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华一进门就问:“你把我大老远地叫来干什么?”
菁菁心里生气:哦,现在让你来一趟还得找借口了?你过去不是每天都来,想来就来吗?
看着菁菁生气地瞪着他,陆华忙笑道:“好了,别闹了,把信给我吧,你不是说有信吗?”
菁菁这才把信从包里掏出来,扔给他。
陆华一看信皮,N大的,立刻知道是青果的,忙把信皮撕开。菁菁撇了下嘴想:哦,就这么着急啊?
陆华根本没有在意菁菁的表情,打开信就读起来:
陆华:
好久没有跟你联系了,你都好吧?
窦斗昨天从北京回来跟我讲在孙建军的展览里看见你了,你的情况略知一二。
我今年毕业已留校任教,林欢八月赴美,他先去了纽约,然后去了芝加哥大学读油画。我现在无所事事,不过在宿舍里担惊受怕,不知什么时候能跟林欢团聚。最近痛历人事变迁,可谓生离死别,深感世事难料,岂是人能左右的?你知我是个随性的人,凡事都不勉强,还是落得个生死痛一场。
最近偶翻佛书,深觉“着境”二字难得。人生烦恼无不缘于此,有粘连就有麻烦,各种牵绊便生出烦恼,要一一割舍,跳出“境”来岂是件容易的事情?我是跳不出来的了,也不能割舍下他,只好每日痛苦。可你不一样,你可以割舍的便割了的好,那些人和事情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人事到底怎样,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定论的,你自有在历史上的位子,将来还不知道要怎么说呢?反正事在人为,我只希望你别灰了心,不“着境”,活得开心才好。
不赘述!
青果
陆华读罢,心里又惊又喜,真的巧合,这几日在家里想的就是这些,倒叫她都说了。以为她会跟你怎样吧?她什么表示都没有,以为她就此消失了吧?她又跑了你心里来跟你说温暖的话。不过,她的这些话证明她心里还是有我,要不她劝我这些干什么?她现在也许最苦,却想着来开解我,想到这里,心里便一热,仿佛触摸到她柔软的心。他抬头把信交给菁菁说:“你看看她说的。”
菁菁看完信,心里惊奇,这样一个看起来娇娇气气的小女孩子,写起东西来怎么这样?于是说:“怪不得你总看重她,好像她不同寻常,还真不一样呢。原来我就视她为时髦女孩子,没想她是这样。”
陆华眯了眼,想起跟青果过去交往种种,便什么都不想说了。
菁菁在旁边接着说:“她这番好意,真的很难得了。”
陆华小心把信叠起来,放进信皮,当夜便留在了菁菁的小公寓里没有回家。
第二天回到家,陆华提笔想给青果回信,拿起笔来,又放下,心里犹豫:按青果的脾气,未见得想要看到我的回信,我对她的热情从来换回的都是淡漠,她人就是淡。嗯,别这么急地表示什么,反叫她不喜欢。他站起身,走到书柜前,突然想起她在信里提佛书,便在书架上找,没找到什么,心里嘀咕,看来我平时太重凡事,不如她超脱啊。
他拿上包,锁了门,下楼骑车就往市里最大的新华书店跑,希望能找点什么看看。
这是个工作日的上午,书店里没什么人,陆华干脆就站在书架前一本一本地翻。无非是些讲经的,讲史的,还有一些讲佛教哲学的。他从架子上一下抽出一本小册子,是关于李叔同的,没想读进去了。他又找,找遍了整个架子,再没有了。他拿了那本小册子,交款,出了书店。
回到家里,他一个下午都在认真地研究那本书,确切地说,研究那本书后面的大事年表。他从书柜里找出一本地图,拿了一支铅笔在上面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画,从杭州虎跑寺——李叔同出家的地方开始,到泉州温陵养老院——他圆寂的地方,然后对着那本地图愣了一下午。
连着几天,他都在跑市图书馆,查李叔同的材料。一个星期后,他跟小平说要出差去南方杭州一带。小平没有任何怀疑,他出了门,上了南去的火车,没跟菁菁打招呼。
这些日子,菁菁知道陆华突然间对李叔同感兴趣,她知道他去了几趟市图书馆就为查他的材料,没想没隔几天,人就没影儿了,菁菁不禁慌了神,她顾不了许多,跑到陆华家里打听情况。
小平冷冷地看着她,心里不免一阵高兴,他走了也不告诉你,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根本没拿你当回事。可又一看她六神无主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告诉她:“陆华去了杭州一带。”
菁菁一听在心里叫:坏了!忙问:“他走了几天了?”
小平奇怪了:“他又不是小孩子,出差也不是第一次,有什么好担心的?”
“唉,你不明白的!”菁菁急得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
小平瞪了她一眼:至于吗?离开几天就这样心急如焚,还真以为是你老公呢?她拖长了声音说:“他——大概——走了四天左右吧?”
菁菁一听就急了大声说:“嫂子,你不知道,我怕他这回出去了就不想回来了!”
小平一听就笑起来了:“不可能,不可能!”
菁菁站了起来就要走,边走边回头说:“嫂子,等有什么消息,第一通知我,我走了,再去问问其他人,看有谁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
小平听了愣在屋子中间,一时傻了。可她在心里确实不相信这会是真的,难道这么多年对陆华的了解都是错的?
菁菁从陆华家出来,骑上车就往美院走,她想先去找谁问呢?陆华会跟谁说他这趟出走呢?他连我都不说,他会跟谁说?张伟?郭亮?张良?唐国庆?卫东方?她停在大马路上,心里凉了大半,陆华他不在乎了,怎么会跟这些人说什么?
菁菁调转头闷声往家骑,没心情去编辑部上班了。她开了小公寓的门,冲进卧室,仰身倒在床上,脑子一片混乱,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陆华真的会抛弃一切?她越想越气,怎么会是这样?自己这几年不顾一切的付出和牺牲,怎么会是这个结局?好,陆华,我就看你要怎么样?!我就不信你真的要抛下这一切!想到这里,她禁不住热泪盈眶,悲从中来。
陆华离开北京,在江浙和福建一带走了一个来星期,白天去寺院,晚上坐火车,李叔同住过的地方他能去的都去了。他一个人默在心里,在清静无人的古刹里、浓密的古树下、泛着青苔的石阶上、黄粉剥落的寺院墙外,他没觉得疲乏,反而神清气爽,思路清晰。他跟换了一个人一样,近来心里所有的阴霾一扫而光。
当初在书店偶然看到李叔同的小册子,一下子感兴趣,就跑到图书馆把关于他的材料都查来看了,感觉那么不真实。陆华突然想去实地看看,既然不是那么遥远的事情,那些地方肯定还会保留他的东西。一冲动便上了路,故意没有告诉菁菁,也没有告诉小平,他要一个人去经历和见证李叔同,怕旁人扰了他的静思冥想。
一个人走在杭州虎跑寺浓荫下的小石子路上,仿佛真离了尘世,突然想起青果信里提的“着境”,想这几年应该真的叫“着境”,搅得深才痛得狠,是这个道理。能放得下吗?青果直接在信里讲她放不下,明明白白地要受苦。陆华抬头看看周围黑瓦白墙,真是个清静的地方啊!连小风吹过来的声音似乎都能听见。
怀着一个糊涂的想法,千里迢迢坐火车,找寺庙,穿山林,目的何在?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反正他就有冲出去的欲望,他想看看李叔同住过的地方,他得身临其境。李叔同的什么东西搅得他身心不安,非得如此方可安心?他扪心自问,他有过遁入空门的念头吗?没有,压根就没这个想法。
在虎跑寺,他去拜了大师的舍利塔,居然看到了大师出家剃度时住过的屋子,听说摆设得就如当初。一张简单用条木搭成的木头床,四角居然捆着四根用来挂蚊帐的竹竿子,简单得好笑。床脚一个老式的洗脸架子,床上的被褥都极其俭朴。这一切都如他所料,可亲眼看到实物,还是让他难以接受,太简陋了。
没想他越往几处走,越简陋,到了福建泉州开元寺的纪念馆里就只剩下一个五六尺长光木板搭在俩木头架子上,别无一物。开元寺直接把温陵养老院的大师圆寂时屋里的家具原样搬来:木板下一双他穿过的旧僧鞋,床边一个小破桌子上面有一个小闹钟和一支毛笔,床头木头架子上一个破搪瓷盆子。还看到一小段树枝,说是大师用来刷牙的。床下一个布袋子,大师用来过滤洗脸水的,怕伤了水里的小虫子。那间低矮小屋子一面墙上有一张他圆寂时的照片,上面大师向右侧卧,神态安详。还有一张大师临终绝笔照片,写在一张写过的废纸的反面,上书:“悲欣交集”四字。
陆华看了不胜唏嘘,真真触目惊心,不能自已。
出了那间禅房,陆华站在铺天盖地的古榕树下,望着黄色的大殿顶在阳光里闪着光,四周红墙绿树,灰白色的各种样式的古石雕舍利塔、焚帛炉散落在院里。开元寺有皇家寺院的风范,大殿巍峨又富丽堂皇;而弯翘的大殿顶,远处驰名中外的古石塔东塔镇国塔和西塔仁寿塔俊灵,身姿绰约,塔身上的和到处可见的石雕石刻雕工精美,各色古塔造型优美别致,还有清秀简约的长廊,所有这些又让这个寺院有南方寺院的优雅和精致。再一看这里香火旺盛,香客络绎不绝。陆华一时难以置信刚才简陋的禅房是在这样一个地方,对了,这是后人把它从别的地方搬过来的。
他呆呆地坐到长廊上,脑子里还是那间房子和那两张照片的影子,到最后什么都没了,他这样一生,到最后就剩下一块光木板,物欲已经低到不能再低,简到不能再简。唉,瞧他枯瘦的身躯,都抽没了,剩下的是赤裸裸的精神。
“悲欣交集”,陆华脑子里还是那几个字,这是怎样一个人生?他圆满了。陆华的心忍不住地颤抖,错了,世人都错了,以为出家是个逃避。看看他的一生,恰恰相反,是他求的,主动地、积极地求的。他几近残酷地修行,才得那样辉煌的结果,别以为出家是个什么容易的事情!受的苦比在俗世里混要难一百倍、一千倍。他得有一个什么样的信念?得有一个多强大的毅力?这一辈子他在文化艺术上所做的事情,出家后在佛学里所做的学问,陆华你有什么能跟他比的?你不过是个俗人,一个俗人罢了!他能把事业做到这样彻底,他才是个纯粹的人。这就是境界了。想到这里,他猛地站起来,挎上包就往火车站跑。他突然明白为什么要往南跑这一趟,心里一阵狂喜,原来找答案来了。李叔同就像面镜子,让他看见了自己,陆华,你的信念在哪里?到现在你在为谁郁闷?为何事失望?为何事张皇?你有这个资格吗?你受的和他受的比起来还不应该算着苦,什么都还算不上呢!
坐在北上的火车上,他从包里拿出笔记本,撕下一页来,给青果写了封短信:
青果:
你好!
没想到我会在这样一个地方给你写信,我现在正在北上的火车上。先要谢谢你的来信,谢谢你的关心。别看你比我小这么多,说的话却让我受益匪浅。
你现在日子好点没有?建议你现在收集材料,先做点文章,做点有意思的题目,等你出国跟林欢团聚时,会有点儿作用。这样一则打发时间,二则为你将来在美国读书作点准备。
我很好,就因为你提到“着境”二字,就去翻佛书,突然对李叔同感兴趣,就跑了杭州、泉州一趟。当我看到他最后的绝笔和照片,我被刺激到了,他那样一个人,那样的身世、才华,对新文化、中国的近代艺术做了那么多事情,到最后就剩下了一张光溜溜的床板和枯瘦的躯体。物质的东西都灭了,剩下的只有精神。和他相比我们做的算得了什么?有什么可失望的?我们的信念都太浅,要做到他那样的纯粹和坚持,得有他那样一个坚定的信念,知道这谈何容易,我不过俗人一个,但我可以把他永远都放在心里,作一面镜子来提醒自己。有了信念,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青果,给自己一点儿信心,相信自己,振作起来,不要悲伤,一切都会过去,你会很快跟林欢见面的。
你知道他最后的绝笔是什么吗?“悲欣交集”四个字。
祝你心情好起来!
陆华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