拱进怀里的小尤物,就是一颗火种,迅速地让大水燃烧起来。那样的燃烧,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高丽丽不能,他的家不能。这一瞬间,燃烧就是生命的全部。平平知道怎样操纵单纯的大水,知道怎样让大水奋不顾身地把自己燃成灰烬。
小婶子如了婆婆的愿,产下一名男婴。按理说,婆婆该高兴得手舞足蹈才对。可是,因为小可的事情,婆婆只得把巨大的快乐像葫芦一样按在内心的深处。葫芦是不能漂起来的,村里的人都在注视着她的这只葫芦,一旦漂起来,飞溅的唾液会很快淹没它。
婆婆要做出无辜状,做出忏悔状,只有这两副面孔才会让人们的视觉稍稍舒服一点。
奶奶婆也在这个时候站到了真理和正义的一边,看着小可,爱怜地叫一声,太太的宝哇!然后,一口有浓度的唾沫啐到地上,淹死了好几只蚂蚁。
这个狠心的娘儿们!天打雷劈呀!说着,两串老泪蜿蜒而出,从干瘪的眼眶里。
舆论的同情更加凸显出一个事实。那就是,小可的非正常。
高丽丽说,咱们离开吧,离开这里,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
嗯,听你的。说不定小可的病会慢慢好起来呢。大水说,用跟学校告个别么?
不用了。老师们会理解的,学生们也会理解的。
去看了母亲和父亲。今天是母亲去世的三期,是个烧纸的日子。母亲的坟前有一堆新鲜的灰烬,已经有人赶在高丽丽一家三口之前,给母亲烧过纸了。一定是他,那个割麦人。有他照料着母亲,高丽丽是放心的。只是父亲显得更加孤单了。或许,让母亲来守着父亲,根本是一个错误。母亲还爱着父亲么,她的爱像她的恨一样长么?真的希望在以后的相守中,父亲少一些逃避,多一些担当,让母亲有机会做一个柔情似水的女人。
去看了娘家的房子,把房前屋后的杂草拔了一遍,然后,在门上落了一把大锁。将钥匙交给菊花老女人保管,万一哪天妹妹回来了呢。
出租屋是在一个叫做城中村的地方。离着大水上班的地方三四里的样子。选在这个地方,只有一个原因,这里的房子便宜。城里人很会算计,把一所房子分成几个部分来出租。正房算一个大部分,倒房算一个大部分。正房和倒房又被切割成东屋和西屋。高丽丽一家三口住在倒房的东屋,每个月的房租是一百块钱。
就像房东说的那样,你们住便宜房吧。在这座小城里,还会找到如此便宜的房子么?应该不会了。城中村,是最底层人聚集的地方。卖凉皮的山西人,卖特色小吃的陕西人。他们晚上进入到这里,白天从这里出发,棋子一样分布在小城的各个角落里。高丽丽他们住的出租屋,是城中村里条件最简陋的一个。因为简陋,所以整个房子是闲置的。即使是在城中村,人们对出租屋的要求也在逐渐提高了。租房子之前,要考虑屋里是否会有几件家具,最起码也要有张床的。高丽丽选中它,忽略了它的简陋,看重的是它的闲置。倒房东屋的玻璃还算是齐全的,就是这间了。一张大床,一套灶具,锅碗瓢盆。对,还要有一只电视柜,安放那台从家里带来的电视机。特意给小可买了一台放碟机。小屋子就满当当的了。狭小的缝隙,可供几个人勉强插脚。一通花销下来,两三千快钱就不见了踪影。
大水一个人不算丰厚的薪水支撑一个家,日子虽然清贫、简陋,但是,清贫简陋也是土壤。是土壤,就会给人以期待。有一天,它会长出庄稼,会丰收,会飘出收获的香味。这一天尽管是遥不可及的,但它给了土壤孕育的梦。
在这个没有伤害的环境里,小可会好起来的。高丽丽坚信。
在土壤孕育收获梦的过程中,一份固执的等待悄悄地植入高丽丽体内。从开始的无知觉,到后来的雄浑强大。
每天晚上,不管有多晚,高丽丽的那个等待都会守候在门口。没有眼睛的守候,听觉非常灵敏,它会准确无误地把大水的脚步从其他人的脚步里分辨出来。大水一分钟不回来,它就一分钟也不会离开。等待是高丽丽的牵挂幻化而成。门口的等待不回归,高丽丽就不能安心,就不能进入到夜晚的睡眠。高丽丽骗自己说,咋又失眠了呢?起来吞了两粒安定片,在床上静静地等着睡眠的造访。睡眠却犹如隔了千山万水,一副几十年才能赶到的样子。然而,只要那熟悉的摩托车声在城中村响起,睡眠冷不丁便在眼前了。
不管高丽丽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大水、小可、高丽丽三个人已经成了一杯水乳交融的液体。想要把某一个人从这杯液体里分离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在平平走后四五年的时间里,她和大水构成了越来越紧密的亲情关系,亲情或许才是世上最牢靠的一种关系吧。
四五年的时间走过,妹妹没有回来。小可除了音乐,依旧感知不到眼前的世界。高丽丽曾想,把小可送到学校,或者会有些改变?她不说话,但她是有听觉的,有视觉的。老师讲的东西,能听能看,一天下来,多多少少该有些收获的。说不准哪天,小可突然开了金口,念一首学过的唐诗呢。于是,去年暑假时,高丽丽在附近一所小学的学前班,给小可报名。交了一笔所谓的借读费后,小可成了学前班的学生。开学的那天,高丽丽带着小可去了学校。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老师、陌生的孩子们,小可紧张地牵着高丽丽的衣襟,小屁股挺挺的,死活不在老师安排好的座位上坐下去。没辙了,高丽丽哄小可,妈妈去趟厕所就来找小可,小可要不乖,妈妈就生气了,妈妈要是生气了呢,就不要小可了。
小可最怕妈妈说不要她的话。小可也最信妈妈的话,妈妈说去厕所,肯定是去厕所,说一会儿来找小可,那一会儿也肯定会来找小可。于是,小可轻轻地放开妈妈的衣襟,听话地坐在椅子上等妈妈回来。两只小手捏成小拳头,放在膝盖上。每一个细胞都投入到备战状态,随时准备和外来的侵入搏击。
高丽丽透过教室的玻璃,盯视了一会儿小可。见小可一直是安静的,心里渗出浅浅的喜悦。这是个好的开始。老师朝着高丽丽摆了摆手,意思是您放心走吧,孩子没事的。高丽丽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刚一进家门,学校的电话就在屁股后头追了过来。高丽丽以一秒钟都不敢耽误的精神,十万火急地折回了学校。
老师像抱窝的老母鸡一样,将孩子们护在身后,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显然,老母鸡和小鸡们共同的敌人是小可,他们的防御工事是专门为小可建的。此刻的小可,又在重复着几年前的那个动作——两只小手臂舞成旋转的轮子,嘴里发出惊恐的长啸;地上散乱着书本、书包。
见了高丽丽,老师急吼吼地嚷,您快把孩子领走吧,这么点儿的孩子就想杀人!
小可?小可,妈妈来了!高丽丽柔着声音唤着。
捕捉到高丽丽声音的小可,小手臂停止了飞舞,飞奔到高丽丽的怀里,环住高丽丽的两条小手臂突突地抖着。
天哪,你们把我的孩子吓坏了,还说我的孩子想杀人,你们讲不讲理!
高丽丽愤怒了。
一个孩子推了她一下,她就拿出刀子来要和人拼命,这个孩子暴力倾向太严重,您还是回家教育好了再来吧。
老师依旧保持了老母鸡的角色。
高丽丽从小可的掌心里剥出凶器,一只削铅笔的小刀,扔在老母鸡的面前。
这学咱不上了,跟妈妈回家,妈妈天天守着小可。
四五年的时间走过,平平正渐渐成为高丽丽和大水的一个遗忘。和大水有关的第三个女人就出现在这个遗忘的季节里。
高丽丽把这个女人称作Q。她没有见过Q,Q亦没有出现在大水的言词里,也没有出现在大水的神情里。高丽丽从大水的身上闻到了Q的味道,但又不是肌肤相亲后的那种味道。它是带着某种距离的味道。这个距离显然不是女人要的,是大水制造的。正是因为这个距离,高丽丽才保持了沉默。也是由于这个距离,大水才是坦荡的,坦然的。她不揭穿大水,看大水如何走下去。她给大水一个机会,就是给自己,给这个家一个机会。从每个晚上的等待里,从每个晚上大水带回家的味道里,高丽丽仔细地辨认着Q的模样,Q的举动,Q的动机。
哦,Q是一个已婚的女人,是一个对婚姻现状怀着深刻抱怨的女人。男人挣钱不够多,不够体贴,不够浪漫;孩子不够聪明,不够让她省心等等。总之,她的生活不该如此,命运不该如此。枯燥乏味的婚姻干涸了她的心灵,她快要渴死了。暴风雨,快些降临吧。不,哪怕是一场毛毛雨,润一下地皮也好。
大水就是Q的暴风雨,就是Q的毛毛雨。
从邀请已是维修组组长的大水倾听她的抱怨开始。反正就是走完共同的一段路,共同的路走完,他奔他家,她奔她家。大水低估了这段路的作用。他是信任这段路的,也是信任Q的。反过来,他以为Q也是信任他的,因为信任,才会有倾诉,他不忍心破坏了这份信任。他感激Q给予他的信任。于是,他和她在信任的小路上越走越长。
已是晚上十点多了。深秋的风很硬,很凉。
回家吧,不早啦。
家里就是坟墓。
你不冷么?回家吧。
冷。不回。
经大水一提醒,Q真的感觉到了寒冷,抱着双肩,靠在自行车上瑟缩着——你抱抱我就不冷了。
大水脱下外套,披在Q身上。Q拒绝大水的外套——你就那么讨厌我?
不是。太晚了,我不回去,老婆就睡不着觉。
——我问你是不是讨厌我?
不是。我不想伤害老婆。
——那,平平呢?平平算怎么回事?
正在沉下去的记忆犹如一条鱼一样,被人摸出来拎到你的面前。大水错愕,惊讶,继而愤怒,准备拔身而去。
Q冲上前,两只手臂从后面环住大水的腰——别不理我,我不能没有你……
大水回到家,已是夜里十二点了。
他摸黑躺在床上,一点睡意都没有。他知道高丽丽也没有睡着,伸手去摸她的手。他握着她的手,使劲捏了捏,然后是长长的一声叹息。
他等着她来问他,问他为什么这么晚回家,问他为什么叹息。然而,她是那么沉静,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只要她问他,他会告诉她全部。
又一声叹息。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她终于说话了。
他握住她的那只手有点抖。她是理解他的,她知道他遇到了麻烦。
他再一次捏了捏她的手,向她传递一个讯息,让她放心。他会很好地解决他遇到的麻烦的,她的理解给了他莫大的勇气。
一会儿,他睡着了。他的手依旧和她的手握在一起。掌心里的温暖是这个家的温暖。
)第二节 凌晨两点一个男人打来电话
大水不是一个善于处理麻烦的人。他不够决绝,不够狠心。很耐心地去劝一个准备和自己纠缠的人,说你也有家,我也有家,咱们是没可能的。这等于是在挑逗Q。吃不到的葡萄永远是甜的,永远是充满了诱惑力的。它就悬挂在女人的头顶,说不定再踮一踮脚,再蹿一蹿,就吃到了呢。咬破了皮儿,尝尝汁水的味道,也行。
Q是属于死缠烂打型的。大水错误地以为,他耐心的劝说,早晚有一天会打动Q。Q受了感动,会收了心。然后,他们各自过安稳的日子。大水的耐心,更加让Q有恃无恐,死缠烂打更加的凶猛。
在这场无休止的纠缠中,高丽丽表现出了对大水的高度信任。大水不想负了高丽丽的信任,太想从这场纠缠中拔出脚来。晚上下班,Q又说,陪我走走?
如果大水说不早了,回家吧,并做出准备绝尘而去的动作。Q自有她的办法。
走吧,我出啥事和你无关。
大水最怕的就是这句话。他是一个永远保持单纯的人,Q的话让他不安,让他无法狠心绝尘而去。他不想Q因为他真的有个三长两短。那样,他的良心会一辈子受到谴责的。他宁愿选择安全系数和难度系数都较大的劝说。
大水说,最后一次了。
Q回,最后一次。
Q说,喝点酒吧,纪念咱们的最后一次。
两辆车停在一个小酒馆的门前。两个人开始喝酒,不说话,话全在酒里。Q喝得很猛,一杯啤酒只需一个仰脖儿。大水夺Q手里的酒瓶子,到主动给Q倒酒,再到和Q一起频频干杯。大水被Q的情绪带领着,走进了伤感的境界。
我不是当地人,你没听出来,是不?和平平一样,我也是河北承德人。哦,对了,你不会连平平是哪里人都不知道吧?我们那里很穷,很多像我一样的女孩子都跑出来打工,然后寻找机会把自己嫁了。我没有平平漂亮,也没有平平聪明,所以,不是我选择男人,而是男人选择我。知道么?是男人选择我。他虽然是个死茬子,可不管咋说,也算是个城里人。有了家,有了孩子,唯独没有爱情。来,干了!你不会认为我谈爱情太奢侈吧?爱情是每个女孩子,每个女人的梦想。说句不好听的话,我觉得他就像一条公狗。需要了,直接奔主题;不需要了,就把你丢在一边。我不过想得到男人的一点温情,我的要求过分么,啊?大水,你表面上看重情重义的,实际上你更残忍。我都这么下贱地求着你,哪怕你能爱我一点点,就一点点!服务员,拿酒!
和黄色的液体一起下肚的是Q一颗颗摔在杯子里的咸泪。
眼泪是女人伤心时的产物,也可以是女人的武器和道具。和平平比较起来,Q的道行还是欠缺了的。所以,此刻,这个醉酒的女人流下的是货真价实的伤心的泪水。它虽然少了几分楚楚动人,却也能揪一下男人的心,软化男人的坚持。
所以,大水无法再决绝地说,回家吧,老婆在等我。
柔软的那个部分决定了他对Q的迁就。在迁就中,任这个女人发泄,任这个女人将呕吐物喷了他一身,任这个女人在酒馆外的小路上,抱着他又哭又喊。
任时间慢慢地滑过,滑到凌晨两点。
被暂时忽略的事物,更加顽强地存在着。高丽丽今晚的等待,如一把铁杵,在时间的磨刀石上,已经被打磨成一根绣花针,成为搁置在她心头上的一个尖锐的痛。
高丽丽开始焦躁,心跳,很狂乱地跳。两只手掌叠加着按上去,无效果。
电话铃声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了。
是大水打来的?高丽丽仿佛一直在为那个电话做着准备,一只手豁开黑暗,准确无误地抓起话筒。
电话里却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很陌生。
是大水师傅的家么?
是。
大水师傅回来了么?
没有。
我媳妇打电话说厂里有结婚的,晚上喝喜酒去了,还说是和大水师傅一块儿去的。哦,大水师傅要是也没回来,我就放心了,他们肯定是在一块呢。
您咋会有我家里的电话?
我媳妇本子上记着呢。您歇着吧,打搅了。
嘟——
将近凌晨两点半,大水回家了,身上带着一股味道有点复杂的酒精气味。
喝酒去了?
高丽丽决定先发制人了。她不再委以信任,假以时间。从陌生男人打进电话之后的半个小时里,高丽丽调整了作战方案。没错,就是作战方案。对男人的信任从来都不是无极限的。大水过于单纯和简单,永远都辨识不了女人们的狡猾,以及女人的计谋,一不小心就会中了她们的圈套。她要亲自出马,和大水身后那个看不见的女人决战,将对手留在大水身上的气味提取出来,识别,分析。高丽丽得出一个结论,对手并不是特别的难对付,往家里打的那个伎俩并不高明的电话,说明女人还是在乎她的家的。几招之内斩下马,是很有可能的。
喝喜酒去了?
高丽丽掌握了主动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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