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位天才的小说家,世界上,只有他唯一的儿子我,自始至终确信这种赞誉。但旁人永远也不会承认。父亲读了一辈子小说,讲了一辈子小说,却没有写出一篇白纸黑字的小说来。
父亲是个生性寡淡的人。在我的印象中,除了嗜烟和贪读小说,他几乎别无他好。在夏天的凉榻和冬天的火炉旁,父亲总是将他的脸深深地埋在一本厚厚的书或一本大大的杂志里。他高度近视,因而那神态异乎寻常地投入,像是用牙齿啃里面的字,连一个极小的标点也不放过。他的右指缝里夹着一支挂着长长烟灰的纸烟,一缕烟从那里出来,弥漫在父亲的四周。除了翻书页,父亲几乎不肯动一下。有好几次,母亲来催父亲去吃饭,都被这种景象弄得有点蹊跷——她觉得父亲像是入了仙境了!
对这一切的最早记忆,要追溯到我好奇期的童年。小男孩崇拜父亲的本能,使我决定去探索一下父亲迷恋的东西。
我从父亲的提包里抱出那本厚书,学着父亲的样子躲在房里读它。但它磕牙绊齿,有许多字我不认识,许多词我不理解,只好再抱来汉语词典,读得很艰难,但旋即,那种异乎寻常的乐趣浸润了我的全身。我这么轻捷就进入了属于成年人的精神园,那园子复杂却令未成年的我着魔。
姐姐在我之前就成了小说痴,她将同学中流行的那些小说带回来给我和父亲,我们三人常围着一篇小说没完没了地谈。往往是在饭后的小桌旁,母亲也不急着收拾碗筷。母亲是老初中毕业生,文绉绉的东西也懂一点,我们就把讨论着的小说情节讲给她听。
只有在这种场合,父亲才很生动。他能讲出许多不可思议的故事,能对小说里的生活发挥出许多感慨,能手舞足蹈,甚至一不小心从竹椅上跌下去。这与平时的父亲判若两人。父亲平素很木讷,不善交际、言谈,所以在工作和处世中,他并不是得心应手的人。父亲在他那个不大的单位里被称为秀才,他始终挂着一个副职,包揽了所有文字工作。父亲一生应该说写了很多不署名的“作品”,所以父亲单位那个大父亲十来岁的老领导,在参加父亲的追悼会时,反复念叨着父亲的踏实肯干,说父亲一辈子写的东西,完全不少于一个著名作家。
这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其时我是一个刚进入大学的青年。他的这句话,使我的心里非常酸痛。我忽然悟出父亲不长的生涯一定度得很涩。可父亲对小说却有着反常的痴迷,很明显,父亲是极其热爱生活的,内心渴望一种如小说中描绘的充满了无限意蕴的生活。
父亲讲过一个让我们这代人当小说读的故事。一个男生得了急病,急需输血,全班同学深夜跑步赶到医院查血型,结果发现只有一男一女两位同学是适用血型,男同学身体瘦弱,但挽袖而上,抢在女同学前输了血,结果他晕倒了……那个献血的男生就是父亲。
南通的老同学就是父亲献血救活的那位。父亲后来果然去看了他。那人在一家影剧公司当经理,见了父亲好一阵子想起来,问父亲需要帮什么忙。父亲当天就回了家,直到去世,再也没有提及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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