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像野草一样生长-平平(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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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棺炼完了的晚上,孝子贤孙们要给逝者磕“岁头”。其实,这是一个不平等的条约。说是孝子贤孙,却都是女眷。何谓岁头?岁,指的是死者的年龄,就是说要磕和死者年龄相等的头。磕头是非常讲究的。不是跪在地上,扑通一声就了事了。动作急了不行,缓了也不行,胳膊腿要舒展得恰到好处;一招一式,都要展现出女性的柔美。或许你是不美的,但是要磕出美好的感觉来,要让人赏心悦目。少有将美态坚持到最后的,体力是一个挑战。磕头的也多是有了一些年纪的人,如今的年轻人是不要指望的。一般情况下,“把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行了,只要心意到了就可以了。

    轮到婆婆磕岁头时,“把头”将两只眼都睁开了。

    紧挨着骨灰盒的是一只供桌,摆放着各种干鲜果品。在供桌一角的一小片空余的空间,堆着一撮儿橙黄色的玉米粒。玉米粒数和奶奶婆的年龄相等。婆婆磕完一个头,“把头”就把玉米粒移出来一颗。“把头”的年纪比奶奶婆小不了几岁,一嘴的牙已经掉光了,但眼不花,耳不聋,腰板一点也不塌。连着几天的操持,竟看不出疲惫的迹象。磕岁头最是耗费时间的,“把头”直溜溜地站在供桌边上,极度认真地拨拉着那一撮玉米粒,一站便是几个小时。以他的身份和年龄,完全可以坐下来,但他不。

    这个不算!“把头”的声音若洪钟。

    果然,玉米粒没有移出去。

    婆婆只好重新磕。再大的怨气儿今天也得忍下来,惹恼了“把头”,不会有好果子吃。他老人家一句话,把丧事给撂了台,可是说不准的事儿。婆婆乖顺地把动作尽量做到完美,尽量地没有瑕疵。就算“把头”是一只苍蝇,面对一只没有缝隙的鸡蛋,也是无可奈何的。

    婆婆显然不是一只没有缝隙的蛋。“把头”总有下嘴的地方。

    于是,婆婆的头就磕得千辛万苦。

    “把头”要的就是千辛万苦的效果。千辛万苦产生的是一种带有惩罚性质的快意。坚持把热闹看到最后的人们,共同享用了这种快意。

    小可倚在高丽丽的怀里睡着了。高丽丽完全可以拿了小可当借口,不用等到一天的程序全部结束,带着小可去歇息。众所周知,小可是一个病孩子。人们从婆婆那里得到的享受和快感,说不定就包含了为一个可怜的孩子复仇的成分。高丽丽并没有离去。用衣物将小可裹了,让她睡在怀里。这样,她可以目睹婆婆被戏弄被整治的整个过程。这个难得的机会,她怎么会轻易地错过呢?心里,对“把头”油然生出一种敬意。

    有几次,婆婆几乎都被自己绊倒了。一起来,踩到了白孝袍子的下摆。周围没有一只手伸出去。高丽丽忽然觉得,婆婆是那么可怜,可怜到不被人同情的地步,就连她百般讨好的小婶子都不同情她。小婶子把她看热闹的心态无遮拦地挂在脸上,表情是一层浅浅的幸灾乐祸。

    中间,大水过来一次,嘴伏在高丽丽的耳根子上说,抱着小可回屋睡觉去吧,别感冒了。

    好戏才刚刚开始,我咋会舍得睡觉呢。高丽丽压着嗓音嘀咕。你说啥?

    没啥,忙你的去吧。别照顾我和小可了,回头误了你的事。

    又是一句一语双关的话。

    玉米粒一颗一颗地移动。一堆渐渐地少起来,换成另一堆的渐渐多起来。终于可以倒计时了。五,四,三……

    婆婆是有着坚强毅力的人。咬紧了牙关,在隐忍中,凸显了一股不服输的精神。终于磕完了最后一个头,桌上的玉米粒又变成了完整的一堆。

    婆婆颤着两条疲惫打晃的腿儿,在摸着一只凳子准备坐下去之时,还没忘了在她大孙子的头上摸一把。这儿风硬,别把我大孙子冻着了。

    抚摸大孙子的是一只慈爱的奶奶的手,脸上的表情却是在讨好小婶子。

    您大孙女也睡着了!

    小婶子的声音很洪亮,在场的人都听到了。

    )第九节 一场战役即将打响

    过去喂鸡的那只盆子早已不在了,平板车也早已不在了。如今,奶奶婆也不在了。她和它们一起消逝了,成为了记忆长河中的点缀。

    只剩下几只大白鹅,把脖颈引向暗夜,等着应和一个老人宛转悠扬的呼喊声,却迟迟等不来。

    它们集体忧伤着。

    不要等了,等不来了。

    它们似乎听懂了高丽丽的话,发出一声长长的哀鸣。

    如果放在过去,仅这一声哀鸣,足以让高丽丽潸然泪下了。现在的高丽丽不再是过去那个多愁善感的高丽丽,不再是那个写诗歌的高丽丽。高丽丽名字,以及高丽丽的性格,就像落日的余晖一般,只剩下一点点的影子。马上就要消逝了。办丧事的几天里,她没掉下过一颗泪水。她怕泪水一旦落下来,会瓦解她的坚强,她坚决不能哭。

    马上就要回去了,一场只能胜不能败的攻坚战就要打响了。为了这场战争,她要保存实力。

    啊——

    一声惊恐从奶奶婆居住的屋子里传了出来。

    一定是婆婆又在做噩梦了。

    奶奶婆一入土,公公和婆婆把奶奶婆住的屋子进行了简单的清扫后,便搬了过来。婆婆自然是不愿意搬得这么快的,但是刚死了老人的房子是不能空着的,婆婆到底还是服从了老规矩。婆婆不具备破坏老规矩的勇气。她和村里众多的不再年轻的人一样,是老规矩的追随者,相信老规矩是有灵验的。

    躺在奶奶婆的炕上,婆婆不敢入睡,总是觉得奶奶婆没有走,就站在门口看着她,便差遣公公去看个明白。公公为了让婆婆安心睡觉,果真去了门口,然后对婆婆说,塌塌的吧,啥也没有。婆婆试着放心地睡去。刚睡着一会儿,就看见奶奶婆从门后朝着她飘过来,到了近前,便伸出两只手环住她的脖颈,使得她呼吸逐渐地艰难。眼看性命不保,婆婆拼了所有的气力,一边呼救,一边手脚并用,对奶奶婆施以拳脚。

    险些被踹到地上的公公,赶忙寻着灯绳儿,让屋子明亮起来。

    死老太太掐我来了!婆婆惊恐地喘息着。就在门后站着呢,快拿棍子打走喽,快点啊!

    公公取了一根棍子来,转到门口,将棍子抡起来,做抽打动作。嘴巴里还说着,妈,我的好妈,您疼疼我吧,快走吧!

    婆婆还是不放心,就开着灯,公公守在一边。等婆婆睡沉了,公公再去睡。往往,公公的头刚一沾枕头,婆婆那里新一轮的噩梦就开始了。

    因而,当高丽丽一家三口准备回城,婆婆挽留说再住几天吧时,高丽丽口下留了情。她原本想说,在这里住得久了,保不准又会有人来害小可了,我们还是走吧。她没有那样说,高丽丽已经开始相信因果报应。从小婶子身上,从婆婆每夜的噩梦,高丽丽看到了因果报应正在进行着。

    回到城里,大水去厂里上班,高丽丽也投入到她紧张的倒计时准备工作中。

    平平没有再像几年前那样,把电话直接打给高丽丽。虽然准备好了一套相应的方案和措施,但高丽丽还是不希望平平真的打过来。这个方案和其他的比较起来,打击力明显地弱了许多。也就是说,决胜的把握不是特别大。因为平平一旦把电话打过来,大水肯定会知道。大水知道了,高丽丽就没有办法再假装一副被蒙在鼓里的样子。如此,问题会更加复杂化。幸好,平平没有给她打电话。从这点上,高丽丽很是感激平平。

    平平的电话频频地打到大水的手机上。对大水来说,手机一定比定时炸弹还要恐怖,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地响起来。进了家门,又不敢关掉手机,唯恐平平将电话打到家里的座机上。因此,每天进家门之前,他都要给平平打一通电话,说你乖乖的,明天见,明天见。大水学会了低声下气,就是为了强调明天见。累呀,大水觉得自己真他妈的累呀。新交了二百块钱的电话费,没几天就打进去了,妈的,爱情不便宜呀。为了这笔电话费,大水不得不再一次撒谎,说厂里有俩结婚的,要凑份子。心知肚明的高丽丽,二话没说,就把钱给了大水。这样的消费是大水无法承受的。这么多年来,大水习惯了把每一分钱都用在高丽丽和小可的身上。她们吃好了,就等于他吃好了,她们穿好了,就等于他穿好了。钱用在自己的身上,反倒是一种奢侈和浪费。即便如此,面对高丽丽和小可,他还是有着亏欠的感觉。小可的生病,继而高丽丽为了小可牺牲自己做了全职母亲。从表面上看,这一切好像和大水没有直接关系,是他的家人对小可的轻视和忽略直接造成的;但那是和他血脉相通的家人呵,他有义务替家人承担起这份亏欠。

    比平平和电话费还要让大水焦虑的是,他丧失了作为一个男人的功能。和高丽丽一起经历了几个晚上的失败后,就彻底不行了。原来还多少有点想挺拔起来的意思,现在呢,男性的坚硬变成了一根刚擀出来的软面条。他对比着电视广告上说的性功能障碍的特征——挺而不坚,晨起不勃,等等。每天早上一醒来,大水就把手伸向自己的下身,触摸到一个软塌塌的失望。看来,自己真的是有障碍了。可是,怎么向高丽丽交代呀?自己不光是一个男人,还是为人夫者。奶奶的去世,给了大水一个小缓冲,但毕竟只是一个小缓冲。缓冲过后,脚下的荆棘路,还得咬着牙走下去。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

    活该!路上的荆棘全是自己亲手种下的,就算疼死了,也是咎由自取。

    有几次,大水在电话里都想跟平平说,他今生注定欠了平平的,来世再偿还吧。每一回,张开的嘴巴都被平平的柔情堵住。只一声娇滴滴的嗔怪,便融化了大水费尽心力筑起来的城墙。大水颓丧地想,平平的性命说不定就在自己的一念之间呢。

    转而,他又劝解自己,平平是在吓他的。想当初,平平不辞而别,没有他的日子里,不也是活得好好的么?高丽丽和小可就不同了,没有他,她们的日子会寸步难行的。

    几经挣扎,几经权衡,大水抬头看了一眼给他温暖给他勇气的小阳台,决定向平平摊牌。

    电话拨通了,在听到平平的软语之前,大水先说话了。

    平平,你听着,我只说一句话,咱们到此结束吧。我,已经快要崩溃了。

    没有声音发出,安静,揪人心的安静。

    平平,恨我吧,我不是人。说句话,好么?

    安静在持续、延伸。

    求你了,说句话!

    安静像一条毒蛇,让人心生胆怯。

    啊——

    一声尖啸的嘶鸣刺破大水的耳鼓,顺着他的血脉,贯通到身体的每一颗细胞,锐利的剧痛。

    我不是故意的……不想你死的……不要啊!

    高丽丽刚进入很浅的睡眠,大水一有动静,便醒了。大水又做噩梦了。

    她把身子往大水那边靠了靠,伸出手臂,拥了大水汗淋淋的头。

    我是不是说梦话了?大水虚弱地问高丽丽。

    嗯。最近你总是做噩梦,可能是太累了。

    没事,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相信我。

    嗯。相信你。

    大水把头更紧地偎在高丽丽的臂弯里,再把高丽丽的小手捏在自己的大手掌里。

    高丽丽不会忘记,陷在和Q的麻烦里时,大水也是这样握着她。那时,她从大手掌里感受到的是坚定,此刻却是无法自拔的无奈。它是疲弱的,想从她这里获得一些支撑。

    他失去了解救自己的能力,又变成了一个无助的孩子。

    她把手从他的大手掌里抽出来,用自己的小手掌去握他的大手掌,用她全部的力量握着。

    大水在高丽丽的怀里睡去,睡相如婴儿般恬静。噩梦不忍侵扰一个婴儿纯净的睡眠,躲得远远的。

    高丽丽无眠。透过窗子,看着满眼浓郁的夜色正和它背后的光明展开一场殊死搏斗。黑夜的最后一丝颜色马上就被光明吞噬了。高丽丽的身上有了一种嘶啦啦的痛感。她明白,从今天起,她不再是高丽丽,嘶啦啦的痛感就是来自和高丽丽的最后诀别。

    第一抹晨光照在窗子上时,高丽丽已经彻底变成了高厉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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