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青草地-棋缘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我从小就下棋,开始下大概是五岁吧。那时我父亲生高血压长病假在家中,他喜欢下象棋,是搏杀型的。这种棋风我继承了。这和我现在的平和的人生态度是相悖的。当然有时候也会忍不住拍案而起,过后自审是太冲动了。不知是这种棋风的影响,还是修性禅悟不够。

    过继给伯父的大哥和现在与父母同住的二哥也都喜欢下象棋。是那类中等偏上的业余棋手,常参加一些业余比赛。相对说,他们比搞创作的我多一点空闲时间。’

    常有文章说“捧”不是好事,我认为这要具体分析,文坛上不乏这样的现象,某个作者原来发的作品并没影响,突然一篇东西被人“捧”了,特别是重要的人捧了,于是这个作者以后的作品似乎一下子层次提高了。回头看,他以前的作品并非是埋没,是确实不行。莫非这作者是神助,昨天不行,今天就行了么?可见“捧”的作用太大了。它能一下子激起高扬的自信心。现代科学还无法测出人的这种潜在能量。

    我对棋的喜欢,想来开始是被“捧”出来的,“捧”的人是我的父亲。父亲从小就“捧”我,我家金儿这么点大就会下棋。我家金儿比他阿哥还下得好。每逢会下棋的人来,父亲总这样“捧”我,并让出位置让我下。记得我头一次回祖籍无锡市宜兴县乡村,大约是七八岁吧,就把村上的大人都杀败了。其实我那时的记忆还很少,那记忆主要是父亲以后灌输给我的。

    当然,父亲“捧”我还不单纯在棋上。

    识字,背数,念“小九九”,上学之前父亲都“捧”过我。所以刚进学校时,我成绩优异,当过一年级的班长。然而,后来父亲历史问题上生出一点变故。虽然我还年幼,但我能从班主任老师那里感受到和“捧”完全相反的态度。于是我的成绩一下子变差,一无出色之处,身体也越发弱起来,常请病假在家。这情况延续到以后,整个上学期间,我的成绩平平。

    这情况在一段时间有过变化。搬了几次家,从上海的长宁区搬到了普陀区,新学校的六年级班主任李老师似乎特别照应我这个新学生,偶尔一次我的作品被当做范文,油印出来发给同学。接着又有过几次。这大大的“捧”了我,我想,这可能决定了我以后一生的创作经历。我曾偷偷地把第一篇油印的作文寄给了少年杂志,那也是我的第一次投稿,自然没有发表。

    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二哥在区里报名参加象棋比赛。他的中学靠区体育馆不远。他回来说了,父亲就鼓动我也去参赛,当时报名除了户口薄还要成绩报告单,负责棋类的体育馆教练看了我的成绩报告单,说都是3分、4分的学生还会下棋?我说,我现在就和你下一盘。他笑起来说:好,好,你还是比赛去下吧。

    那一次我得了少儿组的冠军。几乎同时接到了区重点中学陕北中学(现在名为晋元中学)的录取通知。记得拿通知的最后一次返校,做完早操,在操场上我告诉李老师棋赛得冠军的消息,她默默地用手抚抚我的头,她的手和她的身材一样长长的,薄而暖。

    从星期一到星期六上学读书,星期天到体育馆学棋,于是得了神经衰弱症,失眠,睡中多梦,依然在下棋。这病一直延续至今。其间,‘有段时间好过,那是擂队农村,田野的阳光和风治愈过我。可见神经衰弱和下棋并无多大联系。我生性内向,外表不好动,内心却热烈,渴望着热情的呼应,又不善表示。在中学便是孤独的懦弱的。这种性格使我与棋有缘,使我与神经衰弱有缘,也使我与文学创作有缘。

    病休了一年,再上学读了没到一学期,就开始了“文化大革命”。“文革”中我父亲受到冲击,我下放,挨过饿,受过难,但我却很感谢那段生活,它使我丰富壮实,它给了我以后的一切。

    要没有停课,我也不会下围棋。当时所在的居委会主任很喜欢下棋,常到我家和我父亲下棋。热天里,小巷里放一张方凳两把竹椅,对弈入静,穿巷风很凉快的。有时也和我下,象棋他自然不是我的对手。输后推杯叹道:象棋没有围棋有意思。我正懂了一点围棋的死活知识,便说围棋我也会呀。于是,兴冲冲找来棋,急迫迫摆起来。才在一个角上走了十几子,便是全军覆没。他下不了,说,可以让我九子以上。现在我是很明白他当时失望的心情的,好不容易有个对手能对弈,却是能让十数子的豆腐棋,实在没有下头。主任老头是个真围棋迷,应该说是个真正的好棋者,以后每次来我家,居然不想和能称对手的我父亲下象棋,宁可让我摆下九子来,依旧认真地下到收盘数子。开初他曾向我预言,一年退一子,我九年才能赶上他。然而,我半年不到就杀败了他,以后论棋力,我是能让他两三子了,但做师傅的是不愿这样屈尊的,我也是不好开这个口的。

    接着到了插队的年月,乡村很少有好棋手,下围棋的根本没有。再则用父亲的话说,下棋不能当饭吃石也就再没认真钻过棋。一去农村便是八年,只有一次恢复棋赛时参加金坛县围棋赛,拿了一个冠军。但知青主要寻的是能当饭吃的手段,那时迷上创作,创作惑人,需要全身心投入,加上我一参加比赛就失眠,神经衰弱的病便来了。我跟主任老头学的便是计算搏杀,精神好时,不惧任何棋手,精神差时,一般棋手也忍不住要指导我几手“常规走法”。于是布往定我把棋当做玩儿。

    招工,创作,发表作品,调到省作家协会《雨花》编辑部,又去北京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进修。回到城里,棋下得多了些。文坛上人,视下棋为雅趣,都能来几手。在鲁迅文学院时,三十大几的人离家就读,熬不住课余的无聊,便下拱打发,李叔德、张石山、傅星等人一概让上三四子,施展我搏杀的力量,石山兄总形容为:“砍瓜切菜一般。”

    棋迷要数学兄顾小虎,从六子让起,让三子还输时,却提出不让,不屈不挠。有时竟说:发什么作品,能赢你一盘棋,便是最大的乐事。从北京回来,他打谱摆式,出入棋社,每每和我对弈,总说他开头是要赢的,总说我下法不对,是“野路子”。我则答以:兵家无常。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也许正是这位老兄刺激了我多注意了一点棋道,力求立于不败之地。无形中棋力是长了,只是自己并不知道。

    前年里回上海,会见老友蔡金龙。他最早与我认识就是那次区少儿象棋赛上,他是第三名。尔后我们又同时学围棋,“文革”中,又一起犯事,是同一个“反革命小集团分子”。于此一隔多年。分手时,他象棋比我下得好,我围棋比他下得好。他戏称要让我一马,我戏称要让他三子。事发后,他消沉在棋中,象棋和围棋都在区、市比赛中得过名次,棋人美称为“双枪将”。我一直认为他的棋是肯定比我下得好。每每和朋友谈时,以他为自夸。老友相会,酒饭之后,自然摆下一盘棋来。傅星、李其纲等《萌芽》杂志社的好棋者都来观战。先谈到傅星他们天天下棋。金龙兄指着我说,你们天天下,半年能杀败他了。我说,他们天天下也有两年了,依然让三子。实在没料,和金龙兄的第一盘棋竟是我燕了。以后多次是互有胜负。不由使我心疑,他多少是让我的。

    当了专业作家。人说白拿工资、奖金,在家创作,何等地快活。我却说是形同退休。虽说没有创作指标,无形中有着一种压力。现在的文坛代有才人出,业余作家写出那些有影响的作品来,专业作家又是怎样呢?难怪一些专业作家几年不发作品,自是不敢轻易出手。久而久之,自信的力量都消退了,笔也生疏了,便成恶性循环。

    我也是心中悬着一点,不敢马虎,不敢松懈,自然没有很多的时间去钻在棋上,却又同样不甘落人后,一局棋后,往往失眠半夜,脑中盲棋把前前后后变化都算了出来。第二日昏昏沉沉,眼花腿软。

    功夫在棋外,这就和创作一般。古人云:功夫在诗外。又云: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些道理都是我有所悟过的。一通百通。世间存乎一理。

    不由念起最早的围棋师傅姓朱的主任老头来,他是不管对手棋好棋弄,也不管终盘棋底棋输,只想有人对弈。他是真正的棋手,深深地迷在棋中,又超脱于棋局之上的。

    我当然不是一个真正的棋手,然而,我就是一个真正的作家么?

    我耶?非我耶?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