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像野草一样生长-大水(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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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村里的广播通知,后天收割机就要进村了,让每家都留一个主事的人。可也就在这个晚上,镇上出了一件惊天怪事。

    在镇上医院里值班的一个医生,丢了一样东西。和丢东西的医生一起值班的还有一个男医生,那个男医生因为要替年迈的父母操持割麦的事宜,所以,这个晚上,医院里只剩下一个医生值班。值班的医生睡在值班室里,睡着睡着,冷不丁地被一阵钻心的疼痛疼醒了。开灯一看,天,自己的下身一片血淋淋。上手抓了一把,抓了个空。自己的那根阳具不翼而飞了。医生惊愕得往门外蹿,边蹿边号叫,救命啊,救命啊……

    小镇睁开睡意蒙眬的眼睛,惊恐而又茫然,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

    值班医生丢了阳具的事儿,旋风般打了几个旋,在一个不大不小的范围内,就尽人皆知了。

    这条消息当然比谈论收割机更有趣味。人们相互转告,相互探听,知道那个丢了阳具的医生是谁么?

    是谁?是谁?

    知道了,知道了,听说是那个人。

    哪个人?

    咱们找他瞅过病,对,年前到咱们村来的那个,和老高家二丫头有一腿的那个!

    这巧呢?

    那东西丢了,往后省得发坏了。

    谁干的,活做得真够漂亮的!

    ——我干的!

    母亲的手里托着那只阳具出现在人们的眼前。

    我的闺女不是谁想欺负就欺负的,大家伙都瞅见了,这就是欺负我闺女的后果!有人想报警么?报吧,最好再上个电视,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这事是我干的。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坏事没有白干的!去打电话啊,报警啊!没人报?你们怕我出名吧!那好,没人报,我自个报,这个名我出定了!

    哈哈……该死了,还出出名……哈哈……

    忽然,仰天长笑的母亲不动了,定格成了一尊塑像。嘴巴张到极限,做狂笑状。手里托着那截阳具。

    救人,赶紧救人!惊愣之中的人们终于反应过来,快速地做了分工。将母亲往屋子里抬的,打电话叫救护车的,到村口等着给救护车引路的。家里有车的人家,纷纷把车开到母亲的门前……

    别等救护车了,早一秒钟是一秒钟!谁喊到。

    七手八脚,母亲被抬上了其中的一辆大发车。其他的车,大部分是敞篷的农用车,一辆跟着一辆地尾随在大发车的后边。车上挤满了村里的男男女女……朝着医院的方向进发。

    娘家村里的车来接高丽丽,高丽丽就知道大事不好了。尽管来接的人怕高丽丽急火攻心,连着说了几个没事儿,没事儿。高丽丽说等一下啊,一提小可的两扇小肩膀,小可便在高丽丽的腋下了。夹着小可往婆婆那头儿跑,把小可丢在婆婆脚下,说了句“我妈出事了,您看着点小可!”抹头就跑。

    结果比高丽丽想象得还要严重。刚一进病房,一个美丽娇小的护士就拿了一张单子让高丽丽签字。

    做手术么?

    不是,病危通知书,要家属签一下字。

    谁病危了,你才病危了呢?

    推开护士,高丽丽扑到母亲的病床前。妈,您咋躺在这儿呢?

    身上插满管子的母亲已经处在昏迷状态了,她无法回答高丽丽。

    妈,我是小丽!您睁眼瞅瞅我!

    回头。问询从病房里一直排满走廊的村里人,我妈咋着了?

    噢,我知道了,我妈是在跟我怄气,不想理我,是不?

    妈,我错了,往后不惹您生气了,您说啥就是啥,行不行?求您了,睁眼瞅瞅我,我是小丽呀……

    周围的女人们已是呜咽一片。

    突然,监视器上的心跳显示,在迅猛攀升。母亲张开了嘴巴,开始急促地呼吸。

    小丽,你妈听见你说话了,快问问你妈,她想要干啥?一张又一张淳朴的脸聚过来。

    妈,我知道您想要干啥。您想去找妹妹,对不对?

    母亲的手指动了一下。

    我猜对了吧。您别惦记妹妹了,我今儿来就是想告诉您,妹妹来电话了,她在深圳呢。深圳您知道是啥地方不,那可是全国最富的地方呢。妹妹说,把钱挣够了就回来,她说要开着高级轿车回来。

    母亲呼吸的频率减慢了。只是几秒钟,心跳又开始加速。

    我还知道,您想回家,不想在这里躺着。家里,有您的麦子,您想去看看您的麦子,是不是?

    母亲的手指又动了一下。

    一小片金黄的麦晃了几晃,倒下。又一小片金黄的麦晃了几晃,倒下。不断地有麦晃动,不断地有麦倒下。有人在割麦。在母亲的麦田里,割着母亲的麦。麦有些欺负割麦人,倒下得不够麻利。割麦人的意志力显然大过割麦的力气,于是,割麦人用意志力来和麦抗衡,来征服麦。麦尽管有许多的不服气,但还是一截一截地拜倒在割麦人的脚下。阳光升起来了。麦看清了割麦人一双苍老的手。

    车带着母亲直接去了母亲的麦田。在地头停下,打开车门,母亲面朝着金黄的麦,偎在高丽丽的身上。

    高丽丽轻轻地拍了拍母亲的面颊,妈,有人早就来给您割麦了。您知道他会来的对不对?

    太阳从身上撕下两片红霞,一抖,两片红霞变成了一只蝶儿,朝着母亲飞翔。晕染了母亲无色的苍白。

    我说对了呢。妈,那个人太老了,快割不动麦了。您看,咱村里人都来了,都给您割麦来了。您呀,就坐在这儿监督,谁割得不好就骂谁。

    高丽丽和母亲说话时,每人手里都捉了一把镰刀的村里人,各自占了一段麦。人太多,所以每人只能占很短的一段麦。

    刷刷声霎时连接成了一片……

    母亲很快对刷刷声有了感应。握在高丽丽掌心里的手开始有节奏地颤抖,抖着抖着,母亲也化成了刷刷声。母亲将自己孤单的刷刷声加入到集体的刷刷声里,与它们融成一个整体,响成一片。

    刷刷、刷刷。

    美妙而又动听。虫儿都停了脚步,静心倾听人间最曼妙的乐声。

    刷刷、刷刷。

    母亲麦田里最后一束麦,由那只苍老的手掠起。他像一名最优秀的指挥家一样,把手里的镰当做指挥棒。一个漂亮的空中动作,震撼生命的最后一个音符,轰然迸发而出。

    刷刷——

    一切归于静止。

    联合收割机的隆隆声由远及近地响了过来。母亲麦田里的人们才真切地意识到,给母亲割的这次麦,或许是他们今生割的最后一次麦了。

    )第十二节 谁弄伤了小可

    你说,昨晚上的雷咋那么响呢?高丽丽把头靠在大水的后背上,嘶哑着嗓音。

    大水按了一下摩托车的喇叭。村里人不是说了么,连老天爷都发了脾气,替小可姥姥的一辈子鸣不平呢。

    噢——这样啊。

    大水把开车的左手腾出来,摸了高丽丽一把,没事吧?

    大水,咱走小路吧,大路上咋这么多的人?他们不在家里好好待着,在路上瞎晃荡啥。

    大水刹住车,指着马路边上排列着的收割机说,知道它们为啥在这里歇着不?昨夜里不是下雨了么,雷阵雨呀,机子下不了地,割不了麦。咱为啥走大道,和这些机子一个道理,小路上全是泥,咋走呢?

    我就想走小路!你不走,我自己走。高丽丽的腿从摩托车上跨下来。

    大水只得推着摩托车跟在高丽丽的后边,下了小路。推着走一段,停下来,用树枝子清理一下车轮上糊住的泥巴,再往前走。

    经过几个回合的走走停停后,高丽丽寻了路边一丛旺盛的草,坐上去。大水淌着一身的热汗,问高丽丽,累了吧?

    高丽丽不作答。

    看着神情恍惚的高丽丽,大水从心里起急。他把车停好,面对着高丽丽,蹲下身子,牵过高丽丽的手。

    你这样,我咋办,小可咋办?

    高丽丽抬起手,去抚摸大水湿漉漉的面庞。

    大水,你会不会也不要我了?

    你傻呀,我咋会不要你呢!

    那,你抱抱我,好么?

    大水在草丛上坐下来,把高丽丽拥到他潮湿的怀抱里。

    高丽丽深深地吸了一口大水身上散发出来的潮乎乎的气息,你说话算数?

    恩,算数!

    还是你对我好,妈不好,妹妹也不好。

    是,她们都不好。

    你不许说妈不好,她给我下跪,让我和你好好过日子呢。

    妈好、妈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

    大水推着摩托车继续行走在泥泞的小路上。车轱辘捡着青草旺盛的边缘走,这样,就不容易被泥糊住了。速度提高了许多。高丽丽趴在车座上睡着了。锁着眉头的小脸侧向一边,一串口水欢实地流淌着。偶尔,高丽丽会发出一两句的梦语,诸如她要去找妹妹,呼喊妈妈之类的话。然后,从梦中惊醒,眼角眉梢,沾着莹莹的珠泪。

    大水心疼得直抽筋。高丽丽第一次让他感觉到他存在的重要性,她对他的需要,她对他的依赖。此刻的高丽丽太孤独了,太无助了,像一个小婴儿一样,丧失了保护自己的能力。大水充满了神圣的使命感,他会以山的姿态护住她,为她遮风挡雨。他听到了自己骨骼的断裂声。那是成长的声音。

    到家里,天几乎黑透了,大水的体力也像灯油一样耗光了。小可,去接小可吧,到婆婆那院儿。

    小可?从来没有和婆婆相处过的小可,这几天是咋过的呢?她受委屈了么?婆婆对她不好了么?

    唉,你都把我妈想成豺狼虎豹了。大水叹息了一声。

    人和车到了婆婆的门口,隐隐地,门口戳了一截黑影儿。细看,才知是个人。再细看,那人是婆婆。婆婆在朝黑暗的深处张望着什么。看清大水和高丽丽时,婆婆急急地怨着,咋回来这晚呢?下葬晚了?

    小可呢?

    在屋里呢。

    婆婆说话的语气怪怪的。高丽丽忽然有了某种不好的预感,小可没事吧?

    ……

    铁嘴钢牙的婆婆竟然有不发声的时候。说明什么?说明小可出事了,而且出了大事。高丽丽扑向屋子里的小可,踉跄的脚被外间屋子的门槛儿绊了一下,高丽丽的双膝即将跪地时,大水一把抄起了她的小身子。

    小可缩在墙角里,面部表情呈现着极度的惊恐状。

    小可,你妈来了!婆婆指着高丽丽和小可说话。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小可挥舞起两只小手臂,快速地舞动成旋转的车轮,来抵挡外来的侵扰。同时,小身子极力向墙角的深处缩,仿佛墙角会保护她。

    高丽丽一把撕住婆婆的衣襟,你怎么小可了,啊?!

    我多冤枉啊,小可是我孙女,你不在家,我还打她两巴掌不成?

    你还有脸说小可是你孙女?你给我说实话,怎么小可了!

    高丽丽的眼珠子迅速地冲了血,红彤彤地瞪视着婆婆。小可是她精神的最后底线,谁伤了小可,谁就得死。

    婆婆惊慌了一下,稳住自己——夜里头小可婶子犯病了,走前儿小可正睡觉。我想着先跟着去医院,等把人家娘家妈接来我再回来,就先把小可锁家里了。谁也没想,刚到医院就下雨了,又是雷又是闪的。天亮,刚一把亲家母接来,我就回来了。我一回来,小可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有大孙子馋着,你还知道回来!你记着,小可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肯定不会放过你!

    被撕住的婆婆拿了眼神去盯大水,向大水求救。大水将目光移向小可,避开了求救的眼神。

    小可,我是爸爸,是爸爸呀。大水柔声唤着小可,无果,甚至引起小可更强烈的反应。身边可抓取之物,统统朝着唤她的声音飞了过来。

    高丽丽松了撕住婆婆的手。

    ——宝宝,我是妈妈,过来,到妈妈这儿来,好么?

    ——到妈妈这来,妈妈给你唱歌听,唱你最喜欢听的《小燕子》,好不好?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这里的春天真美丽……

    轻轻的吟唱中,小可逐渐地安静下来。高丽丽边吟唱,边用两膝在炕上向着小可移动,一点一点地接近小可。

    捉了小可在怀里,继续吟唱。小可偎在高丽丽的怀里,黑白分明的一对眼珠儿漾着天使的纯真,天使的圣洁。

    小可的麻烦才刚刚开始。除了高丽丽,小可拒绝任何人的接近。任何的接近,都会引起她的躁动、紧张和惊恐。比这个还要可怕的是,小可犹如一个聋哑孩子,感觉不到外界的声音。狗的吠声、人的语言都是另一个星球上发出的声音,无法传递到小可的耳朵里。拒绝接收的同时,也拒绝发出,仿佛丧失了语言功能。

    去医院吧。

    婆婆却抢先了一步,一大早,便带来一个陌生的蓄着胡子的老头儿。婆婆很诚恳地说,说不定是姥姥把孩子的魂儿给带走了,让先生给瞧瞧吧。

    在我发脾气之前,带着这个老头儿赶紧从我的视线里消失掉。高丽丽用舌根子按住怒火。

    您真是的,净整点子邪的歪的。大水也发出了斥责的声音。

    一家医院一家医院地走过,检查的结果均是这个孩子没病。没病的孩子会这样么?面对高丽丽的质问,医生阴沉了脸,你们到别的医院看看吧,我们治不了。

    绝望给高丽丽系了一个捉贼的扣儿,越是挣扎,套得越紧。高丽丽感觉到了呼吸的艰难。

    停止吧,就这样停止吧。我没劲儿了,没有力量挣扎了。我认输了还不行么?

    一条河流穿过收割过的旷野,寂寞地流淌着。

    师傅,停车!

    你们不是还没到么?

    让您停您就停。

    司机停下车,瞟过来一个困惑的眼神。按了一个钮,车门自动地张开嘴巴,把高丽丽和小可吐出来。然后合拢嘴巴,走了。小可,天真热,妈妈带你去游泳,好不好?

    高丽丽牵着小可的手,走向流淌的小河。

    妈妈抱着你好不好?

    其实,高丽丽不需要和小可商量,想做什么,只管做好了。小可不会反抗,不会不同意。

    这条河比起十九岁的那条河,更阔,更深。十九岁的畏惧感,经过岁月的漂洗,已经寻觅不到踪影了。

    水很快没过了脚踝,没过了小腿,没过了膝盖,没过了大腿,胸腔明显感到了来自水的压力。

    在小可天使般的宁静中,寻觅不到丝毫的恐惧。水更加有力量地挤压着胸腔。

    忽然,高丽丽怀里的小天使面部表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由宁静向着陶醉转化,轻微的陶醉又向着深度的陶醉转化;并且,小脸像向日葵那样旋转着,追踪着令她陶醉的源。那个源是她的太阳。

    高丽丽迅疾地收住两只脚,追踪着小可的追踪。

    悠悠扬扬,婉婉转转的乐声是源,却没有头儿。空无一人的收割过的旷野,哪里是它家?

    它只管动听着,飘散着,陶醉着小可。

    妈,是您在天显灵了么?您才是最了解小可的。这拯救的音乐,是您派来的么?

    妈,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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