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身大声说：“这是一个私人聚会，我们只是要在这里吃个饭，那些跟这没什么关系的人都请离开。”
大家等了一会儿，没有人离开。
从后面出来一个身着黑色西装、黑色衬衣的小个子精瘦男人，见着陆华马上伸出手来握住，笑着自我介绍：“我叫张红军，我就是这个酒吧的老板。”
陆华已经有点不高兴了：“你要招待我们也用不着通知媒体啊！我们可以开始了吗，大家都饿了，你搞这么些人在这里我们也无法坐下来吃东西啊？”
张红军说：“我这里就是个酒吧，只管供应酒，没有晚饭。”
“没晚饭？你把我们这些人叫这里来干什么？那是我理解错了？没见这些人都饥肠辘辘的？好，如果没有晚饭我们就告退。”
“你们不能走。”
“为什么？”
“我有事情要宣布。”
“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先跟我说。”陆华皱着眉已经很生气了，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让人给骗了。
张红军说：“我这里有一封很重要的信，由晶心等三十三位著名作家给中央的一封联名信。我们把你们找来，是想让所有的艺术家在这封信上签名。”
陆华听了脸一下就拉了下来：“其他的都不要说，要让所有参展的艺术家集体在这封信上签名，不行。我们这个展览没有安排这个项目，而且也不能让人这样欺骗利用！”说完，他大声向屋里所有的艺术家喊：“所有参展艺术家都出去，都出去！所有参展艺术家都出去，到外面集合。”
菁菁带着好些人走在头里，门口一个黑大汉扣着门，拦住了去路，菁菁大吼一声：“让我们出去！”那大汉见菁菁怒不可遏，只好把门打开了。参展画家们都呼啦啦出去了。
青果和林欢站在最里面的角落里，根本不知道门口发生了什么，就看见陆华在跟一个黑衣人说什么，没一会儿就看见那人上了凳子。等那人把事情宣布完，青果就跟林欢说：“哎哟，这就是那种政治聚会啊，我们今天也碰上了。”青果拉了林欢往外走，走到门口，想都没想拿起笔就签了名。
她和林欢后来在大街上追上了所有的人，陆华看着她问：“你们怎么才出来？”
青果笑着没吱声。
一行七十多个人去了一家小饭馆。陆华开始讲事情的经过，青果听了睁大了眼直瞪林欢。
坐在饭馆里，陆华根本没有心思吃东西，脑子里飞快地转开了，虽然大部分人都跟着出来了，他知道老米还在里面，这说明他肯定知道今天的事情，还有那个温道明。他问身边所有的人，谁知道他的电话？谁能联系上他？他真想立刻当面质问这个人，是何居心要这样欺骗他？谁在后面指使？他越想越气，差一点儿这个现代艺术大展就又要变成一个政治事件，经了这大半个月紧张疲惫的战斗，刚要松口气，这事情就又来了。你们想来利用这个展览，想来耍我？也不看看我是谁？我是被你耍的人吗？你们搞民主政治，既然是个光明正大的理由，用不着耍手腕玩欺骗嘛！这些人，这些躁动的艺术家其实用不着你们欺骗，你们大可手一挥，他们就跟你们去了。你们也太下作，太卑鄙了，谁都想来利用一把，看这个现代艺术展有名声了，就来利用了。要想利用也不能坑蒙拐骗嘛！
在北京这个场子里混，水到底有多深？陆华一时又陷入了深深的悲哀，各种势力都在这里搅和着，尤其国外的一些政治势力，这是一个各种社会的、政治力量的角逐场，一不小心就会被别人下了绊。想到老米是知道内情的，悲哀取代了他刚才心里的愤怒。这个展览一路走到现在，他不是不知道作战的艰辛，为什么要欺骗我？为什么要牺牲这个展览，为什么要把这个展览和这个政治事件挂上钩？中国的现代艺术就是要关注中国的民主政治，也不能被别人当枪使吧？中国现代艺术就不可以自己独立地说出自己的话吗？我们这十几天的展览说得、表达得还不充分吗？
陆华想到这里气愤又填满了他的胸腔，他煞白了脸，一句话都不想说。菁菁一直在他的身边，一看他煞白的脸就知道他心里的滋味，也气得不想说话。她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欺骗，她认为这样做的人都是阴险小人，没想到老米会干这样的事情！她为陆华伤心，不管怎样，老米一直跟陆华都和平相处，虽然他俩在这个运动里是主要推手，但是从黄山会议以来，陆华似乎更活跃，更有号召力。陆华要年轻几岁，年轻气盛，这就得罪人了。
吃完了晚饭，到了美术馆，菁菁正看着陆华沉着脸忙着往外运画，突然见老米从美术馆的大门走进展厅，她叫住了陆华，小声说：“陆华，老米来了。”
陆华放下手里的画，压住火朝他走了过去，直视他的眼睛冷冷地问：“老米，你知道温道明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老米淡淡地回了一声。
“你要见了他请他来找我，我知道你准能见着他。他这是干什么？我想要问问他，这样欺骗我们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老米不置可否地看着陆华，没有说话。
陆华憋了半天的火爆发出来了：“如果他认为他搞的事情是光明正大的事情，用不着这样欺骗我们！他用得着这样玩儿欺骗吗？如果对我们这些人没有一点儿尊重，可见这所谓的人权签名是一个什么样的见不得人的事情！不就是要在一些外国记者们面前表演一番吗？我觉得我们这个展览用不着！我们这些画家们也用不着！”
老米忙说：“也许这里有误会，不要激动嘛！”
“误会？这里没有误会！他告诉我们去开庆功会，结果是骗我们去签名，你不觉得这样很卑鄙吗？”
菁菁也忍不住了，在旁边大声说：“他完全就是个小人！只有小人才干这种事情！还人权、民主自由呢，他应该先学会怎样做人！”
陆华一下停不住了：“有些人是想把这个展览跟这个政治事件挂上钩！中国的现代艺术就没有独立表达自己的能力吗？所有这些作品，几百件作品，十几天在这里呐喊，难道表达得还不够吗？用得着把我们骗过去，偷偷摸摸地，就像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表演给几家外国的报社看，我们用得着吗？！”
老米一直没有说话，他心里很清楚陆华这后来的话不是对温道明，而是对他。陆华和菁菁痛快地说完后，两人昂头激动地走出大厅。
老米低下头，慢慢步出了美术馆。
青果和林欢把林欢的画搬进了在美术馆后面的库房里，郭亮刚才在大厅里念了一个长名单，现代艺术展里有部分作品要送到香港联展，林欢的画被选中了。说实话，青果一直在发愁怎么把画再运回T市呢。青果拉了他说：“咱们快走，还能赶上回T市的最后一趟过路车。”
林欢看了下表说：“走，咱们也许得跑了。”
青果又说：“怎么着也得跟陆华打个招呼，我今天一天还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呢。”
两人忙忙地跑到前面展览大厅里，楼上楼下都是搬画的人，到处一片混乱。
林欢说：“走吧，以后再说了。”
两人出了大厅的门，冲下台阶，就看见广场上有一堆人，好像几个人在厮打。青果站下了。她刚看清楚，是温道明，那个骗人的温道明在跟陆华厮打。就见他抡起胳膊一拳打在陆华的脸上，陆华的眼镜立刻飞了出去，耳朵里顿时听见菁菁的尖叫声。哦，天！青果使劲睁大双眼，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一会儿，陆华周围就围满了人。
林欢拉着青果快步走出美术馆的铁门，在门边她看见惊愕地张着嘴的罗小刚。
他问了一声：“你们走啊？”青果和林欢都没来得及回答他便跑了出去。
就此在青果以后的一生里，没有再进这道铁门。
青果疾走在东四大街上，脑子里一片混乱，她被刚才的景象惊呆了。那人扬起了手臂，一拳打下去，好像没有落在陆华的脸上，而落在了她的脸上，她悲哀，觉得耻辱，为陆华，也为所有的人，所有造反、搞现代艺术的人。就这两个星期，没多久啊，都多激动，欢欣鼓舞，以为干革命了，谁知不过一场江湖之战，最下三烂的东西，他们真的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叫人看不上！
林欢拖着她在候车大厅里跑，他们没买票，混进了站台，等上了车，她都一直呆呆地任林欢牵着她。林欢在车厢里找着一个空位子，两人好不容易坐下来，他仔细看着青果的眼问：“你怎么了？别不会傻了吧？”
青果轻声说：“欢欢，你看，事情到头就露出它肮脏的一面了，这世界上的事情都那么龌龊。”
林欢摸了下她的头，说：“这就是现实。”
凌晨1：30，他们才回到阔别将近二十来天的“家”。别说就二十来天，青果觉得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整个’85运动就在这二十来天里，以一拳打飞的眼镜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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