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林静

    羊的样子，想起来就让人心疼。

    它们始终在安静地咀嚼，无声无息地喝水，吃一根小草也要仔细瞧瞧，上面有没有趴着蚂蚁，以防不小心把它们吃进肚里去。一只羊怀着的，实在是一副菩萨心肠。

    如果要选一种动物代表温顺，那么这个“物选”一定非羊莫属。说起来，似乎任何动物都具有一定的攻击性，最起码具有防御意识。本来，天生万物都有存在的合理性，攻击和防御，对任何动物而言都是无可厚非的事。狗急了会跳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没谁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但是，羊，却好像完全放弃了上帝赋予它的权利，它们怀着绝对的诚意，想要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物和平共处。你如果踢它一脚，它会以为它碍了你的事，于是不声不响地挪一下地方。

    我就这样考验过一只羊，那是一只趴在树荫下休息的羊。我踢它一下，它躲一躲；再踢，它再躲；直到躲到墙根，再也无处可躲，它才抬起头来，无奈地望着我。你无法想象，那一刻，一只羊的眼睛，是怎样震撼了我！此前，我还从没有注意到，一只羊会拥有那样一双温柔美丽的眼睛，因为真诚而清澈，因为善良而透明；并且那只羊的眼睛里竟然蓄着盈盈欲滴的一汪泪水！我在它的眼睛里看到了我：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扎着羊角小辫，系着美丽的蝴蝶结，眼睛还没有蒙尘，却有为恶而浑然不觉的懵懂。人之初，性本善。是谁教会了我，欺负一只善良的羊呢？一只羊，就那样泪光盈盈地望着我，不诘问，不退缩，不怨恨，却让我终于流下泪来。

    除了这只曾经用泪光盈盈的眼睛望着我的羊，还有好几只羊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曾经有一只羊总喜欢跟着我，我走它也走，我停它也停，我望着它，它也望着我，竟然有一种很调皮的意味了。大约它也是个美丽的女孩子吧，在羊群里，它确实是很清秀的一个。可惜我辜负了它的这份友谊，因为那时侯，乡下孩子的朋友实在是非常之多，鸡鸭猫狗，好像个个都想和我套近乎。直到很多天不见，我才想起那只把我当朋友的羊，对于它的去向，母亲不愿提及。其实我知道，一只羊的归宿就是走上餐桌。我也知道，直到被盛上餐桌，它们温柔的眼睛还是清澈透明地圆睁着——也只是睁着，并没有怨恨。

    一只羊的渺小生存，是谈不上什么命运的，因为注定，再美丽的羊，也是为了成为人们的盘中美味。羊对这个事实从来没有异议，它们从来不像猪，在最后的时刻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啕。安静地奔赴自己既定的命运，这是一只羊保留自己尊严的唯一方式。

    离我而去的羊，曾经以不同的形式与我在远离乡村的地方重逢。

    “羔羊之皮，素丝五……羔羊之革，素丝五……羔羊之缝，素丝五总”。再美丽的羊皮衣裳，我也是不穿的，它们总让我想起故乡的羊那善良温柔的样子。

    “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地打在我身上。”这首歌，总让我觉得是儿时跟在我身边的那只小羊在唱，很清秀的像美丽女孩子的小羊。

    我和羊的最美的重逢是在画家的作品里。19世纪法国画家库尔贝的《村庄少女》、英国画家布朗的《美丽的羔羊》都对羊的样子加以诗意的描绘，美丽的羔羊们和少女、婴孩、温柔的母亲一起表达着生活的宁静祥和。也许，除了羊，没有别的动物更适合表达这样的主题。达·芬奇在《圣母子和圣安娜》中，则把一只可爱的小羊羔放在小基督的怀抱里，让它和圣家族一起享受融融泄泄的天伦之乐。在这样神圣纯洁的场合里，一只美丽的羔羊，它是以天使的身份隆重出席的。羊的善和美，已经达到了“圣”的境界。

    仰脸望着小基督，被一片温馨的慈光笼罩着，这是终于让我心生安慰的羊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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