把第二天葬礼安排一一说了，为照顾李心的夫人和孩子，俩女生就留宿李心家。说到李心，三个人都默不作声，心情都沉了下来。
李心的夫人在他们的小公寓门口迎接他们，几年前当李心在北京一家小餐馆里给青果看她的照片时就有错觉，好像是另一个小张，这两人长得一样，又高又瘦，大眼睛，干净利落，烫过的齐肩长发在脖子后头揪了一个大尾巴，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短袖衫，下面一条蓝色长裤。这会子见了真人，还是让青果吃一惊，仿佛又见到小张。
青果出国后，李心去北京读博士就跟小张分开了，不过他一直没跟她离婚，读完博士，他就去奉节挂了个副职，一去就三五年，没有回京的意思，小张终于提出了离婚，李心从那时起便无牵无挂在奉节干上了。青果到美国后头两年不知给他写过多少信，后来还帮他联系过学校，都石沉大海，她知道他是不愿再与她有什么瓜葛了，这一沉默便是十年。他们第一次再见已是十年以后了，当时他才离了婚，刚巧从奉节回京办事。记得她专门从T市去看他，那时她和林欢已经在长岛做了两三年画廊生意。那天她从北京火车站出来，远远就看见他一身浅色风衣鹤立鸡群，站在一堆深蓝色灰暗衣服人群里，还是那样卓尔不群，玉树临风。青果笑嘻嘻走到他跟前，他疲倦的眼睛里灵光闪烁。
青果到现在都还记得他当时带着她坐北京地铁，他面对面地跟她站着，挡着后面拥挤的人群说：“你就扶着我。”后来带着她去一家装修得很讲究的咖啡厅，一如既往给她开门，搬椅子。她在心里感叹这个人是不会变的，这么多年了，一见了，过去的感觉一下子就回来，中间隔断的十年时间就像只有一瞬间，他们就在见面的一刹那，回到了从前。虽然青果没敢去扶他，但却非常自然地接受他的殷勤，十年的沉默一笔勾销了，青果连提都不用提起，不管到底是为什么，她都不在意。等他们坐下来，她端详他，他更瘦了，脸上多了好些皱纹。记得李心那天心情大好，说了好些事情，都是那些年他在奉节经历的事情，很少他个人的私生活，青果也没有问。
他笑眯眯问：“这几年回来，是不是觉得还满意？国内的发展还令人满意？”
一句话把青果问愣了，回他：“为什么这么问我？我满意不满意有什么重要的？”
“对啊！这几年中国在努力，大家都在努力，国内发展不错，这是最值得欣慰的，我们得到这样的结果，不是没有付出代价，可是我们没有办法，我们必须走这条路。”他喝了口咖啡，青果被他说话的口气搞得有点糊涂，他是在代表谁说话呢？代表政府？难道我是他的对立面？或者我是一个外国人？
李心根本没看青果眼里的神色，继续说：“我们的政府不是不办事情，现在的问题是政府正在努力地办事情，但大家的怨声更大了。一个来自内部，大家生活好了，好得多了，但却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碗来骂娘。一个来自外面，现在世界上，就你们美国见不得我们好，为了它的强权霸道利益，专门跟我们为难，除了干涉、欺负别人，没有比它更霸道的了。”
“哎，哎，哎！你搞清楚，什么你们美国？我又不是美国人！”青果喊起来，“把我当谁了？美帝国主义？”
李心笑：“你还不是美国人？我以为你早是了。”
“你什么时候才能改了你自以为是的毛病？”青果白他一眼，笑嘻嘻地看着他，心想他还是没有一点儿变化，甚至比过去更认真了。
“恐怕这一辈子都变不了了！”李心笑了，喝了口咖啡：“我忘了你不爱喝咖啡，不过这里的咖啡很好，是巴西的，这里的老板是个从澳大利亚回来的留学生，酷爱咖啡，才开了这家地道的咖啡馆。”
“你又错了。”青果瞪他一眼：“其实到了外面，咖啡跟我们的大碗茶也没有什么区别，遍地都是，既然不是崇洋媚外附庸风雅的事情，我为什么要抵制呢？”
“你这个人就是各，还改不了。”
“谢你夸奖。”
青果发现还是不太一样了，他说话的腔调带着点官腔，俨然一个国家利益代言人，青果心里有点好笑，国家利益？谁给他这个使命的？当听到青果在美国经营中国艺术，他说：“对他们美国人不要客气，就是要赚他们的钱。”
青果想制止他，告诉他老百姓和政府是两件事情，不要混了，美国政府跟美国人民风马牛不相及，但是她没有张口。
没想他继续发表高论：“美国总有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故意打压、歪曲、丑化中国，故意与我们为敌，把我们逼成这样的。前段时间《波士顿环球报》一个记者来采访，说我们低廉报酬违反人权，我当时就跟他发火了！”
青果笑着点头儿：“我看到了，当时是林欢在看报纸，还直跟我说你是个愤青呢！”
她记得李心在那个采访里咄咄逼人，质问那位记者到底是谁造成中国这么低报酬的？指责美国的奸商和西方资本霸权跑到中国来，一再打压中国的价格，剥削中国的农民工。他向那家报纸陈述事实：成千上万的青壮年农民工，十八岁到二十四岁，他们每轧一双鞋只能挣十美分！中国只能以这么低的工钱才能从美国那里抢到订单，把韩国、印度、印度尼西亚、泰国都比下去，才能保住饭碗，他质问那个记者你们有什么权利跟中国谈人权？
“那个记者当时说什么？”青果来兴趣了。
“他还有什么好说的？被我抢白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美国人都太自以为是，好像真理都在他们手中，他们拿着至高无上的裁决权，说你不好你就是不好了。”
青果点头笑道：“偏见和先入为主是很可怕的，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都洗脑，尤其在美国。”说到这里她停住了，美国人从小就被这样教育出来的，不到那个地方生活是不会了解的，嗯，他对美国也有片面的地方，其实谁不想比别人优越，谁不用自己的价值标准来Judge别人？他不服气也没有办法。她笑道：“你还是最好不要在心里就轻易地恨上一个国家和那个国家的人，你不知道有多少中国人以赚美元为生呢！”
“这些人里也包括你。”
青果嘴角浮着一丝笑意：“当然！不过我算什么？看看我们的出口贸易，你就知道有多少中国人以他们为生了。”
李心尴尬地笑了一下，从兜里掏出烟盒来，抽出一支点上，深吸一口，又吐出来。
“你还抽得很多吗？”青果关心地看着他问。
“一天一两盒吧。”
“你真的找死啊！现在也没个人管你，你就更为所欲为了。”
李心笑笑，又抽了一大口，眼睛直视她，若有所思，说：“你没有去过那些沿海一带的乡镇企业，没有到过那些工厂，没见到那些年轻的生命，等见到了你就会跟我一样愤怒了。”没想到他脑子里还想着刚才的话题。
青果端着咖啡仔细端详他，心里欣喜万分，感叹十年他不仅没有变世故，反而更纯粹。李心那天也很欣慰，知道她跟从前一样，她刚才虽说了一番那样的话，并不代表就真的变成一个外人了。
往事历历在目，此刻青果却站在李心家的书柜旁，望着墙上遗像。
李心的太太姓赵，牵了他们四岁的小女儿走进书房，Jenny跟在后面。青果忙转身，笑道：“真的很打扰你们，谢谢了。”
“没有，没有。你俩这么远都要赶回来送他，我才要感谢你们呢！”说完她低下头，对女儿说：“快跟阿姨说谢谢啊！”
小姑娘张开小嘴就说：“谢谢阿姨们来送李心，李心他知道的，他心里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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