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让大水变成鸟!要让他成为一只风筝,一只她手里放着的风筝。飞到哪里,都会有一根线在她的手里牵引着。不管大水飞多高,飞多远,只要她一收手里的线,大水就会乖乖地回来。
风筝、引线、手机?嗯,就是这样。给大水买一部手机。大水拿着她买的手机,只要她一发出指令,会随时听到大水的声音,会随时知道大水的情况,会随时知道大水是安全的。它就是风筝的引线。
出发前的晚上。大水热烈地拥抱高丽丽,热烈地亲吻,热烈地进入。和热烈一起进入到高丽丽体内的,还有隐晦的歉疚与不安,高丽丽感觉到了它。剥开热烈的外衣,歉疚与不安才是核心。它们会发芽,会生长。至于长成什么样子,高丽丽不知道。或许,那个歉疚根本就是不存在的,是自己的想象罢了。
大水走后的每一天,高丽丽都要打几遍大水的手机。她想证实他是平安的,更想证实进入到她身体里的歉疚不过是她的一个幻觉。可手机却是关机。除了刚到学习的地方时,来过一通电话,之后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关着机。是什么让大水义无反顾地关着机?他发生了意外,被人害了,被人绑架了,还是……哪一种猜测都足以让高丽丽惊骇,窒息。手机号码的每一个数字都是引爆炸弹的密码单位。她几乎听见了炸弹引信燃烧时发出的欢乐的噼啪声,她还听见了自己的肉身和灵魂做好了碎裂准备的号令声。
好几次,高丽丽都走到了大水的厂门口。她想进去问问大水去学习的具体地址,想带着小可去找大水。高丽丽终于没有去问。她怕厂里的人嘲笑她,不就是关机么,干吗这么大惊小怪的!是啊,不就是关机么,有啥可大惊小怪的呢?也许手机的电用完了呢。再说了,人家刚到时,不是报过一路平安了么。
关机了,等于她手里的风筝断线了。风筝断了线,就没有了方向,没有了目标。它还会顺着原路飞回来么?
假如断了线的风筝飘走了,她和小可该怎么办?这是一个高丽丽不愿意面对的问题。因为她惊恐地意识到,没有了大水,她和小可根本没办法生存下去。小可让她失去了工作的可能性,失去了最基本的物质保障。粘花,就算是她长了仙女的巧手,也粘不出她和小可的生活来源,更别说给小可治病,找妹妹。
高丽丽陷在这个问题带来的惊恐里,顾不上粘花,顾不上给小可讲故事。她守在电话机旁,一遍一遍地拨打大水的手机,执意要把断了线的风筝寻回来。
三天后,大水回来了。一踏进家门,大水就把自己面团一样拽在椅子里。看上去,他疲惫极了,仿佛从远古时代赶来,身上落满多少个世纪的征尘。不看小可一眼,不看高丽丽一眼。
妈的,累死了。
高丽丽说了他的手机。
不是想省点话费么。
一句谎话,一个不会说谎的人说了谎话。那句谎话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任谁都看得见,任谁都看得清楚。
技术学来了?
差不多。然后,大水又不说话了。
没有学习的细节。这不是大水的风格。他的坦诚让高丽丽掌握他的生活细节成了习惯。没有细节,说明大水对学习的细节是生疏的。他又编造不出来,所以回避。
第二天,大水去上班了,小可的午觉一直睡到了黄昏。高丽丽把耳机从女儿的耳朵里摘下来,听了听,已经没有了一点声音。MP3早没电了。女儿的耳朵是离不开它的。高丽丽想给女儿的MP3充上电,这时,却听见一串铃声响起来——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原来是大水的手机留在家里充着电。高丽丽低头看了看手机的屏幕,来电前边的区号是010。010?从没听说过大水有北京的朋友,那个人会是谁?他还是她,出现在大水出差之后,也就是说,那个人是和大水不在家的三天有着紧密的联系的。高丽丽按了按胸口,给自己鼓了鼓劲。她不会贸然地去接那个电话,它的未知性太大,她要给自己一个迂回的余地。
她决定打开大水的包。那个黑色的人造革手包还是高丽丽买给大水的,她从未打开过。大水是一个藏不住秘密的人,所以他成了一个没有秘密的人,打开他的包也便失去了任何意义。当然,不打开大水的包,还因为尊重。也许,包里真的会有一把钥匙,能开启几天来的所有疑惑。高丽丽的手和心一样在颤抖,她太不希望那个疑惑不是她的一个假想。
一只印着红字的白色塑料袋,袋里是一只剃须刀。表面看没有什么异常。拎起塑料袋,看袋上的红字:北京某某街某某超市。很明白了,大水去了北京,而不是他说的另外一个城市;并且在北京的某某街某某超市,买了这把剃须刀。一定有一个特别重要的理由让大水撒谎,那个理由呢?黑色人造革手包的每一个拉链被拉开,每一个夹层被翻检,直到一张合影照片被翻了出来。一个长发女子亲密地依偎着她的丈夫大水。她知道女子是谁了。平平。她没有见过平平,但她的感觉不会错,只有平平的力量才可以和她的这个家抗衡。
睡醒了的女儿发现她的MP3不见了,左右找寻后,又把耳机塞进耳朵里。没有了声音,她知道是没电了,便把机子拿给高丽丽,让高丽丽给她充电。女儿怎知道此刻的高丽丽已是最不可触摸的,可怜手里的小机器被高丽丽一把摔在地上,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是她永远都无法弄清楚的,这个世界好复杂,好在,它离她很远很远。这也是高丽丽愤怒的。
高丽丽摔了女儿的宝贝机器,依旧不解气,指着女儿一脸的委屈,一脸的茫然,喷发出一长串最恶毒的谩骂。
——你这个废物,你真的以为可以成为舟舟那样的人么?你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的模样,最次的幼儿园都不要你。谁会要一个连一句话都不说的孩子,啊?
——要不是你,我何至于连个工作都没有!要不是你,我何至于让人这么欺负!
——要不是你,我何至于活得一丁点儿的指望都没有……
……
哈哈……
高丽丽发出凄厉的狞笑声。
高丽丽伸手拦住一辆出租车。
司机摇下窗子,大姐,您去哪儿?
我想让你抱抱我,我想和你睡觉。
神经病!
车开走了。我有钱,我付你钱!高丽丽对着车屁股喊。
夜色里怀着各自的目的在街上行走的人,朝高丽丽投来异样的目光。在他们看来,她是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人。精神病。家人没有看牢,自己跑到街上来的精神病患者。
所以,没人会完成高丽丽的心愿,抱抱她,给她以温暖。和精神不正常的人上床是犯法的,没有人愿意付出这个代价。
一个别着一条腿的智障人在街上走着。这个看不出实际年龄的男人,脖子上吊着一个塑料膜压好的小牌牌。高丽丽曾经见过他几次。
你,站住。高丽丽迎着男人走了过去,并命令他。
他听话地站住了,残腿晃了几晃。
掂起他脖子上的小牌牌,借着路灯的光,高丽丽看清了,牌上写着他的名字,及某某老人院的字样。他至多三十岁,或是四十岁,远远不到老人的年龄,可他竟是在老人院的。他不光是残疾的,是智障的,更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他在行走,他是回老人院么?
你回家么?
嗯,我回家。
你回家,家里有妈妈么?
没有。妈妈死了。
那,你想妈妈么?
想。
男人的眼里忽然就噙满了泪水。那是想念亲人的泪水,是思念妈妈的泪水。
你哭了么?乖,不哭啊,妈妈在天堂上看着你,你一哭,妈妈就不高兴了。
高丽丽轻轻地拍了拍男人肮脏的面颊,泪水成串成串地滚落下来。热辣辣的泪烫着她冰冷的知觉。
)第五节 我想做个坏女人
大水没有想到平平会再次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几年的时间,他也以为平平成了他的一个遗忘。平平给他带来的快乐,给他带来的痛正渐渐地走远了,模糊了,遥不可及了。忽然有一天,他得到了平平的消息。一个电话,一个打到厂里的电话。
是我。之后便是轻轻的啜泣声。
平平的形象立刻就清晰起来。哀怨的眼神,楚楚动人的哭泣,像刀片一样锋利,大水的心被割得嘶嘶地疼。
来看看我,好么?说不定是最后一面了。
过些天,我就要嫁人了……
越来越紧凑的啜泣声。
这是一个让大水无法回绝的请求。可是,该怎样和高丽丽解释呢。大水不想伤害高丽丽,不想伤害他们这个历经磨难的小家。撒谎吧,只有撒谎。
到了北京,大水才知道,平平所说的是一个谎言。
我不这样说,你会来么?只一声含泪的嗔怨,大水便无话了。
拱进怀里的小尤物,就是一颗火种,迅速地让大水燃烧起来。那样的燃烧,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高丽丽不能,他的家不能。这一瞬间,燃烧就是生命的全部。
平平知道怎样操纵单纯的大水,知道怎样让大水奋不顾身地把自己燃成灰烬。她是一颗火种,更是一个拨火者。
大水忘我和真诚地燃烧,唤醒了她深度的麻木。多么难得的唤醒啊。
激情的燃烧掏空了大水。他倦了,昏昏欲睡了,恍惚之中,感觉平平跑到了狭仄的晾台上坐下去,两条腿垂到晾台下边。
危险!大水一激灵,吓了一跳,昏昏欲睡逃得远远的。
不是梦境,是真的。
除非你答应我一个条件,不答应,我就跳下去。平平甩了甩一头长发。借着一缕寡淡的风,长发飘逸地荡起来。
我应,你上来说!
不,就在这里说。我不破坏你的家,但是,你得保证一年来看我几次。我有时间,也会去看你。你保证么?你可以做不到,如果你想我死的话。
好,我答应你、答应你。
平平张开两条臂膀,做了一个飞翔的姿势,朝着大水撒娇,抱抱——
关于平平在这个陌生大都市的故事,她的生活历程,打拼的历程,大水一无所知。平平似水的柔情玉带般缠住大水,左一步是柔情,右一步是浪漫。在平平的精心设计里,大水无暇顾及其他。她不给大水喘息的机会,只轻轻地一带,她就帮大水跳过了各种疑问的小洼坑。
三天的期限一到,大水必须打道回府了。
真个是相见时难别亦难。分别时,平平抱着大水几乎哭断了气。一咬牙,一跺脚,大水掰开平平箍在他身上的藤条般的手臂,上了长途车。
两泡男儿的泪水,在转过身的刹那,倾洒在北京坚硬的土地上。
和家的距离在一点一点地缩短。家,永远走不到尽头该有多好啊,永远在途中多好啊,那样他就不会去面对高丽丽和小可。他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她们,她们是他最大的痛。
一个整天过去了。从表面上看,一切都是正常的。
把车推进小储藏室里,往楼上走。一些剩余的没有完全散尽的饭菜的香味,从各家的门缝里钻出来。大水辨别着,这个味道是炒蒜薹,那个味道是炒辣椒;这么蹿的味道,一定是韭菜。今天,大水没有心情,被冷落了的饭菜的余香,只好失望地魂飞魄散了。
冷落了其他,是因为过于关注自家那扇门飘散出来的味道。它不过是很寻常的一个生活细节,但在此刻,它对于大水的意义却是非凡的,是重大的。它超出了饭菜香味的本身含义,它传递的是一个信号。然而,此刻,大水没有接收到这个信号。大水在门前停留了几秒钟,几秒钟里,他快速地把回家来的言行捋了一遍,看看究竟是哪里出现了破绽。没有。肯定没有之后,掏钥匙捅开门。
把桌子支上,饭好了!这句吆喝也没有随着门的打开响起来。锅碗瓢盆安静地蹲在各自的位置上,屋子里的空气都是安静的。
高丽丽呢?小可呢?
在床上,大水发现了小可。高丽丽的枕头被小可紧紧地拥在怀里,一张小脸几乎都埋了进去。
小可,是爸爸,妈妈呢?
小可的脸依旧埋在枕头里,不出来。
大水去拉小可怀里的枕头,惊恐和不安撞了一下大水。小可拼命地夺回枕头,把裸露着的惊恐和不安复又掩埋起来,仿佛那只枕头是妈妈的怀抱。
到底发生了什么?大水的头轰轰隆隆地鸣响着,恰似装了一辆迷失方向的大马力拖拉机,不知道该开往哪个方向。
开门的声音和关门的声音。
两次声音响过,高丽丽出现了,手里拎着几只塑料袋。
你丢下小可,一个人去哪儿了?
随便去街上转了转,买了点熟食。出去学习了好几天,挺累的,给你补补身子。
高丽丽脸上挂着浅浅的笑,然后从一只塑料袋里掏出一张歌盘。
小可,快看,妈妈给你买啥好东西了?
小可无动于衷。她在用无动于衷向高丽丽发出抗议。
高丽丽将手里的塑料袋递给大水,把小可拥入怀中,喃喃着,是妈妈不好,原谅妈妈……
吃饭时,高丽丽劝大水喝点酒,自己也喝了点,喝了酒的高丽丽面色很快红润了。她闪着一双天生的魅眼,问大水:
我是不是老了?
瞎说啥!
那,你说实话,我漂亮么?
漂亮,我媳妇永远都漂亮。
不是拍马屁吧?高丽丽说着,离开了饭桌,取了一面镜子来,凝神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明白是啥意思么?
不明白。
我还没老,应该是风韵尚存。高丽丽对着镜子,咯咯地笑出了声。
今天的高丽丽早已不是过去的高丽丽,除了把屈辱活生生地吞下肚子,没有其他的办法。掌握她婚姻方向的母亲不在了,没想到,命运接替了母亲。吞下屈辱的同时,高丽丽决定掀起一场波澜壮阔的保卫婚姻的战争。这是她和平平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作为战争的发起人,高丽丽只能胜,不能败。
但是。是的,但是,在战争发起之前,她要先做一件事情。
是那个晚上自己的无意识行为提醒了自己,她这枝风韵尚存的红杏要出一次墙。只有这样,高丽丽才不至于憋屈死;只有这种决绝的方式,才能够平衡自己。否则,她会杀了大水,杀了平平,杀了小可,最后杀了自己。
随便哪个男人都可以。只要他说爱她,要她,她立刻会顺从了他。
高丽丽仔细地搜索着她记忆里的“随便的哪个男人”。结果,她悲哀地发现,这么多年来,她几乎过着和外界没有任何瓜葛的日子,生活里除了大水和小可,没有一个“随便的哪个男人”在她的生活中留下印痕。
没有。
总不能再像那个晚上一样,在大街上吆喝着出售自己吧。那个晚上呵。高丽丽对那个晚上的自己充满着怜悯,充满着宽容。她想,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被生活逼疯的。
没有谁可以挽救一个快要被生活逼疯的人,只有你自己。只有你自己!
在笔记本上,高丽丽反反复复地临摹着这几个字。这几个字变得分外的醒目,分外的坚强,它们给了高丽丽无限的勇气和力量。
合上笔记本。忽然,一张小纸条露出了尾巴。高丽丽把它抻出来,想重新夹好。
是一个手机号码。谁的呢?
远景渐渐地拉近——
衰弱无助地行走,喊高丽丽的声音,半旧的大发车,车站。
记着,这个号码永远都不会变,它随时都在等待你拨通它。
男生A。
在这个时候,男生A出现了,预示着什么?是谁做了如此的安排?又是命运么?
)第六节 你不是我的初恋情人
高丽丽用上牙紧紧地扣住下牙,心抽搐了一下。她将半片安眠药融在小可的奶里,看着杯子里的奶被小可喝得一滴不剩。
小可开始午睡了。这个午睡注定比往日的要长,要深。这段时间足以让高丽丽放心地离开。
临出门,高丽丽照了照镜子。镜子里是一张化了淡妆的脸,几分妩媚半掩着几分憔悴。
一辆崭新的黑色别克滑到高丽丽的身边。
车门打开。男生A意味深长地看着高丽丽。
我以为这辈子不会等到你的电话了。
高丽丽一弯腰,坐到了副驾驶座上。打了一个开车的手势。
去哪儿?
高丽丽歪过头来,认真地也是放肆地打量着身体有些发胖的男生A。
你的酒窝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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