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像野草一样生长-平平(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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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男生A扭过脸来,让高丽丽看他的左腮。

    你的白袜子呢?

    也在。男生A腾出一只手提了提裤腿儿。

    酒窝儿依旧,白袜子依旧。

    那颗清纯的心还依旧么?

    男生A的电话响了。接听。货物、钱款等等生意上的词汇频繁地出现。男生A一脸夸张的笑。他的笑如此熟悉,像一个人。高丽丽想起来,像菊花老女人。

    妈的,这帮鸟人!关了手机,男生A脸上夸张的笑潮水般褪去了。

    你刚说啥来着?他问高丽丽。

    带我去外边转转吧。高丽丽绕开了男生A的话。

    只要你一句话,上天入地,哪儿都行。

    高丽丽皱了一下眉头。他这样一副油滑的样子,她不喜欢。看来,岁月把人改变了不少。

    去看看咱们的学校好么?

    其实,高丽丽想看的是学校外边的那片小树林。不知道,它还在不在?她最美好的回忆发生在那里,她最疼痛的回忆也发生在那里。今天,她特别想看看它,和她初恋的情人一起去看看它。

    车子朝着城外驶去。

    男生A用一只手驾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过来捉高丽丽的手。高丽丽那只依然纤细的手,听话地候在膝盖上,仿佛一直在等待当中。

    十根手指绞在一起,两个人都陷入沉默。车内的气氛霎时紧张起来,让高丽丽有些无所适从。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她的心狂乱地跳着,她必须扭转眼前的局面。

    她好么?

    嗯,挺好的。不上班,在家里带带孩子,做做饭。现在孩子一上幼儿园,更轻省了。吃饱了,在家里蹲膘,比原来胖了一圈了。哪像你,还那么苗条。

    你们两人咋到一起了呢?

    她说我捡了个大便宜,要我说,女人都是阴谋家。

    男生A嘿嘿地笑了。

    你爱她么?

    啥爱不爱的,一块搭帮过日子呗。我没啥可说的,你呢,过得好么?

    我过得好么?高丽丽重复了一遍男生A的问题。

    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吱个声。他的手加了力,使劲地捏了捏掌心的小手。

    有一股财大气粗的味道。又是高丽丽不喜欢的,她的自尊心有一点点的损伤。

    我,挺好的。

    想抽出那只手。这只手,让他握得太容易了一些。没等高丽丽有所行动,男生A的手机又响了。是一条短信息,他的手放开高丽丽的手,去翻看短信息。尽管是很快捷的一个动作,没有妨碍高丽丽看清楚屏幕上的几个字。

    亲爱的,你在哪儿?

    这么肉麻,谁的短信?高丽丽决定顽皮了。

    除了老婆子,还有谁?

    你撒谎,肯定不是老婆发来的。高丽丽不客气地揭露男生A。

    男生A自嘲地笑了笑,按了一下喇叭。马路上的一只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狗,吓得夹起尾巴仓皇地逃窜,口中发出嗷嗷的号叫。那尖锐的叫声不知是向开车人发出的抗议,还是受了惊吓。

    余下的十多分钟车程,两个人没有对话。男生A适时响起的手机,很有拯救的作用。男生A像舞台上耍的变脸儿一样,及时换上了一副与对话内容相符的面孔。这一通电话,男生A打得很是拖泥带水,一直打完了余下的车程。

    电话的内容,不是高丽丽关心的。

    她的精力都移到了车窗外的风景上。随着距离的拉近,眼睛里的期盼越来越热切。她多么希望它还是在的,没有消失,没有被砍伐。然而,将近十年的时间,会游刃有余地把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的。内心蒸腾着的期盼如一只水瓢,一次一次被这个想法按下去。无奈,水瓢从这个地方按下去,瞬间又从那个地方冒出来。

    一个转弯后,一片灰蒙蒙即刻攫住了高丽丽。高丽丽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天,它还在!它还在!!

    ……

    它呈现出了衰老的迹象,像一个耄耋老人,拄着拐杖,手搭在额头上,眯着两只混沌的眼,朝他们来的方向望着。

    他牵着她的手,走向它,走进它。十年前的那铺干草不在了。他脱下外套,铺展在地上,坐下去。打开怀抱,说,这个位置永远是你的。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还是。

    这个位置永远是你的。

    永远是多远呢?你真傻,永远就是永远,就是生命的终结。是么?来吧,亲爱的。你听到生命的花朵在打开么,你听到开放的声音了么?它只为你打开呵。

    听到了、听到了。

    来吧,亲爱的,快变成小蜜蜂吧,来采蜜吧。

    嗯,亲爱的,我来了,你的小蜜蜂来了。

    十年前藏起的那一抹粉红,主动地迎接。粉红的芳香,经过十年的发酵期,由淡雅而浓郁,小蜜蜂热烈而忘我地吸吮着。

    一个残缺的吻逐渐丰盈成满月。

    吻是男人的序曲。他开始掌握主动权,手滑进她的衣服里,蛇一样游走,肆虐。

    她任他游走,她任他肆虐,让肆虐来得更猛烈些吧。

    突然,他的手机响了。

    妈的。他从花朵里飞出来,骂了一句娘,停止游走和肆虐,接听电话。

    我在外边谈生意呢,一天到晚总追着打电话,烦不烦?我还能有别的事儿不成,不放心就把我天天拴你裤带上!

    男生A呢?她初恋的情人呢?把她拥在怀里打电话的这个男人是谁?他不是男生A。不是。

    高丽丽惊骇地从男人的怀里抽出身子,和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他收起电话,做了一个拥她入怀的姿势。

    你真卑鄙,竟然冒充我的初恋情人!

    我就是你的初恋情人,我是男生A呀,你怎么了?

    不,你不是。我要的是十年前的男生A。

    高丽丽转身,往苍老的树林外奔跑,奔跑。

    男生A把高丽丽放在楼下。在人和车遁去之前,撂下那句很经典的话:

    需要我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的电话随时为你开着。

    走了。他调转完方向,腾出右手捋了一把脸。

    家,很真切地就在眼前了。高丽丽打了一个冷战,忽然想起来,今天,她约男生A的目的是什么?不是要做一枝出墙的红杏么?不是要报复大水,不是要平衡自己么?

    怎么就全忘记了呢!

    高丽丽自己不知道,从她下楼赴约开始,已经进入了另一个维度空间,骨髓里的绝望和疼痛被暂时遗忘在现实里。本来想用放纵的方法来治疗自己,抚慰自己,释放自己。不想,初衷的愿望没有实现,又背负上了崭新的失落。初恋是刻骨难忘的,却也注定是残缺的,无法修补的残缺。人世间的事物,难道真的因为残缺才永恒的么?高丽丽艰难地攀住楼梯扶手,一小步一小步地往楼上挪。她感觉自己瘦弱的身子有千钧的分量,手臂的力量过于微弱,无法负荷这千钧之重。她多么希望,身后出现一只温暖的手臂,母亲的手臂,或者妹妹的手臂。这只手臂托给她向上的力量,给她生存的力量,给她走出疼痛沼泽的力量。她回了一下头,身后空空如也。母亲不在,妹妹也不在。哦,知道了。她们是想让她独立行走。母亲,妹妹,她们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挪到家里,高丽丽的身上已是热汗蒸腾了。关上门的一瞬间,疲弱之极的高丽丽多想倒下去。倒在门边,睡过去,永远都不要醒来。可是,她没有倒下去的权利。小可,她的小可,让她丧失了这个资格。

    听到门响,小可睁了一下眼睛,看了一眼贴近她的那张满是汗水的脸,又睡去了。放心地睡去了。有妈妈在身边的睡眠,是安全的,是香甜的。

    泪水,突然袭击了高丽丽,来势汹汹。

    哭吧。哭过这一次,以后就不哭了。

    高丽丽告诉自己。

    )第七节 你的心事我怀着

    适当的哭泣,对人的身体是有好处的。高丽丽深刻地体会了这句话的内涵。仿佛有一部分深入到脊髓的疼痛,随着泪水排出了体外,高丽丽有了些许轻松的感觉。做饭吧,该做晚饭了。睡了大半天觉的小可饿了,大水也该下班回家了。

    简单地焖了点米饭,准备炒一道小可和大水都爱吃的菜——西红柿炒鸡蛋。米饭熟了,电源没拔,在电饭锅里保着温。切好了西红柿、葱花、姜末,几枚鸡蛋靠在一只白碗身边。等着大水的身影一出现,就开炒。今晚的等待显得格外漫长。高丽丽给小可冲了一杯奶,打开放碟机,暂时转移了小可想吃饭的注意力。自己则坐在地上那只四条腿的小板凳上,像往常一样粘花。这样一个场景,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异常。高丽丽心不在焉地粘几片花,就起身到阳台上去瞭望大水的影子。

    不知道瞭望到第几次,大水的身影终于出现了。高丽丽想伸手去抓那几只靠在白碗身边的鸡蛋,觉出了大水哪里不对劲。果然,把车放进储藏间的大水并没有上楼来,而是将手机盖住耳朵,和谁通电话。天气渐寒的原因,大水尽力地缩着脖子,在储藏间和楼道的空暇之间,踱来踱去。不用问,肯定是在和平平通电话。高丽丽的脸贴在阳台的玻璃上,如同一件静物,眼睛里闪着畏人的寒光。大约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十五分钟过去了,迎来了二十分钟。整整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后,大水收了电话,往楼上走。

    高丽丽费了很大力气,才把脸从阳台的玻璃上揭下来,魂魄都跟着火辣辣的疼。她忍着疼,麻利地点火,打鸡蛋,炒那道小可和大水都爱吃的菜。

    随着锁孔转动声音的响起,高丽丽喊了一声,放桌子,吃饭了!

    最难挨的是夜晚。

    小可,粘花,看书都不是长久的借口。无论是高丽丽,还是大水,他们都想尽量表现得正常一些,做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姿态。那件事,夫妻之间偶尔就要温习一下的功课,是正常的一部分,不可缺少。今天晚上,她和他都决定要做一做。

    然而,她和他都是心不在焉的,尽管他们都在努力。尤其是大水。他再次走进了一片泥沼中,不知道泥沼的面积有多大,还要走多久;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突然被泥沼淹没,连头发丝都不剩,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得踪迹皆无了。上楼前的电话里,平平一直在哭泣,怎么都哄不好。家不能放弃,平平又让他无可奈何。真恨不得拿把刀将自己劈成两半,用死亡来向他深爱的两个女人谢罪,向小可谢罪。高丽丽感觉到了大水的重重心事,感觉到了大水的坚硬在她的体内一点点地变得柔软。

    上岁数了,不行了。大水不得不停止。

    但他还是拿了自己的唇去捉高丽丽的唇。看得出,大水不想放弃。他想做完它,想证明他和以往是没有区别的。

    亲吻没有发挥好的效果,它依旧是软塌塌的。

    大水开始急躁了,用手去抽打它,好像它是一个顽皮的孩子,作为家长的他,要教训它,让它乖乖地听话。

    高丽丽并不阻止他。她在看大水的笑话,看他给自己导演的这出戏,安排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大水又连续努力了几个晚上,都遭遇了同一个结果。

    再到晚上,高丽丽揶揄大水,让我睡个踏实的觉吧,就算你真不行了,我保证第一不抛弃你,第二不背着你偷汉子。

    高丽丽的话够狠,刀子一样捅到了大水的要害。

    哼,比这狠的还在后边呢。看着大水一副有苦说不出的颓然相,高丽丽在心里打着狠儿。

    高丽丽把红杏出墙计划没有成功的沮丧,转化成另一种动力。在打响家庭保卫战,或曰婚姻保卫战之前,她要积蓄力量,备足弹药,研究好作战方案。她所面对的敌人是狡猾的,所以她一定要准备充分。敌人使用这个招法,她有一套相对应的计谋;敌人使用那个招法,她有另一套相对应的计谋。高丽丽记起那句著名的古训,磨刀不误砍柴工。为了把她的刀磨得更锋利,高丽丽买来孙子兵法,买来心理学的书籍,从书籍里汲取智慧,汲取必胜的信心。

    正在高丽丽磨刀霍霍准备向虎豹冲击之时,在某个早晨,公公打来电话,语速急促地说赶紧让大水请个假,赶快回来,你们三口一个不落,赶快回来,你奶奶不行了。

    那时,大水还没来得及上班。

    公公打电话说奶奶婆不行了,其时,奶奶婆已经咽气了。

    奶奶婆是坐着死的。早上,公公来给奶奶婆送饭,发现奶奶婆的头颅像成熟的向日葵花盘一样垂着,一动不动。往日来送饭,奶奶婆的头颅多半也是垂在胸前的。可是,今天显然散发着一种别样的气息,一种死亡和腐朽的气息。公公试探地喊了两声,妈,妈。向日葵的花盘依旧低垂着。公公慌忙放下手掌里托着的那只盛了多半下稀饭的碗,伸手去扒拉奶奶婆。公公的手触及到的是奶奶婆的僵硬,最后一丝温热的气息正渐渐地从死亡的躯体内游离出来,袅娜地飘散开去……

    奶奶婆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人世间,是没有任何悬念的。

    奶奶婆肯定是世界上连续保持坐姿时间最久的人。两个多月的时间,坐着休息,坐着睡觉,坐着吃饭,坐着小便,坐着大便。当然了,还坐着喊。

    在晚上,奶奶婆的喊声是令人毛骨悚然的。

    妈——呀——

    只有这两个字。从这两个字可以听出来,奶奶婆的音质很好。一个妈字悠悠扬扬地灌进人们的耳朵,后边的呀字不紧不慢地跟上来,迈着婉婉转转的步子。一个妈呀落下去,下一个妈呀升起来。几个回合,十几个回合,也不定是几十个回合之后,沉寂了。奶奶婆喊累了,坐着睡去了。

    “妈呀”被奶奶婆以婉转且悠扬的调子喊出来,进入到人们的耳朵里,就完全丧失了它的原汁原味,带给人听觉和身心的冲击力,只有两个字——惊悚。天一黑,小孩子们便收了淘气的心,乖乖地窝在大人的怀里,让大人哄着拍打着,早早地进入到睡眠里。偶尔,小身子一抽动,家里的大人便更紧地拥了那条光溜溜的小身子,怨一句,真是作孽呀。原来,小东西们梦里还在惊骇着。原本,小东西们不听话,家里大人拿了奶奶婆来吓他们,外边马猴子喊呢,不听话看它把你背了去。小东西们果然中了招。在他们的小心眼儿里,奶奶婆等同于马猴子了。马猴子可是厉害着呢,它会挖了人的眼睛来吃,割了人的肉来吃。等到大人们想要矫正,已经来不及了。恐惧已经渗透到小东西们的骨髓里了。

    大人们是高明的,他们不能自欺欺人地也把奶奶婆当成马猴子;他们的毛骨悚然来自对自己命运的一种假想。没想到,一向硬朗,每天去拾柴,每天去给大白鹅采草的奶奶婆,说病就病了。不知道是哪里出了毛病,病把老太太当成了一只吹起的气囊,拼命地往里灌气。一副多皱的皮囊被胀得溜光水滑,皮儿薄得让人不忍再看第二眼,唯恐给看破了,唯恐里边包裹的东西流出来。奶奶婆成了一个巨大的球体,一个丧失了行动能力的球体,一个丧失了自理能力的球体,一个丧失了躺下睡眠权利的球体。除了坐着,除了难受时发出的呼喊,一切都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梦里有挚爱的柴草,梦里有舒服的热炕头。

    给奶奶婆送饭的任务落在了公公的头上。婆婆的拒绝是振振有词的,年轻时的婆婆曾经百般地受到奶奶婆的虐待,她实在找不到一个给奶奶婆送饭,照顾奶奶婆的理由。婆婆不惜把那些她重复了很多年的奶奶婆的罪状,再一遍遍地列举出来。照顾奶奶婆是婆婆的事情,轮不到孙媳妇的头上。所以,从道理上讲,从风俗上讲,小婶子不照顾奶奶婆是占了理的;照顾,则是情分。责任责无旁贷地落到公公的头上,谁让他是儿子呢!

    十有八九,奶奶婆的大便是上了墙的。它像涂料一样,被奶奶婆抓着,没有规则地涂抹在墙上。然后,成为一条婆婆控诉她的新罪状。成心的啊,成心恶心人啊。公公则一边用小铲子往下铲凝固在墙上的大便,一边拧着眉毛,妈呀,我的亲妈呀,您真疼我!

    奶奶婆的视线绕过散乱的白发,投在公公的身上,嘴里唤着公公的小名,交代后事:

    等我死了,我就站在门后头,你那个娘儿们一进来,我就掐她。

    说着,奶奶婆嘿嘿地笑了,很快乐地笑了,仿佛她的一双手已经掐住了那只仇恨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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