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老乡亲!”流丹急得吞声,咽一口口水,缓过气来,叫道:“诸位父老乡亲,听我丘某一言!鞑靼眼看就要破城,各位快出城逃命去吧!”说罢继续擂鼓。
“鞑靼?”几个闲汉你看我,我看你,嗤地一乐:“鞑靼昨个刚撤营盘逃去了,魏老爷一把大刀杀出去,落花流水。城墙外边那堆尸首,小种相公你没看见?”
“城北三十里,赤水河口上,几百鞑靼正掘堤呢!立地就要掘开,过不上几个时辰,这土城就要淹在水下!”流丹望北一指,气喘吁吁说。
“掘堤?你怎知晓?”
“我刚从北边渡河回来,”流丹答道,袖子一抹脸上汗泥:“众位高邻快别问了。趁水还没淹到,赶快各奔生路,晚了恐怕凶多吉少!”
“怪!”一个闲汉搓着肚皮,斜眼一瞬流丹:“两兵对垒,斗了一春。边关上刀刃对刀刃,你怎反从北边回来?再说,大水将至,你不忙着自己逃命,倒跑回城?”
“丘某在土城,还有一事未了。”
“围城三月,一天没见你人影。今儿忽冒出来,了个鸟事?莫非又是……”
那汉瞅瞅众人,使个眼色,一把抠住流丹肩膀,喊道:“抓住他!他是魏老爷对头。抓住他到帅府领赏钱去!”
众闲汉一起上来揪揪扯扯。背后一汉子拉流丹包袱,要把他曳倒在地上,不想包袱崩开了,汉子退一步自己坐个墩,腿上散开几件破旧衣衫,中间却有一只黑羽狼牙箭。立刻不喊“对头”了,只喊“奸细”,从地上爬起来,抱住流丹后腰不放。
正扭闹间,魏白卵提个朴刀,从帅府内跳出来,呔地喝一嗓。众闲汉慌忙跪下,抢着说:“丘流丹给鞑靼做奸细,被小的逮住了。”说着把狼牙箭递上去。
白卵看箭,脸色一白。一扬手,身后几个士兵一拥而上,抹肩头拢二背擒定流丹,横拖倒拽,骂咧咧跟着白卵往帅府里走。流丹放心不下黄骠马,扭头看时,只见斜刺里一条小巷口上,那马正一条腿一条腿被人往巷子里搬。
闲汉们也都跟进帅府,进了二门,不敢再往前走,低头立在廊下等赏钱。还有一个一跛一跛跑开,招呼其他闲汉去了。
招讨府大院里,两厢各排着二十几张圆桌,矮凳杂乱。桌上桌下杯盘狼藉,偶尔冒出半只羊头,咩着嘴笑;地上一摊一摊,粉糊糊,不知是呕渍还是汤水。十来个校尉醉死了,或伏或仰,抱着酒坛子睡得正酣。院子正中,点将台旁,粗旗杆上没挂帅旗,却噼啪啪挑个红布幡子,“得胜宴”三个大字,执执歪歪,在春风里扭动如蛇。
白卵走到点将台,一脚把流丹踢跪在阶下,让士兵兵们押住,刀架上架了刀,自往议事厅那里去。点将台阶前六七步远,平地上架一口铁锅,下面柴火烧得正旺,两个老兵屈着身,把冷肉一盘盘望锅里划,皱眉呼呼地吹那锅上白烟。肉香夹着酒臭,飘满一院。流丹方才急往土城赶,早饭都没吃,闻到这股味道,肚中不禁一阵轱辘。
等了片刻,只听议事厅门咣地打开,四个士兵抬出一张矮背交椅,由白卵引着,直往点将台这边来。嘿呦嘿呦抬上台子,稳稳放在正中,各自下去。后面又两个士兵接班跑上来,一人扛一个金字黑幢,一左一右在交椅后站好,左边是“奉天承运水陆招讨使”,右边是“替天行道兵马大元帅”,颤颤地喘。喘定了,不知为何又急急调换位置,一赳胸站直。
交椅虎皮之上瘫个黑汉,肉山似胖大,松松套一领翠色走龙夹袍,胸口敞开,蓬着一撮钢针样白毛。流丹跪在阶前地上,拧着颈子往上看,只见一双毛茸茸黑腿,叉开来对着他,紫花竹布裤刚遮过膝盖。裤管肥宽,隐约可见腿根处扎里扎撒一团。流丹把脸一扭,拱肩要往起站,被白卵一把按下去。
魏黑卵垂头正呼呼甜睡,被左边扛幢的兵摇几摇,半醒了,手一推,眯着眼道:“水。”
白卵忙唤过茶盏,双手捧着,小步登上台阶,一躬身道:“启禀父帅,丘流丹做了鞑靼奸细,闯到帅府门前闹事,被孩儿擒了来,听候发落。”
黑卵嘬一口茶,仰头漱漱嘴,咕噜咽下去,手一抹鼻下胡须。眼角瞟着流丹,道:“这破落户何时做起奸细来了?莫不是去年刺我不成,卖身投靠了鞑靼?”
“鸟人!”流丹一挺胸,挣扎站起身来,骂道:“堂堂小种经略相公,顶夭立地一条好汉,杀你个魏黑卵,探囊取物一般。还用投奔鞑靼?”
话音未落,脸上不知被谁劈了一掌。一个趔趄,退出几步。靠到旗杆上时,堂啷一声,怀中落下一件东西来。
两三个士兵俯拢去看,见是把短剑,忙拣起来,走上台阶呈给白卵。白卵擎在掌心,翻覆看一回,禀道:“父帅,这小子私闯帅府,怀揣利器,分明又为行刺而来。”
“利器?他能有什么利器!”黑卵啐道,又抿口茶,拧着眉头咽下。忽生怀疑似的,捂着茶盏,探头问道:“丘黄毛,你不好生行刺,怎倒在府前打起大鼓,害得洒家睡不安生?”
“我和你,是私仇。汉家鞑靼,是公战。鞑靼今天就要放水淹城。我不能为杀你这鸟头,误了救土城几千性命。”
点将台下土兵们听说,哄一声乐开了。廊下几个闲汉没听清楚,怕错过热闹,戚戚地你问我我问你。离他们最近一个兵,本是热心的人,转身原话告诉他们。他们也筋着鼻子乐起来。那煮肉的味道更飘得浓了。
白卵一振臂,义愤填膺地道:“父帅赴汤蹈火这许多日,为朝廷抵御北兵,连战连捷。丘流丹却在这里散布谣言,动摇军心,唯恐天下不乱。这等反贼,留他作甚?不如趁今喜庆,活剥了,剖出心肝给弟兄们下酒。”
黑卵搔一搔胸上白毛,不置可否地哼一声。士兵闲汉们都抬了头,等着黑卵发话。正迟疑间,忽然一声哭,随风从远处传来,许是因为哭得太久,沙哑一如刀刃相割。哭法古怪,既无中断,也不是连续一声;而是前一声将歇时,猛地被后一声死死咬住;就这么蛇咬蛇一般,寸寸节节地往前吞。众人听得毛骨悚然,铁锅旁两个老军手上的肉,都划到火里。矮桌上睡着那几个校尉,一齐醒转来,着眼睛左右地看。哭声望高一撩,在最凄厉处折断;似乎马上要接上,可终于停在那里,飘散了。黑卵抓着交椅扶手,厉声问道:“这是谁呀?”
白卵四下望望,心有余悸似的说:“定是哪个阵亡将士,亲眷正在号丧。”
流丹却一仰面,靠着旗杆长笑道:“是我爹冤魂,来向你们讨命呢!”
白卵回过神,短剑一指流丹道:“父帅,这丘流丹如何发落?”
“丘流丹该杀。不过,他爹和俺当年是拜过金兰的。看他死鬼老子面上……”
“他为鞑靼做奸细,进城来里应外合时,何曾想过他死鬼老子之面!”
台下土兵齐声附和:“大帅,杀吧!大义灭亲!”廊下有个闲汉一搓手,像是也要说什么,可嗫嗫地没说出声。
黑卵点头,说声“众怒难犯”,手指向前一播。白卵得令,要拔手中那柄短剑,忽听一声大吼,双耳震得嗡嗡直响。
“住手!”流丹跨上一步,喝道:“此剑乃天地精华,出鞘前必斋戒七天!”
黑白二卵面面相觑。睃一眼短剑,又转头瞅瞅流丹,呵呵笑起来。三两个校尉从酒桌旁晃起,揉着脖子,蹒蹒跚跚往点将台这里走。
白卵笑罢,说一声“看我来好好斋戒你”,两步跳下台阶。眼一彪,将流丹就胸揪住,往旗杆上一搡,靠定了。两个士兵早绕到流丹身后,用条细绳绑紧流丹双手。白卵腾出手,来拔那短剑,拔了两拔,纹丝未出,剑似在鞘中锈住了。白卵大怒,一咬嘴唇,就鞘尾倒拎起短剑,望流丹顶门猛砸下来。只听锵一声脆响,剑柄没打着流丹,磕到他头顶旗杆上,从镡根处崩断,划着亮弧飞开。却正好飞上点将台,差点打着左边扛幢那个兵。亏得他手快,一抬臂挡住头面。随即俯身,把落在地上的剑柄拣起来,捧给黑卵看。
白卵骂一声,抡着手中剑鞘,左右开弓来抽流丹,额角立时划出几条血道。黑卵喝住他,右手里掂着折断的剑柄,弓身向旗杆这里,一撇嘴说:“破落户,你就拿这个来杀洒家?”
“一双鸟眼,怎识天下宝剑?”流丹依住旗杆,忍着疼骂道:“我这把无名剑,无形无影无光无气;抟之……不可见,运之……运之……”
“什么无名剑,无形无影?”黑卵啐道,斜了流丹一眼:“你这厮想报仇,想疯了不成?”。
“可怜!我丘流丹不远千里,迢迢奔波,才寻得这天下宝剑。本望一剑断仇,雪我心头之恨。如今反被仇人拿住,不得施展,命也!可怜,丘流丹辜负了这把宝剑!”
黑卵呸一声,一扬手,把剑柄丢在石阶上,鄙然道:“你也不用指天指地地骂。洒家前头答应过,你这破落户想杀俺时,随意来杀。今就应了这个诺,叫你死也瞑目!来来来,把你天下宝剑抄好,但望洒家身上砍来!你看准砍,轮圆砍,砍个心满意足,要知错过今日,没有明天!”
说罢,往椅背上一仰,手朝两边撒开,冲众人道:“松绑!两下听仔细了,给我闪过一旁!丘流丹这厮,左一次寻仇,右一次索命,鸡飞狗跳,不知是哪门冤家。洒家大仁大义,让他有冤就报,省得他做鬼,反跟他死鬼老爹抱怨,说洒家欺他破落!你们不要上前,任他砍俺,砍千砍万都随他。俺黑卵毛儿动一动,就算俺黑卵卵子不黑!”
白卵转身,要向台上说一句话,黑卵却不理他。哼一声,把剑鞘扔在地上。一扬领,士兵就在旗杆后把细绳解了,往前一推流丹。流丹额角流出的血,黏糊住左眼,手一松开,立刻揉一阵眼,眨几眨,方看得清东西。行于梦中似的,向石阶挪了两步。回头四下一望,一张张脸都笑歪,油光光晃荡着,不像是脸,像脸在水中倒影。几个校尉站在士兵后头,酒还没醒透,懵腾腾梗着脖子看,像鱼那样张开嘴。看不出子午卵酉,抬头纹纷纷往上翻。
白卵嫌流丹啰唆,从背后将他一拎,三四步推上台阶,地上拣起剑柄,塞到他手中。自己站在交椅后两步远之地,让两个扛幢的也退开些。台下土兵都不笑了,兴趣盎然盯着流丹。
太阳正行到中天,晒得流丹头皮发麻。流丹闭上眼,紧紧攥住无名剑剑柄,定一定神,默念道:“无名剑,你是神物,至净至纯,本不可拿你来杀人,只为我一段宿怨未了,把你带回尘嚣,陷此腌赞腥臭之地。如今歹人就在眼前,求你显灵,——求你阴差阳错一回—助我斩却仇凶,再重归净土吧!”
祷毕,睁眼看时,黑卵已在交椅上睡歪了头,鼾声大作。左脖筋绷直,中间一段亮得发白,似乎被阳光咬去一口。
流丹一咬牙,把剑举过头顶,觑准黑脖筋上这块空白,牟足全身气力,猛斫下来。剑带着风声,划到帅椅之上时,流丹手里分明一沉,像是劈进水中。
交椅上鼾声戛然而止,如被一只钳子猛地钳住。阶前铁锅里汤水滚泡,咕噜喑地响,一阵风吹过,两只黑幢在空中几乎碰到一处,黑卵方才看剑柄时,顺手撂在椅边地上的茶盏,忽地翻倒,残茶泼出来,在地上画出一对褐色羊角。片刻,咔一声,交椅慢慢向后倾去,像是折断了一条腿,
一个扛幢的撇了幢,奋力顶住椅背。白卵跨一步,闪到交椅之侧,俯身来看。双手扶住一条耷拉下来的黑胳膊,摇两摇。叫道:“父帅,父帅……爹!”
士兵们呼地聚拢,围住点将台台阶,二门口那边。忽然有人哇哇地叫,白卵猛一回头,咬牙切齿盯住流丹。流丹看着手中无名剑,一片茫然。
正乱间,忽听噗的一声,黑卵放个响屁,在交椅上一欠身,要伸懒腰。可椅子被人往前顶着,没伸出来。怒冲冲喊道:“水,拿水来!俺不喝你们那碗骚鞑子茶,俺只要水、水、水!”
台上台下,撕布般一阵笑声。流丹强忍泪水,又路上半步,轮起剑,斜刺里猛一扫,剑走空弧,刷地一下,把他带倒了。一交扑在黑卵毛茸茸膝间。
白卵兜肩一曳流丹,劈手夺了剑柄,望阶下甩去。众士兵急忙闪身,剑柄落在石地上,啪地弹起,望几步远铁锅那里飞去,两个老军一惊,躲火似的,抖着衣襟跳开了。
流丹从地上挣起,叫一声,回头去看无名剑,早被白卵飞起一脚,踹在后心,通通跄下台阶。不知被谁又补上一脚,向前扑了几步,扑倒铁锅,在满地腾起的白烟里,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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