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青草地-关于“中国形式”的问答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客:听说最近你谈文学作品时,提到所谓的“中国形式”,这个问题能不能详细谈谈?

    主:当涉及到理论问题的时候,我经常困惑的,并非是理论本身,而是概念名词的解释。许多的理论争论,矛盾往往在于名词或者范畴的不确定性。

    所以,提出“中国形式”这一概念,我便必须作不少解释,但是解释本身所用的概念,往往也是有争议的。比如“形式”,要对它规定也不容易,我所用的“形式”,乃是包容内容的,对此,理论家已有过争论。而我用“包容”这个词,又会生出不少异议来,如果每一句话,都要附上许多的解释,我们就无法交流,什么也说不清楚。

    好在我只是用“中国形式”来谈对文学作品的一种断想,我往往可以说它不是什么,而说到它是什么的时候,可以小心一些,另加声明只涉及到某一点、某一部分,只要你能意会,也就是我的幸运了。

    客:让我来试着意会吧。你说“中国形式”是对文学作品的一种断想?

    主:是的。也许它能适合整个艺术品类,比如,将一只明代青花缠枝瓷瓶拿到世界博览会上去,谁都会在瓶颈上挂上个“中国”字样的标签。但我这里专指的是文学作品。我们来举两个外国的例子吧。第一个是苏联,从托尔斯泰到肖洛霍夫到艾特玛托夫,对他们的作品,不用我评价,你就能看清他们之间民族风格的延续,我说的是“苏联形式”;第二个是法国,在巴尔扎克、雨果到萨特之间,他们的作品中存在着法兰西民族风格的发展,我说的是“法国形式”。

    客:这些用不着意会,不是很清楚的吗?

    主:本该是清楚。但谈到“中国形式”,就不清楚了。倘若把“文革”中“三突出”的作品拿出来,很难有人怀疑它是非中国的。也只有中国,才会出那样的作品。可我在这里要说,那类作品中绝大部分的成分是非文学的。

    客:可是,“文革”结束以后的这些年,中国文坛上一个热潮接一个热潮,不是正在发展着么?

    主:这十多年当代文学的成绩是明摆着的,但在讨论“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同时,大家都注意到了一个现状,有人称之为“低谷”,有人称之为“疲软”。这不光是文学以外的因素,根本还是文学的内在问题。

    让我们带想象地回溯一下这十多年的当代文学,当代文学从“伤痕”热潮开始,一潮接一潮,一篇作品带了头,一批作品跟着上,把橡皮朝一条直线上拉,这个潮头的力量衰弱了,那个潮头便又拉出一条直线来,就这样拉出来,弹回去,粘死的橡皮拉松了,拉软了,拉宽了。大部分的作品参加了拉橡皮,而大部分评论文章是在跳橡皮筋,拉到哪儿跳到哪儿,边跳边唱着赞颂或呐喊的歌。

    客:你是不是在贬低潮头文学呢?

    主:有一个现状大家越来越看清了,那就是一潮过来,潮头的作品,人口皆碑,红得发紫,潮头退了,那些作品再也无人问津,很多的成了昨日黄花,那么枯萎,那么瘦陋,再读时让人汗颜。新的潮头涌来,依然如此。文坛时有才人出,各领风骚若干年,到后来周期缩短,各领风骚若干月,卷在潮中的评论文章,赞美声中十分吝惜用任何中性的词,一旦新潮卷来,便又义无反顾地迎上去,有的美名为“弄潮儿”,有的立论为“时代审美需要”,冷静下来想想也奇怪,明明是短期效应,却总是那么理直气壮。再想想,这大概也是传统,过去一个政治运动来了,便有一些随运动而起的作品红起来,运动过了,作品就被人遗忘。

    但是,文学应该有自己的规律,自己的标准,冬尝作品的标准只应有一条,那就是好作品,能够流传下去的作品。我认为,中国文学的好的作品应该能代表“中国形式。”

    客:你说的有一点我是同意的,好作品的标准,起码不应该只有三五个月的审美效应。但你说中国的好作品应该能代表“中国形式”,那么,你对目前尚未完全退潮的中国现代派作品持如何看法呢?

    主:每一潮文学都有每一潮的理论伴随,在潮头汹涌时,简直是不容你逆向的,任何逆向的论调,都将带来潮一般的批判,一侯潮去,你尽可批评,那些随潮而起的评论者,也都能回过头来,很冷静地批评。新潮既起,依然如此,依然有新的激烈的理论,依然也容不得任何逆向的论调,这也是传统形成的惯性,照例是主题变了,模式相同:革命乎?何守乎?

    正因为中国的现代派文学尚未完全退潮,要作逆向的分析,是有难度的,难就难在你很难改变惯性形成的带有兴趣的心理。你倘若说,中国现代派文学忽视了传统的民族风格,他会说,正是要抛弃落后的民族风格;你倘若说,中国现代派文学脱离现实,他会说,文学就应该具有变异和想象;你倘若说,中国现代派文学脱离读者,他会说,正是要改变一代读者的欣赏习惯;你倘若说:中国现代派文学让人看不下去,他会说:你不懂感觉。

    应该说,伴随中国现代派潮头的理论,都是有一定程度道理的,有一句名句叫:“深刻的片面”,不自觉地成了他们的旗帜。而新潮派的作家、评论家大多颇具才气,这种才气无法在平平常常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我以前曾说过,作品有可读性,可评性,可感性。中国的作品以具可评性走红,因为它让评论者有可说的,过去是以挖“主题”的深刻为可评性,现在是以谈作品表现的“玄乎”为可评性。

    还是谈“中国形式”。你首先提出现代派文学来,自然是你感觉到现代派文学无法代表“中国形式”。

    理论需要有具体的分析。有一点大家已经清楚了,中国现代派文学所表现的人物的情感、行为方式和文化素质是非中国式的,这一点连新潮派的评论家也无法否认,解释有两种:一是说作品中人物的情感应该是全人类的。确实,作品表现的情感应该具有人类的普遍性,但这种情感必须有民族精神的渗透,现实生活的渗透,如果在作品上无论贴上哪国标签都行的话,自然就无法代表“中国形式”了;二是“表现就是一切”。在艺术上,有时表现确实代表了一切,我们暂且不谈表现和内在的关系,是内容派生的还是自在之物,因为这样会走得太远,而且也会和上面说过的道理重复。假如我们读了许多的中国现代派文学的作品,我们会发现作品的语言,或简或繁,有一种相近感,有时拔尖作家之间的语言结构也是相通的,许多作家用同色同调的语言写作,证明那语言是借来,而不是化出的,这类语言我们看多了外国文学作品,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同样在表现手法上,故事和叙述的安排,往往都感到有相近的出处,这种表现上的模仿性和内容上的不扎实,注定了也是暂领风骚的命运。

    客:那么,“寻根”文学是不是“中国形式”的作品呢?

    主:作为一批青年作家努力探求民族形式的寻根文学热,是有着积极意义的,这类作品的层面宽,当时引起了各方面的注意。但它的不足也是明显的,其一,在表现上,这类作品过多地强调了传统的民族语言,有意为之,功力深的,显得自然些,功力弱的,就捉襟见肘了,就是读有的拔尖的作品,也往往会感到一种古人的气息和情调,其二,从内容来看,寻找的也局限在民族落后的心理上,过多的社会学内涵,反封建几乎变成了统一的主题。过多地注意描攀古旧的风俗画,文学一旦有意地负载了什么的话,就会被它压垮。

    客:说现代派文学,你说超越了民族;说寻根文学,你又说过多的民族负载,这样说,有道理么?

    主:说到中国的现代派文学,我只是说了它的不足,主要是模仿性。但作为中国文学发展过程的一个阶段,它有着很难估量的积极意义。文学毕竟应该随着时代发展的。我认为寻根文学的不足,同样也是它的模仿性,仿古,寻找的本身说明了缺少,单纯的民族旧文学的回归也是不足取的。中国文学有那么几十年是隔绝式的,接触的只是苏联文学的模式,和土制的政治化,显得赢弱苍白,骨瘦伶仃。现代文学的接受,包括民族传统文学的温习,都是丰富它的必须营养品,但不等于说,单吃哪类营养品就使它能长成巨人,某一类营养不消化的摄入就会成畸形。

    客:如何不成为畸形?

    主:化成为自身。

    客:你说的自身就是“中国形式”?你能不能举出几篇作品来,说它们是代表了你的“中国形式”?

    主:我所说的“中国形式”,乃是对中国文学发展的一种断想,它从民族文化的根上发展起来,吸收着各种新生活新文化的养料,它并非是封闭的民族形式,并非重复旧的人生内容和观念。

    要说“中国形式”的代表作品,我举一部没有争议的作品:《红楼梦》。它是中国古代小说发展的一个高峰,其中对宗教、伦理、情感、社会生活等人生各方面表现得恢宏博大,表现手法也是极其精彩的。现代文学中,有鲁迅、沈从文等大作家的作品,举鲁迅的《阿Q正传》,大概没有什么异议。举当代文学的作品,我就颇费神思了。因为作品靠我们还太近,受时间检验的条件还不苛刻,我们现在的审美情趣,多多少少受功利受潜意识中习惯而产生的影响。我就近地举江苏作家高晓声,他的不少作品自然脱俗,那篇《陈类生上城》,至今读来依然没有过时的感觉。当然,举现当代作品还无法像《红楼梦》那样真正地代表“中国形式”,能与《喧哗与骚动》、《百年孤独》等世界优秀作品并列的作品,还只在呼唤之中。

    客:你所举的两篇作品的例子都是传统的人物形象,是不是也有某种审美的局限?

    主:我说过,审美习惯的影响多少是要起作用的,从广义上说,所有个体的审美都有局限。这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社会文化大背景的作用;另一方面是个人的气质、兴趣、地位、爱好的作用。在一个具体的审美形态中,这两方面是融汇的,很难分的。另外,这种审美形态也是在不断与时推移变化的。

    我所举出的两篇作品,《阿Q正传》中,作为精神胜利法的阿Q形象,既是深刻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生活,同时又是融汇了西方文学的手法和技巧的影响,鲁迅是最早接受了西方文化的知识分子。他民族文学的功力很强,把西方文化有机地化人了自身。高晓声长期生活在中国农村,表现的也是中国农民的形象,“陈免生”形象中,可以看到阿Q形象的延续,但又是独特的,从现实生活中提炼的。高晓声也是民族文学的功力很强,并化了西方文化的,用较土的江南地方的语言写出来的作品,在外国学者的评论中,却说具有着现代主义。

    客:那么,你的“中国形式”是否具有了大一统的性质呢?

    应该说“中国形式”是广义的,只要在中国文化的土壤中生长出来,不管是模仿古代或模仿国外的作品,都具有“中国形式”的部分特征,特征多少而已。其实每个发展的阶段都具有必然性,不可逆性。从发展的眼光来看,以往的阶段都是不成熟的,可是每个阶段都必不可少,发展的直线、曲线都是必需的,都是“有用”的,甚至无法用直线、曲线的概念。将来代表“中国形式”的大作品的出现,正是这些过程累积消化的产物。

    同时,我们不要忘记另一个极其重要、可以说至关重要的因素,那就是作家个体的创造性。《红楼梦》与《聊斋》,它们之间的风格大相径庭,我们可以认为在艺术上《红楼梦》要比《聊斋》高一些,这基本上是由作家的艺术功力决定的,基本与风格无关。而《聊斋》毫无疑问也可以代表古代的“中国形式”。

    所以,无论谁都无法规划将来代表“中国形式”的大作品将是如何的一个模式,各种作家个体的风格都能尽情发挥,但它们在高层次的一点上殊途同归,那就是“中国形式”。

    客:既然无论谁也都无法规划将来代表“中国形式”的大作品,那么你提的“中国形式”又有什么现实意义?比如说对你自己的创作?

    主:我想,通过我的分析和解释,你多少已感到一点“中国形式”的轮廓了。中国文学经过这十多年的丰富和发展,应该趋向成熟的阶段了。文学的发展和经济发展并不等同,拉丁美洲的文学爆炸证明了这一点,中国作家饱经沧桑,有了‘多重的社会体验,又经历了各种不成熟的模仿阶段,已经有出大作品的可能了。虽然文学被称之为“疲软”,却正是中国作家在沉思着一种高度,不管他们思想中如何来称呼这个高度,其实就是我提的“中国形式”的问题,我借以希望,想有作为的作家,不要热衷于卷入什么文学潮头,文学是个体的,当‘个作家在刻意追求成为自己的时候,在他有意识接受和模仿什么的时候,乃是他不成熟的阶段。当他的功力日臻炉火纯青,人生的各种体验会融入自然的表现中,从“无我”到“有我”最后再到“无我”的自然境界,也就形成了自然的作家风格。

    当然,这也许是我一厢情愿的看法,这么大的中国文坛,还可能会涌出一批批潮里露头的文学作品,而只要形成‘这潮。哪怕这潮的圈子越来越小,总有它存在的必然性,卷在潮中的人也会有他们的理论。

    “中国形式”对于我自己的创作来说,我有时感到目标的前方有一点光亮,就如晨曦一般,努力向那边奔去,看着并不太远,但总是只在靠近,靠近,有时会觉得力不从心。再‘无力向前迈一步。这是自身的文化素养,人生经验和文学功力所规定的,同时也有历史性的局限。有时想想,不只是我,也许整个一代、两代作家,都无法到达,都只是过程和阶段,然而,这种努力是注定了的,而将来代表“中国形式”的大作品的出现也是必然的,注定了的,每每想到这里,不由人深怀信心同时又有一种无言的悲凉感。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