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坊四邻们更不敢要这几只大白鹅。没人想把自己陷入大白鹅引发的复杂之中。奶奶婆惦记着她的大白鹅,每次公公过来,都要逼迫着公公去喂几只大白鹅。公公说,哪天打死烀肉吃了。
公公只是说说,他并没有把大白鹅打死烀肉吃。他知道,大白鹅是老太太的命根子。大白鹅死了,说不定下次的大便就不仅仅是抹在墙上了,抹进他的嘴里也未曾可知。
总之,几只大白鹅艰难地活了下来。
奶奶婆每发出一声悠扬婉转的呼喊,它们就引颈应和一声。
在村里人听来,这是世上最苍凉的应和声。许多个夜晚,不成眠的人们都会设想自己的未来。每一次设想,人生的残酷以及生命的脆弱都让他们战战兢兢,唯恐在奶奶婆的身上寻到自己将来的影子。
)第八节 我站在门后看着你
高丽丽夹杂在跪倒的人群里。奶奶婆的尸体停在一扇门板上,正对着跪倒的人群。跪倒的人们深深地埋着头,噤着声音,耳朵却全部张开着。
公公手里拿着一只葫芦瓢,站在前门口,用手里的瓢敲打门框。瓢和门框撞击出砰砰的空洞的声响。
公公肃穆着表情朗朗而诵——
妈呀,您要走西天大路,别惦记家,别回头……公公继续肃穆着表情,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他大概怕奶奶婆不肯上西天大路,固执地站在门口不出来,便多送了奶奶婆一程。
估计奶奶婆已经上了西天路,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他把手里的葫芦瓢重重地一挥——哭!
跪在地上,噤着声音的人们,这才齐刷刷地放开喉咙,哭声一片。原来,之所以噤着声音,是怕把奶奶婆的魂招回来。
女人的哭是动听的。她们的哭,不只是简单地流一流泪,而是一边说唱,一边哭,身子也跟着有节奏地俯仰。哭嫂子的,哭婶子的,哭奶奶的,这些女人们,把思念逝者的唱词巧妙地融进哭的韵律里。哭,便成了一门艺术。男人的哭和女人相比,艺术的含量明显弱了许多。他们往往上肢伏在地上,两只手撑住,头触在摊开的手掌上,一堆或肥硕或尖削的屁股高高地翘起来。他们的哭是低沉的,雄浑的,单调的。没有唱词,归纳起来,发出的基本类似“赫赫”、“哈哈”、“啊啊”等几种类型的哭声。堵在门前门后瞧热闹的人们,基本上都是来看女人们哭的。人们对男人的哭是包容的。男人可以哭得简单,哭得不成体统,可以把对逝者的怀念哭成令人啼笑皆非的哈哈声。男人们的哭声沉甸甸地在低处徘徊,女人们的哭声朝着高处走,咿咿呀呀地直冲云霄。
不同腔调的哭声如同杂和面一样掺杂在一起,分不出所有权该归属哪条嗓子。婆婆跪在高丽丽左手边,所以,在一片混沌的嗡嗡嘤嘤之中,婆婆的哭声是清晰可辨的。婆婆也在哭,哭得像模像样。起码,任何人看上去,她是在真实地哭着的,从外表看,很像哭泣该有的样子。至于,是否伤心难过,那就只有哭泣的人心知肚明了。家里死了老人,总是要哭一哭的。那么多的人围着观看,不哭两声,怎么也说不过去。婆婆哭泣的唱词大意是这样的:妈呀——我那受了罪的妈呀——这回您可不疼我们了——这帮业障(音译,大概是无依靠的意思)可怎么活呀——
高丽丽还听见从看热闹的人群里发出的嗤笑声,很弱,却很刺耳。高丽丽没有哭,她只是低低地垂下头。她很想为奶奶婆流几颗眼泪,很想。一个衰老的生命如此艰难地逝去,是非常悲哀的事情;可也正是因了悲哀,她才哭不出来。走吧,不要回头,如果真有西天大路的话。不要忘了喝孟婆汤,忘了尘世的一切吧。尘世的牵挂太多,痛苦也太多。忘了吧。
有人暗中捏了一下高丽丽的手,是小婶子,小婶子跪在高丽丽的右侧。高丽丽侧了一下头,小婶子快速地朝着婆婆递过去一个的眼神——不屑和鄙夷。
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高丽丽当然心领神会,小婶子在向高丽丽表达她对婆婆的看法。高丽丽也暗中捏了一下小婶子那只丰腴的小手,算是回应,也代表赞同。回来得太匆忙,高丽丽还没来得及认真地看一眼小婶子,但是,从这只小手的丰腴程度来看,小婶子应该又长了不少的分量。小婶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高丽丽和她在一起的时间非常有限,有限的时间使她们既没有发展成朋友,也没有发展成仇人。当然,妯娌发展成朋友的几率是非常小的。小婶子是一个很有特点的人,除了说话高门大嗓,另一个著名的特点就是走路快。生育后逐渐发福的身子,并没怎么影响走路的速度。因为矮,因为胖,从远处看,俨然街上滚动着一只肉球。
高丽丽想,在这个时刻,肉球小婶子向她传递这个信息,无非是想和自己达成一致性。对于婆婆,她们两个应该是一个战壕里的,婆婆是她们共同对付或共同蔑视的一个敌人。婆婆是高丽丽仇视的对象不假,但是并不代表她就要和小婶子站在一个战壕里。小婶子是和她高丽丽完全不一样的,婆婆一直待小婶子不薄的。给她高丽丽用过的伎俩,在小婶子面前,一样都没拿出来过,那不仅仅是小婶子生了一个男孩。婆婆是多么聪明,她早就看出来了,小婶子和自己不是一样的人。原来,人都是欺软怕硬的。
估计奶奶婆已经在西天大路上不见了踪影,跪在地上的人们逐渐止住了哭泣。先停止哭泣的反过来劝慰还在哭泣的人,说,哭两声得了,人都没了,别死乞白赖的,哭坏了身子倒是事大。听劝的人就止了哭泣;想证明自己对逝者情感笃深的人,就非常地不听劝,直到人去拉,去拽,屁股仿佛一只千斤坠儿,一个劲地往下沉。不听劝的肯定是女人居多,真想也好,假想也罢,都不乏做戏的份儿。
大水很听劝,用手背斩了斩眼泪从地上爬起来。这时,手机响了,大水的手机响了。它刚响了一下,高丽丽就听见了。
这是一个让大水很为难的电话。接吧,怕是平平打来的;不接吧,没有道理。
手机的铃声继续响着,响得很固执。
大水不能不有所动作了,再不接听,会把所有的目光都引过来。说不定,高丽丽已经在看着他了,他不敢去验证这个猜想。他的手朝着手机摸过去,在不是很麻利的摸的过程中,脑子飞速地旋转,如果真是平平,自己该怎么说。
手机已经在手里了,还没有想出办法来。忽忽悠悠,一层冷汗顺着浑身的汗毛孔争先恐后地往外钻,唯恐把谁落下,错过了一场好戏。
看了一眼屏幕。怕谁是谁,果然是平平打来的。先是一个小眩晕,小眩晕过后,奇迹出现了。一个解燃眉之急的办法横空出世了。
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还有一个词儿,叫绝处逢生。
他手指按下一个键,接听电话。
喂,谁呀?
……
噢,主任啊!
……
不行,我现在回不去,我奶奶没了,在老家呢。
……
嗯,好,好。主任,那就这样,挂了!
挂了手机,大水紧张得快要抽筋的神经刚要稍稍舒展一下,一眼瞧见高丽丽正站在不远处,眼含着浅浅的微笑看着他。忙碌逝者后世的人们,鱼一样在高丽丽的眼前游过。因而,高丽丽眼睛里的微笑不断地被遮挡住,又不断地在人的缝隙中展露出来。大水疯狂地安慰自己,她一定不知道他在演戏的,一定不知道的。她在笑着,不是么?可是,这是一个不适宜笑的场合,她为啥会笑呢?
来的时候不是和主任请过假了么?高丽丽朝着大水走了过来。
从大水摁下拒绝接听键的瞬间,高丽丽就清楚,从来不会把谎撒圆满的大水,已经在朝着撒谎的行家里手的方向发展了。她决意吓一吓他。
她达到了预期的目的。大水果然受惊了,几根粗大的手指插进头发里,来回地抓挠着。
不是才洗过的头发么?
厂里的主任忒多,好几个呢,这个不是那个。
再一次挽救了自己。
你热么,这冷的天,咋出了一脑袋汗呢?
刚哭奶奶忒卖力气了,累的。
竟然还有一点点的幽默味道。高丽丽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平常没看出你有多想啊,敢情包子有肉不在褶上。
努力不去揭露大水。不,是必须不揭露。一旦把事情摆在明面上,自己就没有余地了。高丽丽暗暗地把十根手指蜷进掌心里,收回,是为了出击时更有力量。
接下来,大水以去厕所的名义,暂时在众人眼前消失一段时间。这在高丽丽预料之中。
打给平平的电话,只有在厕所里才能完成。厕所在非常时期不光是排泄的场所,还可以派做其他用处。
大水就显得特别忙,特别紧张。因为忙和紧张,就影响到了一个孝子贤孙该有的悲伤的纯度,悲伤得心不在焉。
村里有一帮忙活人,专门负责婚丧嫁娶。主人家只需要把钱票子点足了,一切的事宜都由忙活人操办。赶上丧事,从给死者穿衣服,到火化,到守灵,到出殡,到下葬,等等,忙活人都给安排得妥妥的。忙活人里有一个总头子,村里人人叫“把头”。整个丧事都在“把头”的运筹帷幄当中,他掌握着事情的进展,以及进展之中的每一个细节。所以,“把头”在村里的名望和地位是颇高的。公公送奶奶婆上西天大路的那一段,也是进展的细节之一。因为细节全在“把头”的掌控之中,权力过于集中了,有时候,不免会有一些很个人化的东西在里边。说明白点,就是以权谋私。当然,不是所有的以权谋私都是令人愤恨的,相反,有的以权谋私会让人拍手称快的。第一天,是村里村外奶奶婆的生前友好和奶奶婆的遗体告别的一天。遗体告别是电视报纸里的词儿,适用于重要人物,村里人叫吊纸儿。第二天是火化的时间,至于上午还是下午,要看火葬场的脸色了。重头戏在第三天,村里人叫出殡。以权谋私的细节出在第二天晚上,也就是出殡的前一个晚上。这个晚上,躺在骨灰盒里的奶奶婆已经在院子里搭建的灵棚里了。骨灰盒从火葬场抱回来是不能直接进院子的灵棚的,它需要一个仪式。这个仪式叫“棺炼”。没有谁说得清楚棺炼的仪式始于何时,要赶在太阳落下去之前,将死者的尸体放进停在灵棚的棺材里。尸体是不能见阳光的,几个人拿席子遮了,为死者搭建一条“阴道”。到最后一颗钉子钉进棺材,还要经历很多繁杂的细节。不知道村里人是否曾经有人疑问过,诸多的繁杂程序,是哪个高智商的先人研究出来的?骨灰盒替代了尸体,棺炼的程序并没有随之取消。
高丽丽牵着小可漠然地看着,那些莫名其妙的繁杂程序,在“把头”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她很像一个观察家,以旁观者的心态,把眼前的喧嚣看得清清楚楚,将“把头”暗中的以权谋私尽收眼底。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