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鸿铭:东西之中-混乱年代里的悲剧与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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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辜鸿铭在描画西方文明危机图时,最喜欢用的一个词就是“混乱”。他认为西方世界的混乱是由于社会结构出了问题,已经无药可救了。同时他认为中国是没有战争和混乱的,但因为这实在离事实太远,所以他后来又变了说法:中国即使有混乱,那也只是组织功能失调,小病而已。

    即使是辜鸿铭式的辩护,也不能消除这样一个事实:从19世纪中后叶到20世纪上半叶,中国经历的是一个混乱的年代。因为动荡混乱,所以会有倾颓,有崩塌,有纷争,有错位。人生世相在这样一个大变动的历史时段中,最能呈现它的可悲可怜处、可笑可恨处。像辜鸿铭这样的人——希望以一己的主观愿望抗拒历史的进程,就必然要在时代舞台上上演他的悲剧和喜剧。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当时的辜鸿铭已辞去外务部的职务,而担任上海南洋公学监督。革命一发生,他的反应很快,马上在《字林西报》上登了一篇文章,声明反对革命,并谴责租界当局对革命“袖手旁观”。此文一发表,中外哗然。连他所教的学生也群情激愤,不能容忍,辜鸿铭说:“言论是可以自由的,你们不服我,我可以辞职。”学生们鼓掌称快,辜鸿铭就此辞去南洋公学监督一职,而动身迁往北京。

    1912年1月,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2月,清帝宣布退位。袁世凯当选为民国总统。辜鸿铭所效忠的大清王朝不复存在,但他的一片忠心丝毫未变。他就这样开始了自居为满清遗老的生涯。

    辜鸿铭作为遗老,最负盛名的要算是他脑后的那根誓死不剪的辫子了。关于这根辫子的故事已经发生了很多,如今它又成了辜鸿铭顽固不化的一个象征。他为自己的辫子专门写过一篇宣言叫《在德不在辫》,文章说,中国的存亡关键在于有没有道德,而不在于留不留辫子,所以根本没有必要剪辫子。而且,辫子的存在可以使中国人在外表上区别于欧美民族,它能让外国人由于陌生惊奇感而产生敬畏之心。

    这不能不说是一番歪理,然而辜鸿铭的确以自己留辫为骄傲。他与同样拖着一根辫子以示对满清忠诚的张勋,可谓志同道合,在张勋过60岁生日时,辜鸿铭曾写了一副寿联给他——“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他这是用的隐喻,所谓“擎雨盖”是指清代大老爷的官帽,而“傲霜枝”则是他们脑后的那条辫子,对联本身写得挺美的,但与实物一对应,却又有一点叫人哭笑不得。

    在那个革新图变的年代,像“辫子”“小脚”“姨太太”“廷杖”“八股文”“太监”这类文化现象都被中外人士公认为愚蛮不化的“国渣”,但辜鸿铭对它们全都做过辩护,比如前面我们提到他对沈荩案的看法,他就觉得“廷杖”责死比砍头处死要仁慈。而“小脚”在他看来则是中国妇女令人怜爱的幽娴温柔之性的组成部分,“缠足”根本谈不上是对女性的摧残,如果要说摧残的话,西方妇女的束腰,影响消化和生育,那才是真正的残害呢!

    对于“八股文”,他曾公开表示“八股文是优美的必须被鼓励的东西”,所以他反对废除科举,并且说能做八股的人具有大本领,这里面包含着他的一种特殊心态:他毕竟是半路出家学中文,虽然欣赏中国文,自己却做不到极致,因此难免对那些“科班”心生仰慕。

    再如“太监”,他曾这样评价大太监李莲英:“又老又丑,脸上布满皱纹,却依然不失良好的风度,可谓丑中见美。”辜鸿铭之所以从这个角度欣赏李莲英,与他的满人观大有关系,他总把满人看作中国文明的精华。

    至于辜鸿铭赞同“纳妾制”,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妇女观使然:他认为中国妇女的最大美德就是“无我”“自我牺牲”,她们的职责就是为男人服务。为之他解释“妾”这个字:“妾者,立女也,当男子疲倦之时,有女立其旁,可作扶手之用,故男子不可无女人,尤不可无扶手之立女。”也就是说,妾是男人的“眼靠和手靠”,供男人累了的时候靠一靠,恢复精力后再去生活和工作。辜鸿铭为“纳妾制”辩护,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反驳西方人指责中国人纳妾不道德。辜鸿铭说:西方人是不纳妾的,可是他们在婚姻、家庭之外寻欢作乐,比起中国人明明白白地娶姨太太,西方人要不道德得多!

    其实辜鸿铭的欣赏“国渣”,倒也并非完全是为了哗众取宠,故作惊人语,也不是由于他心理变态,而是他的文明观使然。但这一点已为人忽略,人们津津乐道的,是由一些只言片语演绎出来的“逸闻”。

    据说有人诘问辜鸿铭:你说纳妾制合理,那么为什么只许男人纳妾,却不许女人多夫呢?辜鸿铭却堂而皇之地回答:

    “你知道茶杯和茶壶的道理吗?一把茶壶可以配四个杯子,你哪里见过一个杯子配四把茶壶的呢?”这当然纯属诡辩,后来林语堂曾引潘金莲的话来反驳他的“茶杯茶壶理论”:“一只汤碗里配两把勺子,哪能不磕磕碰碰呢?”

    另一个关于他主张一夫多妻的趣事则发生在一次宴会上,一位德国贵妇人以同样的问题问他:“既然男人可以多纳妾,那么女人也就可以多择夫吧?”辜鸿铭却故作玄虚地问:“夫人府上是自备黄包车呢,还是自备汽车?”那位夫人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照实回答:“汽车。”“汽车有四只轮胎,请问府上准备了几副打气筒?”辜鸿铭话还没说完,席上的男女早已笑得东倒西歪。

    关于他欣赏女人小脚的故事就更被说得神乎其神。据说辜鸿铭在夫人淑姑不在身边时就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因为他好闻女人的裹脚味。每逢写文章,他就得让淑姑侍奉在侧,一手握笔,一手捏着夫人的三寸金莲,边嗅边写,还美其名曰:“嗅佛手”。世间盛传他对小脚的品评口诀:“小脚女士,神秘美妙,讲究的是瘦、小、尖、弯、香、软、正七字诀,妇人肉香,脚为一也,前代缠足,实非虚政。”又说:“女人之美,美在小足,小足之美,美在其臭。食品中其臭豆腐,臭蛋之风味,差可比拟。”

    如此之类关于辜鸿铭的怪癖,其实也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至于他的怪癖因何而生,则不是人们所关心的事了。辜鸿铭为众人制造了可供一笑的笑料,然而对于他本人来说,则未尝不是一件可悲的事。

    在一般人印象中,辜鸿铭排外、好骂洋人。辜鸿铭的确喜欢骂人,但他骂谁不骂谁并不以中西国别来划分,而是以“道德”为标准,他曾经说过这么一段话:“只要无私和仁慈——那么,不管你是一个犹太人、中国人或德国人,一个商人、传教士、一个士兵、外交官或苦力——你都是一个基督之徒,一个文明人。但如果你自私、不仁,那么即便你是全世界的皇帝,你也是一个乱臣、一个贼子,一个庸人、一个夷人,一个Amalekite,一个蛮子,一个残忍的野兽。”

    因此,他之所以骂在华的外国人,那是因为他认为这些人在中国胡作非为。但他同时非常赞赏一个西洋人,那就是镇压太平天国起义的英国“洋枪队”队长戈登,辜鸿铭专门为之写过一篇《英将戈登传略》,颂扬戈登在华的功绩。辜鸿铭为什么如此看得起戈登呢?因为戈登曾经说:用武力镇压不了中国人,对中国人必须以德收服。就因为这个,使辜鸿铭觉得碰上了个贴心的知音——戈登也强调道德。其实戈登说那句话有很深的侵略目的,辜鸿铭居然忽视了这一点。

    辜鸿铭对中国人的评判态度也一样。他骂李鸿章、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是因为他觉得这些人引进外国的“新知”,败坏中国的道德,干扰秩序,制造混乱。但他可从来没骂过慈禧太后,这倒不是因为慈禧太后权势显赫,所以辜鸿铭想逢迎她,而是他把慈禧太后当成中国文明的象征。袁世凯同样权势显赫,而辜鸿铭一生中骂得最刻毒的,就是袁世凯。他骂袁世凯也不是因为袁世凯窃国卖国,是独夫民贼,而是因为他认为袁世凯对清廷不忠,没有人臣的起码道德。

    按辜鸿铭自己的话来说,他早就看出袁世凯不是个好东西。庚子以后,袁世凯任北洋练兵大臣,辜鸿铭曾当面毫不客气地批评袁世凯拥兵自重,以兵为私,使得士兵“只知有袁世凯,而不知有国家”。

    1907年,张之洞与袁世凯由封疆同入军机,袁世凯一次对驻京德国公使说:“张中堂是讲学问的,我是不讲学问的,我是讲办事的。”袁世凯的一个幕僚认为这是袁氏的妙语,所以特地讲给辜鸿铭听,辜鸿铭听完,语带讽刺地回答道:“诚然,但要看所办是何等事,如老妈子倒马桶,固用不着学问,除倒马桶以外,我不知天下有何事是无学问的人可以办得好。”

    1910年,辜鸿铭在自己的《张文襄幕府纪闻》里编了一个痛骂袁世凯的小故事:有一次,一个西洋人对辜鸿铭说:

    “凡是到中国来的西方人,虽然住了很久,但体质没有什么变化,形体和外貌依然和以前一样,这样的人,是贵种。如果西方人一到中国,没有住多久,忽然体质就变了,大腹便便,肥头大耳,这种人,是贱种。”辜鸿铭问:“为什么会这样呢?”

    西洋人回答说:“在中国,各种食品的价格比我们西方的要低几倍。我们西方的那些贱种之人,看到你们的食品那么便宜,于是都放开肚子猛吃。因此,他们到中国不久,形体就变了,大肚如坟堆,再也恢复不到以前的模样。”辜鸿铭说:“我国的袁世凯,在甲午之前,他本是乡里的一个穷无赖。不久,他发了横财,成了暴发户,而且官也越做越大,直到北洋大臣。后来他丢掉乌纱帽,回到老家。但他有钱财,又造房舍,买田地,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袁世凯同您所说的西方贱种相比,有什么不同呢?别人说袁世凯是豪杰,我看袁世凯是个贱种。”

    更让袁世凯下不来台的,是辜鸿铭用英文写成批袁文字,向国际世界揭露他的寡廉鲜耻。辜鸿铭说:一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必须有卓越的道德力,才能赢得民众的尊崇,可是袁世凯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他先是屈从革命党,然后耍阴谋诡计,借军队的力量逼皇帝退位,最后变成共和国的总统。这种背信弃义的行为,“表明他甚至连一般的道德品质,一般的廉耻和责任感也不具有,连小偷和赌徒也不如。”

    辜鸿铭不仅在言论上属于袁世凯最伤脑筋的敌人,以汉语和英语公开和他斗,毫不隐讳和留情。而且在实际生活中辜鸿铭也拒绝为袁世凯效劳。1911年,极力效忠袁世凯的张謇、唐绍仪,想罗致辜鸿铭入伙,他们设宴款待辜鸿铭,席间二人鼓动唇舌,引用孟子“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的话来劝说辜鸿铭,辜鸿铭说:“鄙人命不犹人,诚当见弃。然则汝两人者,一为土芥尚书,一为犬马状元乎!”说完扔了筷子,拂袖而去。

    由于辜鸿铭的不断作对,特别是他用英文对袁世凯的激烈抨击,造成国际影响,使得袁世凯十分恼恨,但又无可奈何。为了堵住辜鸿铭那张不饶人的嘴,他特地托人请辜氏到袁家担任家庭教师,月薪500元,以往辱骂他的事既往不咎,要求辜鸿铭缓和一下言辞。虽然辜鸿铭当时穷困潦倒,他却不屑于向袁世凯屈服,因而拒绝了这一要求。

    1916年,袁世凯在举国的唾骂声中死去。北洋政府下令全国停止一切娱乐,举哀三天。辜鸿铭公然置禁令于不顾,在家中大宴宾客,表示庆贺,可见他对袁世凯仇恨之深。这并非由于他与袁世凯有什么个人恩怨,而仍旧是辜鸿铭心中的文明理想所使然。

    因此,林语堂对他的一个评价可谓恰当:“辜作洋文,讲儒道,耸动一世。辜亦一怪杰矣,其旷达自喜,睥睨中外,诚近于狂。”

    辜鸿铭反袁,不是因为反对帝制,而是因为要维护帝制,因此当时间推至1917年,一场复辟的闹剧就自然而然地把辜鸿铭卷了进去。

    辜鸿铭是心甘情愿地参与张勋复辟的,“辫子军”一进京,复辟一成,辜鸿铭就固执地坚持要做外务部尚书,但张勋不答应,因为他觉得辜鸿铭似乎有点“太新”了。后来总算让他当了外务部侍郎。

    复辟丑剧开演后,张勋担心南方军政两界起而反对,决定派部员分赴各省,宣布不得已之苦衷,以冀消融意见。当时,辜鸿铭和胡嗣谖两人,自告奋勇地要去游说江浙,张勋便高兴地派他们南下。可是二人刚到达天津,就听说段祺瑞已经兴师讨逆,辜鸿铭等大吃一惊,躲进租界旅馆,不敢出来。不久被段祺瑞总司令部密探侦察得知,于是照会租界领事,派巡捕捉拿辜鸿铭。辜鸿铭等只好微服潜逃,返回了北京。一回北京,见到张勋,张勋问他们回来的理由,二人说明个中原委,希望得到张勋谅解。不料张勋一听,破口大骂道:“你有负委托,还有什么面目来见我?”辜鸿铭叩首说:“鸿铭该死,乞大帅宽恕。”张勋说:“你辜负圣上鸿恩,从今以后,我不再听你辜鸿铭,老实些叫你辜鸿恩得了。”

    就这样,复辟丑剧仅上演12天,却不得不匆匆结束了。辜鸿铭也只好继续回到他原来任教的北京大学教书。

    现在,人们谈起辜鸿铭出任北大教授一事,一般都将其同蔡元培1916年底至1917年初出任北大校长相联系,仿佛他是蔡元培“兼容并包”的直接产物。其实早在1915年9月前,辜鸿铭已被聘为北大英文门教授。蔡元培当校长后,对新派、旧派学者一律容纳,他说:“例如复辟主义,民国所排斥也,本校教员中,有拖长辫持复辟论者,以其所授为英国文学,与政治无涉,则听之。筹安会之发起人,清议所指为罪人者也,本校教员中有其人,以其所授为古代文学,与政治无涉,则听之。”所以辜鸿铭才得以续聘。

    在北大人的眼中,辜鸿铭当时是这么一副形象:枣红色的旧马褂,破长袍,磨得油光闪烁,袖子上斑斑点点是鼻涕唾液痕迹,平顶红结的瓜皮小帽,帽子后面是一条久不梳理的小辫子,瘦削的脸,上七下八的几根黄胡子下面,有一张精通七八国语言而又好刁难人的嘴巴。脚下,终年一双布鞋。

    这样一副打扮,谁看都会觉得像“怪物”。而辜鸿铭被称为“北大顶古怪”的人物,还在于他好发怪论。

    他为学生讲授英国诗歌时,竟把英诗分成国风、小雅、大雅三类,国风中又分为苏格兰、威尔士等七国国风。弄得学生惊诧万分,其实这不过是他惯用的中西文化“类比”“相通”思维的一种表现罢了。

    除了让学生背诵英诗,他还教授翻译。一次他叫学生把《千字文》中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翻成英文,折腾得学生如孙悟空上了紧箍咒。还有一天他又把自己写的英文诗拿出来让学生翻成中文,到最后他才得意地写出自己的译文,却是一段文言:“上马复上马,同我伙伴儿,男儿重意气,从此赴戎机,剑柄执在手,别泪不沾衣,寄语越淫女,喁喁复何为!”学生看罢,觉得英文可能好,译文却并不高明。

    他与学生有时也你来我往地争执。有一个学生一次看见辜鸿铭在日本人办的《华北正报》上写文章,大骂学生运动,骂学生是暴徒、是野蛮。于是,这个学生找到辜鸿铭说:“辜先生,你从前著的《春秋大义》(即《中国人的精神》)我们读了都很佩服,你既然讲春秋大义,你就应该知道春秋的主张是‘内中国而外夷狄’的,你现在在夷狄的报纸上发表文章骂我们中国学生,是何道理?”这一下把辜鸿铭气得脸色发青,眼睛都凸出来了,他一两分钟说不出话来,最后站起来拿手指敲着讲台说:“我当年连袁世凯都不怕,我还怕你?”

    不过也有辜鸿铭赢的时候。他讲课仍是一根辫子来,一根辫子去,这常常引起学生的喝倒彩。辜鸿铭有时会不动声色地来一句:“我是头上有辫子,你们这些剪了辫子的,难道心里就没辫子了?就能完全剪掉了?”他这么一说,倒让学生觉得颇有几分哲理。

    辜鸿铭对一些事物的理解,常常按自己的思路,所以难免让人觉得好笑。有一回他在课堂上大发议论,拥护君主制度。他说,比如说法律吧,你要说“法律”(说的时候小声),没有人害怕;你要讲“立法”(大声,一拍桌子),大家就害怕了,少了那个“王”字就不行。

    蔡元培辞职的时候,众教员纷纷挽留,辜鸿铭也赞成挽留校长,他却有自己的特别理由,他说:“校长是我们学校的皇帝,所以非得挽留不可。”并公开向别人说:“当今中国,只有两个好人,一个是蔡元培先生,一个是我。”别人问为什么,他说:“因为蔡先生点了翰林之后不肯做官就去革命,到现在还是革命。我呢,自从跟张文襄做了前清的官以后,以前保皇,现在还是保皇。你看天下还有其他人做得到么?”

    到了“五四”时期,辜鸿铭的汉文著述几乎无人提及,他也不用汉文在国内报刊上发表文章,但对于新文化运动,他仍持反对态度,为之特用英文写了两篇文章——《反对中国的文学革命》《留学生与文学革命——读写能力和教育》,发表在美国人办的《密勒氏评论报》上。文章无非为中国古代语言文学辩护,讥嘲一帮留学生发动新文学运动是瞎胡闹。辜鸿铭在文中有这样的话:

    我认为,我们所有的人,包括外国人、军事家、政治家,尤其是我们那些回国的留学生,现在中国还能有这样好过的日子,不该抱怨什么,而应该为中国4亿人口中90%不识字这件事每天感谢神。因为想想看,如果4亿人口中有90%的人识字,那将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设想一下,假若在北京,苦力、马夫、司机、理发师、船夫、小贩、无业游民和流浪客,诸如此类的人都识字,并想和大学生一道参政,那将会是一幅多么美妙的景象。

    辜鸿铭的议论当然和他的“贵族情结”有关。在当时平民化的浪潮中,他的这点不谐之声,被当作不值一驳的噪音,很快地淹没过去。历史不会停下它的脚步,不会因为任何个人的阻拦而停下脚步。

    辜鸿铭仿佛为人抛弃、被人遗忘了。在北京椿树胡同的一个小院落里,他过着一段孤寂的时光。与时人的格格不入使他原本暴烈的性格变得更坏,他动辄就会与人争吵,所以到后来他索性不与人交游,只在家中教几个学生度日。这时候,却有一个人找上门来。

    这个人就是英国著名作家毛姆。

    1921年,毛姆访华,很想见见这位在西方久负盛名的辜鸿铭。倨傲的辜鸿铭根本不理会毛姆的邀请,毛姆于是亲自登门造访。

    这个性情古怪的老人一见毛姆,就滔滔不绝地大批西方哲学。由于说得激动,他后来几乎喊了起来:“可是你们,你们凭什么理由说你们比我们好呢?你们的艺术或文字比我们优美吗?我们的思想家不及你们深奥吗?我们的文化不及你们精巧,不及你们的繁复,不及你们的细微吗?呶,当你们穴居野处茹毛饮血的时候,我们已经是进化的人类了。你可晓得我们试过一个在世界的历史上是唯我独尊的实验?我们企图不以武力管理世界,而用智慧。许多世纪以来,我们都成功了。那么为什么白种人会轻视黄种人呢?可要我告诉你,因为白种人发明了机关枪。那是你们的优点。我们是赤手空拳的群众,你们能够把我们完全毁灭。你们打破了我们的哲学家的梦,你们说世界可以用法律和命令的权力来统治,现在你们在以你们的秘密教导我们的青年了,你们用你们那可恶的发明来压迫我们了。你们不晓得我们有机械方面的天才吗?你们不晓得在这国度里有四万万世界上最务实际最勤恳的百姓吗?你们以为我们要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学得上吗?当黄种人会造和白种人所造的一样好的枪支,而且也会射得一样直的时候,你们的优点要怎样了呢?你们喜欢机关枪,你们也将被机关枪判决。”

    这种激烈的民族主义情绪,一直到辜鸿铭的暮年也不见丝毫减退。

    他把进来看自己的女儿介绍给毛姆:“她是这老大帝国覆亡的未了一朵花。”又托起自己脑后的辫子给毛姆看:“我是老大中华的未了一个代表。”

    与辜鸿铭的会面让毛姆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他请辜鸿铭送给他一些物品作为留念。

    辜鸿铭那好开玩笑的天性又复发了,他要捉弄捉弄这位英国的大文豪,于是提笔写下一首汉文诗赠给毛姆。毛姆看不懂,回去请人翻译后才大吃一惊,因为那是一首写给妓女的情诗:

    你不爱我时,你的声音甜美。

    你的眼波含笑,你的纤手柔荑。

    然后你爱上了我:你的声音辛凄;

    你的眼里满含着泪;你的双手令人痛惜。

    伤心呀,伤心爱使你成为不可爱。

    我渴望岁月流逝,

    那你就会失去

    你眼睛的明亮,你皮肤的桃色,

    和你青春所有令人痛惜的煊赫。

    于是我要独自爱着你,

    而最后你才会关切。

    值得羡慕的年月转瞬即逝,

    而你已经失去

    你眼里的明亮,你皮肤的桃色,

    和你青春的所有媚人的煊赫。

    唉,我不爱你了,

    即令你关切我我也不会关切。

    尽管毛姆被辜鸿铭捉弄了一番,然后在他后来所写的《辜鸿铭访问记》中,仍旧对辜鸿铭作了一个较为公正的评价。他说:“这是一个有骨气的人”;“他并没有圣人的闲适态度,他是一个辩论者,也是一个斗争者,他嫌恶现代个人主义的呼声”;“我不能自已地把他看作一个近乎悲哀的人物,他觉得自己有总理国政的才能,可是没有皇帝可以把重权信托给他;他有广博的学识,他迫切地要传授给他的灵魂所眷恋的一大群学生,可是来听讲的只是很少数的可怜的愚钝的乡下子弟”。

    这个西方人理解了辜鸿铭的这种可笑下的可悲、偏执下的无奈。

    相形之下,中国人对他的理解就要表面化得多。有人解释他的古怪是因为:“众人所承认者,他则否认。众人所欢喜者,他则不喜。众所崇拜者,他则藐视。与众不同,即是他的快乐和骄傲。因为剪辫子是流行的,所以他便留辫子。倘若人人都留辫子,我相信剪辫子的第一人,肯定是辜鸿铭。他的君主主义也是如此。这在他,并不是主义上的问题,而是他要力求特别。当时共和主义风行一时,他因此厌恶共和。他的常常偏于君主主义,正如花花公子的日夜专事装饰,辜鸿铭在生活的理想及形式方面,则力求与众不同。”

    辜鸿铭好与众不同,这是事实,但也仅仅是一方面,而并非他思想的源头。然而一般中国人对他的认识,常常止于此。这应是辜鸿铭最可悲的一件事。在他的一生中,有一种努力是始终存在的:摆脱自己似是而非的身份,找到自己的文化所属和文化认同。然而他的同胞仅把他看作一个怪人、甚至一个小丑、一个可以玩笑的人。他始终没有进入一个他梦寐以求的世界,他站在圈外,只是一个——“外人”。

    签名本《春秋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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