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青草地-琴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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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小时最早的愿望并非当个棋手,也不是作家,而是一个音乐家。

    童年时,我学了好些歌,有革命歌曲,如“洪湖水,浪打浪”、“卖报歌”,也有民间小调。“孟姜女过关”能从一月唱到十二月。开初,父亲也“捧”我,客人来时,特别是女客,便让我一段一段、一首一首地唱,我现在想到,那只是对我的智力的赞赏。而我却感觉良好,由此生出幻想来。

    略长大一点,父亲兴致好时,还笑听我唱。有心事时,便打我的拦头板:唱的什么海龙王搬家调。父亲身体不好,又缠了一点历史问题在身上,听着我并不优美的歌声,自然会感到不耐烦。然而,我自己的歌声自己是听不清的。依然唱着几眼下,我三岁多的孩子也喜欢唱。对他的智力我和朋友都往往称奇的,但他的歌声除有童稚的趣味,便很难称道。想是他继承了我的粗大嗓门,也是当不了歌唱家的。

    那时候,不会有人告诉我这个道理。就是告诉我,我也是不会懂的。人最难的就是认识自己,极简单的都无法认识。我一味地爱唱,直到播队前还时常一个人靠着窗子高唱,很难想象当时的旧巷居的四邻听我的歌声会是什么感受。

    也学乐器,最早学凤凰琴,把琴弦调了,叮叮咚咚的。父亲烦时,依然说是“海龙王搬家调”。当时不会看乐谱,只会把几个熟歌翻来覆去地调。心情舒缓时,自己感觉不错。心情不好时,便觉单调,很想抚琴高歌。嘴里一唱手下就乱了。可见得乐感不行,没有音乐天分的。那时并不明白。

    人生有许多的不明白,特别是对自己的才能。常有一些业余作者,创作很是勤奋,可是几年中作品看不出有任何的发展,其实他们转另一条路,也许就成功了。应该说,我算是聪明的,学棋学文都能走通。对音乐是个盲点,但一味地使着劲。总想着勤奋出天才,确实也有不少天才,开始被人说不行的,硬靠努力成功了。成还是不成,对于人来说,阴阳两面,吉凶两卦,占时全由机运,阴阳之变又是无限的,又有谁弄得明白呢?

    后来学口琴,和凤凰琴一样,熟悉的歌也能吹出调子来,不懂换气之法,也不懂徐急轻重,往往吹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年临近中学毕业,已传说毕业分配一片红,全部上山下乡。同时开始招兵。招兵方针是哪里来哪里去,复员回来依然在上海城,那正是唯一不必去农村的一条路。况且当兵在当时的荣翅,胜过上大学当知识分子。我自然也报了名,参加体检时,我的同学好友许桂林伴我去,他现在也是作家。他父亲反右时内定中右,所以他没轮到体检。一路同行,我便吹口琴给他听。体检条件很苛刻的,同班二十来个男生只有五个握到最后照X光。体弱的我竟也是其中之一。没想检查完毕,暗室的微红灯光下,我就见医师在三张表上写了点什么,我排在第二,而她在第二张上写的字特别地多了一点,当时便心寒了。果然最后是两个同学当了兵。男女同学都带着羡慕的眼光去送他们。我怕自己肺有什么病,那时多少希望自己有一点什么病,可以躲过上山下乡的潮头。然而以后几次检查,肺上一点毛病也没有。突然想起来,也许是临时吹口琴肺部扩张的缘故。

    想到吹口琴吹掉了一个当兵的机会,心中沮丧得不行。那种牺牲实在是太大了。思想间翻腾千百回,想父亲的历史间题大概也是障碍。又想他的问题或许没入我的档案。现在看来,这完全是可能的。

    两个同学复员回来,都在上海的工厂工作了。那时看他们的命运简直是辉煌的。我若是那样,便没有了农村的八年,便没有了种田、养牛、放鹅的历史,也许就没有了作品中的生活,也许走的便不是创作这条路。命运是直线的,一次性的。无法返回去重新展开来看看结果。当兵也有当兵的生活,也可能有不同的艰苦的经历,谁又能说得定呢,到底吹一路的口琴给我带来的是吉还是凶?抑或是一切早已缘定?

    那时毕业分配的六处去向,都是黑龙江、云南等边远地区,父亲为我安排了投亲擂队的路,回宜兴父亲的老家。那里并没有直系亲属,只有叔伯堂兄在。江南山水,江南风光,似乎总伴着悠扬的胡琴声。我开始学二胡,当时住在堂兄家,乡村的冬天特别地冷,旧矮的屋里流动着寒意。搭伙在堂兄家,他家人口多口粮紧,往往只有中午一顿山芋或胡萝卜饭,阴雨天便坐在被窝里,学拉胡琴,伊里伊拉的,想呼应心中的情绪,奇怪的是学了很长时间,依然只能拉出一曲“东方红”来,手背却生出冻疮来,并且溃烂了,用纱布包着依然拉,那情绪是绝望的。

    在艰难的乡村生活中,终于认识了自己的音乐能力。也许真正了解到音乐是当不了饭吃的。于是隔绝了一切的乐器,也再没那种心情,只是在孤独中,偶尔哼一段从心中流出来的歌,属于自己的歌,很能呼应自己的心绪的。想着记下谱来,写在纸上,便觉不行。有一首带有恋情怅惘的曲,我哼给远道来访的许桂林听过,他说有一种梦幻般的美,他大概是这首曲子的唯一的听众了。

    户口在农村的第八年,我参加金坛县文化馆的业余作者会,在会上的一天带一晚,我创作了一首长诗,一篇快板书,还有一首歌,速度为文化馆文艺组的同志赞叹,诗和快板都在油印的金坛文艺上发了。那首歌叫我哼了几句,便丢下了。

    之后,我就借调到金坛县文化馆,编金坛文艺,也参与带领业余文艺宣传队,提供演出本。经常是早晚听着鼓笙琴笛,还有那婉婉转转的地方唱腔。有一度还学着拉手风琴。那时我已明白凤凰琴、口琴都是“小儿科”,也明白自己的手风琴拉得局促,依然有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一旦明白了,匣不再学什么琴,也不再作什么曲。

    偶尔想到,早年的自唱、自学、自谱,都是顺着自己的兴趣去,并不在乎别人的反应。一旦明白了,兴趣也就丧失了。那么,那明白之中究竟含了些什么?丧失之中又含着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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