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青草地-夏天的问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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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政:(以下简称:汪)读你作品之前,我们就听说储福。金是写女性的高手,确实,直到近作《心之门》,女性题材占了你作品的绝大部分。如果稍微留心一下,你与许多女性作家写女性有一点区别,后者常常喜欢以第一人称去写,是“同性叙述”的,,而你的第一人称小说不多,尤其写女性的可以说没有,基本是第三人称的“异性叙述”,也就是说,你一方面“喜欢”写女性,另一方面则无法改变也不愿改变自己的男性视角。这是一个纯技术的问题,还是有你的文化立场在里面?你如何看待男性作家的女性题材作品?

    储:男性视角对女性的描写相对“同性叙述”更具鲜明的色彩。往往女性写女性,有陷入其里的感觉。这句话也许说得不清楚。女性对女性自身来说,没有什么奇特的感觉,不可能像男性之间的女性话题那样是说不尽谈不完的。大概文学艺术中,女性一直是处在“被说”的角色。借一个通俗的例子来讲,那就是社会上选美风,选美女是热门。名著中女性形象的描写,也多在男性作家笔下,女性对于男性永远具有一种谜一般的兴趣。我不想多谈文化的男性角度。我作品中多是女性形象,乃是种失望。是如同贾宝玉式的对现实男性世界的失望,或是对现实中所有关联女性的失望,或是其它方面的失望,我不想去想白了,更不想说白了,有时想白了,说白了,很没有意思了。也许用失望这个词,并不正确。我想你是能理解我的意思的。这个回答我只能说给能理解我意思的人听。

    汪:其实,如果给予女性以特别多的关注,哪怕依然坚持自己的男性立场,可能会多多少少使自己的观点、趣味等受到影响,比如你创作之初曾重复过“寻找男子汉”的主题,然其后你不但放弃了这个主题,而且使自己作品中的男性形象尤其是主要人物形象对生活采取了退守的、平和的立场,他们好像被“阴性化”了,这在新时期文学的形象系列中显得很特别。

    储:其实真正的男子汉,只有面对真正的女人才有意义。以前所谓“寻找男于权”是针对那些把粗野自私无情当作男子汉的模式。后来想想,那实在没意思。我知道我对我内心的形象总有一种柔情,我逐渐把这种柔情限于一个度,不让它影响整个创作。早先的创作确实是受它太多的影响,以至于表现出来的形象过于的善偏向的美。对于现实世界,我一直看得很清的,一旦柔情限于一个度,笔下的生活也就真切了,形象也就多色彩了。但我对作品中表现出来的作者的情感,依然讨厌是粗野自私无情的。因为我作品中的形象多为女主角,男性形象常常成为一种视角,那种退守平和的立场,便成了作品的调子。作家的风格其实也就是一种调子。

    汪:对人物的退守、平和,可以多角度分析,最切实的分析视角还在于你对人的看法,你对人的价值的看法,这种价值观从“紫楼系列”就开始了,然后有《人之度》,有《浮桥》,你叙述了一个个人物的命运,有成功的,有失败的,有沉浮于功名的,有得失于金钱的,有无奈于婚姻爱情的。到《浮桥》为止,你基本上倾向于认为人的最本真的生活是平平淡淡的,所以,在现代/古典,城市/乡村,进取/退隐……等对立范畴中,你总是选择后者,在故事模式上,你通过对立先叙述一个人的失败、无奈、落寞,而叙述到最后,读者从疑惑中走出,清晰地感到,所谓失败、无奈、落寞不过是功利主义的看法,一旦放弃了这种功利主义,一切便无所谓了,心平气和地生活才是一切一一晓华曾写过一篇文章,就是对你这种文化立场的分析,当时我们两个曾想,储福金如此逍遥的人生观是否与他的生活经历有关,晓华一直以未能就“人”与“文”联系起来分析而遗憾,你今天能不能谈谈这方面的情况?

    储,你和晓华对我作品的分析,帮我认识了自己的创作。作家对自己的创作有的方面想得很深,有的方面又是不自觉的。刚才提到退守平和时,我就想说,这也和我对人生的参悟有关。心平气和地生活,这其中带有禅意。我表现的并非就是书本中的禅,那也是外在禅。确实,我的生活经历中有过常人少有的磨难。但也有比我所受磨难更多的人,磨难也只是外在,重要的是内心。是内心的感悟。自然,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感悟。这种感悟我认为是作家独特性最根本的。有不少的作家写的作品显得很有深度,也有的显得很奇特,可是,仔细去分析。那深度,那奇特,总好像在其它的地方见到过的,那便是外在模仿来的。那种模仿往往易于被人接受,易于被人理解,但它的缺憾也在于此,这种缺憾在一定层次上看,是根本性的。

    逍遥的人生观缘于我的感悟。然而它并不等同于现时的生活中的我,我的外表一般是平和的,但内心却是要强和自尊的,这也许是我参悟得还不够,也许是从参悟到现实人生还需要一个过程。

    汪:我们说过,上述文化立场中止于《浮舟》,好像从《浮舟》、《裸野》开始,虽然故事方式没有太大的变化,但立场变了,变得模糊糊,你好像无法或无力改变读者对人物产生的一种失败感,我们前几天给你的一封信就是专门谈这个间题的,在《裸野》、《浮舟》、《情之轮》中,你触及到了“无能”、“软弱”,“失败”、“悲剧”等语汇,我们感到这也是你近作中的几个主题词,很有分析的价值。

    储:人生的失败感,也许存于现实的我的心中。虽然在旁人眼里,我也算是个作家,是个有着不少作品也有着一些影响的作家,多少是功成名就。然而,在我的内心中,却有着失败感。或许用失败感这个词也并不正确。人生二十之前,一切都不具备,什么地位什么成就都没有,真正经验和知识也基本没有。但那时只要学了一点什么,获得了一点什么,被称赞了一句什么,也就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到,什么都能获得。能做出轰动的事业,能获得完美的爱情,能成为伟大的人物。这么过了二十年,应该说具备了不少,获得了不少,然而却觉得自己是很有限的,能够做到的很少,能够得到的很少,能够表现的很少,能够证明的也是很少,似乎一切都被规定了。自然觉得有一种天地苍茫的感觉,有一种“失败感”。其实我也已多少感悟到,无所谓失败和成功。这一点上,也应该是心平气和的,但多少还有一些不甘。这种不甘是不是依然是我还太“年轻”呢?

    汪:这种立场的变化对你创作来讲意义重大,像《我是一个魔术师》、《与其同在》、《心之门》、《善心的功能》,你的写法越来越硬朗,在这些作品里,你一方面仍然继续着上面变化着的主题,又新出现了像“缘”等主题,同时,思考也在向更深处发展,似乎在探索人性问题了,你好像倾向于人性恶的看法?

    储:我也接着上面的话再谈几句,世界之大,人生之大,知识之大,经验之大,天地之大,时空之大。一个人在其中,所能确立的很微很小,似乎一切被规定了,也就一个“缘”字最恰当了。我,只能写我气质的东西,只能写我想象的东西,只能写我经验的东西,只能写我感悟的东西,只能写我内心的东西,只能写我生活的东西,只能写我所能表现的东西,只能写我所擅长的东西,只能写能化于我笔尖的东西。当然,也可以去写完全非我的东西,其实那能写出来的也正是我所有的东西,超脱的东西也是超脱了以后能写的。今天写这类明夭写那类,今天这样写明天那样写,看到这样走红这样写,看到那样走红便那样写,偏要写与自己不同的东西,那正是年轻时所表现的。往往是失败的。就是成功也是虚假的。如此想去,能归于自己的也只能用一个“缘”字来了结。想透了,并非只有消极的意义,也许是便具有了一种积极,无能,悲剧,软弱,失败都化解了,成了一种顺应自然的大积极。这思考的深处,你可以说它是人性问题,也可以用其它的说法。那种用善覆盖一切的看法消逝了,但也并非是恶覆盖了一切,我在《作家》上发表的《心之门》中所写的具象是善恶之门,但表现的抽象却是超乎善恶的。

    汪:有一些挺有趣的问题,大约从《我是一个魔术师》起,你作品一贯的写实风格有了变化,虚拟化的倾向很明显了,若单纯从故事去看,此类作品的真实性是让人生疑的,似乎太富有传奇性了。《我是一个魔术师》发于1990年,这篇介于精神病与特殊功能之间的作品在当时令不少人大吃一惊,后来你没有写类似的题材,我们以为这是你偶然的兴之所至,所以也没在意,等最近再读到《心之门》、《善心的功能》,才知道你是有准备的,这类题材有特殊性,不知你是怎发生兴趣的。

    储:相对这类小说来看,我以前的作品是写实的。其实我以前也写过荒诞性的东西,比如在《北京文学》上发的《抓鼠》注新创作》上发的《幽禁》,因为作品短,发的时间早,根本没被人注意。我是早有写一写另一类东西的兴趣的。在国外有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在中国古代有《聊斋》一类的作品。它们在整平作品的表现上都是虚幻的,告诉人们的就是虚幻的故事。以前我的几篇作品的路子也是如此。我近年的几篇作品,则是努力去表现我所感受到的真实。人生的神秘是客观存在的。我也是通过一定的情节来表现我的所悟所感。这类情节对我来说,是真实的,也是我感知了的。禅言平常心,佛道法象万千。其实都在一个人生中,只是角度的不同。人生的内容其实是很丰富的,只是我们被常见的生活所固定,便会认为一切怪异的事情为非事实。那也是各人的“缘”罢了。我就亲眼见过特异功能。和其它的作品一样,只是据此一点,演化出去。

    汪:此类题材的作品在艺术上的一个很大的特色是它们的寓言意味,因为它们是在真实/虚拟、梦幻/清醒、正常/怪异等两重世界里展开叙述的,你原先的作品理性意味是淡薄的,写得很虚,有一种欲说还休的古典风韵,而寓言意味的产生,则使你作品的理性增强了,你怎么看待自己的这种变化,是不是你对自己的判断力和思想积累更自信了?

    储:如果单纯表现一种不常见的生活,来吸引人,那其实也没有什么意义。我是一直在作品中表现我所感悟到的。我构思我小说的时候,都是有一种理性思考的,想得很多。也想得很深的。只是我写着的时候,便尽量去表现真实,对“真实”说法很多,我这里不多说。我是要把它写“真实”了,写生活化了,而尽量在表面上淡化了理性,理性在内在之中‘,在欲说还休之中,在不可言说中。也因为我的作品表现的外在的强烈性不够,所以,总不具轰动效应,无法为一般的读者接受,无法为一般的评论家总结归纳。这一点我并不悔,同样就是写上面提到的几篇情节容易吸引人的作品,我依然还是“真实”地来写,并不以此获取外在效应的。也许因为情节本身具有了与正常相对的生活,那理性的寓言意味也就凸现出来了,不过,对这类作品,我希望读者能看到的不光是外在凸现的理性,其内在依然表现着那种不可言说的人生意味的。

    汪:无法改变的仍然是你的作品的南方气息,一种平常的、絮絮的叙述语言,一种绵绵不断的句式关系和一贯的南方乡村与城市的人文与地理环境,背景的相似使人一直怀疑你作品的自传成分。你怎么看待南方,看待吴越地区的文化的?你究竟从中吸取了什么?你想改变自己作品的人文背景吗?比如尝试一下叙述一个发生在北方的由北方人演绎的故事?

    储:这种无法改变的,便是我所说的“真实”。我知道我植长写局部,不管是怎么样的细节,我都能顺应人物的心理,顺应形象的感觉表现得很饱满,像是我亲身经历了一样。很容易被人感觉为自传式的。我也写了两三百万字的作品了,不可能都是自己经历了的。对南方和南方的文化,我是自然接受,我清楚这是我的“缘”。我很想不断拓宽自己的思想,认识、经验,感受,艺术感觉,以及生活面等等,那一切都必须化入于“我”,能化入于我。我说过,青年时感到自己是无限的,而今感到自己是有限的。有限便是“缘”。妄求非缘不是智者的所取。父亲去世后,我越发地感到属于我创作的日子一天天紧了。而且深切地感到人生并不光光是创作。单纯的创作往往会形成创作的单纯。

    汪:大家都在关心你下一步的创作,在江苏作协青创会中,你和叶兆言是写长篇较少的人,记得前年在张家港时,我们就对你谈了一些看法,依我们的感觉,你应该操作长篇,从中短篇的创作上看,长篇的准备早已成熟。去年在南京,又和你聊起这个话题,你当时曾和我们谈起一些构思,好像《心之门》就是以系列中篇构成的组合式长篇,能不能再介绍一下它的总体结构?除此,有没有新的构思?

    储:我以前写过两个长篇,自己都不满意了。“紫楼系列”其实是一个组合式的长篇。十二个女性,十二种色彩,反映十二个人生相悖的主题,由一个紫楼小天地,组合起来是一个人生的大主题。《心之门》则环扣式的长篇。每一环卸下来是二个单独的中篇。每一环都表现一个门,那是善恶之门,愿望之门,爱情之门,社会之门,成功之门,幻想之门,幸福之门,统起来也是一个大人生。每一环用一种写法,来表现相应的人物,七环形成七种创作表现,有低沉的,有平实的,有幻象的,有飞扬的。人物环境涉及到城乡高低各层。还,有一部长篇《柔姿》也在创作中,那是虚实式长篇,一条实线和一条虚线,虚实相合,想象现实,浪漫与平庸,理性与感性。我的这几部长篇都是能卸下的。都能各各成中短篇独立。这与我的创作风格有关。因为我木喜欢也不擅长结构情节性强的故事。整个一体的长篇常常显得“水”,而卸下的每一个中短篇都必须是精致的。更能体现我的表现能力。至于大结构如何,还待书出来以后再听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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