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猜猜我澳洲黑怎么样了?告诉你们吧,我如今身高一米有余,体重十四斤,全面突破九斤黄创造的大院记录。不过我不像九斤黄那么好掐架,因为人整人和人斗人已经掐得一塌糊涂,我们鸡类就不凑这个热闹了。我打鸣洪亮,动作敏捷,奔跑迅速,加上彬彬有礼,所以成为大院独一无二的雄鸡,不管谁挨了欺负都找我评理。九斤黄郁郁寡欢靠边站了,但我不做落井投石的事,在它面前仍然百依百顺,尽量保全它的尊严。小主人看出来了,每次我谦让都会受到他的奖励,有时是一条虫子,有时是一块肉。现在肉供应很紧张,每人每月也就半斤,能吃块肉是相当奢侈的,小主人却经常将老主人给他的肉省下来喂我们。
天气渐凉,鸡鸟猴也渐渐吃不到了。树荫下、菜田里等植被茂盛的地方,“吊死鬼”(槐树上的一种虫子)、大青虫和菜虫就成为我们动物蛋白的主要来源。小主人并没有为我们的吃喝发愁,随着太阳下山越来越早,他带我们回家的时间则拖得越来越迟,好几次我们都看不清路,由于对黑夜的恐惧,六只鸡都簇拥在他的左右。朦胧的夜色下,他就是我们的天使。社会上再纷纭杂沓,大院依然组织起少年之家,而且排练文艺节目,准备国庆节与大人们同台演出。听说才旦卓玛要登台表演《唱支山歌给党听》,吕文科也来表演《八角楼的灯光》。与歌唱家同台表演不可马虎,所以少年之家的老师很用心地编排了一套儿童组歌,老师居然让小主人独唱《歌唱二小放牛郎》并领唱《花儿朵朵向太阳》,而且被大院造反派头头批准了。
小主人受宠若惊,暂时放下我们,放下菜田,放下钟爱的一切,全身心投入排练。他平时就挺爱唱歌,悦耳的童音很迷人。一个年逾十三的少年,没有变声,没有拔个,身体各个部位都还停留在儿童时期,大概少年之家的老师们就是相中了这点吧。
他去忙了,只有早上在食筒里倒米换水时能见他一面。当他陶醉在充实的生活中时,一场万劫不复的灾难降临到三只老鸡的身上。就在大院庆祝国庆十八周年革命群众文艺汇报演出的当天,三只老鸡成了刀下鬼。早晨小主人还喂过虫子,那一定是他昨天利用休息时间在菜园捉来的大青虫。保存得当,我们吃到嘴里虫子还拼命蠕动着肉乎乎的躯体。
鸡笼一下子少了三只鸡,顿时显得宽敞了许多。我们还笼罩在九斤黄它们被宰杀的哀叫中,尤其大黄的叫声最为凄怆。尽管大黄是一只被人瞧不上眼的土鸡,但它对小主人很忠实,对我们很友好。大黄死了,临死前没看到小主人,也没来得及跟我们诀别。我为它难过,也为九斤黄和小红匆匆离去难过。
小主人回家很晚,天空犹如涂上一层厚厚的黑漆,总之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当五更天我第一遍打鸣时,朦朦胧胧看到小主人蜷缩在鸡笼旁,我的叫声戛然而止,真不忍心叫醒他。可是我睡不着了,望着寥若晨星的天空,想念故去的三只老鸡。晨曦涂在小主人的脸上,倏忽间我看到他脸颊上挂着泪珠。他睡得很香,可能在梦里瞧见九斤黄它们惨遭杀戮,而他又十分无奈。本来小来杭和芦花还责怪我早上偷懒不报晓哪,转眼一看小主人熟睡的样子,它俩也安静下来。我们轻轻地踱着步,歪着脖子瞧他,连大气都不敢出。
“澳洲黑,天有点凉,你没瞧见小主人坐在水泥地上嘛!”芦花在我身边低语,“你叫吧,快把他叫醒,要不他非感冒了不可。”
小来杭也说:“对呀,只有澳洲黑能叫醒小主人。”
国庆节的气候入了仲秋,大清早就不见日头,老阳儿一定是到嫦娥仙女家串门去了,搞得地球阴冷阴冷的。我接受了意见,一跃飞到木屋顶上“喔喔”亮开喉咙,于是满院子的雄鸡跟着重新报晓,仿佛试图用“喔喔”声驱散满天云雾,召唤躲着偷懒的太阳。“啊”的一声,小主人艰难地用手揉着眼睛往鸡笼里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疲惫地站起身,接着又很努力地擦干泪仰起头往天上看。良久,他极其沉闷地叹口气,然后俯下身蹲在鸡笼边默默注视着里面。
“小赤佬,侬夜里厢困觉就困在凉台上呀?快一点儿给老子滚进屋里厢来!”
在老主人的呵斥下,小主人打开鸡笼门放我们出来,并且将我抱在怀里领着芦花和小来杭进了卧室。他相当平和地说:“关它们都快一个月了,早该带它们到院里透透气、散散心。”老主人狐疑地看着他:“侬先刷刷牙,打打面子好了吧?过一下就吃饭,侬吃好早饭再出去白相。”
“我不饿。”
“阿拉晓得的啦,昨天侬歌子唱得好,受到表扬和奖励。可是侬模样邋里邋遢,刷刷牙,打打面子,风风光光去白相不行吗?”
小主人已经走到大门口,对老主人的关心似乎一丁点儿都不领情,腾出一只手边开门边回话:“不用了,昨天卸妆就洗了脸。”
“侬看看灶披间的门关上了,阿拉不会让侬触景伤情的。侬照照镜子好了吧,侬那张脸快成花脸了,就是去演样板戏也用不到这样化妆呀!”老主人相当无奈地,“杀九斤黄没有同侬讲,其实就是怕侬伤心思,耽误了汇报演出,可是不得了的事体。”
“阿爸,你的心够狠,一下杀了三只鸡,什么时候才能吃完啊!你就不会先杀红母鸡让我思想有个准备?这下倒好,九斤黄没了,黄母鸡也没了,可是我还活着。”说到这里,小主人眼圈红了,他看都不看老主人就跑下楼,芦花和小来杭连飞带跑地跟上他。
院里有马连柱家的大马公等九只鸡,有胡援朝家的座山雕、小炉匠和一撮毛,有维嘉家的番茄、马铃薯,还有汪海泉家的黄金荣、杜月笙,李培芝家的澳红、澳雪也都在。它们见我们从楼洞里出来就蜂拥而来,犹如见到久别的亲人。大马公是这群鸡当中唯一的白公鸡,它“咯咯咯”地向我问好,然后夸奖我家小主人唱歌唱得棒极了。我也想跟它一起玩,可是小主人抱着我往前大步流星地走,害得大马公屁颠儿屁颠儿追着跟我套近乎,其他鸡们也一样。芦花和小来杭不敢贪恋友情,在小主人身后紧追不舍。大院的鸡们追到院门口,就依依不舍地看着我们远去,它们全都搞不懂我家小主人今天为什么冷落所有人。
小主人径直来到河边,放任芦花、小来杭在河坡上觅食,但是还抱着我不放。他站在岸边久久地凝视着水清见底的昆玉河,那河水湍急地朝大海方向奔流,遇到障碍还打出大小不等的漩涡,然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他仿佛追思着三只老鸡,冰冷的眼泪尽情地滴到我的头上和脸上,透过泪光俨然能看到骁勇善战的九斤黄,能听到聪明善良的大黄讲故事,还能再次喜闻伶牙俐齿的大母鸡小红与其他鸡争论不休……可是惆怅也好,惘然也罢,唯有大河水无语东流。生与死的自然法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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