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纽约后来的日子里，林欢仔仔细细地逛了Soho各种画廊，真是千头万绪，不知道从何入手？纽约不愧是世界艺术的中心，什么都有，丰富得不能再丰富，严肃的画廊几乎没什么画，譬如墙角堆一堆糖，就是一件作品，要几十万甚至百万美元，可人家的内在是怎样运转的？真不知道。再有，各种各样的展览每个星期都有，风格大不相同，大部分都不是布面两维的东西，也看不到任何红点(卖掉的标注)，这些画廊怎么生存的呢？后来看得越多感觉越乱，不过有一点儿感触很深，就是纽约的艺术如茂盛的森林，充满了生命力，而且不受任何规则教条的束缚，给人的感觉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创造力和想象力惊人。他顿时茅塞顿开，发现自己过去在国内学得机械教条，条条框框太多了，见的也太少。这会儿他带着满脑子纽约的刺激，一头奔向学校，坐在Greyhund上默想：这下要去上学了，真的从零开始。
到芝加哥后，林欢直接就去学校报到，如他所料，学校就在大街上，不远就是学校的美术馆，大得跟国家博物馆一样，这是个什么学校啊？林欢不由得兴奋起来。
在系办公室里，他碰到了Paul，和他一个专业的同学。这位同学金发碧眼，一米八的大高个儿，让林欢第一反应就是古罗马雕塑。当他知道林欢是新来的研究生时，便热情地和林欢握手，直说“欢迎”，还告诉他，他们是同门师兄弟，并带着他去行政楼、教室、图书馆、食堂；他一路走一路在学校各处的留言板上和各公共汽车站上撕条子，最后交给林欢一把说：“打这些号码，都是房屋出租的。”
林欢忙谢谢他，跟他告辞，赶快回到系里，他的行李还存在那里。系里的秘书Mrs.Morris热情地帮他挨个打电话，最后林欢选了一个日本人的招租。问下来是音乐系的一个弹钢琴的女生，说是两室公寓，离学校十分钟的路程，每月房租五百美元。等林欢敲开灰街46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5：30了，那位日本女生正等着他。
一开门，林欢忙说：“你好！我是林欢，对不起来晚了，我走过来的。”他一面用磕磕绊绊的英语说着抱歉的话，一面打量她，这个日本女孩和青果差不多的中等个儿，也就二十多出头，小巧玲珑，黑发披肩，齐眉的刘海儿，下面一对黑黑的杏仁眼睛，皮肤很干净，瓜子脸，小巧挺直的鼻子，红口白牙。只见她躬身行礼，笑着回道：“Hi！”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我是Kiku，很高兴认识你，请进来！”她的英语也带着口音，一听就是外国人。林欢发现她笑起来一双眼睛就跟豆荚一样弯了下来，她的手指修长，对了，她是弹钢琴的。林欢忙跟她礼貌地握了下手，说了一声：“你好！”不免心里高兴，一个这么漂亮的合租人，真是幸运。
Kiku把林欢让进屋，领他到他的房间，边走边问：“你真的是走到这里来的？”
“是。”
“从艺术系过来带着这两个箱子？”
“是。”林欢揉揉手，这两箱子可够沉的，可费了大劲了，累得他一身臭汗。这时他闻到Kiku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儿，便有点儿狼狈地在额上抹了下。
Kiku看了他一眼，抿嘴微笑，给他房门的钥匙，告诉他哪里是卫生间，然后便告辞说：“我得走了，再见！”
林欢忙说：“再见！”
她走了两步，又回头说：“如果你想买点儿吃的东西，向左两个街口有一个小超市。嗯，厨房里我有方便面，你如果……”话还没说完，她看着林欢又抿嘴笑了一下。
“哦，不用，不用，谢谢，谢谢，我已经吃过，吃过，晚饭了。”林欢赶快拒绝了。
Kiku点下头，又说：“那，再见！”
林欢客气地又回一句“再见！”也点了下头。
Kiku走了。林欢目送她出了门，这才仔细打量租来的这个小公寓，房间真的很小，厅也就十平方米，放了张小方桌子和俩凳子。左手是卫生间和厨房，右手是Kiku的房间，自己的小屋子正对着厅，也就十二平方米大小，里面一张铁架单人床、一张老书桌、一个床头柜，一共就三件家具。书桌上面老式百叶窗关着，林欢走了过去，把窗户打开，下午的阳光扫进来。林欢一屁股坐到床上，不管怎么样，在纽约睡了一个月街上捡来的恶心床垫子，这回终于可以睡在床上了。他这会儿才感到饿了，来了一天也没有吃东西，嘴都饿得有味儿了，他忙站了起来，拿上钥匙出门。
出门往左，没走五分钟，果真见一个意大利人开的小食品店，看来专为做学生生意的，东西都一小份一小份地包好了，店不大，可什么都有。林欢买了两大牛皮纸兜，一气儿花了四十美元，立刻心疼地想，这样花钱可真跟流水一样，这两天得花多少啊？一个月来，他跟皮皮在纽约都很节约，当然纽约的东西也要便宜一些，他们恨不得把挣来的钱都存到银行里，好给青果和贾红开证明。
林欢回到公寓，抱着东西进到厨房。厨房很小，就一小窄溜，右手靠墙一排白色橱柜，靠尽头窗下一个炉子，靠门一个小冰箱，到处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几乎一尘不染。林欢打开头顶上的柜子，没有几只碗筷，都整齐地摞着，一看就是日本瓷器，比国内的精致好多。另外一个柜子空着。
林欢心想这下麻烦了，跟这么个干净人合租房子还不得把自己搞死？他转身去隔壁卫生间，见里面挂着粉红色的窗帘和淋浴帘子，浴盆、坐便器、洗手池都擦洗得雪白铮亮，挂在杆子上的淡粉色毛巾没有一丝儿污迹，屋里隐隐飘着淡淡的香水味儿。天！我这不找死吗？他一下想起从纽约带回来的脏毛巾、臭袜子。一扭身猛地看见自己在洗手池上面镜子里，便拿手敲了一下镜子里自己的脑袋，说：“你小子，想什么呢，这下可好，遭报应了，有你好受的！”
他气鼓鼓地奔回厨房，把买来的东西一样样整齐地放进冰箱，又跑回自己房间，把箱子打开，拿出自己的杂物，幸好在箱子里找到一条新毛巾，多亏青果当初什么都给他多准备一份。等把一切都收拾好，他这才拿了自己的小锅煮了碗面。
洗完澡，天都黑了，他这才发现他屋里没有灯，就干脆脱了衣服仰身倒在床上，什么也不想了，不到一分钟，便鼾声如雷。
开学头几个星期，林欢忙着选课、上课、熟悉环境，跟Kiku每天都有照面，不过在厨房里客气几句，说实话林欢的英语还不能让他轻松自如地跟人聊天。公寓里整天都静悄悄的，他俩很少同时都在。一切看起来都令人满意，只有一样让他稍稍觉得美中不足，就是不那么随便。他是个散漫惯了的人，成天要小心翼翼整洁卫生让他觉得很受拘束。和一个女生，又是那么漂亮一个日本女生共用一个卫生间真的别扭，让他想入非非，好像撞进了一个陌生女人私密禁地，看着那些精致的女人用品，浑身地不自在，每次去都有错进女厕所的感觉。所以一般他都要等到Kiku离开后才用卫生间，把自己在卫生间里的痕迹减少到尽可能的少，就挂了一条毛巾，放了一套漱口用具，浴盆上放了一块香皂。
第一学期林欢只选了三门课，Giovanni教授的二十世纪世界美术史，自己指导老师Russell教授的油画，Kane教授的人体写生。
开学第二天，他跟Paul一起去了学校有名的17号楼，全校学生的画室都在那栋楼里。芝加哥的九月还很热，两个人走下来已经都出汗了，实际上Paul有辆自行车，看林欢没有，就把车扔在系楼前了。他们一路走，Paul一路给林欢介绍沿路的商店：这是旧书店，到这里买课本；那是复印店，晚上赶完作业可以来印东西，他们24小时都开着。他突然指着一个店喊：“嗷，嗷，嗷，这是卖绘画材料的，特棒的店。”说着他笑着摇头，“Bloody expensive！”
林欢望着他也乐了。
他们又过了一个旧货店，他朝林欢笑了一下，点头：“都是好东西。”
林欢听他这一说，朝店里伸了下头，黑漆漆的就看见些破铜烂铁，笑着冲Paul摇了下头。
17号楼到了，一栋四五十年代厂房，听说是过去一个纺织厂的房子。从艺术系出去也就七八个街口，林欢远远就看见学校蓝色的旗帜像幌子一样立着挂在一栋巨大的红砖楼上，一栋楼占了整整一个街区。林欢数了一下，一共八层，临街一色的工业铁框大窗户。
进了楼凉快多了，整个建筑里面是又高又大的框架结构。两个人开始爬楼，他们的画室在6楼，两个人没一会儿就都气喘吁吁了。林欢停了下来，笑着看看Paul，他正忙着喘粗气。林欢挺惊讶：别看他这么大个儿，可脸看上去却跟孩子般的单纯和干净，还这么漂亮，淡蓝色的眸子清澈见底，棱角分明的嘴角微微上翘，衬着挺拔的鼻子，真难以置信。
他们开了644号房门，门没有上锁，里面是一个巨大的车间。调色油的味儿立刻扑面而来，满眼就见五花八门的隔断和刺耳的摇滚音乐。林欢心里一抽，“怦怦”狂跳起来，他边走边看每个小空间，有浓烈得画得不成样子的，还有整齐干净，画得规规矩矩的，也有各种材料的，根本没有画架的。大概一眼，应有尽有，随心所欲，一派自然。这个大车间有十来个隔断，没有一个重样的。有些隔断里还有人，男的女的都有，各个都衣着随便又时髦，看见他们走过，都打招呼，又接着忙手里的活儿。林欢心里一股热血往上涌，觉得自己真的太幸运了，一个夏天在纽约没白干，能到这么好的环境里画画，真他妈的棒！
林欢在回去的路上立刻进了那家材料店，买了画画所需材料，大出血，花了六十美元，就这样还没敢使劲儿买。拿着那些东西，他真恨不得马上就能去画室画画。后来又进了那间旧货店，在里面买了一个台灯、一把椅子、一辆自行车，一共又花了一百八十美元。
Russell教授的第一堂课在艺术系里的6号画室里，林欢一进去就见Paul和一个又黑又矮的南美人站在那里，林欢知道这就是David了，Paul给他们作了介绍。没一会儿Russell来了，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条洗白的牛仔裤，一件淡蓝色衬衣。
四个人坐下，开始上课了，林欢没想到就他们三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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