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是文体最重要的表现,也可以说是最根本的。所以古人云:“辞为肤根。”语言是文章外表的根本所在。就是这个意思。
曾经有一个阶段,由于种种社会原因,文体被人们忽视了,语言也被忽视了。重的是有规定性的内容和思想。且不谈这种社会原因的合理性,对于中国文学来说,走了一条弯曲的路。用同一种语言形式写诗、写散文、写小说,作家很少有语言的个性、文体的个性,自然也就没有了风格。“文革”前,尚有“山药蛋派”及“荷花淀派”的说法,一进行“文化大革命”,就只有假大空的“革命”语言了。千篇一律的语言形式对创作者形成习惯的影响,至今许多作家还难以摆脱。
走自己的路,走创新的路,走独特的路,这是不容易的。旧的惯性总是在影响人。中国文学和整个社会一样,一度是百废待兴,起飞是艰难的。大处讲,语言的中国特色,小处讲,语言的个性特色。有意识地抗拒惯性,有意识地变革现有的公共语言,甚至有意识地变革常用的语言结构,这个过程是必需的。
“才性异区,文辞诡繁”。由于各人的才性不同,因而作品的风格丰富多样。中国古代诗家中,李白的飘逸,杜甫的沉郁;古代词家中,苏东坡的豪放,柳永的婉约,尽已为人称道。历史的流程很长,同时代的作家很多,作品浩如烟海,要为读者接受,要留在记忆中,要抗得住时间的冲刷。作家鲜明的个性风格至关重要。沈从文的小说的重新估价,并越来越得到重视,主要是肯定了他作为文体家的地位。沈从文的语言是有鲜明个性的,既有湘西的地方特色,又渗透了民族文化的精神。沈从文被重视的现象,是当代作家对文体意识的觉醒,并给人以启示。新时期出现的“现代派”小说和“寻根派”小说,在中国文坛造成很大的影响,虽然他们走的路是截然不同的,一方面是眼盯着外国文学,另一方面是回头发掘古代民族文化。我却认为他们有一种努力是共同的,即是要改变公共形式,要创新。其中语言形式的创新是显明的。不管对这两“派”的尝试结果持什么看法,对这种刻意创新的精神是应该赞赏的。
杜工部有诗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梅圣俞有诗话:“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中国文学家历来有推敲语言刻意表现的传统。在语言上下了功夫的作品,会给人以赏心悦目的感受。而有时读公共语言的小说,也就一目十行,了解一点故事情节也就罢了。想有造就的作家自然不会满意这种效果的。
随着小说形式的多样化,小说语言也尽可能从其它文学样式中吸取养料。我们江苏作家,特别是表现江南风味的作家,小说语言从散文中获取不少有益的东西,讲究清新、含蓄、蕴藉。这也是传统,江浙一带的作家中有这种传统。鲁迅的《故乡》、《社戏》等,说是小说,也可说是散文。汪曾棋的小说,散文的味儿很浓的。这批江苏作家的散文化小说,多追求自然清淡,在形式上,因摈弃玩弄奇巧,不为人一下子瞩目;在内容上,功利性较弱;不能随潮流去载负什么哲理性,什么历史感,什么宇宙意识,自然也淡漠了社会学。凡此种种,都是缺乏媚俗因素的,所以也不被当今的文坛注意。在语言形式上的创新只是默默的、静静的,我行我素的。
我所喜欢阿城小说语言的,并不在他的《遍地风流》,并不在他个别用字上的新鲜,而是他的语境,主要是《棋王》,特别其中下盲棋一节,虚实相映,真有一种文化精神渗透在内。语言不单纯是语言,达到什么样的境界,要靠作家的文学素养、理论素养、气质等等内在修养。刘裸在《文心雕龙》中说:“若气无奇类,文乏异采,碌碌丽辞,则昏睡耳目。”他又说:“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刘娜所指的风骨,我同样认为是一种境界。确实,语言缺乏了境界,感觉也就找不到了。境界是内在的,你很难确定它,有时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我很喜欢高晓声的小说,我认为他许多短篇小说的语言是有境界的,虽然除去一些江南方言,从字面上看,并无新奇之处,但他的语言却是独特的,有个性的。这就是他语言中的境界起作用,他的《鱼钓》、《山中》、《绳子》等一批作品的价值,还未完全被人认识。这种语境的表现,对他来说是自然的,看不出有刻意之处。当然,也许存在着局限,在中篇小说中,他的语言使人读了有点累,这也是他以后长一点的小说缺乏反响的因素之一。不过,这并不能抹杀他语言的独特性。
“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原其为体,讹势所变。厌数旧式,故穿凿取新。察其讹意,似难而实无他术也,反正而已。故文反正为乏辞反正为奇。效奇之法,必颠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辞而出外,回互不常,则新式耳。夫通衡夷坦,而多行捷径者,趋近故也;正文明白,而常务反言者,适俗故也……”这也是刘麟在《文心雕龙》中说的话。指责那些由于要迎合世俗爱好而故意逆流穿凿文字的人。也许选这一段文字,对目前来说并不适合,需要的还是变革千篇一律的语言形式,需要开拓语言对世界人生的表现力的自觉。不过,语言终究是达到目的的一种效果。“小说是语言的艺术”。这里所指的语言,是语言的表达力,是语言的艺术内涵。曾听高行健谈“朴素”的观点,他给“朴素”的注释是“成熟”。我认为是很有道理的。过去,我看到乔治·桑的一段话“……你就一步一步走进人生最快乐、最顺利的岁月:老年。艺术就在这里显示出它和颜悦色的面貌;只有在人年轻的时候,它才焦优焦虑地把自己露在外头。”我曾认为这段涉及到语言的话是保守的。现在反思,自有新的理解。当代的青年作家在语言上的探索和变革是成绩卓著的,但不免留着“焦优焦虑地”表现的痕迹。莫言在《透明的红萝卜》以后,所用那奇特的语言来表现常见的故事内容就逐渐丧失新鲜感了,刘索拉等所遭遇的也是如此。这是一个过程。当努力不再成为努力的时候,也许就到了高行健所指的“朴素”的成熟阶段。
在海南笔会一路上,曾和陈建功谈到“无我”―“有我”―“无我”的流程。语言也是如此。以前是大家用共同的语言写作,自然“无我”。现在作家强烈地要自觉地表现自我,变法子体现出“有我”来。这是一种进步,其中自然也有“焦优焦虑”的缺陷。当这种努力变为一种潜意识,融入了各种修养中成为一种自然,那表现也就“朴素”了。语言的变革再不是外在的,而渗透在风骨境界中,也许又回复到表面看来依旧“无我”,那就是一种更高层次了。就如巴金所说的“最高的技巧是无技巧”。整个一批青年作家的自觉努力,必然会走出一条完美的具有中国语言形式的路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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