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跑到土屋,门前下马,扣两扣,无人应答。正要推时,门却从里边退开。走出个黑衣后生来,又瘦又高,盘着髻,不过十八九岁年纪,一手拎个木桶。额面削直,如被人一刀劈成,下巴却往外兜。眼里结满血丝,几夜未睡安稳样子。见了流丹,并不问话,只痰糊糊说声“来了”,径自走出门,弯腰把地上积雪喳喳地,连撮带扑往桶里装。流丹报了自家名号,想问可否留宿一夜,后生却不理他,站起来转过身,提着桶一歪一斜进屋去了。
一阵风从流丹背后袭来,直卷上房顶,把积雪逆着草檐吹起,煤烟般一纠纠往上蹿。流丹忙一脚进屋,黄骠马也低头拱进来,呼着白气站在靠门墙边。流丹把门掩紧,摘了毡帽,扫扫斗篷上雪,抬眼看那屋里,却见丈许之地,横七竖八,到处堆着瓦罐石槽草绳木杠什物。屋子正中紫泥盆中,火正烧得旺,把屋子抖抖照亮一半。一只铁缶从梁上悬下,黑黢黢吊在火上两尺高地方。满屋里硝味蒜味泔水味,有些呛人,流丹久未遇到汉人,闻着反觉格外亲切。
后生走到大梁下,把铁缶往下拉一拉,双手捧起桶,沿压沿把雪往缶里倒。流丹一步走上去,帮他扶着缶;匆忙间,衣襟险些被火燎着。后生倒完雪,冲流丹一点头,算是谢过。往火旁矮凳上一坐,地上操起根铁杵来,一尺来长,碗口粗细,往双腿问一条磨沙石上一架,啐啐手,借着火光,格楞格楞磨将起来。
流丹也在火边蹲下,手心手背地烤。眼角瞟那后生,见他干得性起,头也不抬,身影投到黄骠马和墙上,忽斜忽正变化着。看得无聊,悻悻站起来,踱到北墙窗洞前。蒙洞上下两片厚草帘,中间有条细缝。流丹凑上眼去,望外边昏暗雪原。望一阵,回头问道:“小阿哥,敢问此地离白水还有多远?”
后生抬头瞪他一眼,兜兜下颏,道:“此地就是白水。”
流丹一愣,忙转身,把草帘上缝扒开些,将脸挤上去,极目去看。茫茫雪花,无上无下乱抖在泥样天空里。那丛荆棘堆,已暗得看不见了。
风顺着草帘缝灌进来,把火吹得猛一摇曳。后生哼一声,放了铁杵,抓过根草绳头,走到窗洞边,推开流丹,把草帘揎紧。走回火盆旁坐下,摸来几根柴,一边往火里续,一边说:“你问白水么,它本来就从这里流过。可几年前断了流,如今你把眼眶睁裂,也看不到。”
“断流?”流丹盯着后生,疾问:“那,白水之滨有位高人,名叫孔周,可还住在此地?”
后生并不答话,只探手在身后,左右找着什么。找到了,拿到火前,却是个破旧皮风囊,嘴儿支在火盆沿上,正要鼓风,想起什么似的,抬脸答道:“我不就是孔周吗!”
“你?”
“然也,本高人名叫孔周。找我何事?”
流丹一步跨到火边,眯眼把后生上下端详,想一想哲别,想一想张半仙,不知如何是好。那后生憨笑着,仰脸让他看,细细唇毛上沾着几粒炭灰,映着火光时明时暗。
流丹犹豫片刻,扑通跪倒,纳头便拜,叫一声:“小可丘流丹,有大仇要报,乞请……乞请高人垂恩相助!”说罢,就把丘魏两家如何结仇,半仙如何卜卦让他出城北上,哲别又如何在路上给他指点迷津,原原本本,都讲一遍。那管狼牙箭也从背囊中取出,双手捧到后生胸前。
后生接过箭,翻覆看两遍,一歪头说:“故事有趣。箭我并不认得。”
“哲别说过,高人还有一份人情要还他,”
“人情?”后生扑哧一乐,顺手把箭丢在火旁劈柴里,撇着嘴道:“这终北之北连个人影都没有,还人情呢!”操起铁杵,又来回磨起来。
磨一阵,站起身,往那铁缶里看一眼,就从钩上取下来,座到地上。把铁杵插入雪水中,撩着水,上上下下洗一遍,如给婴孩洗澡一般仔细。
“罢了罢了,起来吧!”他一回头,看流丹还跪在原地,挥手道:“这事来龙去脉,我全想明白了。你要找的孔周,不是我,是我义父。你拿的这个人情,一准也是他欠下的。”
“你义父?!你义父姓甚名谁?”流丹霍地站起身问。
“孔周。我们这一支磨剑人,辈辈都叫孔周。”
“他如今身在何处?”
“过白水望北去了。”
“望北?”
“嗯,十年前,他用无名剑切断白水,一直向北去了。”
“无名剑,白水……这剑可还在此地?”
“怎的不在?我义父劈开白水后,离开终北之北北行时,说带着这剑没用处,就把它留给我了。连这草屋、这草屋中一切,都留给我了。孔周这个名字也留给我,他说望北走带着名字没用处。”
“无名剑……”流丹低头忖了片刻,一把抓住后生袖口:“无名剑既然切开白水,必定可断万物。张半仙算出能克黑卵那枚利器,定然就是孔周这柄无名剑。高人,我不远千里来此绝漠,只为寻得无名剑,好亲手杀贼,报仇雪恨。万望高人顾我一念之诚,不吝借剑,助我消却心头这业火宿怨!”
后生抖开手臂,乜了流丹一眼。把一根草茎放到嘴里,一边嚼一边合计。好一阵,方点点头说:“也罢,义父既把一切都留给我,他欠下的人情,也是我的人情。这柄无名剑空留这里无用,不如送给你吧,做个顺水人情。”
说罢挺起身,拽来个板凳。登上去,一伸手,从梁上取下个破布包,吹吹浮灰抖开来。里面裹着一柄短剑,长一尺三四寸,鱼皮剑鞘上两骰朱色龙纹,在沙金地儿里交错盘绕。
流丹恭恭敬敬接过剑来,缓口气,定定神,正要把剑拔出鞘来看,后生却按住他的手,跳下凳说:“此剑是天地之精,不可轻易动用。每次请出之前,必要斋戒七天。”
“斋戒!这剑究竟有何来历?”
“无名剑无名,也没来历。”后生把布包揉成一团,犹豫一下,还是压到火盆里,看着火苗腾起来,才撤了手。背书一般悠悠说道:“它原本就是一把剑而已,也不知是谁铸成,也不知用没用过。无缘无故流落在中原,辗转到了孔周手上。孔周识它是块灵胎,可惜红尘沾染,蒙蔽了真神;便发个大愿,要把它磨成至纯至净的天下至剑。他天天磨,夜夜磨,磨白头发磨驼腰,整整十年,磨去剑形;又十年,磨去剑影;又十年,磨去剑光。此剑磨去形影光,只剩渺渺一道剑气,如雾如烟。寻常亦不可见,须待每月望日,太阳将落未落、太阴将升未升之时,才若有若无浮出于剑镡之上。这剑气触物时,莫说削铁如泥、切铜如雪,就便金刚石也迎刃而解。小小童子持之,可退千军。剑磨至此境,天下震动,多少将相万金拜隶,多少骚人礼赞悲歌,多少英雄豪杰,为求一见,匍匐孔周门前,剖肝出胆!当年中原闻名的宝剑,昆吾、巨阙也好,含光、承影也罢,连那宵练、辰洗、秋水、春沙……这些剑你都听说过吧?”
看流丹怔怔一摇头,更得意地说:
“连那宵练、辰洗、秋水、春沙、倚夭、离雨、鸣凤、屠龙、干将、莫邪,其实都不存在,都只是孔周这把剑的别名异号,被无知者附会成物语流传。孔周这把剑,天下皆以为登峰造极,磨到无可再磨;孔周自己却不满意,时时在月下拔出来嗅,说它前尘未净,味道终觉混浊。为避世间扰乱,他离开中原,远涉绝域,到这终北之北隐居。天天磨夜夜磨,又十年光阴,到底把剑的剑气,也磨净尽。剑气磨灭,剑的名号也随之一一消散。此剑从此无形、无影、无光、无气、无名,真个是抟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恍恍惚惚,泯然无象。发硎之日,孔周到白水边去洗这无名剑;剑刚入水,水流就布一样喳地裂开,两边各自撤去了,只留下空荡荡一张河床。孔周心知宝剑磨成,自己大愿已就,空留此间无宜,当天就披发北行,遁去了。”
“孔周北行,你却为何留在此处?”流丹瞥后生一眼,见他说得口沫飞溅,咬腮的样子,有几分像魏白卵。
后生不答话,冷笑一声。把铁缶拉过来,雪水里捞出铁杵,一团麻布上下擦净,凑在火前觑着眼看,仿佛要在这铁疙瘩上找一条楞线,猛一扬头,傲然道:“我未随义父北行,只因我心下觉得,他磨剑还并未磨到极致处。这无名剑虽形影全灭,光气俱消,可还有一个断在啊,不然怎会劈了白水!断者分,分者隔,有分有隔就不透辟。你想想,还不透辟的剑,怎称得起天下至剑呢?义父北行,我独自守住这土屋,依着他教我的手艺,天天磨,夜夜磨,也用十年……”
“十年?可你不过……”
“你这人怎恁啰唆!”后生被他打断,铁杵铿地望地上一墩,焦躁地道:“我们磨剑人磨起剑来,倒还顾得什么年岁!义父离去之后,我十年苦磨,把那剑之断,一丝丝也从剑上磨去了。可巧磨好不过三月,你就上门来求,不是有缘吗?”
“断都磨没了,这剑还能杀人吗?”流丹盯着剑鞘上游纹,将信将疑地问。
后生正待回答,一阵风突地把屋门吹开。一团雪星灌进来,直冲到火盆这边,嘶嘶响着灭了。黄骠马闪臀躲雪,把地上家什乒乓碰翻几个。
“雪!义父走了之后,这雪一刻没停过,”后生走过去,气哼哼用一截木杠,把门顶紧。心不在焉地说:“你问得好,无名剑不能杀人,剑磨好之后,从没试过,不过依我想,这剑迎人时,定是游然而过,随断随合,如清风一缕,吹过人身而人不觉,无名剑不能杀人,你说,形影光气断都磨个干净,它还拿什么杀人?”
“那,我这仇还如何报得了?”流丹叹口气,擎着无名剑,瞠目又看一回,忽道:“莫非……莫非孔周还有别的利器?”
“利器?”后生哧一声,四下望望屋子道:“孔周留下的,都在这里了。铁缶、磨石、火盆、木杠,满地这些破烂儿,你说算得了利器吗?喏,这个风囊,可真是个利器,你拿去吧,拿它去吹魏黑卵,把他吹到火里烧。烧成个铁胎,送这里我给你打。”
似乎觉得自己话说得高明,藐着流丹呵呵乐开了。流丹语塞,不知是否该跟着他乐,后生忽一板脸,诡谲地说:“孔周没留下什么利器,我这里却有一件给你。就是这个……”
说着把铁杵从地上拣起来,拿在手里左右一抖,嘿嘿望空挥几下,好像在打一个看不见的鼓,斜眼看到流丹伸着脖子,跟着他手上下地看,大笑道:“骗你呢!你那张半仙算出的利器若是它,天下之物可无不是利器了!说起来,我家跟孔周家一样,世世代代也靠磨剑为生,这根杵子听说是被我哪个祖宗,从一个什么虚山之泽拾到的,当成我家镇宅之宝,一代代传下来,传到我整好七七四十九代,我祖祖辈辈,也如孔周一般天天磨,夜夜磨,磨白头发磨驼腰,要把它磨成天下无双的至剑。可一直磨到死,磨到儿子死、孙子死,磨到子子孙孙一路死到我,还是闷杵子一根,棱角不曾磨出一分。我爹把命磨没后,我想再这么磨下去,没个了局,就带着铁杵投到我义父门下,风尘仆仆跟他几千里,不也只盼学一手绝技,把它磨成宝剑?如今我已磨好无名剑,手艺练得纯熟,重抄起这铁杵子来磨,光景真是不同,你若寻利器么,五十年后再来看!”
把铁棒一横,递给流丹,流丹手中一沉,满握又冷又滑,像拿了块冰,掌心冰得发麻,凑近火盆看时,糙列列一柱黑铁上,爬着蚜虫样几粒光。
“利器……”流丹发着呆,看一看剑,又看一看杵,喃喃说道:“黑卵是非常之人,克他得用非常之物,杀人须杀死,救人须救彻,高人,你把这杵连这剑一并借给我吧!”
“不成!给了你,我在这大雪地里坐着干甚?”后生劈手夺回铁杵,掂了两掂,眉尖忽然一挑,捉弄似的道:“无名剑名巳磨没了,铁杵子还没磨出名来呢。你给这浑铁蛋子起个名儿吧,起得好,中我心意,便借干你几天。”
流丹低头,左思右想,不知不觉闻,一路艰辛涌上心头,令他颇有感触,灵机一动,道:“就叫它六三如何?不,还是叫九三更好……”
“没道理!”后生啐道,把铁杵杠上磨石,一瓢雪水浇上去,来回细细研开。爱理不理地说:“你趁早带上无名剑回土城吧。无名剑虽已让我把断磨没了,比起这根铁杵子来,终究还算得上一件利器,我方才说,无名剑已不能杀人;可这是按常理说,你这件事,好像本无常理可寻,无名剑一遇上魏黑卵,阴差阳错,又杀人了,这也未必不可能,谁说得准呢?你拿这把剑回土城去,照半仙的卦好好地杀黑卵,仇呀怨呀快了结了吧。到那时,你再琢磨琢磨,给这铁杵子想一个好名,想好了再到这里找我。”
“我能否留一宿,早晨雪睛再动身?”
“你还是走吧。”后生一抹额上头发,把铁杵又格楞格楞磨起来:“终北之北只有黄昏,哪来什么早晨?这雪黑天黑地下着,下了十年,你要等晴,等到何时?快起身吧,若再耽搁,你那仇恐怕就报不成了。”
流丹无奈,收好无名剑,背到背上,想一想,又解下来揣在怀中。走到门口,已紧着黄骠马辔头了,忽听后生在背后叫他,带着点喘气说:
“你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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