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青草地-追寻与自我(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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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创作始于模仿,这也许是每一个作家都无法避免的。所幸与不幸的是,你模仿谁?

    你模仿谁?模仿与自己气质相近的作家。模仿与自己气质相近的作品。如果创作有捷径的话,这就是一条捷径。只有与自己的气质相近,才会对其间所好所恶所深所浅所长所短特别理解,才会对其特别接受,更重要的是,才会对其特别有兴趣。创作中兴趣起很重要的作用。那些与自己气质相异的作品,你无法去模仿,就是模仿出来,也往往是事倍功半,也往往是画虎类犬。因为你与其无法相通,你与其无法相连,你与其无法相融,你无法窥见奥妙,你也无法涂出其发乎本质的色彩来。

    你模仿谁?模仿与你气质相近的大作家,模仿与你气质相近的大作品。所谓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得乎其下,取法乎下,无所可得了。模仿大作家,模仿大作品,模仿那让自己五体投地的大作家大作品。模仿的创作之前,你把它读上一遍两遍五遍十遍。你读多了,能诵了,能背了,你像咀嚼遍了它的滋味,都已烂熟于心了,都已溶化入心了。你能承它的气而作了,你能感它的灵而作了,这是模仿得了的一步。模仿之前的这一步却又是那么地长,因为你对被模仿的,无法整个地接受。要模仿得形神皆备,需要的就不光是气质相近了,需要的乃是你的素质,是你的体验,是你的修养。是文化素质,是人生体验,是理论修养。你没有的,它无法给你。往往前一段时间去读,后一段时间去读,你感受到的层次,会大有不同,那是你的素质加强了,体验丰富了,修养提高了。你能感悟到它其中的一层层的原先感悟不到的东西了,那东西它原来就在,只是你没有而无法给你。那是一个过程,那个过程也许很短,也许很长,那取决你自己,你有了多少,它才能给你多少。往往会有出手很高的作家,那是他先天所具有的很多很厚,很丰富。先天乃指模仿的创作之前。也许可以称之为天分的吧。你具有多少,你就能接受多少,你就能模仿多少。

    模仿的路很长,模仿之前的路就已经很长很长。“模仿之后的路更长。”

    模仿得好的作品能发表,能成功,能吸引人,那不单单是模仿,单纯的模仿,而是借模仿来的气,模仿来的形,表现出了你一定的生活,你不必愁那形的间题,气的间题,你似乎怎么也都能入作品,你怎么都能写,你怎么写都能行。特别是你属于幸运的一类,你所模仿的正合潮流,你也许便能一举成名了,你也许就能一鸣惊人了。那会鼓起你许许多多的勇气,增强你无限的信心。你成功得越快,那是你模仿的能力越强,你得益得越多。你注入了生活,你注入了感受,你把那作品称之为自己的,你内心很清楚,你模仿了谁,你是得益于谁,你是受恩于谁。也许确实不能完全都归功于你所模仿的那东西,因为那里面确实也具有了你。你只是借了一点别人的气而已,你只是借了一点别人的形而已。你可以把那作品称作为你自己的,一直到某一天,到你自己也不满足的某一天为止。

    这一天也许对你来说,永远也不会到来,你永远只在一种模仿的创作中,一你自觉而不自觉地在那种状态中,也许永远地沾沾自喜着。那条路注定了你的所有。你不会回省,不会理解,不会再思索。因为那一条路对你来说太顺了,也许对你太方便了,也许你本来创作模仿之前就不丰富,就不具有太多,你很容易地便陷在了那里,不再启步,不再前行,不再追寻。那一条路对你来说,已经很好很好,已经极尽所有了。也许应该说,绝大部分的人,绝大部分的作者,绝大部分的作家都永远这样走下去,都永远地走在了这条路上,这条模仿的路可长啊!在这一点上,是幸还是不幸?很难说。因为那是最省力的,那是最少痛苦的。如果到某一天,不满足突然来了,却也是新的痛苦随之而来的时候。你会觉得那以前的一切都不如意,都不合心,都是那么地不堪。你会感到你是走进了一个泥淖里,你无法自拔,你身处一个巨大的阴影里,你无法摆脱。你只要一落笔,便会觉得那是走顺的路,而那并非是全靠你自己的力量走顺了的路。那种原来你模仿来的调子,你苦心学来的调子,成为了一种你难以摆脱的调子,你无法变化的调子。你想追寻,你想寻找到自己的调子,你想换出自己的形,你想寻得自己的气。你会觉得你以前也许是和那魔一般的它作了一番交易了,它让你模仿而成功,而你却把你的自我卖给了它,永远地卖给了它。你中了它的魔法,你在想方设法地摆脱它时,感受到它处处都在嘲弄的影迹。那影迹也许别人原来都是看清楚了的,只是你自己还以为得意,盲目而掩耳式地得计。这时你想告别它。割裂它,舍弃它,你想走出你自己的路,一条完全是你自己的路,但你有时会觉得一切是徒劳的。事情就是这样,往往一开头,你很有力量,你似乎已经战胜了周围的一切,而一旦你想到了要摆脱它时,你突然感到你的所有的力量只是它的,你并没有力量,你无法施展自己,你无法表现自己,你如同一个婴儿般的,你手足无措,你简直无法写出语言来,你连一句你自己的话也写不出来,写出来的是那么地幼稚,连学生的作文也不如。你几乎是从头来过,从头开始创作。你这时才明白创作的真正难度。你甚至想还是回到它的阴影里,走完自己的创作之路吧。正是初进山门,打尽天下无敌手,而学艺多年,反觉寸步也难行。因为你发现你打尽天下的力量,乃是借着别人的力量,而凭你自己的力量你寸步也难行。你只能安慰自己说,似乎没有人是全新的,似乎没有人能具有绝对的自我,似乎一切人都在别人的阴影里。从模仿的追寻开始到自我,那一步很少有作家是完成了的。因为真正确立了自我的作家并不多,乃是凤毛麟角,乃是大天份者,乃是大幸运者。走完那一步需要更多的学问,更多的知识,更多的感悟,更多的思想,更多的哲学,更多的经验,更多的技巧,更多的生活。根本的是能化一切为自我,化得干净,化得完全,化得精粹。根本的是需要有一种自我的力量,自我的独特人生建造起独特自我的力量,自我独特的人生体悟,自我独特的哲学乃至宗教的中心思想。这样才有力量化那一切外来的影,外来的技,外来的气,外来的形。才能真正化魔为我,才能真正确立自我,回复一个完完全全的我,一个透透明明的我,一个自自在在的我。而通向这一个目的,乃是长长的,深深的过程。这其间,不能再是单纯模仿一类作品,不能再是绕着一个圈圈,不能再是钟情于一个作家,不能再是合气质而取,因为你自己必须是宽泛了。你自己必须是博大了,你自己必须是深刻了。你自己有了真正的力量,才能采百家之神,融百家之长,才能体人生之博大,悟人生之根本,皆化为自我。

    很长一段时间,中国的创作走着一条政治的路,社会的路。和政治贴得很紧,和社会贴得很紧‘产生了许多的样板,产生了许多领风骚之先的作品。许许多多的作者,许许多多的作品,都从那条路上模仿起步,新文学的路,走得很难又很顺。说难,难度不在你自己,而在外在的需求上,外在的影响上,外在的压力上。说顺,只要有一点文化知识就能仿出来。有时成功是容易的,你所接触到的都是那类作品,你读多了那类作品,你看多了,听多了,你从身心中都被那类作品占据了,你动手便朝着那类作品模仿,你无法想到文学的品味,无法想到文学的根本,你无法想到文学的层次。对另一方面又是不易的。从五十年代开始,你排一排,那条路,表现的是一种思想,政治思想,社会的思想。模仿着写阶级的斗争,写社会的思潮,带着批判,带着认识,带着颂扬。从作品的内在到外在,你都能看到那一个个类同的形象,你都能看到那一个类同的情节。那是应社会的需要而模仿出来的。取法乎社会,取法乎政治,得乎如何?模仿的是纯熟的中国文学式的样板。模仿之前的路很短很短,模仿中的路却走得很长很长,似乎没有尽头。到了“文革”之中,只有模仿写斗走资派的作品,才有成功的可能。似乎是作者,编者,评者,读者共同形成了魔圈,形成了时尚审美的魔圈。只有一条模仿的直路,那路是正是邪,是深是浅,是优是劣?新时期的文学也起步在这条路上,文学不管是称作伤痕也好,反思也好,依然在社会政治路上,直至大部分的寻根文学,直至大部分的新写实文学。以一个好人为主角,以一个恶人为主角,以一个表面坏内在好的人为主角,以一个表面好内在恶的人为主角,把社会写得一片光明,把社会写得一片黑暗,把社会写得很亮很亮,把社会写得很暗很暗,把社会写得很难很难,把社会写得很纯很纯。人生于社会,表现于社会,无法逃避这社会,而现存的中国社会与人的联系更紧。作品也必须反映此。人生负载着社会,负载着政治,负载着哲学,负载着宗教,负载着爱情,负载着万千世界,所有负载的你都可以入作品,但怕的是被单一的负载所压趴下,文学有文学自己的品味,有自己的规律,有自己的所径。单一负载的模仿,更使那单一成为单一,变得情感单一,变得色彩单一,取法乎越见其下。多少年中,那单一社会表现式模仿,最多加上苏联文学的模仿,影响了一代人,模仿似乎没有了尽头。在那里面你总可以看到一类模样的形象,一类模样的生活,一类模样的感叹,一类模样的情感,一类模样的思想。而接受西方影响之后,又转为对西方文学的模仿。你看到了什么?依然是一种模仿。那种模仿却因为沾染了异味,而具有了一种色彩。你只要读多了西方的文学,你依然能看清那一种模仿的痕迹。这也许是无法超脱的一个模仿的时代。因为这段路还没有走完,还很长很长。你也许能看到在那两种不同样式的模仿中,一种偏重于内容,一种偏重于形式;一种注重的是所谓的思想,一种偏重于所谓的文学意味;一方显得脚踏实地,一方显得空灵艺术。你模仿准?在这必须的过程中,每三五年一变的时尚,都带着新的一种模仿。中国文学由作者编者评者读者共同形成的时尚圈,在模仿的魔影中打着旋。西方文学所有的潮流都是他们独创的,你可以看到法国新小说派每个作家的不同,独特是他们的根本,自我是他们的唯一的追求。所谓的派乃是一种归纳,一种总结。而中国文学的潮流,却是连种种旗号也是模仿来的。把模仿来的旗号举着,纳入各种作品。其实那应该是对作品的一种批评,对一种不成熟的作品的批评。什么旗号走时,便有什么类的模仿。取法乎旗号,三五年一变,三五年一潮。一段长长的路,一段长长的只变旗号的模仿路。你如果是聪明的创作者,只须变换着模仿的形,模仿的气。昨日是现代派,今日是新写实主义,明日则是新历史主义。再早一点是寻根,再迟一点也许是后现代。顺应而变,顺势而仿,顺潮而作,只要仿得早,仿得巧,仿得好,便领了一代风流,一潮风流。看你会不会变,看你会不会改,看你会不会顺。归根结底一句话:看你会不会模仿。看你模仿谁,看你什么时候模仿什么,两种大的模仿样式,凭着强大的力量借着时尚的需要还在往前走,一潮而来,多多少少的模仿之作形成那一股股流,一股股潮,壮大了那声势。如同一张图纸出来,仿图而作纷纷扬扬。也许那便是中国文学必须走过的路。那一段长长的路是不是该走到头了?你是不是该到成熟的时候了,你是不是该到有你自己的时候了?

    追寻的路确实很长很长。西方的文学也有潮也有流,关键不在潮在流而在于是独特的,还是模仿的‘关键在于是不是成为了你自我。几十年一变的西方文学潮流,根本在于独特性。潮流只是对独特性的承认,而不是对潮流的模仿性的承认。文学的价值的评判便在于此。‘也许模仿性也应该得到承认,那只是对一种不成熟的路的鼓励,而不应是根本的赞赏。也许文学作品只要是你写出来的,只要有着你的生活,只要有着你的经验,只要有着你的东西,就能算是你的。每一篇作品从某一点来说,都是独特的,除了抄袭。而从另一点来说,每一种作品,哪怕是再伟大的作品,也都有前人之迹可寻。然而,独特和模仿还是可辨的。只有你把你所悟所感都入到作品中,你把你一切都化入到自我中,你从模仿到绕开,从绕开到化解,你立定你自己的中心,你心不旁鹜,你视独创为根本,用你的方式,注入你的经验,反映你的情感,表现你的思想,是你对人生的认识,有你对人生的体悟,是你化生活内容归于朴素归于自然的形式。那形式不管是繁还是简,不管是柔还是刚,不管是尖锐还是平缓,不管是高歌还是低吟,只要你是独特的,只要那是你的。只要那表现了你的自我。说着是容易的,其实是多么的难,你从许许多多的路中追寻一条自己的路,也许只有大幸运者,才能达到,才能显露,才能真正地表现出来,而不像卡夫卡那样,要到连自己也怀疑,自己去世后才被接受,而成为后人难以模仿的一张伟大的图。这太遥远了,也太幸运了。无数个作家中也许只有一两个真正创新了,真正地表现出自己了;也许无数创新的作家中,只有一两个才完全显现了自我。也许无数个显现了自我的作品中,只有一两篇才得到了成功,太大了,太长了,太远了,太宽了,太多了,太杂了,太深了。太多太多的众说纷纭。文艺无定论,太多的道理,太多的旗号,太多的时尚,太多的模仿,太多的社会需要,太多的似是而非的炫人耳目的理论了。又有那太多的诱惑,太多的局限,太多的规定,太多的因袭,太多的模仿,太多的形象,太多的形式,太多的主题,太多的前人,太多的这个和那个。你似乎永远也无法摆脱阴影,也许那完完全全的自我只在一种理想中,只在一种想象中,只在一种追寻的过程中。然而你还是可以对每一篇你写出来的作品问一声:从本质上来看,它是属于你的么?真正是属于你的么?你一生中有一篇完全属于你自己的作品么?有一篇真正表现了你自我的作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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