畺-突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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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种经略相公丘流丹遇到哲别,是他逃出土城北行一个月上的事,那一天昧旦时分,流丹牵着黄骠马,从藏身草窠里转出来,懵懵懂懂吃口干粮,就继续在沼烂榆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淌,天蒙蒙亮起时,正好走到玄水南岸的泥滩上,河在这里弯成河套,平淌开来,足有半里宽,河水发浑,流得犹犹豫豫,一片片凝脂似的,还没有从夜里完全解开。白雾贴着河水倾斜而起,随风变幻于南北两线灰泥之问,一缕一缕摇摆着,像是从水面蒸发而出的水草。流丹想待雾散再试着涉水过河,就牵着缰绳站在水边,打着寒战看那水,看得晕晕眩眩之间,想起了昨夜的一个梦。他梦见自己还在土城里,提着衣襟往城门的女墙上登,抬眼却见台阶之上黄烟横蹿,似是箭楼里失了火。流丹正要呼人救火,烟中忽然闪出魏黑卵,还是龇牙狞笑一副嘴脸,指着他说破落户又来了。他并不答话,只一跃而上,手中寒光闪闪宝剑,左一挥,魏黑卵头飞上天,右一挥,身躯劈作两段,流丹杀的性起,叫声痛快,宝剑捣蒜般挥上挥下,那魏黑卵早被剁成碎块,血糊糊摊落一地,住了手,喘着气要去看时,城头上黄烟却猛一盘,自吸自绕地拧成一股,鞭子似抽起那团乱内,扫到空中,顿一下,重聚成一个更黑更大的魏黑卵,劈头盖脸向他压下来,流丹慌忙伸手招架,却从梦中醒转,颊上仍粘津津的,抹一把看时,是头顶草叶上露水,被北风吹落了,淋了一脸。

    “这黑卵子!梦里难道也杀不死他么……”流丹叹道。俯身拣起一块石子,想往河里打水漂,掂了掂,觉得太圆,又愤愤地丢到泥地里。

    忽然一声尖哺,不知从何处传来,一抬头,却见河对岸浅草坡顶,通地涌出一匹枣红骏马,瀑布般直落向河岸,落进河了,激起几尺高水花,踢开白雾飞奔而来,马上伏着个鞑靼,铁塔也似肥壮,袒着左肩,满头发辫在狂奔中披散开,像面破旗展开在他脑后。一刹那已过了河,刮到流丹眼前,霍地勒住马,身一挺,喝一声:

    “弓!”

    流丹倒退一步,还不及答话,黄骡马早受了惊,前腿凌空一跃,踢腾起来。鞑靼一探身,左手揪住黄骠马辔头,向下猛按;右手一抄,早从马背上摘过流丹的铁弓。随即丢手甩了辔头,从背后箭壶中抽出一支箭;一拨马头,面向河水立定。流丹嘘住马,抹一把眉头上溅的泥星,也回身看时,却见北岸草坡上三个骑兵暴驰而下,最先一骑花马巳跃入河滩,正要抢过河来。

    鞑靼不慌不忙。搭箭上弦,稳稳拉个满月弓,也不瞄,信手飕地射出,那箭飘悠悠飞去,毫无劲道,仿佛随时会被秋风吹落河里,可划着弧线扎下时,却碰巧似的,不偏不斜,正扎到花马骑兵奔来的颈项上,骑兵呃一声,双手望空一张,像是要接住一个落下的包裹,接稳了,才从花马背上歪着栽下去,左脚却被镫套住了。花马拖着他又往河里跑几步,才觉出已无人驾驭,蓦地站在河心,呼着白气不知如何是好。然后猛然醒悟,踢着水斜刺里小跃一步,又向后一蹲,摆脱镫上的羁绊,转身往北岸跑回去。河上一片静寂,死去的骑兵完全沉到水里,那只箭的尾羽却挺出来,在水流上一抖一抖,像个黑色的鱼漂。跟随的两骑停在岸边,石像般凝立片刻,猛拨马窜上草坡,打个呼哨,唤住跑开的花马,带着它风一样卷上去,翻过坡顶不见了。

    鞑靼嘿嘿一笑,掉转马头,绕着流丹踏了半圈,把弓一抖,说声:

    “好弓!”

    才把头发从额角两边甩开,露出汗津津圆脸膛。颧骨斩平,双眼微斜,一嘴短髭芜乱,面皮糙黑得看不出年纪。皮袄上绣着一团金银花,看式样却是女人衣服。鞑靼看流丹张他,手一又腰道:“俺乃哲别,可汗帐下骑兵统领。你这汉人,为何在俺大漠上独自游荡?”

    流丹整整衣袖,一抱拳说:“在下丘流丹,人称小种经略相公。早闻英雄大名,不想会于今日!”看那鞑靼并不答话,也无还弓之意,又道:“这张铁弓,英雄若用着顺手,丘某甘愿奉送,我用不着它,带在身边反是累赘。送给英雄,结一段人情也好。”

    鞑靼听说,微一点头,收了铁弓望鞍鞯上一扣。像是忽有所忆似的,看看流丹身后,又道:“你的马也是一匹好马。”

    流丹听说一悚,忙岔开话头道:“英雄既是哲别,何以会说汉话?”

    “可汗帐下八大谋士,八个全是汉人。可汗都得学说汉话,何论俺哲别?”

    说着松开缰绳,翻身下马,在水边一截栏木桩上坐定,喝着喉咙望河里啐一口。眯起眼,又把流丹上下打量一过,问道:“早先时,边塞上有个老种经略相公,也是姓丘不姓种,与你倒有渊源吗?”

    “他是我爹,英雄可认得他?”

    “不认得……塞上兵来将往许多时,哪里有过交道也未可知。”低眉合计一阵,有些释然地说:“俺上一次领兵打土城时,老种经略相公已谢世了,听说也并非死在征战之中。”

    “我爹确非捐躯沙场,而是遭人暗算身亡。这事到如今,已有十年了,流丹孤身北上,浪迹草原,正是为报这段旧仇。”

    “报仇?仇家倒是哪路?”

    “土城守魏黑卵,便是罪魁元凶。”

    “有趣,讲来听听。”

    “当年我爹在土城,受诸将拥立,取了帅印,为朝廷经略三关,几年间驰骋塞上,收服不少草莽人物在帐下。这魏黑卵本是个回回,在商路上剪径,被我爹擒住,归顺了朝廷,充个牙将,守备在土城。谁料他野心难驯,匪性不改,不时纠合一千歹人,暗地里出城拦截过往行旅,杀人越货。我爹有所风闻,屡次惩戒,那贼非但不知悔改,反倒结恨在心,一年冬天,他称北方诸首屡有动静,请带一哨人马,出城勘察地舆备战。我爹怕他又生是非,决定与他一同前往。各带几个亲随,迤逦数日,走到这玄水边上。黑卵早有预谋,引他上间道离开兵众,一只冷箭坏了性命。回土城来,把我爹兵马尽数霸占,自封水陆招讨使,方圆几百里地,成了他的天下。朝廷也奈他不何,反倒发给他一道金牌,让他屯在塞上,北御鸟舍。”

    “那黑卵倒心慈手软,留你一条小命,没有斩草除根?”

    “我爹死后,黑卵回城,为服众将之心,一口只说望玄水去的路上,我爹怕走漏风声,让随从收起仪仗,分成几股微服行进。他亲自护从我爹,走到玄水,己开始测河了,不想遇到歹人,两下争斗起来。我爹被那歹人杀了,他见不是对手,飞马逃入林中,一路奔回本队求援。这话说得本巳漏洞百出,更不想我爹带去几个亲随,事发后到玄水边上殓过尸的,亲眼看到箭从我爹背后射入,又明明打着土城官制,定是黑卵从后下手谋害,哪来歹人斗杀之理?亲随们晓得黑卵心狠手辣,敢怒不敢言,隐忍十年,只小心养我护我,待我长大成人。一个月前,才告知我真情。把我爹当年铁弓,也交付于我……”

    “黑卵既没动你,何苦翻这旧账惹是生非!”鞑靼说着,又啐一口。俯身掬起些河水,润润枣红马鼻唇。然后,鞭柄轻轻一掴马颌,让马离岸向上走几步,自己寻草吃去。看看河,看看流丹,捋着胡须道:“你听俺说。这道上走的,讲究起来,谁跟谁没个过结?若都出门来各报各仇,哪还有条活路?你年纪轻轻,又这把小骨骼,跟黑卵这茬硬撞,怕是以石碰卵……以卵碰石。倒不如忘了好,休去自讨苦吃,十年前旧事,谁是谁非有甚区别?”

    “可这世上总有一个是非!清水黑泥,相容又怎容得了?”流丹望着对岸,叹口气道:“常言说杀人还命,父债子偿,这是人间正道。我早晚手刃魏黑卵,雪这不共戴天之仇!”

    “明白了,明白了!”鞑靼呵呵笑道,扬鞭指指流丹:“你定是报仇不成,受那黑厮追杀,无处藏身,才亡命到俺大漠来的吧,嗯?”

    “魏黑卵并未追杀我……是我自己跑出土城的。说我正在追杀他,也无不可。只不过坐在城中的是他,跑在路上的是我。”流丹恨恨地道。又一股白雾逆流而起,缓缓向西飘去,把挺在河心的那支箭遮住了,又露出来。“一个月前,我得知我爹遇害实情,当天就买把牛耳短刀,埋伏在府衙门口。天将黑,黑卵巡视城壕已毕,簇簇拥拥回府来时,我就吼一声,跳出来索他性命。还未冲到他马前,就被他儿白卵批手擒住。解到黑卵脚下,要乱刀剁我,以儆效尤。那黑卵却认得我,——我丘某在土城究竟是世家大族_喝住白卵,问我为何行剌。我破口大骂,只叫他偿我一条命来,他道我疯了,让人乱棍将我打开,径自入府。第二天,我不甘休,又揣一把刀,装成乞丐。混到府衙门口坐等。照样等到黑卵带队回府,呐喊着冲上去砍,却又被白卵那厮拿住,扔到黑卵马蹄之前。我又指着黑卵大骂,说今天杀不成你,明天我还来杀;我不杀你杀到底,誓不为人。黑卵大怒,骂道:‘丘流丹一黄毛小子,手无缚鸡之力,每天吃几粒米,屈指数得出来,这等破落户,也几次三番,跟洒家动起刀子来了!洒家杀了他,污洒家威名!白卵你放开放开,以后他再来杀我,你也不必阻挡,让他但上门来任意地杀,我黑卵不让他杀我杀到底,我黑卵也誓不为人!我黑卵一身铁布衫,刀枪不入,怕他一把切菜刀!莫说他爹非洒家所杀,就便真如此……’”

    “铁布衫,刀枪不入?口气不小,看俺几时会会这黑卵子去!”鞑靼骂道,鞭梢一甩,撩起一道水花。

    “英雄你有所不知,这魏黑卵本就身高体阔,剽悍异常。近来又不知从何处学得妖术,叫‘嘛姑避剑法’,又唤作‘铁布衫’,把一身筋骨,练得顽石也似强硬。乱军丛中,不着盔甲冲进去,随你刀砍刀折,箭射箭摧,他身上痕迹不留一处,我自幼体弱,武艺不精,要破此贼,实在不知从何下手。握着刀埋伏刺杀,也只如当年荆轲入秦,知其不可而为之,一舒我慷慨之气而已,幸而土城里有一半仙姓张,足智多谋,给我指出一条明路,我方知这仇如何得报,半仙说要杀黑卵,我必须北度大漠,找孔周相助,”

    “孔周?……这张半仙,却也是你爹一个亲旧?”

    “不是,他是土城流沙观里百岁道士,一把先天八卦最算得精妙,土城人起屋开店,婚丧嫁娶,有甚举措处时,必去观里先求一卦再定,魏黑卵爱他知阴阳,通神鬼,能掐会算,就拜他做了辅军天师,时时招入府中谋划,对他亩听计从,崇若孔明再生。话说我二次报仇不成,被白卵一顿闷棍打远,心下不平;等第三天头上,照样怀揣尖刀,躲在招讨府对面巷子里窥。等了半天,不见黑卵进出,却见个两抬小白轿子,招招摇摇,从府里颤出来,却是张半仙常坐一顶。我暗想,杀不成阎王,先杀个小鬼解恨。就远远跟着那轿子,一路走到流沙观里,伏下了,等夜深人静,就拿着刀从藏身石台下出来,步步摸到松鹤轩前,拨开门看时,却见昏灯一豆,半仙正盹在云床上,一步上去抹住脖子,要就地了结,那厮惊醒,叫一声经略相公,并不挣扎:摇头只叹妄哉,说他一个方外之士,穿百衲衣吃万家饭,人问是非恩怨,与他何干;谁拿着香火来问命,他就给谁卜上一卦;至于土城姓魏姓丘姓种,他哪管得许多?我听他这话,转念一想,就把刀子往他面前一拍,说这是我今夜香火,你也替我算一卦吧,算算我如何才杀得黑卵,报我深仇大恨。他焚香展蓍,一推天三演地,得个离卦,九三之爻,一变而为未济,六三之爻,乃是‘征凶利涉大川’。”

    “俺听不懂。”

    “我也听不懂,半仙解给我说,此卦‘征凶’之‘凶’。说的正是黑卵;黑卵强悍,久霸边塞,又有铁布衫护身,朝廷都不被他放在眼里,何况土城之内区区几个人物?我要报仇,必须出城一直向北走,渡过无数河流,此既‘征’与‘涉大川’也。过鸟舍,越鞑靼,走到终北之北,可遇一人,名唤孔周。藏有一枚利器,锋快无比,可断万物,命定与黑卵相克,我若能向他借得这枚利器,父仇自能雪报,此‘利’之谓也,我得这一卦,心下明朗,连夜趁着城里筑壕挖沟,车马杂乱之机,悄悄溜出北门,一路马不停蹄,风餐露宿,纵穿茫茫草原,渡过赤黄青紫诸水,一直走到这玄水边上,一个月里,每逢着牧民商旅,我无不细细打探,可谁也不知终北之北在哪里,不晓得孔周为何许人,我爹当年所绘地图,我随身带着,上面玄水是最后一条河,过玄水再向北,只有一片空白,标着戈壁二字,方才正犹豫渡还是不渡,可巧遇到英雄。”

    “孔周,孔周……”鞑靼捻着短髭,思忖片刻,忽从树桩上站起,呼来坐骑纵身骑上,一溜儿答答淌到河心。从鞍上一俯身。拔出挺于水流的那支箭,河水里涮两涮,然后拨马回来。

    “你那张半仙倒真是半仙,终北之北确是住了一个孔周。”他返到流丹面前,并不下马,只一扭身,扬手指着北岸,又是一块大水辗辗流过,颜色像没有开光的铜镜。

    “喏,这管狼牙箭送你,换你的铁弓。”鞑靼接着说,把箭递到流丹额前,“你渡这玄水,一路投北穿过戈壁,跋涉八九百里,走到白水之滨,就寻见他了。缘分,都是缘分!可汗忽然起意,派兵南下来打鸟舍,昨夜反遭他偷了营寨,打得星散。我被几个鸟舍兵一路穷追,逃了一夜,奔到这河边。情急之下用力过猛,崩折弓弦;刚才若非你铁弓相助,这一劫恐难逃脱,而若论起孔周下落,这千里大漠之上,怕也只俺一人晓得,你今若没遇上俺,到哪里去问?缘分,说来都是缘分。这管狼牙箭你且收好,到了白水,你把它送给孔周看。他知你与俺哲别有交道,必会助你一臂之力,那山羊胡子老儿,算起来还欠俺一份人情呢,”

    流丹接过箭,茫然想一阵,皱眉问道:“八九百里之问,必有河流无数。我地图不济事了,知道哪一条是白水?”

    “戈壁上没几条河,你想错也错不了。再者,白水之上没有渡口,没有桥,冻也冻不实成。你走到哪条河,再也过不去了,那自然就是白水。”

    鞑靼言罢,举头看看空中雨云,说声俺去了,就双腿拍马,沿着河,向东小跑出去一武。忽又陡地停住,兜头一转,跑回来,未站稳就喊道:“你刚说土城里正在挖沟建壕,莫非边塞上又起了战事?”

    “只今没有。不过张半仙算定,明年初春北兵犯关,土城将有大劫。”

    “笑话!鸟舍王在北线上,和可汗斗得正酣,倾巢出动还嫌兵少,哪有余力南下攻土城?黑卵刚与可汗结了金兰,鸟舍王躲黑卵还躲不及,再去犯关,受他南北夹击,岂不是自取灭亡?更何况,初春时庄稼未播,青黄不接,土城里一……一无……”

    “一无所有。”

    “……土城里一无所有,鸟舍们南下打城做甚?”

    “土城人也将信将疑,可魏黑卵下令:半仙算定的事,议论者斩。”

    “好个张半仙!”

    鞑靼大笑着,拨马一纵缰绳,溅着泥水飞奔而去,转眼已在河雾中没了踪影。泥岸上,他的味和笑声却还震荡不绝,惊得黄骠马一摆头,冲着流水哧哧打一阵响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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