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进了分局的接待室。唐国庆走在前面,接待他们的是一个科长。等唐国庆把来意讲明,那位科长早笑开了:“你们搞艺术的就是无组织无纪律,也不通告你们,这俩就敢开枪,进来了吧,又不通告你们,他们自己想办法早出去了。”
“什么?”“什么时候走的?”几个人异口同声惊问。
“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这两人家里都是高干,那男的家里还是部队的,要不哪里来的枪?上头给我们下的通知是经调查没有政治企图,予以放人,今儿早晨来的,一大早就放人了,哎!你们还蒙在鼓里呢,你们也被玩儿了!”
几个兴致勃勃的人听完都傻了,各个啼笑皆非,呆呆地走出公安分局。
一伙人推着车,走在大街上,郭亮说:“看来这都是预谋好了的。”
唐国庆瞪大了眼接过去:“你是说连被抓进去,再放出来都预谋好了?”
陆华点头:“也许,监狱就是这件作品的重要部分。要是他们真的从一开始就设计了这些,这就不单是件轰动一时的作品了,应该是一件划时代的名著。”
听陆华这样一说,每个人都点头,又摇头,都不相信这两人有这么深的谋略。
在一间小饭馆,几个人还兴兴致勃勃地谈论鲁冲和秦汉的事情,陆华举了下筷子问:“你们当中有谁知道这个秦汉和鲁冲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张良说:“如果看他俩一起做作品,一起进监狱,再一起出来,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应该是男女朋友。”
郭亮说:“可接这件作品的时候,是我经手的。这件作品跟秦汉根本没有一点儿关系,自始至终都是鲁冲一个人的想法和工作,看她一个女的做那么大件作品,我还感叹她一个人怎么搞得动?后来作品来了,安装时都是我们的人帮着的,没见秦汉啊!”
陆华道:“我也觉得奇怪,一开始没有秦汉这个人啊,他既不是我们的参展艺术家,也不是任何人的助理,根本就没有在名单上。我当时见警察抓他都有点奇怪。”
唐国庆说:“现在这两人要躲几天,估计他们还在北京,三天后开展,我想他们应该过来,他们能不来吗?到时大家好好问他们。”
几天后,2月10日,展览重开。陆华和菁菁一进美术馆后面的临时办公室就见着鲁冲和秦汉,组委的几个人也在,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张伟说:“来啦,我们的英雄都等你五分钟了。”
陆华和菁菁忙跟大家打招呼,他握住俩“英雄”的手说:“出来就好,出来就好,我们大家还头疼怎么把你俩弄出来。”
两人谢组委去分局看望他们,秦汉说:“真的对不起,我们也是才知道的,我们出来后一直待在北京的亲戚家里,谁都没联系,家里人也怕媒体蜂拥而来,我们应该跟组委的人打招呼的。”
陆华说:“没有关系,分局的人已经把情况跟我们说了,你们能出来就是我们最关心的。”
秦汉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他,说:“如果有媒体想采访或者什么,就请你把这个给他们。”
陆华接了过去,见一张纸写了大半页,是他们的声明,只见上面写道:
作为中国现代艺术展开幕当天枪击事件的当事人,我们认为这是一次纯艺术事件,我们认为作为艺术本身是会有艺术家对社会的不同认识,但作为艺术家,我们对政治不感兴趣,我们感兴趣的是艺术本身的价值和社会价值,以及用某种适当的形式进行创作,进行更深刻认识的过程。
陆华抬起头来,笑着对他俩说:“好,你俩现在来说说吧,把这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说说。”又指了下椅子,让他们坐下。
这时屋子里所有的组委都围了过去,想知道事情的经过。大家七嘴八舌都在问:
“鲁冲,秦汉,说说。”
“对,秦汉,鲁冲,到底是怎么回事情?”
陆华摆了下手,让大家都安静下来,他发现鲁冲有点不一样,怎么不一样他说不好,她就像做错事的小孩,不时低下眉眼抿嘴笑一下,不像开幕前底气十足的样子。而这个秦汉倒神气十足,滔滔不绝。鲁冲偶尔低下头,或看他一眼,或点一下头,始终没说一个字。
根据秦汉的叙述,他俩从一开始就一起蓄谋,设计,最后一起被抓进去。周围的人都瞪大了眼。郭亮简直无法相信鲁冲能把秦汉藏得那么深,他喊了一声:“鲁冲,你可真行啊,从一开始你都在演戏,演得跟真的一样,把我们都蒙了。那这件作品是你们两个人的,在我们的记录里都只有你一个人,这得改过来,现在谁也不能估量这件作品在中国美术史上的位子,如果秦汉是作者之一,他应该被记录在案。”
鲁冲朝秦汉笑了一下,还是没有说话,缩了下肩,往秦汉的肩后靠了一下,似乎想藏起来,秦汉伸手紧紧地握了下她的手,她羞涩地笑了一下。
陆华看着她,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他直视鲁冲的眼睛问:“鲁冲,你告诉我在开枪前你们已经设计好了要被抓,最后再被放吗?”
屋子里几个组委的人都静了下来,伸长了耳朵。
鲁冲腼腆地回道:“一开始想着要开枪就很兴奋,知道后果会很不一样,可能会有麻烦,但从没想过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也没想过有这么大的麻烦,最后居然惊动了公安局,后来还惊动了家里的关系。”
“要是没有家里的关系,你估计你们会这么快就出来吗?”有人问。
鲁冲面有难色,秦汉马上接过去说:“实际上我们在做事前并没有想这么多,为艺术献身是我们的理想,我们不在乎任何政治的东西,也没有想过家里能够在这件事情上还能怎么样,我们做的时候连想都没想过。当然知道我们进去了,家里人确实想了办法,这也是个事实,但是我们一开始只考虑的是作品。”
两人一席话让屋里所有人长出一口气,几乎所有的人都和陆华交换眼神。陆华环视一下大家,又笑着对鲁冲和秦汉说:“好了,不管怎么样都得祝贺你俩出来,你们去展厅看看自己的作品,今天不要走远,西方各大报恐怕要来采访。”
等两人走出房间,郭亮喊:“我说嘛,老陆,他们哪有那么深的心机?!”
陆华皱着眉看了大家一眼说:“我还是觉得他俩哪里不对,可又说不出什么地方来。”
张伟拿出一大沓报纸,摔在办公桌上说:“看看,看看吧,世界各大报、各大周刊的报道。”
陆华一看,一二三四五六,真不少,有六份呢,张伟还给翻译了题目:
一、2月7日《基督教科学箴言报》有一篇文章,题名为Avant-garde Bursts onto Chinese Art Scene -Action Art Symbolizes Artists Determination to Brashly Take Advantage of Eased State Censorship (《中国艺术圈爆发前卫艺术——行为艺术象征着艺术家们决定充分利用宽松下的中央控制》)。
二、《时代周刊》,1989年,第3期,文章题名为Beijing Art Condoms,Eggs and Gunshots(《北京艺术,避孕套,鸡蛋和枪击事件》)。
三、2月6日《纽约时报》,两篇文章题名为Police in China Close Art Show After Artist Shoots Her Work(《中国警察封闭展览,在一个女艺术家向她的作品开枪之后》)。
…………
大家都把报纸抓过去看,陆华笑道:“看来这一枪还是打得好啊!”
张伟也笑着接过去:“我得去展厅看看,今天开展有很多媒体还要来,得嘱咐鲁冲和秦汉两句,别乱说。”
“好,我们大家都去展厅,严密监视,不要再出什么意外。”陆华提议。
大家都应和,都出了办公室。他们一进展厅,看见已经有媒体在采访秦汉和鲁冲了。只见鲁冲几乎是缩在秦汉的背后,不像那位举枪射击的英雄,而秦汉正眉飞色舞,撸着胳膊,倒像是英雄。陆华摇了下头跟身边的张伟说:“你看他倒像那开枪的英雄。”
张伟也摇了下头说:“看他能说会道的,完全用不着我来嘱咐。”
这时保安队的一个人来找陆华说抓着一个搞破坏的艺术家。陆华一听脑袋“嗡”的一声大了,不知道又要有什么麻烦。他和张伟立刻跟着那保安出去。在铁门边,陆华见一个高大小伙子正红了眼跟保安争吵,旁边放了辆自行车,两人正撕扯那辆车。陆华仔细打量那小伙子,并不认识。他知道准是不知从哪里跑来的艺术家,就回头跟张伟苦笑一下。张伟却拍拍他的肩说:“你去解决吧,我还得干其他事情去。”说完嘴角稍稍向上翘了一下,头也没回走了。
陆华过去,那位正和小伙子厮打的保安说:“你是管这些画家的领导吧?管管这位吧!他从对面自行车存车处扛来这辆车就想往美术馆里去,说是他的作品,叫我们拦了下来,在这跟我们吵,还不服。”
陆华忍着笑朝保安摆摆手说:“好,没你事了,我来跟他说。”
陆华把那位小伙子叫到一边,抬眼打量他,问:“你哪里的?叫什么?”见他双眼充满了血丝,满身酒气,想这家伙定是喝多了。
“你是陆华吧?我王向东,山东的。”小伙子好像清醒些,睁了眼盯着陆华。
陆华尽量把声音放平缓些:“王向东,你这样做我完全可以理解,但是这个大展不是任何一个想来的人都可以来的。所有的艺术家都是经过严格筛选的,还是要请你遵守一些纪律,不要擅自闯进来,这样对我们这个展览没有任何好处,对你也同样没有任何好处。”
王向东一听急了,双眼更红了,大声嚷:“陆华,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们从全国来的艺术家多了去了,你为什么就给某些人特权?让有些人就可以做惊天动地的事情,成为英雄?为什么我们就不行?”
陆华把两手一摊,笑着说:“你看,王向东,我们并没有给任何一个人特权,这里能够展出的每一件作品都是经过组委会十几个人决定的。”
“那么你们在收作品的时候为什么不向全国各地所有的人发出邀请?只向某些人,某些有势力的人。我就是山东做现代艺术的艺术家,我就没有得到邀请!”
陆华又好笑又好气,真跟他说不清楚了。见陆华语塞,王向东更来劲,大声说:“陆华,我看过你写的文章,你曾经说’85运动是我们艺术家老百姓的运动,是我们反权威、反传统的运动,好,现在好了,我这个艺术家老百姓被你们这些新的权威排斥在展览外面,所有真正的艺术家老百姓都被你们排斥在外面,我们不服,就是不服!你们这些沽名钓誉的人,虚伪的伪君子!骗子!”
陆华被他骂得不仅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厉害。
菁菁一开始没有跟着过来,可一看陆华老回不去,就跑了出来,站在陆华的身边,听见这喝醉了的人大骂陆华,就忍不住张口了:“你这个人怎么说话的?有你这样说话的吗?告诉你别以为你在这里耍无赖就可以进全国的展览!要像你这样说,每个想参展的都说自己是艺术家老百姓,都可以进去,全国那得有多少人?你说说,这美术馆能装得下吗?”
“可我就知道有人就进去孵蛋,有人开枪,还有人撒避孕套,他们为什么可以,我就不可以?他们做了这些事情,不仅没有被阻止,反而各个都成了英雄,成了报纸上头条的新闻?陆华你说,这公平吗?这就是不公平,是特权!特权!”王向东的嗓子都有点变调了。
陆华笑着把菁菁往他身后拉了一下,说:“王向东,看来我们得好好谈谈。”他怕这浑小子真的做出什么浑事来,到时候就无法弥补了,又笑着推了下菁菁说:“你回去,这里太冷,让我跟他谈谈。”说完他让保安过来,把自行车交给他,请他还给对面街上的存车处,带着王向东去后面的办公室。
一个小时后,王向东眼也没有那么红了,心平气和地跨出办公室,正碰上菁菁进去找陆华,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出去,回头问:“你愣跟他叨叨了一个小时?真有你的!”
陆华笑道:“得耐心啊,你知道这样的半疯状态的人搞不好就干出什么来,弄不好不打枪了,搞进几个比枪威力大的炸弹,我们就别想安生了。”
菁菁把脸挨到他脸边,看着他的眼问:“让我看看,这是颗什么样的耐心?嗯?”
陆华把她往怀里拉了一下,又推开,微笑道:“菁菁,你要累了就回去,我这里闭了馆就去找你。”
“哦,你以为我在这里是为你啊?”菁菁瞪他一眼。
“当然,当然不是为我,这里谁不是你的朋友?谁不尊重你?”陆华笑道。
郭亮推门进来,说:“哎,老陆、菁菁,来,你看下我写的发言顺序。明天后天的研讨题目,明天是《我的艺术观》,后天的是《中国现代艺术是中国现代的?还是倒爷的?》”
陆华道:“好,研讨的事情由你负责,组织好他们,别叫他们都打起来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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