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时代-“政治上正确”,社会与理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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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ussell看了看他们,说:“这学期收你们几个不是没有原因的,从你们寄来的片子里我发现一些有趣的东西。这样说吧,现在已经过了六十年代,也过了七八十年代,到了绘画已经死了的年代了。可我们这些人还在画,到底绘画死了没有?”说着他看了下大家,又继续:“你们几个的作品,我觉得大家都还在画,还在说着自己想说的事情。林和David有着不同的文化背景,他们在讲他们自己的故事,让人看了惊喜。因为在座的都热衷绘画这件事情,那我们就来集中时间和精力把它做好。”

    几个学生听了都没有吭声。

    Russell停了一下又开始讲:“我现在要来讲讲对美术史的看法,过去到现在学院里到处都充斥着这个讲法,说艺术就是一个风格的发展史,艺术是一个逐步抽象的、追求形而上学的过程,我不同意这种说法。按照这种说法绘画只有死路一条,你看抽象到最后就没有什么可再搞的了,似乎所有的形式和风格都被前人搞完了,它不死还等什么?要我说这都是谬论!”

    林欢伸长了耳朵,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生怕漏掉了一个字。

    “到底历史是不是艺术史讲的那样呢?我看未必!依我看那些书里讲的历史永远都不能真正客观地反映真实,艺术史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撰写的,它所反映的只是撰写人脑子里和眼睛里的东西。他们要鼓吹的、宣扬的就变成了主流,最后就变成了历史。其实在任何时候,都有很多东西并存着,充满了活力和创造力地存在着,制造了很多东西,因为不被这些撰写人重视,就被忽略不计了。那么历史真相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们无从知道。譬如说六十年代我跟你们一样还是个学生,在纽约,一场抽象表现主义运动轰轰烈烈,这是主流,每个人都在搞这些东西,包括我。Edward Hopper在那个时候从来也没被人重视过,被认为是东北的土老帽儿,但是我们现在来看他的东西,就知道他被忽视了。所以我这里要讲一个,”他放眼又看了三个学生,“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首先要真实地对待自己,不要投机取巧想方设法去让自己在政治上正确,不要怕自己不在主流上,这样才有可能创造出来好的艺术。”他挥了一下手,继续道:“所以,具象的东西自古就存在,在所谓的抽象潮流时期仍然大面积地有价值地存在着,只要人们拿着画笔,它就永远会存在下去,我仍然要说,现在好的具象的东西和古典时期的一样伟大,它们只是手法不同,表达的东西不同,但是你不能说具象的东西就过时了,就没有画的意义了。任何时候只要你认为这是你最佳的表达方式,它就有意义。”

    他又停了一下,看三个学生直愣愣地听着,接着又说:“我的这个课,没有任何要指导你们的,希望你们放开了画,找着你最想要说的和你最合适的方法。如果能达到这个目的,就很了不起。从今天开始,我们一个星期碰一次,评讲作品。”

    “太棒了!”Paul大叫了一声。

    林欢口不能言,Russell的一席话,如雷贯耳,他深感如果要谈学术问题,还得加紧练英文,这些过去想过的很多问题,Russell今天都说了。看来跟着他大有学头。David在旁边也怔怔地没有说话。

    Russell站了起来,说:“好,我们这就结束,大家都去工作。我们下个星期在这里见,别忘了把一个星期的东西拿过来。”

    三个人兴冲冲进了17号楼,进了自己的空间。林欢把画框立在一把旧椅子上,说实话他买不起画架,好几十块呢。还在楼里捡了块三合板,把从家里带来的一大把笔铺开来,对着空白画布,脑子里转开了。他下意识地拧开一袋油画颜色,刚要往外挤,马上意识到挤不得,挤出来一会儿就干,几块钱就没了。他忙住手,跟自己说先理理脑子吧。随后站了起来,盯着画布看了半天,最后决定不画了,拿上钥匙,跟其他两位说声再见,回家去了。

    出了大楼他骑上车,脑子里还想着Russell说的话,急急忙忙回家,进屋就翻箱倒柜,把带来的资料都拿出来,去西部收来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开,图片、画册、照片铺了一床一地,他盯着看了半天。又站起来点了支烟,站在屋子中间,围着那些照片走来走去,然后又走到窗户前,看着后院子里的一棵高大的松树发愣,青青要是在就好了,可以跟她聊聊,记得在国内时,就把她留下来,两人坐在床上聊。想到青果,他便低头往桌上找照片,照片中的她正站在那里,艰难地冲他笑着,他拿起照片来轻声说:“青青,你要在就好了。”

    照片上青果危险兮兮站在山顶上,手扶着铁栏杆,四周什么都没有,身下霞光里一片云海。朝阳洒在她的身上和脸上,她勉强地挤出一点儿笑容,腿扭着站在那里,因为怕滑下去,在灰色的短靴脚掌外面还绑着布条子。林欢走时专门挑了这张来放大带着,她那个狼狈样儿让他每次见了心里都跟照片里一样充满了阳光。凝视片刻,他才把它放回桌上,从抽屉里拿出信纸来,给青果写信:

    青青,我的宝宝:

    我到学校了,你现在复习得怎么样?要抓紧时间,不要太想我,考试的时间快到了,到时候我会给你打电话,给你鼓劲儿。上次你在信里说的那些事情,千万不要把它放在心上,别紧张,事情没有来,不要自己先乱了阵脚,这些事情在你来了之后都会变成过眼烟云。你讲李心还有窦斗两口子都关心你,真要谢谢他们,我要专门写信谢他们。

    今天第一次上了Russell的课。他的一席话如雷贯耳,我们平时想的、讨论的他都说了。一个问题,也是我一直想的,在人人都唯恐赶不上潮流的时代,如何真诚地面对自己,让画都发自内心,让画就是自己。离开了你,离开了中国也许有的问题更清楚了。什么是我?真正的我?在这里要问这个问题,答案都在你给我准备的箱子里,就这些了。下了课我就奔回来,把箱子里的东西都铺开来看。青青,我现在最清楚的就是我天生带来的东西,文化的,我吃的饭养我成这个样子,环境再变,新东西学得再多,我想从根本上我再也变不了了。今天Russell最后说找着你想说的和最合适你的方法。其实问题就这么简单,就在最基本的问题和动机上,想别的都没有用,关键的是最后你创造了什么真的东西。宝宝,不管怎么样跟你写了这些,算我跟你把话说了,现在我脑子里清晰一些,你就有这么好,即使你不在身边,都让我清醒。

    告诉你,我们的画室太棒了,一个大车间里有十来个空间,今天稍稍了一眼,所有的画家都充满了活力和创造力,我有感觉在那里我会画出好东西。

    让我来跟你汇报,我到二手店里买了一个旧台灯、一把旧椅子,还有一辆二手自行车,一共才花了一百八十美元,最近钱花得太快了,我还得去找几份工来打,要不然到时候没有钱就不行了。宝宝再坚持一会儿,我们就能再见了,说这些都恨不得时间过得快点,我真想现在就能把你抱在怀里!

    不能再写了,我爱你,爱你!

    亲你!欢

    九月开学了,青果到艺术系报到,艺术系就是个筹备组,没有学生,除了一个星期开一次例会,大家都无事。虽然林欢每个星期都有信来,青果虽仍然日日思念他,但终于不再天天哭了。Jenny在开学后来了一次电话,两人叽里呱啦说了一个多小时,Jenny直后悔不该离得那么远,因为她最不喜欢写信。青果知道她在南边很自由,也就放了心。

    九月底,青果去系里开例行会议,听说方明系主任回来了,从青果开始工作,这可是他头一回到系里来。

    开完会回到宿舍,一想起刚才系里那一群阿谀奉承的小人和复杂的人事,她长吁短叹,心里好生烦躁,托福书也看不下去,仰身倒在床上,一侧头,就见林欢灿烂的笑脸正对着她,便在心里喊:欢欢,我怎么才能逃出这苦海呢?这些人,这些事,没有一个让人喜欢的,真受不了,当初怎么就找了这样一个地方?真是瞎了眼了。

    正郁闷,王维来了。进了屋就喘着气说:“贾红也太好强了,她自己一个人跑到深圳去挣钱了,把孩子就扔给了她妈妈。”

    青果听了大惊,一边让王维坐下,一边给她倒水:“她怎么舍得孩子啊?自己一个人跑出去能挣多少钱?皮皮在纽约挣得还不够吗?这一家子三口人分着三处,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哎呀,你不知道她一门心思就为皮皮着想?可能看出皮皮在美国挣钱也不是那么容易,她想在国内挣点,到时过去还能帮上点忙。你想想,咱们全中国也就只有深圳能挣到钱。”

    青果听她说完眼泪就要下来:“你就不要说了,皮皮和欢欢每天都在纽约大街上挣钱,整个夏天都没有休息一天,这就够难为他们的了。我可没有贾红的本事,什么钱也给林欢挣不来。他们现在都去上学了,欢欢在周末还打工呢。你说我们这有多难?怪不得贾红要这样干,我就是佩服她。”

    “唉,窦斗等年底还得去签一次,你说去美国怎么就这么难呢?”

    青果睁圆了双眼看着她说:“签不下来也不一定就是坏事,像我们这样真生不如死,你看看贾红!”

    “对啊,所以坚决不要孩子是对的。嗯,我走了,得回去做晚饭了。”王维急忙忙地走了。

    送王维出了屋子,青果脑子里都是贾红瘦小的身影,多么要强的女人,别看她那么小个人,为了皮皮什么苦都能吃,什么都可以放下,孩子都可以扔到一边,真的少见的痴情人,皮皮他能体会得到吗?

    这一个月窦斗一打听来消息立刻就让王维传给青果,好让她放心。他要回他父母家,也不穿过N大,宁肯绕道走大马路,在家里也不轻易提青果的话题。王维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她知道窦斗还是把她放在第一位的,而对于青果,她倒生出万分的好感,偶尔会去宿舍看她,见她除了忙着考试,就以林欢是命,反而倒多约她出去,逛街啊,买吃的啊,说要让她散散心。她回了家,就把关于青果的消息样样不落讲给窦斗听。窦斗每次都不出声听着,听完照样该干什么干什么,问都不多问一句。可王维不知怎么就知道,窦斗非常愿意听,甚至越细节越好。她就更多去找青果,一个月下来,俩女人已经变得比往常更亲密了。有一天窦斗听完王维讲她们出去逛街的事情,闷在一边想青果是我的人,现在倒成了你的朋友了,真是岂有此理!又转念一想,你俩好,我也高兴。

    开学一个月,李心忙得脚不沾地,他的母亲和小张同时住院,母亲心脏不好,小张卵巢里长瘤子,得动手术,一个月跑下来他更面色苍白,疲惫不堪。他跟青果一样开始在系里上班,按部就班教书,做学问。一个月下来,他觉得不踏实,发现这种书斋式的生活方式不是他要的,跟他想做的和想要的差了十万八千里。他得空去看望青果,在她伤心时宽解她,只有面对她,他才从心里稍微开心一点儿。一天青果听完他的想法后笑着问他:“教授都不想当,你还想怎样?想变成伟人吗?”说得他乐了,不过青果的这句玩笑倒提醒了他,他知道迟早他还得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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