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心穿着蓝色西服躺在一个台子上,四周放满鲜花,这回他的脸是真的苍白无色了。青果走到台子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还是那么瘦,他疲倦的眼睛终于闭上了,再也不用彻夜不眠地思考问题,不用为自己的信念跟人紧张地争执,不用为社会的事情满世界奔波了。他的神经一直都绷得太紧,靠着大量劣质香烟支撑着,青果欣慰地想这下他真的可以放松了。
有人在前面发表讲话,青果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她忍着没在大庭广众之下掉下泪来,不想表现得比别人更悲伤,她要为他守住秘密,他内心的苦是他们之间的秘密,青果连林欢、Jenny都没有告诉过,估计这个世界上也就只有她知道。
老王站在青果的身旁,低着头,青果扫一眼大厅,所有的人都在静听前面一个人发言。青果从毕业后这是第一次见老王,他头发都花白了,完全一个中老年人的模样。他跟李心之间的龌龊早有耳闻,没想到到最后还是他头一个给她打电话,而且从南京专门跑来悼念他,青果叹了口气,唉——再大的过节,在死亡面前都不算什么了。
前年李心从奉节被调回北京,青果回国见到过他,从他那里听说了他们之间的故事。青果没有完全听太懂其中的细节,不过知道老王为了在奉节兼并国有企业,做了什么违法的事情,被公安关了一年。当然老王能去奉节做生意完全是因为有李心的方便,最后进了局子估计也跟他有关。李心当时就跟青果说:“我怎么可能让人这么占国家的便宜呢?那不把国家卖进了他们私人的腰包里了?”老王一年后出来,被打击得很惨重,怪不得现在这么老气横秋了。青果看着他,心想什么样的人遇上李心那样的怪人,都无话可说,老王拿他也没有办法啊!记得当初他在学校里入党还是老王介绍的,真是世事难料,谁会料到他们现在是这样一个结局?
小赵一身黑衣,低着头站在花圈旁边,手拉着孩子,青果想她的明天会怎么样呢?她放弃了所有的东西,就这样嫁给了他,可他什么都没给她,哪怕是最起码的眷顾。她穿的用的,每一样都是八十年代的,或者九十年代初期的,极其低档和简单。
记得前年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和孩子刚到北京,青果以为她会留下来一起聊天,李心却尽量把她支开,让她去厨房烧水泡茶。看得出来小赵从来就没有介入他的精神生活。
就是在那一次,李心得意地把去法国买回来的油画拿出来给她看,还笑着说:“你现在是这方面的专家了,你看看我这画怎么样?”
青果看着他把四幅一尺宽两尺长的小油画在地上一字排开,瞥了一眼,就笑道:“你哪里买来这些东西?街边吧?这种画不值几个钱,也就五十至八十美元吧!”
李心咧嘴乐了:“差不多,差不多。”
“你买这些垃圾干什么?钱多啊?!”青果揶揄他。
“就是钱少才买它们,钱少什么也买不了,连双鞋都要好几十美元,几幅画还有一点儿法国浪漫的气息,你看看,也不是都那么不堪吧?”
青果笑着只好点头:“反正你买了就算了,要我?我可不买,就是在巴黎买双鞋也不买这个。”
小赵在旁边没好气道:“我说他出国能给我买个什么回来,什么都没有,就这几幅烂画,我上次说,他说我不懂,看这回青果也这样说,你怎么说呢?”
李心不耐烦地朝她挥一下手:“好了。”
小赵忙闭上嘴。
青果后悔自己说话造次了,其实小赵的要求真不高,这他都不满足,青果不满地瞪他一眼:“你啊!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李心干脆找了个什么借口把小赵推出了书房。
那个下午,他把青果带了出去,去他喜欢的咖啡厅、餐馆、画廊,去北京最大的书店,然后去他工作的办公室,给她看长江三峡的画册,说他带回来好些画册,都是关于三峡的。他一页一页地翻给她看,青果静静地听他颤着声讲那里的事情、沿岸的历史和传说,他眼里露着哀伤和眷恋,说到最后他笑道:“你不要笑我,在那里待了好些年,有感情了。”
“不会,我为什么要笑你。很遗憾每次回来时间都那么短,我真应该去那里看看。”
“去吧,去看看,再不看就没了。”他眯上眼,沉默下来,点上一支烟。
那天他送她去火车站,临要进站前她突然感觉他们之间的距离,她想他是不是已经变得跟李叔同一样,让人不能够着,只能瞻仰了?就在那一瞬间,她想起过去他们在一起听音乐、看电影、下馆子、讲生死、谈艺术,一起出去游泳、跳舞、溜冰,甚至一起在大街上游行,他现在已经没有这些闲情逸致了,他眼里除了沉沉的思绪,就是淡淡飘浮不定的忧虑,青果知道她已经抓不住他了。
她一个人坐在去T市的火车上,怅然若失,想起曾跟陆华开的玩笑,当时他正说着李叔同,她就开玩笑说再不吃盘子里的鱼,将来恐怕就没机会了。果真没了!那种心心相印、有血有肉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追悼会结束了,全班同学聚在一家餐馆,青果看着众人,没兴趣说一句话,李心都走了,还有什么可聚的?李心跟大家的缘分就是这么浅,他早早地走了,把大伙儿甩在后头,让大家来伤心,还是他聪明啊!晚上,青果和Jenny好说歹说从李心家搬了出来,小谢给她们在附近找了家旅馆,说便于第二天带她们上路,大家商量好一起回N大看看。
两人洗过澡,分别躺在两张床上,Jenny暗笑道:“今天晚上再不出来我就要睡不着了。”
“你是说终于可以洗澡了?”青果笑着问。
“对啊!”
“唉,李心他们单位也就是个清水衙门,哪来钱?他也不会这些,他扶贫扶得恨不得把那点工资都扶出去,那不前几年还资助一个农村孩子上北大吗?”青果又叹,“那个学生还真有出息,今天他不都发言了。”
Jenny翻了个身,把脸对着青果:“青青,这么些年,我没想到他会变成这样。过去你跟他近一些,我一直觉得他很难接近,像个贵族一样,不是谁都能入他的眼,你看我跟你这么近,他基本上不睬我,他不感兴趣的就很冷漠。还记得那个鲁红兵吗?在我看来又老又没女人味儿,可就对了他的胃口,他热情得随时都恨不得跟她在一起。我可知道他对你的用心,那个殷勤劲儿连林欢都有得拼,幸好你们林欢大度,人家没当回事。”
“他向女人献殷勤的样子很让人讨厌吗?”青果问。
“不,他太Gentleman了,感觉从十八世纪法国小说里走下来,把自己搞得太扎眼。你可能记不得了,他当着全班给你让位子,给你拉椅子,一场舞会霸占着你,只跟你跳,别人都别想染指,太过分了。”
青果听了微微笑了一下,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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