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洲黑的自白-纸包里原来是一个盖着国民党党徽的委任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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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冬腊月人难熬,对于我们鸡来说就更加难熬。大米很少,小米没有,白面金贵得人都隔天才吃上一顿,棒子面倒是顿顿不离。临近春节大年,粮店来了用粗粮票也能买的碎机米。小主人、汪海泉和李培芝等等祖籍南方的小伙伴连夜排队,即使天气再冷也决不放弃千载难逢的机会。总吃棒子面吃得烧心,虽然碎机米相当于下脚料,没油性,口味也欠佳,但是对于有米方为饭的南方人,这碎得可以又毫无光泽的米也是好东西。当然限购,每个粮本只卖二十斤。大家都知道,一卡车也就八千斤,来晚了买不到。小主人他们几个另有主意,就是主动帮粮店卸车,然后在打扫车厢时不用粮票也不花一分钱为我们划拉些洋落。

    自从小主人宁死不屈成了家喻户晓的故事,居然离大院两里多地的粮店革命职工都喜欢上他,让他多买十斤米,当然身后的小伙伴也跟着沾光。机米那东西大于小米,尽管远没有小米香,但是很适合鸡的进食习惯,不像棒子面稍微吃猛了就噎嗓子。在青黄不接的冬季,能吃到碎米实属膏粱之物。不过由于合作社红肉组的段叔叔,我们也接长补短地开洋荤。

    段叔叔是从二商局下放基层的干部,说是锻炼锻炼就回机关,不承想遇到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原先的局领导全被打倒,他的事就没人再提了,凑合着有个养家糊口的地方。他是见多识广的人,什么样的大风大浪都赶上过,但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赵一曼、江姐、许云峰的故事听了不少,却没有亲眼见到酷刑之下不出卖人的好汉。而小主人让他此生此世开了眼,且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他早就认识小主人,过去仅仅以为这个孩子勤劳善良,可是万万没想到这个半大小子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敢于用绵薄之力向法西斯蒂挑战,即使在毒刑拷打下也不求饶。从此红肉组进货时,段叔叔都跟小主人言语一声。

    小主人逢叫必应,人小力亏,但架不住小伙伴多。街坊邻居说他教唆犯也好,还是孩子王也罢,总之跟着他家里的兔呀鸡呀就能改善生活。卸白菜可以捡白菜帮,卸肉能白捡肉渣滓,就是搬鸡蛋也能优先买一斤半斤硌窝的鸡蛋。卸盐包卸油桶等重物,合作社的革命职工不会让孩子上手,扛碱面抱挂面等没什么便宜可占的货物也尽量不让孩子动手。与其说孩子们遇上心慈面善的贵人,不如说是我们小鸡遇上了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在买块豆腐排队都能排出二里地的岁月,我们几乎天天开洋荤,因此寒冬腊月母鸡也天天下蛋。

    过了春节,小主人就上中学了,学校已经实行了军管,进驻了军宣队和工宣队。军宣队是解放军派来的,工宣队则是由企业职工组成的,对学校实行双重监督。可是原来在校的学生还没分配,新学生入校被迫在操场上搞军训,上学不背书包,兜里揣上一本毛主席语录就行。小主人觉得挺没意思,每天不到中午就溜回家放我们玩。他的文化学习在荒郊野地,老师是大哥哥和自然界,12345,ABCDE以及养殖技术和种植知识。

    “二月里来呀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小主人边唱边在菜地里忙活。他和小伙伴们忙着翻地平地和播种,沉溺在“种瓜得瓜种豆收豆”的渴望里。

    马连柱不知打哪儿整来些韭菜、小水萝卜、小白菜等蔬菜种子。还是老三届的学生风光,可以在家待分配,所以他们手里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尽管开学,但小主人之类的中学新生一无课本、二无教室,班主任说抓就被老三届学生押到操场上开批斗会,屁孩子说错一句话就被打得头破血流。在如此血腥暴力的校园,学生除了会喊几句革命口号,其他什么知识也学不到。与其这样在校园虚度光阴,真不如问天问地地到大自然中陶冶情操和历练自己。辍学两年,李培芝的数学已经学到微积分,通读了《资本论》,能流畅背诵《实践论》和《矛盾论》,至于唐诗、宋词、元曲等古典文化更是耳熟能详。

    李培芝的母亲是师大女附中的优秀教师,她时常对大院的孩子们讲:学习知识和掌握知识不仅仅在课堂上,关键在自己用心。只要自己用心,进不了学校照样能学到知识和文化,成为有用之才。她还说,机会是平等的,是专为有心人准备的。譬如伟大领袖毛主席,他出身在一个农民家庭,当过小学教员,父亲既不是高级干部,也不是富可敌国的财主,他老人家完全靠着孜孜不倦的学习和百折不挠的信仰,最终成为最伟大的导师。毛主席教导我们,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你们一定要明白人生最大的财富是文化知识,唯有科学才是人类不可战胜的力量。信仰与理想,梦想与希望,我们未来的一切都建立在文化知识的基础上,金钱买不来,口号喊不到,只有勤奋才能掌握。

    小主人原本就是听话的孩子,爱看书,爱学习,在社会这个大课堂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刻苦学习。他梦想当兵,在保卫祖国的疆场做英雄。可是他家有海外关系,亲戚当中出了好几个“走资派”,这个梦想将永远地沉睡。未来命运多舛,什么解放军战士、医生、工程师、科学家都必将与他无缘。那为什么还这么努力学习?还是阿姨说得对,机会是给有心人准备的,只要有真才实学,就一定有英雄用武之地。他就在菜园里边劳动边学习,确实在生产实践中学到了类似光合作用、杠杆作用和根瘤菌作用等不少与劳动密不可分的知识。他做了许多梦,其中就有自然界所有植物都像豆科作物一样生长根瘤菌,吸收大气及土壤中的氮,经过光合作用就能固氮成肥。据说一个电闪雷鸣,就相当于一座化肥厂。他梦想将雷鸣电闪都利用起来,让祖国永远五谷丰登。

    其实我们也是化肥厂,每天在地里吃地里拉,鸡屎是相当不错的有机肥。我们还是菜田里的蚂蚱、青虫等有害昆虫的天敌,每天比赛捉虫子是我们的拿手好戏。孩子们种菜不施化肥和农药,我们就是除虫养地的一座座“化工厂”。

    春暖花开时,小主人他们就忙着给我们抓鱼了。维嘉有一根步话机用的天线,能伸缩,钢质的,弹性极佳,是相当好的钓鱼竿。他钓鱼技术远不如小主人,因此说好钓到鱼两人平分,就将这根天线借给小主人。当然抓鱼的方法不止一种,弄个玻璃罐头瓶,在瓶口拿线绳拴牢连在小棍子上,瓶内放上一小块馒头或猪骨头,然后沉入水底。在岸边就能看到五彩鱼(形状像武昌鱼,通体五彩斑斓,味道极佳,仅存活于一二类水质的野生鱼种)、小白条、小鲫鱼和小趴虎等等贪吃的小鱼会乖乖地钻进瓶子,将瓶子迅速提起即可捕获到猎物。维嘉钓鱼不行,就有滋有味玩起小主人制作的几个捞鱼瓶子。

    小主人拿鱼竿钓了十几条鱼,每条鱼都超过维嘉十条鱼加在一起的重量。他钓着钓着鱼钩便挂上一个东西,怎么也拽不上来,而且不敢太用力,怕把鱼竿整坏了。可以切线,不要鱼钩了。买个鱼钩少说五分钱,那可是买一个糖油饼或一根奶油冰棍的钱啊!他想都没想就脱了衣裤穿着小裤衩下水去摸,水急浪高,架不住他水性好,三摸两摸就把鱼钩从一个物件上摘下来。正要往回游,小腿迎面骨被那个物件磕了一下,他“哎呦”叫了一声,然后潜水将那件东西拖到岸边嚷嚷:“维嘉快过来帮帮我!”

    两个人合力将一个铁皮箱子搬上岸,望着这个做工考究的铁皮箱踅摸了好一会儿,还煞有介事地把耳朵贴在上面仔细听。确定不是定时炸弹,这才你推我、我推你的欲打开箱子看个究竟。

    “维嘉,你打开目娄目娄。”

    “谁捞上来的谁打开。”

    “别呀,你目娄目娄,我还光着哪!你打开,我先把衣服穿上。”

    “我打开就我打开,有什么呀!”

    说着,维嘉真的动起手。他是大院一大群孩子当中长相最标致的,有点像画报上的苏联儿童,总而言之挺漂亮。但他手拙,怎么也撬不开箱子。

    “真笨,拿石头砸呀!”小主人穿着衣服出主意。

    当时,我保护着小来杭和芦花,番茄保护着马铃薯,我们正在河坡上嬉戏玩耍。我听得真真的,小主人让维嘉找石头砸开箱子。没料到,番茄居然比我反应快,扑棱棱飞到离维嘉不远的一个大石子上“咯咯”地叫起来。心有灵犀一点通,番茄讨好主人的办法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叫得这份热闹,生怕它的主人没瞧见。可是维嘉并不领情,“去、去、去!”三声吆喝撵跑番茄,才捡石头砸箱子。番茄臊模耷眼地躲到一边,你可没瞅见番茄的小模样,瞧都不正儿八经瞧,而是斜着眼瞧,眼眶里黑眼球就剩一丁点了。

    箱子打开了。维嘉从里面翻出好几件包着油纸的小包,小心翼翼地拆开一包,原来是一个硬皮本并盖着国民党党徽的委任状。维嘉烫了手似的扔下这件东西:“哎呦妈呀,咋整的,都是反动玩意儿!”

    小主人穿好衣服蹲下一个包一个包拆开仔细看,沉吟好一会儿才说:“我们把它烧了吧!估计那个人不想要了,留着是个祸害。”

    “我觉得应该送派出所。”

    “那么这位张总工程师必死无疑。乖乖,还是蒋中正签发的委任状,够厉害。”

    “蒋中正是谁呀?”维嘉问。

    “就是人民公敌蒋介石。”

    “那他死不死更不关咱们的事。你不认识他,我也不认识他,干吗不报案立功受奖?”

    “这可关系到一条人命。”

    “难怪大伙儿都说你不好,原来你一点儿阶级斗争观念都没有,所以大人全认为你是大院最孬的孬种。我可不能跟你同流合污,你不报案我报。”

    小主人没为这席话生气,而是紧蹙眉头思忖了一会儿:“维嘉,你认为你爸爸是苏修(苏联)特务吗?”

    “扯淡!我爸在苏联留过学就是苏修特务,那是人就别活了。十月革命发生在啥地儿?是苏联!《东方红》舞蹈史诗里有一句朗诵说得好,十月革命一声炮响,为灾难深重的中国人民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维嘉越说越气愤,“七机部九一六的头头就是苏联留学生,咱们院的造反派头头也是,他们为啥就不是苏修特务啊?”

    小主人微微一笑:“对呀,我也相信你爸是好人。可是咱们国家大多数知识分子来自旧中国,科学院的学部委员,还有科学家、大学教授和中学老师,以至许多单位的工程师,可以说许多人手里都有蒋中正签发的委任状。只不过他们不像这位张总工程师这么愚蠢,要么还精心保存在箱子底,要么早就销毁了。这种委任状只能说明这个人学识渊博,跟你爸一样是好人,不是你我的阶级敌人。”

    维嘉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是迟迟不表态。

    “你不觉得你爸受了冤枉吗?”

    “本来就是!”

    “可是今天咱们一报案,这个人恐怕不死也要脱几层皮。我想他一定也是好人,就因为这些能充分证明他聪明才智的委任状、任命书和发明证明,便要一命呜呼。如果报了案,再让一个好人蒙受不白之冤,那咱俩就是造反派天天喊的:是可忍,孰不可忍!”小主人很中肯地说,“维嘉,你是明事理的,最起码还知道新中国与十月革命的关系。谁不知道划破黑暗寒冷夜空的‘阿芙乐尔号巡洋舰’的一声炮响意味着什么?谁不知道中国革命与克里姆林宫上那颗红星的关系?但是现在不让讲了。这么说反动吗?说实话,咱俩思想都不反动,不过就是认知方面与现实有些出入罢了。好啦,你看这件事怎么处理?”

    维嘉闻出其间的火药味,所以欣然表示:“你在这儿看着鱼和鸡,我回家拿一趟洋火。”

    当维嘉的背影消失,小主人将扯开的东西重新包好,把铁皮箱关起来,就向四下张望一下,然后迅速脱了衣服拖着铁皮箱下水。这次,他在水里只露了三回头,最后一次已经到了河道中央,说明那个铁皮箱被沉在深水区。小主人好像还不放心,好几次潜到水下忙活,又游到河对岸观察周围没有异常,才游回来穿上衣服。

    “哎,铁皮箱呢?”维嘉一回来就问。

    “还说哪,刚才来了一帮人抢走了。”小主人骗人也不脸红,为了将故事编得有模有样,煞有介事地自圆其说,“那帮人里有便衣,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对了,就在咱们学校。这个便衣还行,其他人可就不讲理了,连我这样的小屁孩都打,害得我屁股挨了好几脚。一定是姓张的当了‘甫志高’,自己把自己出卖了。”

    听到这里,维嘉反而松了一口气,乐呵呵地说:“我觉得还是这样好,咱俩没事了。这年头有什么别有事,没什么别没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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