畺-弃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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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一无……

    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只剩下泥,你看月亮下那青乎乎一汪,昨天还是座城池,城墙老高,如今呢?一团烂泥,连泡都不再冒一个,

    可我昨天赶回城里,实情报给他们:水要淹来。可他们还是……

    你也本该死在水里,你也本该埋在泥中。昨天俺正领一队人马,顶着太阳掘赤水上堤,埋伏在官道上的兵忽然来报,说土城那边一辆牛车,望河沿这头轧轧地赶,被他们劫下了,车上装着俺们死在土城的人,上头压一个蛮子,半边脸烧没了,髻子里草标似的,插俺一支狼牙箭,俺让他们抬过来看,却是你。缘分,一切都是缘分,若是没碰上俺劫下来,你也就被士兵扔进赤水喂了鱼。若是没俺那瓶回魂酒,死活灌进去,你也就死利索了,活不过来。

    张半仙算得不错,土城真的遭了大劫,张半仙算得不错,北兵真的来了。

    张半仙肯定未算到,来的这一支北兵,不是鸟舍,是俺们鞑靼,他也肯定未算到,土城这场大劫到底从何而起。去年秋天,俺在河边别了你,一路奔回老营,面奏可汗,把玄水上遇你之事,从头到尾讲过一遍。你和黑卵那点儿小仇小恨,可汗只当笑话来听。可俺一提张半仙神机妙算,他倒生了爱才的心,说不想土城藏有这等风流人物: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俺若得半仙辅佐,八大谋士变成九个,还怕乌舍不服,还愁不独霸大漠?九乃造极之数,正好成俺造极之人!就立派一裘牦特使,捧着九百两黄金,来土城见黑卵,迎这半仙共讨乌舍,谁料,黑卵从中作梗,拒不放人,还装神弄鬼,密告特使说:一个月前,半仙巳遭歹人刺杀身死。特使在土城勾留数日,探听明白,半仙己离了流沙观,正供养在招讨府中,日日为黑卵出谋划策,何曾死了?回来奏明可汗,可汗修书一封。又派特使送到土城,说鬼魅伎俩,骗得过当年老种经略相公,骗得了俺金帐汗?黑卵你不放半仙出关,不过是怕他到俺处,泄露土城军机;等俺灭了乌舍再打你时,你就无法抵御。区区土城,何足用兵?黑卵金兰,你存这份心计,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黑卵见信大怒,拔剑斩了使者。可汗闻讯,立休了鸟舍兵;与乌舍王结为金兰,九百两黄金借一条路,发三万铁骑,穿过乌舍来打土城,发誓要得半仙,死活勿论,黑卵真是硬,苦撑一春。土城久攻不下,可汗气恼,下令:灭之!把八大谋士集于金帐里,共商灭城良策,一支笔传过去,每人计策写在掌心,摊开来,横成一排一路读去时,却是淹淹淹淹淹淹淹,只最后一张手上写个俺字,——原本也要写淹,写疾了,写成俺,可汗抚掌大笑,说真天意也,就派俺来淹土城。要不是俺昨晚掘开赤水,这场仗不知要打到何时。泥,一切都是泥!张半仙算出的大劫,就是淹,就是俺,就是张半仙。就是你眼前这滩烂泥地。

    魏黑卵并未说谎,张半仙真的死了。招讨府里坐着的半仙,定是一个替身。魏黑卵是怕备战关头,军师死讯一出,城内人心动摇,就偷梁换柱,供一个假半仙,蒙过全城耳目。魏黑卵说了个弥天大谎,张半仙早己死了。

    你一直身在漠北,如何知晓?

    张半仙死了,死得千真万确。刺死他的那个歹人,不是旁人,就是我。那晚我在流沙观里,得了“征凶利涉大川”,转身已要离去。转念一想,我的去向,半仙了如指掌,连夜报给魏黑卵,我还焉得出城北上?这厮是黑卵心腹,平日助纣为虐,不如趁此……就把刀又摸出来,往前一挺,对半仙说,你再算一算,百岁道士能活多少岁?芈仙重新焚香展蓍,一推夭三演地,算得比我那一卦仔细许多。得出一个未济,六三之爻,一变而为离卦,九三之爻,乃是“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我听不懂,他解给我说:大耋者,百岁道士张半仙也;嗟者,感极而叹者也;鼓缶而歌者……,我听得不耐烦,让他只讲要领。他就说,百岁道士能活一百岁,我笑道,又让你算着了。揪住袖子,把刀往前一续,送他上天逍遥游去了。

    那俺这一春仗,不是白打了?这赤水,不是白掘了?这滩烂泥,不是白淹了?好个张半仙,好个张半仙!那晚,他算出来的若不是未济不是离,若是百岁道士能活八万四千岁,你倒是杀他不杀?

    杀……,或不杀。

    杀或不杀?说得好!水一到。一切都淹没,水一退,一切都是泥,你杀不杀张半仙,他也活不到一百零一岁,一切都一样,一切都是泥。

    英雄,这段冤仇,我到底报了未报?

    道上走的,谁和谁没冤仇?水一到,一切都冲走,道都冲走了,还有哪门子冤仇?

    无名剑呢,也冲走了?

    或是冲走了吧,或是埋在泥下。

    无名剑无形无影无光无气无断,水怎么冲,泥怎么埋?

    无名剑无形无影无光无气无断,水没得冲,泥没得埋。可那是常理,终北之北的常理,此地是南方,是北方的南方。

    淮南为橘,淮北为枳。

    说得好!你们汉人说得总是极好,不过,这橘这枳,这淮南淮北,说的到底是哪般?

    说的都是中原物事,我自幼长在边塞,从未回中原,从未见识过。

    孔周是打南边来的,他肯定最清楚。张半仙活了一百岁,他大概也晓得。

    你问孔周,他会说橘和枳、淮南与淮北都是剑,是无名剑的别名异号,你问张半仙,他会说那都是卦,是未济,是离,是他推天演地算出来的。

    未济,离……

    当初,我从终北之北寻来的,若不是无名剑。而是九三,或者六三,拿去杀黑卵,结果又会如何呢?

    什么九三,什么六三?

    一根铁杵,一根磨了七七四十九代还是铁杵的铁杵。

    剑,黑卵是今天死。杵,黑卵也是今天死。黑卵命里没有明天,剑和杵都一样,俺们鞑靼是水,俺们鞑靼过后,地上只剩泥,一无所有,一无所有……你听俺说,如今魏黑卵也死了,土城也灭了,你还往哪里去?不如跟俺回大漠吧!俺向可汗保举你,做俺鞑靼二十万骑兵汉话教头,再从哪里认一两个女儿配你。如何?

    多谢英雄美意!我还想在此地留些日,等水退了,泥干了,再到那边看看。能不能找回孔周那把无名剑。

    缘分,一切都是缘分。俺不强求你,小子保重,你我后会有期!

    英雄!去秋河边相遇时,英雄说过,孔周欠你一份人情。到底是如何一份人情?

    说来话长,不知是何年的事了,只记得当时乌舍尚未立国,俺们可汗也还不是可汗,初冬一天,俺在玄水岸边林中打猎,忽听呜呜咽咽一阵哭声,好不凄惨。寻声走到河滩那边,却是个山羊胡子老儿,歪在白察察草地里,一只箭射在肩胛上,连忙下马,夹颈子扶起他,拔下箭来,扯断衣襟包扎上。看看还能挨几时。便问他是怎么回事,老儿说他名叫孔周,领个徒儿,从中原来,往终北之北走,三四夭前,走到玄水边上,河结了冰凌不能淌,两人就停在这里造筏子。那一天造好了,徒儿赤脚进河,正把筏子望水里拉,林子里忽然跳出两条汉子,一黑一红,皮货商人模样,却都骑着骏马,挎着弓刀,吆吆喝喝让徒儿上岸,说玄水是界河,不得私渡,还从腰间摸出块铁牌让他看。徒儿气盛,并不答话,只望河里拉木筏,叫孔周把行囊快往上搬,两条汉子也不再说,收了铁牌,撤下弓来,孔周忙上前拱手求情,一支箭却早射出了,射在徒儿后背,扑倒在水中,还死死抓着木筏,眼看着被河水卷走,孔周转身跑去救时,肩上也中了一箭,倒在河滩上。两个歹人抢了行囊,已沿河向西走远了。俺听罢大怒,把拔下那只箭拣起来,对老儿说,你挺着别死,待俺替你还他箭去,回来救你。沿着河岸追了二十多里,猛抬头,前面高阜上两条骑马汉子。一黑一红,正对着河水上游指指画画,俺喝一声,搭上那只箭,把那红衣汉子觑亲切,一箭射去,后心上正着,哼也没哼一声,连人带马栽到泥里。掣出俺壶中狼牙箭,射黑衣汉子,扑地射到头巾里,折倒在马背上,被那惊马带着。冲进榆树林,狂奔而去。俺拣起那汉鞍上滚下的包裹,急往回赶。赶到刚才那片白霜河滩看时,孔周却已不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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