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尽早和弟弟的事情联系上,我不能再细说我孤身一人奔赴江城的经历了。这些经历都在我的记忆中,想说的话,早晚会有时间说出来的。
我捏着找回弟弟的绝对把握和对于未来的疑惑不定,直接到达了江城火车站。
到达江城已经是后半夜了,原以为这么晚了火车站会很冷清,却不料这里灯火辉煌,人声鼎沸,我被夹在拥挤的人流中朝出口处移动,人还没有出站,就看到出站口围着许多人,有的蹲着,有的站着,都瞪大眼睛,伸长脖子朝出站的旅客张望,还有人用手指着旅客,嘴里嚷嚷:“一个,穿茄克的。”
“三个,背双肩包的。”
“后面一对,野的。”
我大致能听出来他们说的是方言普通话,却听不太懂他们的意思,他们的手指来指去的,开始我以为他们是来接人的,看他们的阵势,很像是接大人物的,后来我看了他们手里的牌子,才知道他们在拉旅客住店消费,还有江城一日游,江城某某景区二日游之类。他们似乎能够从旅客的长相、穿着以及他们身背的行李上看出来他是本市的,还是外来的,看出来他们是有人安排了住处的,还是需要自己寻找住处的,看出来他们能够付多少住宿费的。
他们的眼光真的很准吗?我表示怀疑,因为我就是其中的一个,我一下火车就需要找住处,他们怎么看不见我呢?他们看走眼了吧。
正这么想着,有个人指我这方向喊了起来:“那个,藏青的。”我正是穿着这种颜色的衣服,我心头一喜,终于也有人注意到我了,我嘻着脸迎上去,不料那人却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我回头一看,我身后的一个旅客,也穿着藏青的衣服,为什么同样是藏青色,他们拉走了他而不来管我的事呢。
我用心一想,立刻想明白了,不是他们看走眼了,是他们的眼睛太凶了,他们知道我是个乡下人,兜里没什么钱,包里没什么货,他们根本不稀罕理睬我。
接下来就卖货的蜂拥而上,他们倒不嫌弃我,一个妇女干脆拉住我的手臂,让我买她的纪念品,她的纪念品是玻璃球,球里有风景,我估计这应该是江城的风景,所以才能叫纪念品嘛。妇女说:“一看就知道你是头一回来江城,买个纪念品带回去留个纪念吧。”我心动了一下,如果我找到弟弟,我倒是很想感谢江城,如果找弟弟的过程中,我没有把带的钱全花光,我是该买个纪念品回去纪念,可是现在我还没有找到弟弟,我先不能乱花钱。我赶紧说:“我不买。”见她脸色不好,我又补充一句,“谢谢你!”她却不接受我的谢意,扯住我不放,纠缠说:“买一个吧,买一个吧,一包香烟钱。”我说:“我不抽烟。”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竟然说:“你什么话?你调戏我?”我见她越来越麻烦了,就威胁她说:“你再拉住我,我要喊警察了。”她却又“咯咯”地笑了起来,说:“警察在哪里噢?”手只管仍然拉着我不放,旁边有个男的立刻凑过来说:“喂,你要喊警察,警察离得太远,听不见你喊,你买我的扩音器喊警察,才十块钱。”一边硬往我手里塞一个什么东西,估计就是他说的扩音器。我不知道如果我买纪念品,买扩音器,后面还有什么东西要我买的,我要想摆脱他们,看起来总得买一样东西,幸亏我眼尖,看到前边有人在卖江城的地图,我赶紧说:“我要买地图。”这卖纪念品和卖扩音器的,果然放开了我。看起来他们虽然各卖各的东西,东西与东西之间,完全不搭边,但他们之间是有默契的,不抢生意。
等我过去看清楚了江城地图,我才知道,其实我不仅是为了摆脱他们才去买地图的,一方面我在江城确实可能用得着地图,更重要的是,我一看到江城地图,顿时就有一种亲切感弥漫在心间,我忽然想,这肯定是好的预感,我弟弟一定在江城。
我一买地图,不仅摆脱了卖其他东西的人,而且引来了原先撇开我的那些人,他们重新围了上来,拉我去住宿,他们都说自己的旅馆便宜、干净、方便,什么什么。我一问价钱,最低的也在八十块上下,我心算了一下,觉得自己所带的钱,无法撑多长时间,所以我只能拒绝了他们的好意,直到最后有个妇女说:“你跟我走吧,十块钱。”我动了心,脱口说:“这么便宜?”那妇女没笑我傻,只是说:“本来就便宜嘛。”我不知道“本来就便宜”是什么意思,但因为是十块钱的价格,我决定跟她走了。
一走出火车站,就来了一辆机动三轮车,那妇女示意我上车,我说:“旅馆很远吗?”她说:“不远。”我说:“不远为什么要坐车?”她不说话了,换那个开车的老汉说:“时间太晚了,让你早点儿到店里休息。”妇女向我伸手说:“十块钱。”我一边掏钱一边奇怪说:“这就付房费了?”妇女接了钱,没有再说话,转身就消失在黑夜中了。
三轮车老汉把我拖到一家小旅馆门口,我下车时,他也向我伸手说:“十块钱。”我说:“刚才给过了。”他说:“你是给她的,你没有给我呀。”我说:“她跟我说好十块钱的。”老汉说:“她是十块钱,我也是十块钱,你给了她,还没有给我呢。”我一听,头皮一麻,才知道上了那妇女的当,我气得说:“怎么可以这样骗人?你们城里人都这样做生意的吗?”老汉也不生气,朝我笑笑说:“你说谁是城里人呢?”我再朝他瞧一眼,猜想他也是从乡下出来的,还有刚才那个妇女,也是一样的腔调,但是乡下出来的也不能就是骗人的理由呀,我说:“我不给了,我已经付过了。”老汉脾气倒挺好,说:“小伙子,看你的样子,不像是来打工的,像是来办事的,办事的人,哪能不带够钱呢,不带够钱,你能办得了事吗?”我说:“我是带了钱出来的,但正如你说,那是办事需要用的钱呀。”那老汉继续开导我说:“没有我载你来住宿,今天晚上你不能睡觉,明天你办得了事吗?”他倒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分析得有条有理,十分讲究战略战术。一个乡下老汉,在城里混着,竟能混出这样的水平来,我也不得不服,如果换了是我爹,碰到我这样坐车不付钱的主,恐怕早已经几个巴掌挥上来了。我正想着我爹,那老汉似乎能听到我的思想,他也就顺着竿子爬上来了,说:“你看看我这把年纪了,比你爹都老了,别说你坐了我的车,就算你不坐我的车,你赏我口饭吃,又有什么不应该呢。”我服了他,赶紧又掏出十块,这边他接了钱去,那边旅馆里已经有人迎出来了,这些人,虽然死要钱,但服务还是很配套的,衔接得很好,迎出来的那个人,是个年轻的女孩,对我说:“先生,请进吧。”这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有人称我为先生,先生我不免心中先生了一下,脸上一热,就进了门厅,那女孩问我:“先生,你住什么标准的?”我说:“那个妇女告诉我,十块钱。”女孩“嘻”地一笑,说:“先生你从哪里来噢?”我起先没有听明白,后来一想,知道了,她在挖苦我不懂行情呢,我也不用她嘲笑,自我嘲笑说:“我从乡下来。”她又嬉笑说:“我还以为你是从火星上来的呢。”我反击她说:“火星上东西便宜吗?”
她问我住几天,我算了一下时间,不用住几天的,明天一早我就去救助站接上弟弟,当晚就可以坐火车回家了,我说:“一天。”经过讨价还价,她收了我六十五元,把钥匙交给我,又问道:“还要其他服务吗?”我没问什么服务,只问:“另外收钱吗?”她终于知道我是个真正的穷鬼,彻底放弃了对我的任何打算,不提供任何其他服务,也不再理我的茬了。
我到开水间洗了把热水澡,回到房间就睡着了,城里的床到底松软、舒服,结果让我睡着的时候,美梦连连,我梦见我找到弟弟了,弟弟不再是一只老鼠,而是一个英俊帅气的小伙子,我上前抱住弟弟大喊:“弟弟,弟弟,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醒了,和我同房的那个人正坐在他自己的床上盯着我看,问我说:“你梦见谁了,大喊大叫的,吵死人了。”我兴奋不已地说:“我找到我弟弟了!”那个人不以为然地说:“反梦,梦都是反的。”我气得“呸”了他一口,说:“你才反梦。”他一副与己无关、甚至幸灾乐祸的样子,说:“我又不要找弟弟,我反梦正梦都无所谓的。”
真扫兴,我不想让他影响我的情绪,赶紧带上自己的包出来,到服务台交钥匙的时候,我问了一下值班的服务员:“你知道江城救助站在哪里吗?”服务员打了个呵欠说:“你找救助站干什么,你又不像是痴呆。”我听了她这话,觉得她对救助站是有些了解的,我一激动,赶紧追问:“你知道救助站,你一定知道救助站,是不是?”她却即刻否认说:“我才不知道,凭什么我应该知道救助站。”她虽然不肯告诉我救助站的情况,却似乎对我要找救助站有兴趣,问道:“你到救助站干什么去呀?”我说:“我弟弟在救助站,我去接我弟弟。”她立刻说:“你傻呀,人家进了救助站的,都是站里派人送回去的,你这算什么,学雷锋啊。”我说:“我是接我自己的弟弟,不算学雷锋。”她又说:“是他们让你来接的吗?别的人他们都可以送到家,为什么偏偏让你来接你弟弟?”她口气中对救助站似乎有所不满,但是我的心里对救助站充满感激之情,我急着站在救助站一边,我说:“你误会了,不是他们不送,是我弟弟说不清自己的家在哪里。”她撇了撇嘴,明显是不喜欢我说的话,但她也算是个好人了,最后还给我指了条路说:“你打114问一下地址不就行了。”
我拨打了江城的114,114果然报了个地址给我,我记下了地址,就出发去救助站了。
你们一定觉得,我不可能这么顺利就找到我弟弟。你们的预感是准确的,我没有找到救助站,114给我的那个地址,是个旧的地址,我找到那儿的时候,那个门牌已经没有了;别说门牌号没了,连房子都没了,连地方都没了,一眼望过去,就是一片废墟,也许过不了多久,废墟会变成一个工地,再过一些时候,工地就变成了高楼,变成了广场,或者变成其他什么,但无论它变成什么或者不变成什么,它都不再是江城救助站了。
当然我也不会觉得自己碰上了什么恐怖荒唐的事情,一想就能明白,江城救助站搬迁了,可能才刚刚搬了不久,还没来得及到114去重新登记,也或者,他们暂时忘了要到114去更改地址和电话。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我都没有办法对付,即使是第三种情况,我可以再打一次114,但事情仍不会如我所愿,114还是会报那个地址;如果我跟她说错了,搬家了,那也没用,那边并没有人在听我说话,她是录音电话,不会应答我错了还是对了,只是又再报一遍旧的地址而已。
出师不利,我傻了眼,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走出一大段路,才碰到一个路人,我向他打听救助站,他手一指说:“噢,就在前面,不远,走五分钟就到了。”他还以为救助站没搬呢。我不好意思地说:“他们搬家了,不在那里了。”这个人看了我一眼,说:“奇怪,你知道他们搬家了,还来问我?”气呼呼地走开了。
我又问了另一个路人,他倒是知道救助站搬了,但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等他也走开了的时候,我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我忽然感觉自己像一头饿狼,这个念头一出来,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我可不敢乱想,我弟弟从前就是这么任随自己乱想,最后把自己想成了一只老鼠。
我不是饿狼,但是我确实饿了,我才想起来,我有两顿没吃了,我往前走了走,看到路边有个卖烧饼的,刚走到烧饼摊那儿,听到手机响了,但是我并没有意识到是我自己的手机响了,对于这个新手机,对于这个不熟悉的手机铃声,我还没有认同感呢,倒是那个做烧饼的师傅提醒我说:“是你的手机吧?”我这才接了手机,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我说:“哪个?”那边的人说:“应该说哪位。”我都不知道他是谁,他倒像个自己人似的不见外,我只好学着他说:“哪位?”那边说:“先别问我哪位,你先告诉我,你在哪里?”我觉得他肯定是打错电话搞错人了,本来应该拒绝回答他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被他的热情打动了,在一个举目无亲的异乡异地,我一时还舍不得搁下这个错误的电话呢,我赶紧说:“你等一等,我看看自己在哪里。”
可是等我茫然四顾了一下,我才发现,我并不知道我在哪里。我只好抱歉地说:“喂,我不知道我在哪里。”对方“哈哈”一笑说:“我就知道你不知道,你现在知道城里不比乡下了吧。”我这才说:“我不认得你,你打错电话了吧?”做烧饼的师傅见我和对方在纠缠,提醒我说:“小心骗子啊。”我说:“怎么会,他想骗我什么?”师傅说:“那谁知道,反正骗子的骗术现在是层出不穷。”那对方耳尖,在手机那边竟然听到了师傅的话,笑着说:“不仅层出不穷,而且闻所未闻。”我要挂电话了,他却在那边抢着说:“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在哪里,你等着我,别走开,我马上过来。”我奇怪说:“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又看不见我,我又不是可视电话?”有个买烧饼的年轻人在一边脱口说:“手机定位吧。”他一边这么说,一边引起了他自己的怀疑,朝看了看我,疑惑地问:“你是干什么的?你们是干什么的?他怎么还有手机定位功能?”我哪里知道手机定位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来找弟弟的。”旁边几个人同时抢着说:“碰上人贩子了?”
我买了个烧饼,没有走开,就在路边吃了起来,这说明我内心深处是想等那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来找我,果然的,一块烧饼还没吃完,那个人就来了。
从天而降似的出现的在我面前,把我吓得失了忆。
他抬起双手朝我两个肩死命地拍下去,拍得我手里剩下的一坨烧饼掉地上了,他也不管,又抬起手来继续拍,一边拍一边说:“王全,你个傻×,你真不认得我了?”
他是王大包,我怎么会不认得,我只是想不到他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这货和我同乡,又是我高中同学,我们从前就听说王大包家有亲戚在一个叫江城的大城市,是他很小的时候认下的干爹。至于王大包认干爹怎么会认到这么远的城市里,那时候我们是不知道的,当然我们也不想知道、也不用知道。这事情跟我们没有关系。
高中毕业后,同学们各奔前程,像我这样奔回家乡务农的,着实不多,说起来我又得记恨我弟弟了,都怪弟弟牵绊住了我的手脚。
其实按理说,我家人口也不少,并非没有人可以照管弟弟,何况弟弟既然是一只老鼠,照管不照管也都无所谓的,更何况,我弟弟也从来没有表示过非要赖在我身上不可。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对我弟弟就是这样子,又恨又恼又丢不开,明明我已经把他丢掉了,已经一了百了了,可我现在又开始折腾了,我还非得把我弟弟折腾回来,然后呢,然后再把他丢掉?
王大包毕业不久就去江城投靠了干爹,可惜这个信息在我将要去江城找弟弟的时候,我怎么搜肠刮肚也没有想起来,我还以为我和江城没有一丁点儿的联系呢,现在看起来,因为王大包的原因,我也不能说自己和江城完全无关了。
身在江城的王大包,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简直就是我茫茫大海中的一盏灯塔,简直就是我浑浑迷途上的一颗指南针。
王大包的扮相,我也不知道像个什么,反正头发根根竖起,我不知道他的头发是怎么竖起来的,他注意到我在看他的头发,告诉我说:“这是用强劲摩丝和定型啫喱加以固定的。”我说:“看起来很重,有三五斤吧。”他说:“哪有那么重,至多有一两斤吧。”我又问他:“早就听说你投靠了干爹,你干爹好吧。”王大包说:“好啊,现在这社会,除了靠干爹,还能靠谁呢。”我叹了口气说:“有个干爹多好啊。”王大包说:“你羡慕我吧,你没有干爹,要不,你也认一个。”我气馁地说:“我去认谁呀,谁会认我呀。”王大包说:“就我吧,我认你做干儿子,我就是你干爹,你现在就喊一声吧。”我“呸”了他一口,说:“我没有时间跟你磨嘴皮子,我是来——”王大包已经打断了我,不满说:“王全,你真不够意思,到江城来找弟弟,也不事先通知我一下。”稍稍停顿一下,又说,“不过,我对你的行为还是有点儿想法的,你弟弟不就是你掉丢的吗,你还特意带到周县去丢掉他。”
我想不到这事情竟然都传到王大包耳朵里了,王大包又说:“你和你们一家人,好不容易把你弟弟做掉了,你这会儿又出来找他,你这话,骗你弟弟他都不会相信。”我生气说:“既然这样,你不要理我就是了,我又没有让你来找我,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是谁告诉你我来江城的,是谁给了你的我电话,是谁——”王大包开始是撩拨我,一旦我开问了,他又怕了我的问题,赶紧打住说:“好了好了,我只是说有点儿想法,我又没有怀疑你。”他不怀疑我,我倒怀疑起他来,他连我来江城干什么都知道,我得警觉一点儿,我得了解清楚,我又重复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来江城了?你怎么会有我的手机号码,谁给你的?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找弟弟的?还有,刚才你明明不知道我在哪里,怎么一会儿就找到我了?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个地方?还有——”他打断我说:“你怎么那多的‘还有还有’,‘怎么怎么’,难道你不认得我,难道你以为我是个骗子吗?”我说:“我好多年都没见过你了。”王大包道:“难道你以为一个骗子被你这么一问,就现出原形了吗?”
我被他问得无话可说了,因为他确实就是王大包,也不像是别人整容整出来的假王大包,尤其是王大包那习性,完全还是当年的德行,我虽然怀疑了他,他却一点儿也不生气,拉着我到了一家有档次的宾馆,给我开了个房间。我说不用,我接上弟弟就回去,他反问我:“你接上弟弟?你以为你很容易就能找到弟弟?”我气得说:“呸,你个乌鸦嘴,怎么不容易,我弟弟就在江城救助站等着我。”他怀疑说:“你找到江城救助站了,你看到你弟弟了?”我抢白他说:“我要是找到了,我也不用接你电话,也不用等你来废话,我已经离开江城了。”他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没有亲眼看见,你就不能说事情已经有百分之多少的把握了。”我真生了他的气,没好气地说:“听你的意思,好像希望我找不到弟弟,好像希望我弟弟不在救助站等着。”他也不计较我的态度和口气,倒是很认真地对我说:“王全,其实我已经替你打听过了,江城救助站搬家了。”我说:“我已经去过原来的地方了,那个地方已经没有了。”王大包说:“我马上帮你打听救助站的新地——”正说着正题,他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也没容对方说话,就训人家说:“你不知道我有重要事情吗,你不能等一会儿打给我吗?”就掐掉了手机,我说:“王大包,你现在财大气粗吧。”王大包假装低调说:“马马虎虎吧,在老同学面前,我摆什么谱呢。”他明明就是在摆谱,还说不摆谱,只是因为我指望他帮我找弟弟,所以我也不一句顶一句地抵着他的话头了,我说:“这新的救助站怎么不登记114?”王大包说:“估计是刚搬的吧。”这想法跟我的一样,也没有出什么新意。王大包知我心急,又劝慰我说:“王全,你都到了江城了,就算你很快就找到你弟弟,你也得在江城待上几天,我陪你到处看看,到时候说不定你就不想回去了呢。”听他的意思,他还希望我留在江城呢,可是江城离我的家乡那么远,我又没有干爹,要不我就真拜王大包为干爹也罢。
王大包不由我分说,先把我的包扔进了宾馆的房间,我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房间和昨晚我住的小旅馆的房间有多大区别,王大包已经拉着我出来了,说要请我去吃大餐。
从我见到王大包起,他的手指上一直套着一串钥匙,一边走一边转,钥匙一直在哗啦哗啦响。我有些奇怪,问他为什么要把钥匙老是拿在手上,王大包朝我笑了笑,说:“习惯了,习惯动作。”见我不明白,又说,“这是我的车钥匙。”因为有钥匙而没有车,他必定知道我仍然听不懂,所以又主动说:“我车给朋友借去用了,等还回来,我带你兜风去。”我仍然表示听不懂,他又说,“一般汽车都有两把钥匙,那一把借人用,这一把还在我手上。”
他都说得这么细致了,我再也没有疑问。我们已经到了饭店,王大包还真不吹牛,果然吃个大餐,两个人,他竟点了十多个菜,还一个劲儿地叫我多吃,多吃。当然他不仅让我多吃,他自己吃得也不少,我想他在江城天天能这么吃,倒也不见胖,到底是城里人,又会营养,又会保养。
我们一边大吃大喝,王大包一边向我了解小王村大蒜精厂的情况,问得挺细致的。我不免又有些奇怪,他在这么远的江城,就算他知道家乡建了大蒜精厂,就算现村长真能让大蒜成了精,又关他什么事,他早已经远离了大蒜,怎么又关心起大蒜来?
王大包见我处处生疑,终于有些不满了,说:“王全,你好像不是小王村的人,村里什么事情你都不关心,你心里只有你弟弟。”我承认说:“王大包,还是你了解我,除了我弟弟,其他事情都与我无关。”王大包说:“你活该,就是因为你太投入了,又不得法,所以你出尔反尔,所以你颠三倒四,所以你总是走回头路,绕来绕去你都绕不出来,所以你永远都在重复无用功。”他说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但是太夸张了,我也不至于如他说的那样不济,我现在已经很接近我弟弟了,明天我到救助站,接上弟弟,回家去,就再也不用走回头路了。
我计划周全,万无一失,所以我也懒得去和王大包辩论我到底是不是永远都在做无用功,我认为我很快就能用事实驳斥他的想法。
王大包却不依不饶跟我说:“王全,读书时你就这样,你总是自以为聪明,却抓不住事物的关键,你根本就不知道事物的关键在哪里。”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太知道了,我说:“我没有钱,没能治好我弟弟的病,这是关键吧。”王大包稍觉满意地点点头,又说:“既然你是知道的,你就不应该只关心你弟弟,你得先关心钱。”我说:“王大包,你以为我不想钱?我做梦都在数人民币。”王大包说:“梦想是不能成真的,只有大蒜成精,你才有钱治你弟弟的病,你才不会再犯周而复始的错误了。”我奇怪说:“王大包,你怎么和村长同一个腔调,口气、用词,都一样,难道村长上了你的身?”王大包说:“呸,村长又没死,怎么上我身。”又说,“其实村长待你也不薄的,你巴望他死啊?”我说:“我没巴望他死,不过我也没巴望他别的什么,王大包,我实话告诉你,我不是不信钱,我是不信王长官,虽然他从前村长变成了现村长,又兼了厂长,但我还是不信他——你想想,他从前当了那么多年的村长,搞了什么?”王大包忽然矜持地一笑,说:“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我忽然灵感闪现,从他的笑容中,我敏感到王大包和现村长之间似乎有什么猫腻,我直接就戳穿他说:“王大包,村上的大蒜精厂,你也有份吧。”王大包倒不抵赖,说:“那是股份制的,我当然有份。”我不服说:“你凭什么拿股份,你早就离开小王村了,我们在村里的人都拿不到股份。”王大包说:“王全,你还跟我计较,你为大蒜精厂做了什么贡献,我又为大蒜精厂做了什么贡献?”
我确实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仍然我行我素,他急吼吼地等着我问他的贡献呢,我偏不问。
王大包见我不问,果然耐不住了,说:“王全,你就算问我,我也不肯告诉你,或者我暂时不能告诉你。”见我仍然不好奇,他又说,“我说出来,吓掉你半条命。”
我才不想吓掉半条命。我得找我弟弟,如果我只有半条命,我找弟弟就必定得付出多一半的代价,所以我得保住我的半条命,我赶紧朝王大包摆手说:“你千万别说出来,你千万饶过我这半条命。”
王大包气得“哼哼”一声,说:“少见,少见——”停顿下来想了一想,又说,“看起来,你对王长官的看法太偏执,太固执,一点儿也没有改变,你简直孤陋寡闻,不知道王长官已经不是你印象中的王长官了。”他以为我会细问现在的王长官是什么样的王长官了,眼巴巴地等着我,可我又不问,王长官不关我事,除非等我找到弟弟。
当然,即便我找到了弟弟,也要看我的心情好不好,愿不愿意搭理他。
我如此不解人意,我吃人家的,住人家的,还指望人家帮我找弟弟,却偏不搭理人家的话头,王大包虽然有些沮丧,但他也同样固执,看起来他还非得让我把兴趣转移过去。
他这才是做梦。
毕竟场面有些尴尬。一个要说,一个不要听,两下僵持。恰好这时,王大包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之前我们边吃边聊的时候,他的手机已经响过好几次,他接都没接就掐掉了,以表示对我的态度,把我当成人物对待;这一回再响,他坚持不下去了,接了电话,但他自己没说话,只是听对方说话,我听到电话那头“哇啦哇啦”声音很响,但毕竟隔了一张桌子,我听不出那边说的什么。从王大包平静的脸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意思来,王大包不动声色地听完电话,又吃了几口菜,喝了一杯酒,啧了啧嘴,对我说:“王全,不好意思,我有点儿事情出去处理一下,你先慢慢吃,我马上回来结账。”一边急急地往外去,一边还回头朝我做了个多吃点儿的手势。
我就留在店里慢慢吃,等把点的菜都吃得差不多了,王大包还没有来。我起先倒没怎么在意,也没怎么着急,后来因为服务员几次有意无意地过来问我还要不要点些什么,我说不要了,他朝我桌上的空盘子看了看,我才明白过来,吃完了,该买单了,我才想起王大包走了有些时候了。我似乎有什么预感,赶紧拨王大包的电话,怎么不是,王大包居然关机了。
我心里骂着王大包,心疼着带出来的那几个钱,其中还有我爹用开花的脑袋换来的,但是面子上我不能叫饭店服务员小瞧了我。我让他拿账单来看,心里就预感一看必定傻眼,结果服务员到账台去了一下,回来说:“不用看了,已经有人买过了。”原来王大包走的时候,丢下了一些钱,结果一结账,还多出来几十块,这饭店倒也规矩,多的就退给我了。
我揣着王大包多付的饭钱,心里不甚明白,但有一点儿是清楚的,王大包不缺钱,又打了几遍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我不相信王大包跟我玩什么失踪,他跟我玩失踪一点儿意思也没有,本来又不是我来找他麻烦的,是他主动找上我的,而且他也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他找上了我,又把我丢掉,这完全说不通,我只需回宾馆安心等他就是。
这一回进了房间,才得以细细地打量一番,知道了与我昨晚住的那个旅馆房间的差别,心想,靠王大包,好歹也尝过住宾馆的滋味。到卫生间放了水,热乎乎的,泡到浴缸里,一暖和,就迷迷糊糊的,因为昨晚上尽做梦了,没有睡稳,这会儿要补觉了。迷迷糊糊地想,如果梦真是反的,这回就做个找不到弟弟的梦吧。想过之后,又赶紧呸自己,无论是醒着还梦着,都应该是找到弟弟,带弟弟回家,皆大欢喜。
还没做起梦来,电话已经来了,我心头一喜,以为必是王大包不可,可拿起手机一看,不是王大包的手机号码,是个座机电话,一听,人倒是王大包本人。我急着要问他许多我不明白的事情,他却不让我有说话的机会,告诉我说:“王全,江城救助站的地址,我打听到了。”我更是又惊又喜,也顾不得琢磨对王大包的所有疑虑了,赶紧问在哪里。王大包顺口说了个地址,可城里的地名那么复杂,我哪里记得住,我让他等一等,看到床头柜上有现成的笔和纸,一边想着住宾馆到底是方便,真是处处予人方便,一边跟王大包说:“王大包你再说一遍,我有纸有笔,我得记下来。”王大包却说:“记什么记呀,我明天一早开车来送你去。”我说:“原来你真有车啊?”王大包说:“咦,你还是不相信我,告诉你今天别人借去了,我正找他要回来明天用呢。”我还是疑虑,又问道:“那你手机怎么也不用,也被别人借去了?”本来是我挖苦他的,结果反过来被他挖苦说:“手机怎么能借用,你以为是乡下啊。”我败下阵去。这是应该的,我哪里是他的对手,他有干爹,我连亲爹都不尿我。
第二天我早早地起来了,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弟弟,心情激动,可是一等再等,王大包一直没到。我等不及了打他手机,手机还是关机,我又往昨天他用过的那个座机打过去,一直空响,没有人接。我放下电话,稍等一会儿,又打,如此打了几次,终于有人来接了,我喊了一声“王大包”,对方说:“谁王大包?”我一听口音不对,问他:“你这是哪里的电话?”那人说:“街上的电话。”我才知道原来就是站在马路边上的那种公用电话,但又奇怪说:“街上的电话你怎么会接呢?”那人说:“我也奇怪呀,我正要用这个电话,电话忽然响了,吓我一跳,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街边的电话会响的,我就接听了呗——”稍一停顿,又继续说,“你是哪里,你是干什么的,怎么会有人往街边的电话上打电话呢?”我懒得再理会他了,挂了电话,感觉自己两眼发黑。
说好今天早上接我去救助站的王大包,忽然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没了影。我回想了一下从昨天接到他第一个电话还不知道他是谁开始,到他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我面前,又到他带我住宾馆、请我吃饭,再到今天他忽然又没影了,我简直像是做梦,这个出没不定的王大包,究竟是我梦中的虚幻人物还是现实中的真实人物啊?
我抱着脑袋,从担心王大包改成了担心自己,我不会失去理智了吧,人家都说,精神病是有遗传的,我弟弟有精神病,我会不会也得精神病,但是我弟弟的病不应该倒过来遗传给我呀,他还比我小呢,他应该遗传给他的儿子。可是他有病,他这一辈子,恐怕也不会有儿子了。想到这儿我就心酸起来,心里酸了,就更着急,我努力回想这一天中和王大包相处时王大包所说的话以及王大包打的那些电话的内容,终于让我想起一点儿实质性的东西了。
王大包和别人通电话时,说过一个名叫四联的集团公司的什么事情,因为跟我完全无关,我也没有注意听,但四联这个名字,我无意中记住了,也是天在助我。
我对四联集团一无所知,仍然求助于114。这四联集团到底比救助站要牛×,114迅速给了我最准确的讯息,我立刻出发去四联集团找王大包,结果呢,你们一定预料得到,四联集团没有王大包。
虽然这也是我预料之中的,但我毕竟又失去了一次希望,我沮丧不已,走出去的时候,忽然后面有几个人追了上来,拦住了我。我一阵惊喜,还以为失而复得,王大包又出现了呢,不料他们跟我说,他们确实知道王大包,但王大包不是他们公司的员工,而是他们公司的债务人,欠了他们钱。我又觉得有了希望,问他们说:“那你们知道王大包在哪里啦。”他们生气地说:“我们要是找得到王大包,我们还揪住你干什么?”我这才知道他们追上来是来揪我的,他们的意思,既然我认识王大包,就要把我扣下来。
我觉得好笑了,我说:“你们想拿我做人质,我又不是王大包什么人,我从千里之外的乡下,来江城找我弟弟,我只是想求王大包帮帮我。现在王大包不见了,你们又不让我走,其实我走不走都无所谓,只要你们肯帮我找弟弟,我留下来也不要紧。”他们一听,几个闹起了不同意见,一个说:“看上去像是刚从乡下出来,乡音那么重。”另一个赞同说:“看起来也不像王大包一伙的。”再一个表示反对说:“不要听他瞎扯,不能上他们当,这些人,要不就是可怜巴巴的样子,要不就是愚蠢的样子,靠这一套迷惑人,骗起人来才狠呢,杀人不见血。”
他们议论了一阵,最后也商量不出个结果,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反而来问我:“你有什么话要说的?”我说:“我希望你们能帮我找到我弟弟,我弟弟在江城救助站等我,你们能告诉我江城救助站在哪里吗?”他们一听,意见也不分歧了,一致同意让我走了。
我这下子真没地方去了,宾馆已经退了,就算没退,我也没钱去住宾馆,救助站还是不知道在哪里,我出了四联集团的门,就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去,似乎是山穷水尽的时候了,王大包又及时地出现了,他又用另一个座机打给我,说:“王全,等急了吧,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情,会兑现的。”我怕他有事,我还指望他帮我找到弟弟呢,担心说:“王大包,你是不是出大事了?”王大包说:“那是当然,只有干大事的人,才会出大事嘛,鸡毛蒜皮的人,想出大事也出不了啊。”我说:“你欠了人家多少钱?”他说:“你就知道钱。”我说:“我怎么不知道钱,一般逃走的人,总是和钱有关系吧,要不就是抢,要不就是偷,不过偷啦、抢啦什么的,我看你也没这个胆量,肯定就是欠了钱呗。”他倒也默认了,但又不服,说:“王全,你懂什么,哪个做大事的不欠别人钱,欠得越多,说明他生意越大。”
我真服了他,不和他争了,那些都不关我事,我只管我弟弟,我抓紧说:“我不管你生意有多大,你能帮我找到弟弟,我就服你。”王大包还在跟我扯说:“你现在知道服了我吧,你现在知道王大包有多能耐了吧。”我真急了,跟他说:“算了,我挂电话了。”王大包说:“好了好了,我马上把救助站的地址发给你。”
我将信将疑,他挂了电话,稍等片刻,果然有短信来了,是用王大包自己的手机发的;我马上打他手机,又关机了,看起来果然是在躲债。
事后我想起来也会有些后怕的,很可能王大包的一切都是假的,他的干爹,他的工作,他身上的钱,他说过的所有的话,还有,包括他这个人,很可能都是假的;但我知道,只有一样是真的,他用短信发给我的救助站地址和电话,因为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打电话核对过了,准确无误。所以,我也就懒得去管王大包的真假了,哪怕他真是整过容的假王大包我也不管,我只要找弟弟的地址是真的,就行。
我原以为我会和王大包一起找到我弟弟,现在看起来,还是我单枪匹马、孤军奋战。
好在已经不需要太多的周折了。
二
就这样,在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的莫名其妙的帮助下,我已经站到江城救助站的大门口了。
弟弟已经在我看得见的地方等着我了。但他还不知道我今天将要去接他了,他不是先知先觉,就算他真是一只老鼠,他可能对地震和洪水之类的自然灾害有预感,但他对人类的一切似乎都无法理解,更无法预知,所以他绝对不会预感到我已经到达了。
我弟弟虽然不会预感,但是你们会,我知道其实你们心里早已经预感到了,你们预感到我的行动不会那么顺利,你们预感到我不可能轻而易举地接到我弟弟。
你们的预感是对的。
大门旁的墙上写着几个大字:进站请按铃。字旁边就有一个红色的按钮,城市这地方就是好,处处予人方便。我伸手按了一下,铃就响了起来,铃一响,传达室里就有个人走出来,不说话,也不看我,先朝我身后打量,我身后明明没什么东西,他看的什么,我不由有些惊觉。还好,片刻过后,他就收回目光问我:“送你来的人呢?”我说:“没有人送我来,我一个人来的。”他“哦”了一声,说:“我知道了,你是走错地方了,你不认得字吗?这里是救助站哦。”我连连说:“救助站,救助站,我找的就是救助站。”
他听得出我的回答十分肯定,毫无拖泥带水,不由又面呈奇怪之色,重新又看了看我,口气严重地说:“不对呀,不对!来救助站的人,基本上都是别人送进来的。”我就知道他误解我了,赶紧解释说:“我是来找人的,我弟弟就在你们救助站。”看他半信半疑的样子,我掏出王助理员写的条子递给他,他看了看,又审查说:“你是哪里的?”我说:“我是小王村的。”说过之后一想,不对,他哪里知道小王村呢,赶紧又说,“我是大王乡的。”其实大王乡他也不会知道的,别说大王乡,就算是我们鼎鼎有大名的王县,他恐怕也不会知道。我指着纸条上的“大王乡民政办”几个红字说:“你看,这是公家的信笺。”他又看了看,说:“没盖公章啊?”他真没完没了,我再说清楚一点儿:“是江城救助站打电话给我们乡里,让我来接人的。”他这才微微点头,似乎承认了我的话,回进传达室抓起电话打给了一个人,说:“关科长,有个人拿着乡政府的介绍信,是来找人的。”我听他这么说,挺感谢他,他分明是在帮我,因为我拿的其实不能算是介绍信,也不能算乡政府,充其量就是乡民政助理员随手写的一个便条,他帮我把身份抬高了许多。
果然,电话那头就爽快地应允了。他放下电话对我说:“你进去吧,到后院的二楼,东头头一间,找管理科关科长。”
我心存感激谢过他,进了救助站的院子。这是救助站的前院,有一排长长的水槽立在那里,我看到有个人在水龙头下洗手,但是水龙头并没有开,他反复做着洗手的动作,有板有眼,有招有式;还有从旁边抓肥皂的动作,用肥皂涂抹了手,又搓又洗,洗干净后,在身上擦干;然后,又换一种洗法,看得出他在用洗手液,先是按压的动作,然后又轻轻地搓揉,也仍然是活灵活现,再又冲洗,再又反复。我看了半天,没看懂,又好笑,忍不住跟他开个玩笑说:“水很凉吧。”本来很专心洗手的他,猛地停止了动作,瞪了我一眼,骂道:“你他妈神经病啊,你没有看见水龙头没打开吗。”我吓了一跳,赶紧离远一点儿,又看到另一个人,捧着自己的两只手,递到嘴边,伸出舌头舔上唾沫,再往脸上抹来抹去,我看不出这是什么意思,那个洗手的人告诉我说:“他以为他是一只猫。”我一听,忽然心里一酸,说:“原来他和我弟弟是一样的病,我弟弟一直以为自己是一只老鼠。”那个洗手的人瞪了我一眼,不理我了,继续洗手。那个猫人有些胆怯地问我:“那你弟弟是什么样子呢?”我蜷起两只手,放到下巴前,再噘起嘴巴,“吱吱”地叫了两声。那猫人紧张起来,疑问说:“是不是你搞错了,你弟弟不是老鼠,是兔子吧。”我口气强硬地强调说:“不是,我弟弟确实是老鼠,只是我模仿得不像而已。”那猫人顿时脸色煞白,逃走了。
我很奇怪,望着他仓皇的背影,我不知道他害怕什么,那个洗手的人又来跟我说:“这有什么奇怪,猫听到老鼠,就害怕呗。”我说:“你搞错了,从来只有老鼠怕猫的,我弟弟听到猫叫就会发病的。”那人奇怪地看看我,问:“你是从哪里来的?”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正在发愣。旁边有个人又说了:“他是从从前穿越过来的,从前是老鼠怕猫,猫捉老鼠,天经地义,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现在反过来了,猫看见老鼠就逃。”
我只觉胆战心惊,赶紧避开这些人,往后院去,到了后院,看到有几个人围坐在一张小矮桌边剥毛豆。遭遇了前院的那几个人之后,我不免顾虑起来,因为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是救助站的工作人员,还是接受救助的人,或者是临时来帮忙的。我稍稍观察了一下,感觉他们干活、说话都很正常,我上前问他们关科长在哪里,果然,其中一个告诉我:“关科长在二楼。”另一个补充说:“东头第一间。”这和前面看门的门卫说的一样,我不会再怀疑。
我眼尖,已经看到了楼梯,我径直往楼梯过去,刚踏上一层,就有人在背后拍我的肩,我回头一看,好像就是刚才在那边拣菜中的一个人,他朝我使了个我看不懂的眼色,说:“你留步,我有话跟你说。”这个人看起来年纪好像很大了,但是两只眼睛却骨碌骨碌的很有神,很亮,让人觉得他又是很年轻的,他一脸的诚恳,我看不出他有什么歹意,但我吸取了在前院的教训,问他:“你是救助站的工作人员吗?”他眼色又往四下一看,说:“你先别管我是谁,这里说话不方便。”神神秘秘地拉着我,走到楼梯的另一面,避开那边剥毛豆的人,他又指了指楼梯下面的一间小屋,鬼鬼祟祟地说,“我们到那里去说话。”我伸头朝那个小屋看了一下,里边黑乎乎的,是个杂物间,堆了乱七八糟的许多东西,我十分不解,也有点儿紧张,说:“干什么?”他很了解我的担心,让步说:“你不想进去,我们就不进去,在外面说,不过要轻声一点儿哦。”我很不想和他说话,但我又无法摆脱他对我的控制,这恐怕就是我在寻找弟弟的艰苦过程中必须要经历的事情吧,就像唐僧到西天取经,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就算有孙悟空帮忙,他也得承受呀。
他又拉着我走开,先往左几步,再往右几步,最后才满意了现在的位置,站定下来,和我说话:“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他怎么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根本不认得他,他也不可能会认得我,我疑惑他怎么会有孙悟空一样的火眼金睛呢。他又说:“刚才你一进来,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连我都能看出来,你还能瞒过关科长?”我说:“那你说我是干什么的,看你猜得对不对。”他立刻说:“我可不是猜的。”我说:“不是猜的,难道你有特异功能?”他淡定地说:“也可以算是特异功能吧,那是凭经验判断的,等于就是特异功能。”我嘲笑他说:“那你判断判断看,我是什么人?”他没有直接回答,嘴角往下一挂,笑了一下,一副“别以为瞒得过我”的意思。我才不相信他,他上前就来掏我的口袋,我猝不及防,让他掏到了我的手机,他拿了我的手机看来看去,脸色疑惑,不满地嘀咕说:“居然没有录音。”我听不懂,问他:“你拿我手机干什么?”他伸出手指“嘘”了一下,说:“请轻声说话——干你们这一行的,现在都靠这个,过去还用照相机,那个太显眼,让人一看就看出来了,现在都用这个,人不知鬼不觉的,就弄下来了。”我起先并不知道什么东西给弄下来了,后来想了想,我知道了,他是在说拍照呢。我也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得太老土,什么也不懂似的,我虽然从乡下来,但是现在乡下也进步了,我赶紧表现自己说:“我知道,现在拍照都不用照相机了。”我这一说,他又疑惑了,说:“可是你的手机这么烂,相素这么低,能干什么呀,干你们这一行,竟然使用山寨手机拍照,少见。”越往下说,我越无法和他对话了,因为我实在不知道他认为我是个什么人,难道他认为我是个摄影师?
他倒好,手脚麻利,“嚓”地一下,就替我以救助站的院子为背景拍了一张照片,我一急说:“你干什么?”他“嘻”地一笑,说:“我帮你工作呗。”他把我的手机递给我,让我看了看我自己在手机里的形象,但很快他又拿过去,看了看,说,“不像,不太像。”
可我不服,我觉得用我的手机拍下的我的照片挺像我的,我说:“怎么不像呢,你再看看,跟我的脸不是一模一样的嘛。”他终于再次把手机还给了我,说:“你搞错了,我不是说你不像你,我是说你不像个记者。”
我才知道,原来他怀疑我是个记者。但我还是不明白,记者就记者,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如果是记者采访,说一下身份、看一下记者证不就行了嘛,为什么还要这么神秘地猜测啦、判断啦,还拉家常迷惑我呢。我问他:“你们是不是不欢迎记者?”他立刻神情严肃地说:“没有的事,我们十分欢迎记者,我对你的怀疑,是因为你假装记者。”我真冤枉,我说:“我没有假装记者,是你自己自以为是。”他倒也不和我争,承认说:“就算是我自以为是吧,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对不对,我虽然经验丰富,但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嘛。”我琢磨他的年龄和经验,问他说:“你是救助站的科长吗?”他笑着摇头说:“不是,你继续猜。”我想了想,觉得他可能比科长水平要高一些,我又说:“你是负责人、是站长吗?”他高兴得笑了起来,我以为我猜对了,不料他说:“错,彻底错,我和你一样,是来接受救助的。”
我彻底不服。我疑问道:“你受救助?凭什么呢,你又不瘸不残,不聋不哑,除了自以为是,精神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他听我这么说,不高兴了,反驳说:“你凭什么说我的精神不异常?”我算是服了他,头一回知道有人会强调自己是精神病,即便是我弟弟,病得那么重,他通常也不肯承认自己是精神病人,至多就是扮个老鼠的样子来告诉我们他有病。看起来这个人比我弟弟病重得多了,我顿时紧张起来,想到我弟弟如果跟他们混在一起,病情有可能被诱发或被加重,我得赶紧去找关科长,救出我弟弟。
我撇下他就往楼上走,他在我背后说:“你自己不也来了吗?你不也有病吗?”我忍不住停了下来,严正地纠正他说:“我跟你不一样,我是来找人的。”
他一听,顿时兴奋起来,诡秘地压低声音问我:“你找谁?”我说:“我找我弟弟。”他一听,竟然双臂一展,上前就抱住了我。我说:“你抱我干什么?”他紧紧搂住我说:“哥,哥,就是我,我就是你弟弟!”我觉得实在太可笑,他竟然冒充我弟弟,他看上去比我爹还老,我挖苦他说:“你从来没有照过镜子看看自己吗?”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怀疑说:“难道你觉得我和你长得不像吗?一点儿也不像吗?你再仔细看看,总有一点儿像的地方吧。”我实在不知怎么对付他了,幸好有个女的过来了,看到他紧紧抱着我,上前拉开他的手,问道:“你怎么不剥毛豆了?”他脱口就说:“我家里来人了。”指了指我说,“这是我哥。”我赶紧说:“不是,不是,我根本就不认得他。”那女的笑了起来,说:“是不像,不仅长得不像,口音也不对呀。”我以为他会无言以对了,哪知他仍然对答如流说:“那是因为我离家时间太长了,一切都变了,长相,口音,什么什么都变了。”那女的做了个手势,我看不懂,但是他看懂了,他点了点头,对我说,“我剥毛豆去了。”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着我,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一种渴望,可惜我并不认得他,更不了解他,我不知道他渴望什么东西。他似乎还要再一次跟我证实,又问我:“你真的是来找弟弟的?”我说是。他再一次说,“哥,我真的就是你弟弟,你带我回家吧。”我以为他又要来抱我了,往后退了一步,做了防范,但是他却没有再过来,说完这句话他就走开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竟有点儿难过,我问那个女的:“他想回家?他家在哪里?”那女的指了指自己的脑门子,说:“在这里。”
正说着,他又回来了,堆着笑脸对我说:“刚才我是骗你的,我不是你弟弟。”我不明白说:“你为什么要骗我,骗我对你有什么好处?”他说:“我看你好像有病的样子,如果你有病,你就分不清我是不是你弟弟,你会以为我真的是你弟弟,你就会带我回家,我就能回家了。”我奇怪说:“你这么想回家,为什么不想办法找家呢。”他没有回答我,再次走了,一直站在我身边的那女的说:“他只知道有家乡,但是他记不得自己的家乡在哪里。”我心里酸酸的,问她:“那他怎么才能回家呢?”那女的叹了一口气说:“难呢,说不定一辈子都不可能回家了。”
我心里抽搐了一下,我想到了我弟弟。幸好有我,幸好我来了,否则弟弟也会和他一样,一辈子都不知道家在哪里,一辈子都不能回家了。
和我说话的这个女的,胖胖的,十分温和,因为她过来是喊那个人去剥毛豆的,按照我的一贯有条理有逻辑的思路,我分析她是救助站的食堂师傅,心里这么想着,她已经满面笑容地向我伸出了手。我开始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后来才发现她是和我握手呢,我赶紧递上手去,她的手软软的,温热的,就像她的笑容一样。她问我:“听说你在找我?”我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她又跟我说明了,“刚才传达室打电话到我办公室,说你找我,我姓关。”
原来她就是关科长,真是人不可貌相,刚才碰到的几个人,一个个人模人样,却又个个稀奇古怪,这个关科长,像个食堂师傅,却是个关科长。
这真是对我自以为是的最好的教训和打击。
我跟着关科长上楼,进了她的办公室,这里另外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在里边办公,他们和关科长一样,对我笑脸相迎,请我坐下,还倒了杯水。我顾不得喝水,先向他们说明,我不是记者,我说刚才那个人是瞎猜的。关科长笑道:“我们不会听他的,再说了,看你也不像个记者。”我这才放了点儿心,又赶紧掏出王助理的条子交给关科长,关科长看了看,我怕她较真,赶紧不打自招地说:“关科长,这个看起来不是介绍信,我们大王乡乡政府的人,水平比较低,他们就是这样开介绍信的,他们这样就算是介绍信了。”关科长倒没怎么在意我携带的纸条是不是介绍信、算不算介绍信,她很爽快,直截了当就切入主题,一口气问我了三问题:“你是来找人的?找你弟弟?你弟弟在我们这里吗?”我说:“是你们打电话到我们乡,就是大王乡,让我来领弟弟回去的。”关科长和另两个人互相看了看,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关科长又问:“你弟弟叫什么?”我犹豫了一下,说:“应该、应该叫王全吧。”
我这话一出口,他们三个的脸色立刻起了些变化,虽然他们想将这种变化尽量地隐藏起来,但是我的眼力可不差,早已觉察到了,我心里顿时紧张起来,想必是我弟弟的问题,一定是弟弟出了什么事,我提心吊胆可怜巴巴地看着关科长,等着她把弟弟的坏消息告诉我,可那科长却没有对我说话,回头对着那两个同事说:“你们觉得呢?”我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那两个人也没有直接回答她,女的一个摇了摇头,男的一个点了点头。我仍然没看懂,还是那关科长提醒我说:“你怎么会用这样的语言说话呢,自己弟弟叫什么,那肯定是张嘴就会出来的,可你呢,不仅犹豫了一会儿,还用了‘应该’两个字,你这‘应该’两个字用得实在是不应该。”我仍然听不懂,问道:“为什么?”那科长又朝另两个人使个眼色,然后才对我说:“你想想,就好像你问某个人吃过饭没有,他是否应该马上就能告诉你吃过没有,如果他回答说,我应该是吃过了,你会觉得奇怪吗?”我想了想说:“是有些奇怪,可能得了老年痴呆症,听说老年痴呆症就是刚刚做过的事情立刻就忘记了。”那科长说:“如果他还不老呢?”我说:“那他可能是精神有问题了。”那科长说:“既然你都明白,我们再回过来说你吧,你说你弟弟应该叫什么,这说明对你弟弟的名字还有疑义?还吃不准?还不能确定?那说明什么呢?”我这才知道她误会了,赶紧说:“噢,你们可能想岔了,我没有精神方面的问题。”那科长见我不服,又说:“一般的人都知道,名字就是名字,从来没有听说‘应该’叫什么名字。”我见科长这么认真,我也认真起来,我认真地想了想,慎重地说:“我弟弟会说他叫王全,这是我的判断。”那科长身子往椅子靠背上一靠,冲那两个人说:“你们看看,更明显了吧,对于自己弟弟的名字,需要用‘判断’。”
那两个人笑了一笑,仍然由那科长说话,科长又问我:“既然你对你弟弟的名字吃不准,那么你的名字呢?”这回我吸取了教训,不再犹豫,立刻就说:“我叫王全。”他们也立刻笑起来,科长说:“你看看,你看看,你和你弟弟同一个名字?”那女的一个说:“好像有一首歌,叫什么来着?”一边说一边就哼着曲调出来,“我们拥有同一个名字?”那男的纠正她说:“不是拥有同一个名字,是拥有同一个家,名字叫中国。”
我听不出他们这算不算是在挖苦我,他们对我的态度很和气,不像是刁钻之人,不过我看得出来,他们虽然和气,但他们心里并不相信我叫王全。我觉得有些委屈,我确实是叫王全呀,不能因为他们不相信,我就改名不叫王全呀,所以我坚持说:“我确实叫王全,我有身份证。”我一边说,一边往口袋里掏身份证,可掏到一半,我的动作停止了,我忽然想起来了,昨天在宾馆登记住房的时候,王大包把我的身份证拿去代我登记的,登了以后没有还给我,现在我的身份证就随着王大包一起失踪了。
他们几个人看我的手伸在口袋里出不来了,知道我拿不出身份证了,那男的抢着说:“没事,别着急,其实现在,身份证有时也不能证明什么了。”那科长也劝我说:“你没有身份证,你就说说你的家乡,到底是哪里的小王村大王乡,连你们的县也叫王县,你把我们都搞头晕了,你们那里都是王吗?”我说:“是呀,我们确实就是王县大王乡小王村。”
别说听的人,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了,我一旦发现连自己都值得怀疑,我的心就直往下掉。本来我已经看见我弟弟就在我面前了,可我的心一往下掉,我弟弟就被掉得不见踪影了。我赶紧把自己一直塞在口袋里的手拿了出来,跟着我的手一起出来的是我临走前村长给我的那包烟,我举了举烟,说:“我没有骗人,虽然我现在没有身份证,但我这个人,站在你们面前,是真的。”
那科长其实一点儿也没有觉得我是在骗人,她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安慰了我,然后过去坐到电脑桌前,一边跟我说:“也可能我们记性不好,忘记了你弟弟,忘记了曾经有个叫王全的人来过我们站,我帮你查一查。”一边在电脑上点来点去,一边耐心地对我解释说,“现在救助站的情况,都是电脑管理,每收进一个人,都会登记在电脑里,绝不会出差错的。”
我紧张地看着她的电脑,期盼着我的弟弟一会儿就从那里面走出来。
你们一定又知道了。你们天生就是先知先觉的,不像我。
是的,正如你们知道的那样,当我充满希望地希望弟弟从那台电脑里出来的时候,电脑里却根本没有我弟弟的名字,没有王全。
那科长特意让我过去亲眼看一看,我看了又看,在一长排又一长排的名单中,在一页又一页的名单中,确实没有我弟弟,没有王全。
我束手无策,还是那位关科长劝慰我说:“你别急,你再想想,你弟弟会不会用其他名字登记?”我说:“不会的,我弟弟从来就不知道任何的名字,他只知道王全,而且,你们打电话到我们大王乡,也是说王全在你们站里,没有说别的名字。”
关科长的思路也不比我差,赶得上警察破案,她先了解了一下我们王县大王乡的电话区号,又请了什么人协助,调出近期救助站的电话通讯记录,然后两下进行核对,仍然没有着落,也就是说,江城救助站根本就没有往我的家乡打过电话。
关于我弟弟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呢?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又一次山穷水尽了。其实也不只是我泄气,连经验丰富的关科长他们,也都一筹莫展了。
正在这时候,听到楼梯上有人“噔噔噔”地跑过来,没到办公室门口就喊“关科长关科长——”声音很紧急,关科长和那男的就赶紧出去了,那女的仍然留在办公室,我觉得她是想继续帮助我,我感谢她说:“你们要是有重要事情,你们先去忙,等你们忙完了,再帮我找弟弟,我有耐心等。”她看了我几眼,似乎有些不放心,但分明又牵挂着外面的事情,我又催她说,“真的,你要是不相信我,我不在你们办公室等,你出去的时候,把门锁起来就是了,我就在走廊上等。”她一边起身一边说:“你等?你等得及吗?下边可能又来了病人,我们得处理一下。”我说:“你尽管去,我等得及,在找到我弟弟之前,我都等得及。”她这才采纳了我的意见,和我一起出来,将门反锁上了,我站在走廊里,看着她下了楼,只过了片刻,她又急急地上来了,看我好好地站着,放了点儿心,跟我说:“是社区的群众送来的,在菜场边躺了两天了。”我好奇地问:“为什么在那里躺两天?”她说:“不知道,可能有病吧,不说话,问什么也不开口,身子蜷起来——”她蜷起双手双臂,做了个动作,我看着这熟悉的动作,顿时像触了电似的大喊起来:“是弟弟,是弟弟——”
奔下楼去一看,哪里是我弟弟,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浑身肮脏,大家围着他问话,怎么问他也不说话,也看不出他是听懂了别人的话,还是根本听不懂,最后关科长发话说:“可能是智障加聋哑,先不问了,身上这么脏,都臭了,先洗个澡吧。”
就有人应声带他到浴房里洗澡去了,外面的人还没散去,那些送他来的群众还热心地问这问那,问洗过澡后再怎么样啊。我都觉得他们问得多余,洗过澡后肯定是吃饭呗,但吃过饭后又怎样呢,最后他们会把他怎样呢?我把自己也问倒了,正瞎琢磨呢,那孩子却从浴房里跑了出来,带他进去洗澡的那个工作人员在后边追着,一边向关科长报告说:“他不肯脱衣服,我要帮他脱,他就跑了。”
那孩子一直紧紧地捂住自己的上衣口袋,工作人员掰他的手也掰不开,说:“你们看,捏得很紧,手指像老虎钳一样。”孩子见大家围着看他的口袋,神色愈发地不对劲儿,还是关科长有经验,把大家驱散开,慢慢走到他身边,轻声地说:“我知道,你的家乡,你的亲人,就在你的口袋里。”我听了这话,差一点儿喷笑出来,虽然他们认为这个孩子又智障又聋哑,但也不能这么唬他呀。可奇怪的是,关科长这话一说,那孩子的脸色和手都渐渐地放松了,关科长又继续说:“我知道,你很想念你的家乡和亲人,但是你要让我们帮助你呀,我们能够帮助你回家,回到亲人身边。”她说到这儿,那孩子的手,已经慢慢地离开了口袋,关科长走上前,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这才知道,这个孩子是被家人丢掉的,纸条上写着他的名字、年龄和身体情况,正是一个有智障的聋哑人,他的家人在扔掉他的时候,担心他一个人流落到社会上会吃苦,所以在他身上留了个纸条,希望有好心人帮助他。
一切全如关科长所料,她的经验太老到了,她的水平太令人敬佩了。但是现场更多的人想法并不和我一致,他们并没有感觉关科长有多么的了不起,他们更觉得这孩子的家人有多么的可恶,有一个人带头骂了一句,接着就一个跟着一个地骂起来。
那个孩子听不懂他们骂人的话,他从关科长手里拿回了那张纸条,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一下,又重新塞进口袋,还在口袋外面用力地按了又按。我想我能够明白他的心思,正如关科长所说,那是他的家乡,那是他的亲人啊。
这一明白,我的心顿时揪痛起来,我痛恨自己的恶劣行径,我连这个孩子的家人都不如,我扔掉弟弟的时候,什么东西也没留下,这个孩子想家的时候,他还有东西可以抚摸,若是我弟弟想家了,他有什么,家乡对他来说,亲人对他来说,就是什么也没有啊。
那个带孩子洗澡的工作人员泄气地说:“又来这一套,这种纸条完全不能派用场,既没有地址,也没有其他联系方式。”
我心虚地说:“他的家人是希望救助站能够收留他吧。”关科长摇头说:“救助站只是临时性地救助他们,不可能长期住在这里,更不可能永远住在这里的。”我听关科长这么说,赶紧问:“不能在这里住,那到哪里住呢?”关科长说:“我们替他寻找家人,实在找不到,就送到社会福利院。”旁边一个看热闹的人插嘴说:“不要到福利院,要到天堂去。”我正琢磨他说的“天堂”是什么意思,就有两个人把这个说话的拉开了,我估计这又是个病人,我心里念叨,弟弟啊弟弟,幸亏我来了,幸亏我来接你回家了,否则你在救助站待的时间长了,没病也会被他们传染上的。
那个又痴呆又聋哑的小孩被接到里边去了,我仍然站在院子里,我没有找到弟弟,但我还是得找弟弟,我出来的目的就是找到弟弟,带他回家,我不相信我弟弟不在江城救助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一定是哪里没有衔接好,才使得我和弟弟暂时地擦肩而过了。
我不甘心,我也不会就此作罢的,我必须留下来继续寻找弟弟,但是救助站是有规定的,像我这样有身份的人,在这里倒算是最没有身份的,是不能留下的,那个不会表达的聋哑孩子被他们热情地接进去了,我却不行。
起初我有点儿愤愤不平,但后来我又想到,我弟弟如果在这儿,他的待遇也不会差,有洗热水澡,有热饭热菜吃,我才渐渐地安下心来,情绪也平静了些。
我镇定下来,先扫一扫因为进入救助站不顺利而产生的失落情绪,然后细细地回想一下失败的行动,总结出一些经验教训,且在心里先藏着,理清了思路以后,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要搞到我的身份证明。我要想找到弟弟,我自己得先有身份,否则别人凭什么相信我是来找弟弟的,他们甚至可以不相信我有弟弟,他们甚至有理由不相信我就是我。
所以我还是要先找王大包,只有找到王大包,拿回我的身份证,才能证明我就是我,他们才能相信我是来找弟弟的。
可是王大包像鬼魂似的出没无常,我站在救助站的高墙外,在黑夜里茫然四顾,鬼魂一般都在黑夜里出现,如果王大包真是鬼魂,这时候他应该来了。
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我猜不出这么晚了谁会打我的手机,知道我手机的人本来就不多,难道王大包的鬼魂出现了?可一听那声音,却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竟是我亲大哥。
正当我流落街头、无处可去的时候,我亲大哥打电话来了。可我大哥的声音很遥远,我听不太真切,我急得说:“大哥,你声音大一点儿,你嘴巴离话筒近一点儿。”我大哥听我的,把嘴巴靠近了话筒,声音才清楚了一点儿,我大哥在电话里把王大包的地址告诉了我。我倍觉奇怪,问大哥:“大哥,你怎么有王大包的地址,你怎么知道我要找王大包?”大哥向来不多话,即使我在千里之外的异乡,他也不跟我多话,只是说:“就这个地址,你去试试吧。”
电话就挂断了。
我捏着手机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先把对于大哥来电的疑惑丢开,看来在江城我还真离不开王大包,他明明已经失踪了,偏偏我大哥又拿来一个地址,重新把我和王大包联系上。哪怕王大包自顾不暇,帮不到我,但我至少得把我的身份证要回来,虽然他们说,现在身份证也证明不了什么,但是没有身份证更加寸步难行呀。
你们可能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了,王大包没他所说的那么牛,我大哥提供给我的王大包的地址,是一个建筑工地,一个很大的工程,建筑总公司下面还有七个工程队,总公司的名单里果然有王大包。我大哥真是我亲大哥,他的消息太准确了。
我摸黑找到了第七工程队的工棚,时间已经很晚了,建筑工人大多已经睡下了,有的在睡梦中被我吵醒了,十分不乐意。我先往这里边扫了一眼,工棚很大,人很多,大约有几十人,而且大多是躺着的,而且床还都是上下铺,别说我扫一眼,扫几眼、几十眼,我也看不清王大包在哪里。
我虽然知道他们不乐意,但是我找王大包要紧,找弟弟要紧,只得硬着头皮在工棚里喊起王大包来。
我喊了几个来回,也没有人应我,只有人骂了几句粗话,连我爹和我娘也跟着挨了骂,但我没跟他们计较,也不敢再大声喊王大包了。我一床一床上上下下地看过去,仍然没有看到王大包,倒是发现有一张下铺空着,我估摸着这就是王大包的了,不过我还没说出我的想法,引领我来找人的那个热心人已经抢先说了:“咦,这张床空着,可能就是王大包吧。”
他的话刚落下来,就有个人参与进来了,他从上铺探下脑袋来,指了指空着的下铺,怀疑说:“你们是说这张铺上的姓王的吗?”我一听感觉不对,着急问他:“他不姓王吗?他不叫王大包吗?”上铺的人看我真急,又安慰我说:“我也不是太清楚,我是新来的,他也可能是姓王,也有说包什么的,我还以为他姓包呢。”我心情刚一轻松,隔壁铺上的一个人又来扫我的兴了,说:“他确实姓包,我问过他,他说他姓包。”我争辩说:“也可能他不想说出自己的姓,才说姓包的。”隔壁铺上的人“哧”了一声,缩回去,不理我了。
王大包上铺的那人,可能因为是新来的,看起来挺同情我,对我说:“你要找的人,不管姓王姓包,反正今天晚上不在这里。”我奇怪说:“你们怎么连自己的工友都不知道?”那人说:“我怎么会知道呢,我是刚来的,我一老乡在这里干活,说有人走了,缺人了,我就来了。”我说:“那你们这工程队的管理也太差了。”我这一说,引我来的那人不高兴了,说:“你找王大包就找王大包,管工程队的管理干什么,这是你管的事吗?”我知道自己嘴贱,又犯事了,赶紧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心里一急,嘴就不是那嘴了,话也就不是那话了。”那人才消了点儿气,说:“工程队流动性大,没什么好奇怪的,今天来了明天就走的也多的是。”口气里显得很无奈。我才不在乎他的无奈,我只在乎王大包在哪里,追问道:“那王大包会不会也已经流动走了呢?”那人说:“难说的,虽然总队的名单上还有他,但如果他是不辞而别,那名单就对不上了。”我又急了,明明已经看到王大包的名字在名单上了,等于已经找到王大包了,让他这么一说,王大包等于又滑掉了,我赶紧自我安慰说:“不会的,不会的,工程队的名单不可能那么随便的,名单上有王大包,这里就一定有王大包。”那人说:“但是王大包明明不在,而且别人也不怎么了解他。要不你明天再到工地上看看,说不定他睡觉的时候不在,干活的时候又来了,毕竟干活是可以拿到工钱的嘛。”
看来我将又一次遭遇流落街头过夜的可能,从救助站出来,已经很伤到我自尊心了,现在又从工棚中被赶走,我不知道我还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坚持多久。疑似王大包上铺的那个又说了:“反正王大包也不在,不如你在他床上睡觉。”隔壁那铺上的人听到了,对他说:“你太没有警惕性了。”我知道他不相信我,我也想得通,他凭什么相信我呀。
又说:“你留他住,出了事情你负责。”
引我来的那个人笑了起来,指着我说:“就这个人,能有什么事嘛。”隔壁的那个人也是随口一说,看起来也不想认真和我作对,将头缩了回去,自顾睡了。
躺在这张假设的王大包的床上,我闻了闻气息,想闻出点儿家乡的气味,虽然王大包出来时间很长了,但一个人身上的家乡的气味是会跟随他一辈子的。可惜我没有闻出来,但我也没有泄气,至少把疲惫的身体放平以后,心情和情绪也好多了,我想,虽然暂时没有找到王大包,但至少我戳穿了王大包的谎言,王大包根本就没有什么干爹;或者他是有干爹的,但是他的干爹肯定不是什么人物,他还是那打肿脸充胖子的习性,恐怕一辈子也改不了了。
睡到半夜的时候,我又做梦了,梦见工棚里闹了起来,有个人想起来上厕所,迷糊之中,忘记自己是睡在上铺的,一脚就跨了出来,结果摔断了骨头,躺在地上大喊大叫,别人问他怎么会直接从上铺就跨下来,他哭着说:“我以为,我以为我在家里睡觉,家里没有上铺的。”不一会儿,救护车的声音响起来了,把那个人送到医院去了。
天亮我醒过来,还惊魂未定,跟我的上铺说:“哎,我做了个梦,可怕的梦,梦见一个人从上铺摔下来,骨头断了,送到医院去了。”我上铺一听我这么说,脸色顿时变了,不像昨天晚上那样呵护照顾我了,他疑惑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真以为是你做的梦?”我不理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愣愣地等着他再跟我说什么,可他什么也不再说,直接爬下床来走了。
我琢磨了半天,他说的“你真以为是你做的梦”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我做的梦,那就是晚上真的发生了这件事情,真的有人摔伤了,而我误以为是我做的梦?
我想再找个别人问问,可是大家都急急忙忙准备上工了,没有人有时间有心情关心我的梦与非梦,好不容易拉住一个面善的,我吸取教训反过来问他:“昨天晚上真的有人从床上摔下来摔伤了吗?”这面善的立刻变得不面善了,盯着我似是而非地说:“我们这里,晚上什么事情都会有,不光有人摔伤,还有人一夜之间就发了神经病。”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转眼间,工棚里已经空无一人了,我坐在疑似王大包的床铺上,将昨晚的梦再回想了一遍,又将两个人的话了想了一想,但始终搞不清到底是梦是醒。最后我也不想去搞清楚了,我心里倒是隐隐地希望这个梦或者这件事有些什么含义,会不会预示着什么。
事情哪有那么如愿,没有预示,什么也没有,王大包始终没有出现,我知道没戏了。虽然从昨晚到今天我在心里尊了我亲大哥多少遍,可我亲大哥的消息却是无效的消息,或者可能是个过时的消息,也许王大包以前是在这个工地上干活的,可我来的时候,他因为被人追债,已经逃离了。
当然,也许还有另一个也许,也许王大包根本就没有在这里出现过。那张疑似王大包的床铺上,没有王大包的气味。
王大包不出现,我拿不回我的身份证,无法证明我是我自己,我肯定失望,但是我的信心不会受到影响,不会动摇,我一定得重回救助站,我坚信我弟弟一直在那里等我。
急中生智,我回想起往事了,我在周县准备丢掉弟弟的时候,旅店老板让我到电线杆上去看广告做假证,当时我觉得他这是对我的人格的侮辱,没理他。没想到这会儿这事情即刻从脑海里跳了出来,它分明是在指点我去这么做。
我出了那个工棚,走到街上,看见的第一根电线杆上就有办证广告,我照着广告上留的电话打过去,小心翼翼地问道:“能做身份证吗?”对方十分干脆说:“不叫做,叫办。”我立刻改口说:“办个证要多少时间,我要快。”对方又干脆地说:“立等可取。”我十分惊讶,脱口道:“还真有这事啊?”对方更干脆了:“你办是不办,办的话,到某某地来,不办的话,少废话。”说话这么直率,也不怕我是警察?
我应声到了某处,果然如他们所说,我立等可取拿到了一张身份证。揣着身份证走出来的时候,我想,我揣的这张证,是一张真的假身份证,或者倒过来说,是一张假的真身份证,身份证上的名字、地址、号码都是正确的,但是证却是假的。
不管是真的假,还是假的真,有了它,我就有了底气,我要靠着它,找到弟弟,带弟弟回家。
三
身份证果然管用,我第二次进入江城救助站,先给他们看了我的身份证,身份证上清清楚楚写着我的家乡和我的名字,所以他们不再盘问我。靠着一张假的真身份证,他们不仅相信了我就是我,他们甚至还相信了我是来找弟弟的,所以,他们关心起我弟弟来。
关科长请我坐下,耐心地跟我聊起天来,她不急不忙地问我:“王全,你和我们仔细说说,你弟弟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是痴呆还是分裂?”我不是医生,不敢对弟弟的病情妄下结论,我想了想说:“我弟弟认为自己是一只老鼠。”关科长关切地注视着我的眼睛,说:“那你呢,你觉得怎么样?”我觉得她有点儿误会,赶紧提醒她说:“关科长,我不认为我也是老鼠。”关科长小结说:“那就是说,你也认为你弟弟是老鼠?”
我不能马上回答。我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儿深度,比较复杂,我无法直接回答我弟弟到底是不是老鼠。如果我弟弟不是老鼠,那我弟弟就不会失踪,我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跑到救助站来找弟弟;如果我承认我弟弟是老鼠,那么我作为一只老鼠的哥哥,人家会怎么看我呢。这个问题难倒我了,我先不回答,我得先把自己撇清楚,所以我告诉关科长:“这种病不会传染的。”关科长朝我点了点头,又朝另外两个人点了点头,说:“好的,我们知道情况了。”
接下来的事情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他们同意我先在站里住下,还让我享受了流浪汉和残疾人的待遇,洗了热水澡,吃了热乎乎的面条,面条上还盖了一个荷包蛋。唯一没有做的就是让我换衣服,我虽然出来几天了,但我还是比较注意自己的形象和卫生的,身上没有异味,何况我出门时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带了换洗衣服,在王大包给我开的房间里,我就换过一次了,现在我又可以换一次衣服,并将换下来的衣服洗干净了晾到院子。干完这一切,我神清气爽,一点儿也没有睡意,但我还是到床上准备假寐了一会儿。
我还没闭上眼睛,又睁开了眼睛,房间里有两个人的谈话吸引了我,他们紧挨着坐在其中一个人的床沿上,十分亲密,其中一个人,小心翼翼地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本子,交给另一个,那个接过本子,这个就说:“你看看,我的小说写得怎么样?”我一听,心下顿觉惊奇,住在救助站接受救助的,居然还有会写小说的,我立刻朝他投去崇拜的眼神。他接受到了,也受用下去了,朝我点了点头,很有把握地等着另一个人的评价。
那一个接了本子认真仔细地看一会儿,点头表扬说:“不错,不错,写得真不错,是部好小说。”这个写小说的人得意地朝我一笑。那一个接着又说,“不过,也有一点儿不足之处,我提出来,供你参考啊。”这个也挺谦虚说:“你说,你说。”那个说:“不足之处,就是人物多了一点儿,还有人物之间的关系不够清晰。”那个本来谦虚听取意见的,忽然就不谦虚了,伸手夺回本子说:“你不懂小说,你没有资格评论我的小说。”他走到我身边,把本子给我,说,“我来检查检查你的水平,你替我看看,写得怎么样?”我接过来一看,差一点儿喷出面条来,原来是个电话号码本,上面密密麻麻列满人名和电话号码。我的反应够快,够机灵,顾不得笑话他们,因为我已经在判断这个电话号码本子是谁的,他们是从哪里搞来的,如果它是救助站的,说不定对我找弟弟会有帮助。
至于怎么样才能确定这个电话本是怎么回事,我压根儿就没想从这两个傻×那儿得到准确的信息,我都懒得去问他们。他们见我看到本子后却不向他们提问,反而来跟我纠缠了,一个说:“哦,原来你和我们一样。”另一个说:“其实刚才我们就应该提高警惕性的,我们大意了,我们看走眼了。”我说:“你们凭什么说我和你们一样?”他们同声说:“一般的人,他们看到本子,马上就会笑话我们,并且否认这是小说,硬说这是电话号码本,而你却没有这样说,你一定也认为这是一部优秀的小说吧。”另一个说:“你如果和他们一样,你应该立刻问我们,这是谁的电话本,是从哪里弄来的,可是你却不问我们,所以,我们认为,你和我们看法一致。”
我忍不住嘲笑他们说:“你们的逻辑思维很强嘛。”他们一个说:“逻辑思维不强能写小说吗?”另一个说:“写散文都不行,散文要形散神不散,一样需要好的逻辑思维。”我真服了他们,但小脑筋一动,赶紧又使一招死马当作活马医,我说:“那我就问你们一下,这是谁的本子,你们是从哪里弄来的?”两个顿时哈哈大笑,指着我说:“啊哈哈,啊哈哈,上当了,上当了。”我并不泄气,我也没心思和他们玩精神游戏,我有的是办法。
我掏出手机,直接照着本子上第一个电话号码拨打过去,只要对方一接电话,我一问是谁,事情立刻就真相大白了。
但是所有的事情都没到真相大白的时候呢,我在寻找弟弟的艰难路途上的九九八十一难,不知道还有多少关没过呢。
电话是空号,我再拨一个,还是空号。
我想我应该明白了,这不是他们从哪里偷来的电话本,而是他们自己写出来的。我翻了一下本子的页数,心里倍觉震动,真是不容易,要想写出这么多像真人一样的假名,排出这么多貌似真电话的假电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们有耐心,有毅力,他们是我学习的榜样,他们的执着的精神,鼓舞着我,继续寻找我弟弟。
到中午时分,我观察到大家都午休了,我重新又回到关科长的办公室。
我之所以要挨到中午时分再来,这个你们知道的,我怀揣歹意。我怕关科长他们不让我查找存在于救助站电脑里的弟弟,所以我要悄悄地进行,在不为人知的情形之下,弟弟已经呼之欲出了。
使用电脑?这个你们不用担心,我在县城上高中的时候,就是学校超强学霸,那时候我还梦想以后成为一个IT精英呢,可惜了,我没有考上大学。
都怪我弟弟。
我弟弟真是害惨了我,他害得我一无所有,于是我把我弟弟丢掉了。我本来虽然一无所有,可我还有个弟弟,我把弟弟丢掉以后,我真的什么也没有了。所以现在我又折腾着要把他找回来,你们看看,让我摊上这么一个弟弟,我有什么办法?
我唯一要抓紧做的,就是找到他,带他回家。
现在正是我要抓住的机会,昨天我就知道了,救助站的电脑里,除了接受救助的名单,每个人还有一张详细的表格。我其实昨天就想看那些表格,但是关科长他们认为我不应该看,既然总名单里没有王全的名字,我看表格、看照片也是白搭,我也就没有勉强他们,但我当时就很自信,只要我今天仍然能进来,我就一定能看到这些表格,并且从中找到我弟弟的那一张。
我片刻间就查到他们的表格了,表格上除了有填写本人的各种情况,最关键的是每张表格上都有该接受救助者的照片,我心中一喜,弟弟啊弟弟,无论你怎么狡猾,无论你报的是哪个假名、假地址、假身份,只要看到你的照片,你就逃不出我的眼睛了。
我开始将这些表格一页一页地看下去,当然我的主要任务是辨认照片,而不是看具体内容,因为对一些精神方面有障碍的人来说,他自己说出来的内容十有八九是假的,是编出来的,是幻想出来的,或者是颠三倒四的,但唯有相貌是改变不了的。我盯着那一张又一张的脸看,起先我还能一眼辨别出他是不是我弟弟,但看多了以后,我痛苦地发现一个问题,我的辨识能力降低了,这些照片看起来是那么的相像,呆滞的表情,一个个都活像我弟弟。但当我再仔细辩认的时候,又觉得他们一个也不像我弟弟。
我最终也无法确认到底哪一个的长相和我弟弟最相似,眼看着下午上班的时间就要到了,关科长他们随时会进来发现我。关科长对我很友好,但我却偷看她的电脑,我这么做是不仁不义,会让他们善良的内心受到伤害,我得抓紧了。我情急之中,从中挑出三个高度疑似人员,将他们的名字和大致的情况记了一下,我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关科长的办公室。
接下去的事情就比较好办了,我只要将这三个人打听出来,找到他们,我就知道其中有没有我弟弟了。
我很快很顺利地了解到,我选中的这三个人,其中两个还留在站里,我过去仔细地辨认了他们,都不是我弟弟;另外的一个,因为病情发作,已经被送到江城精神病院去了。
我心里一凛,想必那就是我弟弟了。
我拔腿就朝外跑,不料门卫把我挡住了,我急得说:“我弟弟在医院等我。”那门卫说:“你出门得有关科长签过字的书面通知。”我奇了怪,挖苦他说:“你是不是以为我也是精神病人哪?”他朝我一笑,说:“没有什么以为不以为的,反正你既然进来了,出去就得办手续,这是很严格的程序,一步也不能少的。”我说:“我进来,和别人进来不一样的。”他不同意,反问我说:“哪里不一样,你洗过澡了吧?”他这算什么意思,难道进了救助站洗过澡的人,就不能随便出去了,我觉得他特无理,跟他生气地说:“你这是救助站还是集中营?”他说:“集中营?集中营是什么?”我见他装傻,只得又转为哀求口气说:“你通融通融吧,我急着办事,来不及找关科长签字批准,我回来再补批条吧。”他笑道:“你当我傻子,还是当我三岁小孩,你走了万一不再回来怎么办,我岂不是失职,我岂不要下岗,我不想下岗,这个地方我待了许多年,你休想把我从这里赶出去。”他的话越说越离谱,我知道他软硬不吃,唯一的办法就是回去找关科长签字放行。
我赶紧转身往后院去,门卫这才良心发了一点儿现,告诉我:“关科长不在办公室,在监控室。”在他的指点下,我找到了监控室,我站在门口朝里一望,吓我一大跳,里边整整一面墙,都是电视,似乎救站助里的每一个地方,每一个角落,坐在监控室里都能看见,不光能看见,还都看得清清楚楚,我顿时就预感到了什么,脱口而出:“都能看得见?”关科长回头看了看我,笑眯眯地说:“是呀,我们这里,做到监控无死角。”又说,“包括我们工作人员的办公室,也都装有摄像头。”我不解,说:“为什么你们也要装,难道你们自己信不过自己吗?”关科长说:“对谁都一样,这才是真正的透明、公开、阳光操作。”她调了一下电脑,对我说,“你看,这是我的办公室,谁都能看清楚。”
关科长办公室的画面上,出现了中午的情形,我看见我自己贼头贼脑地进入,然后心虚地四处张望,一看就不像个好人,然后我坐下来偷看电脑,然后我揣着写了三个人名字的纸条溜了出去。
原来这一切的一切,我以为天衣无缝呢,人家早就牢牢掌握了。
我满脸通红,憋了半天,检讨说:“关科长,对不起,你们对我这么好,我却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我辜负了您的好意。”关科长说:“其实,你既然到了救站助,我们都会尽心尽力的,有什么事,尽管和我们说。”我只得坦白自己的想法,我说:“我怕你们不让我看表格上的照片,才偷偷地进去。”关科长一点儿也没生气,和蔼地说:“你发现你弟弟了吗?或者发现比较像你弟弟的人?”我赶紧说:“有三个。”
关科长接过我抄的三个名字,认真地看了看,我解释说:“关科长,有两个我已经认过,不是我弟弟,还有一个——”关科长说:“我知道,这个病人前两天送到医院去了。”我说:“就是就是,所以我急着要到医院去,他一定就是我弟弟!”关科长仍然不急不忙,耐心地跟我说:“王全,你看啊,你这上面记下了他的情况,没有错误吧,他是某某省某某市某某县某某乡某某村,他叫某某某,甚至还有他父亲叫某某某,他母亲叫某某某,还有他家里其他几个人的名字,是不是?”我说:“是的,是我从表格上抄下来的。”关科长又说:“你没抄错吧?”我不会抄错的,这关系到我能不能找到我弟弟这天大的事,我怎么可能粗心抄错呢,我说:“没抄错。”关科长点了点头,说:“但是根据你先前对你弟弟的描述,你弟弟只会说两个字,就是王全,所以,你再想想,你真的认为你弟弟会报出这么多的地名和人名吗?”
她一下子就把我问倒了,我弟弟是一只老鼠,除了“王全”这个名字,他不会说出任何名字,至于家乡,更不用说了,我早就把他对家乡的记忆抹去了,他连自己的家乡都不知道,怎么可能编出另外一个家乡呢?
他应该不是我弟弟。
我应该彻底败下阵去。
可是我不甘心啊,我不服啊,明明我弟弟就在这里,就在我周围,离我那么近,我甚至能够感受到他的气味,我甚至能够听到他的心跳,可我偏偏找不到他,他一次一次地浮现出来,又一次一次地离我远去。
关科长十分体贴,她知道我心情沮丧,在否定了我对这第三个人的幻想之后,关科长又给了我一丝希望,她说:“我们这只是在分析,这都不是事实,我们都相信眼见为实。”我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赶紧说:“是呀是呀,我应该亲眼看一看他到底是不是。”我的思维因为关科长的帮助顿时活跃起来,我举一反三地说,“虽然从前我弟弟只会说王全两个字,但他毕竟到了救助站,毕竟接受了良好的救助,他一定是有了长进,除了会说王全,他也许会说更多的地名和人名了。”关科长顺着我的思路说:“所以,分析归分析,我们还是决定明天陪你一起到医院去看一看。”
我以为我一激动,晚上又会做梦了,我会梦见找到弟弟或者找不到弟弟,只不过现在我不再担心我的梦是什么样的了,无论是正梦反梦,都无关紧要了,弟弟已经触手可及了。
第二天早晨,我听到了喜鹊叫,这让我顿时有了一种比梦更真实更强烈的美好的预感。
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和我一样,有了什么预感。
果然我的预感灵验了,我刚在食堂吃过早饭,关科长就找我了,她高兴地对我说:“王全,你不用去精神病院找你弟弟了,你弟弟已经回家了。”这话简直让我猝不及防,一阵头晕目眩,努力了一下我才站稳了,我不敢相信,我说:“不可能,我还没找到他呢,他怎么可能自己先回到家了?”关科长又说了一遍:“你弟弟确实回家了,是你家乡的人向我们通报的消息。”我仍然头晕,还是不能相信,我说:“我还是觉得不可能。”关科长倒也不勉强我相信,只是说:“你如果一定不肯相信,那也没办法,也可能那人真不是你弟弟,他们只是说,有一个叫王全的人,回到了王县大王乡小王村,而且就是那个村的村长王长官报告的。”
全对上号了,我知道这是真的了。
只是我没想到我弟弟跟我开了这么大的一个玩笑,我使了这么大的劲儿,千辛万苦,事情才进行到一半,他那里却已经有了结果,我所使的劲儿也都白使了。
看着我似乎有点儿意犹未尽的样子,关科长说:“王全,你弟弟已经回家,你也快回去吧,早点儿和弟弟团聚,我们已经替你买好了车票。”见我还发愣,关科长继续替我安排说,“火车还有一个多小时,你收拾一下东西,就得走了。”
就这样,在关科长的指挥下,我收拾了自己简单的行李,又在关科长的带领下,往救助站外走,整个过程整个人都是晕晕糊糊的,到得门口,看到有一辆车,又听关科长说:“王全,我们专门派了两个人送你回家。”我心里特别感动,赶紧说:“关科长,你们不用这么客气的。”关科长说:“这不是客气,这就是我们的本职工作。”我还是推辞说:“真不好意思,千万别送我了。”关科长仍然苦口婆心地开导我说:“如果不送你,就是我们的失职。”我又坚持说:“我年轻力壮,我身体健康,我又不是我弟弟,我自己能来,自己就能回去。”
这一回,回答我的不是关科长了,而是另一个人,他在我身后说:“那也不一定,自己出来,不一定就能自己回去哦。”我回头一看,这人年纪和我差不多大,但一副牛哄哄的样子,好好的端端正正的一个脑袋,非要昂起来,将下巴翘起来,嘴和目光都往下撇,我一看他这模样,立刻想起我家乡的老黄牛,发起牛×来,就这样,在那片刻间,我心里就送了他一绰号:牛脸。我不仅给他起绰号,我还有意捉弄他说:“牛师傅,你好啊。”
我喊了他“牛师傅”后,他没有指出我的错误,他们几个互相使了使眼色,他们一定以为我认错了人。我也不屑让他们改变对我的这种误解,反正我都要回家了,临别前顺带着治一治这种目中无人的牛×,是我的举手之劳,也没有什么不好。
我在车上又打了一次王大包的电话,还是关机,我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说,我弟弟回家了,我也回家了,虽然你失踪了,但我还是要谢谢你。也始终没有得到他的回信。
到了火车站,我试图再一次劝说送我的两个人别上火车了,我的身体比他们都强,他们送我,根本就是白辛苦一趟。
我觉得自己再三推辞,已经算是很固执了,可是人家更固执,那牛脸说:“你赶不走我们的,票在我们手上,你赶走了我们,你也上不了回家的车。”
我彻底无话可说了,只有随着他们一起检票、上车,找到车厢,落座。
这是一趟长途的慢车,可能是快过年了,人特别多,下车的少,上车的多,我们好不容易挤了上去,发现随我们一起从江城上车的人,除了我们三个,别人都是站票,他们上车后看到我们竟然在找座位,十分惊讶,也十分生气,有人竟当着面指责我们,反正说什么的都有。
送我的两个人都沉默,任随他们去说,我还是头一次碰到这样的不讲理的人,忍不住想回嘴。却感觉衣角被人拉了一下,回头一看,是那一个年纪稍大的吴师傅。
我这才头一次正面看清楚吴师傅的脸,他的脸长得好长,虽然显得蛮温和,似乎还笑眯眯的,但可惜那脸实在太长,即使笑的时候,也不会缩短一点儿。我看到这张脸后,自然而然联想到牛脸,一想到牛脸,即刻间,我又想到了马面,这两个人一个牛脸,一个马面,虽然那成语不叫牛脸马面,叫牛头马面,但是经我稍一改动,再拿来送给他们两个,真是太符合了。
我不由得“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我为自己能够想出牛脸马面而倍感得意和骄傲,我可真是个人才,而且是个急智型的人才。
当然,我还是听从了马面师傅的意思,出门在外,遇事还是忍着点儿好,反正票也不是我买的,他们骂人也不是骂的我。
其实,虽然别人羡慕嫉妒恨我们有座,但我们也有我们的不满意,我们三个人虽然有三张票,但有一张在另一个车厢,我想他们两个是同事,不如让他们坐一起,我去另一个车厢。我一提出这个方案,马面师傅没有说话,长马脸上,也看不出是同意还是反对,但那牛脸却立刻跳了起来,真是个躁性子,他反对说:“那怎么行,绝对不行的。”我不明白为什么,难道他们两个关系不好,不想在一块儿坐,宁可跟我这么一个陌生人坐一起?那牛脸急话已出口,可能也感觉到自己躁了一点儿,重新放缓一点儿口气又说:“我们就是来送你的,让你一个人坐到别的地方,等于我们没送你,是不是?”我十分不过意说:“其实真的没有必要,我好好的,没病没痛,又不残疾,又不痴呆,我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你们尽管放心。”那牛脸执拗地说:“我们还就是不能放心了。”
他先把我按到座位上。这是三个排座的靠窗口的一个位子,我真想感谢他服务周到,可是再一想,这也不算是服务呀,但不是服务又是什么呢,他们对我这么客气,害得我连感谢的话都不会说了。
我坐下后,这牛脸也在我身边坐下了,看起来那马面师傅要去别的车厢了。我们三个座位最外边靠走道上的那个人,看我们一直没有坐定,似乎有点儿嫌我们烦,先是皱眉,后又朝我和牛脸翻白眼,表示不友好、不满。马面师傅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先递了一根烟给他,那人的脸色就好看多了,等点上烟,我就看见他跟着马面师傅一起往车厢的连接处走,我奇怪说:“他们认得吗?”牛脸其实并不知道,但他敷衍我说:“可能吧。”
过了一会儿,他们又一起回来了,那个座位靠走道的人,从行李架上拿下了自己的包,和马面师傅换了车票,他自愿坐到另一个车厢去,把他的位子让出来给我们了。
真是个好人。
路上处处有好人。
我心存感激说:“谢谢你,让我们坐到一起。”他似乎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还有些神秘,冲我笑了一下,却又立刻收敛起笑容,拿着包急匆匆地走了。
我们终于安定下来了。我勾过头看看马面师傅,他的脸色虽然始终很平稳,没有任何变化,看起来他也不喜欢多说话,我心里却很佩服他,我奉承他说:“马师傅,你真有本事哎,你跟他说什么了,一说他就能听你的?”马面师傅微微一笑,但没答我话。这也无所谓,本来就是我多事、多嘴。那牛脸却抢答说:“这和你没关系的。”既然他愿意搭我的茬,我也可以和他多交流一些,我又问:“你们出来送人回家,经常碰到这样的好人好事吗?”马面师傅仍然不作声,仍然是牛脸答,好像他是马面师傅的新闻发言人似的,说:“那当然,他们知道我们的情况。”
我略感奇怪的是,牛脸马面两个,对我改他们的姓,毫不在意,没有丝毫要纠正我的意思,他们好大度,连姓都可以任人乱喊。
火车开出一段,就有一两个人从前面和后面走到我们这一排来探头看看,目光在我们三个的脸上来回地打量几番。我不知我们这一排有什么好看的,我又朝马面师傅和牛脸看看,无论是脸色,还是着装,都很正常,我呢就更不用说了,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有什么可看的呢。
这一两个看的人走后,过了一会儿,又来了几个,又看了看,似乎想说什么话,牛脸朝他们挥挥手,他们就走开了。有一阵没动静,我以为事情就过去了,本来就没什么稀罕嘛。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个,人高马大的,一看就是个粗鲁的人。果然,一开出口来,声如洪钟:“啊呀呀,你们带着一个有毛病的啊?”
这一大嗓门,把周边座位上的人都惊动起来了,起立的起立,转身的转身,踮脚的踮脚,都朝我们这边看,我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这是说的什么呢,我竟然没听懂他的话,他说的是人话吗?
那粗人一边说话,一边拿眼睛在我们三个人身上轮番扫来扫去,又自言自语道:“咦,是哪一个呢?”另一个人在旁边说:“是最里边那个。”那粗人似乎还不认,说:“你怎么看出来是最里边那个?我怎么看不出来是他?”那个人说:“那你看出来是哪个?”大个子朝我们三人看了又看,挠着脑袋说:“嘿嘿,我还真没有经验,看看这个也像,看看那个也像。”大家哄笑起来,有一个说:“会不会三个都是?”另一个说:“那到底谁送谁啊?”
他们七嘴八舌说了一通,我仍然没听懂,但我认为马面师傅和牛脸应该是听得懂的,因为他们是这种地方的常客,应该经常会遇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只是那马面师傅就算听懂了,也等于没听懂,他的脸色是永远不会变的,那牛脸到底还嫩,沉不住气,对那粗人说:“你搞错了,我们这儿没有病人。”牛脸这一说,我才听懂了,原来那粗人以为我们是一支护送病人的队伍,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种离奇古怪的想法,难道是因为他自己有病吗?
我以前曾经看到过一个新闻,有个农民工过年回家,身上带着一年的工钱,怕人抢,心情紧张,坐了一天火车,坐出神经病来了,这粗人神经如此亢奋,该不会也是这种情况吧,我正想要关心他一下,他的眼睛却剜到我这里来了,指着我说:“是这个,是这个。”我平白无故被冤枉了,我很生气,回击他说:“你神经啊!你说谁神经谁就神经啊?”他说:“不是我说的,是刚才那换到后面一节车厢去的人说的,是你们自己人告诉他,请他帮忙,他才肯换座位的。”
不等我气得跳起来,牛脸已经先跳了起来,指着他们说:“你们别乱说话,说话要负责任的。”他的气势一上来,那大个子粗人倒有点儿弱了,也有点儿犹豫起来,说:“难道是那个狗日的骗我?”牛脸说:“你就是上了人家的当,你仔细看看,我们三个人里,哪个像是有病的呢?”我失声笑了起来,跟着说:“是呀,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粗人听出了我的言外之意,有点儿恼,但还是忍住了,怀疑的目光最后在我们脸上扫了一个来回,他无趣地走了。真是自找的无趣。
四周似乎也恢复了正常,可我很快发现这种正常是假象,我无意中朝对面座位上的人看了一眼,发现他正在琢磨我呢,一看到我看他,他立刻避开了眼睛,脸色竟发了白。我就奇了怪,虽然那个胡说八道的粗人走了,我心里却开始生疑,难道真如他们所怀疑的,牛脸和马面师傅两个是在护送我吗?
他们确实是在送我。其实本来是不需要送的,我又不是病人,我自己完全可以回家,但他们坚持要送,我怎么推辞也推不掉,他们真的太客气了,他们客气得让我觉得奇怪。
我的心思疑疑惑惑,绕来绕去,理不清头绪,我就开始一点一滴地回想我找到江城救助站以后的一幕又一幕的情形,怎么想也没觉得他们有什么问题,无论是这两个送我的人,还是关科长,还是关科长办公室里的同事,包括传达室的雷哥,虽然他们个性各不相同,但总体上他们都是正常的。他们盘问我弟弟的情况,虽然盘问得多了一点儿,但那是他们的工作;他们也盘问了我,我看得出来,起先他们对我是有怀疑的,不太信任的,但是当我有了假真不分的身份证再进去的时候,他们立刻就打消了对我的怀疑,相信了我说的每一句话。
所以我思来想去,他们确实没有做什么不对的事情,他们也完全是按照我的思路在做事情,他们知道我是来找弟弟的,他们知道我弟弟有病,后来我的有病的弟弟回家了,他们认为我也应该回家了,我也认为我应该回家了。我们的想法是高度一致的。问题只有一个,他们坚持要送我回家,可我并不是他们救助的对象,我弟弟才是,除非他们把我当成了我弟弟,或者把我弟弟当成了我,才会这么做,哈哈。
我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觉得好笑,忍不住笑出了声,正好这时候,牛脸的手机响了,他起身到车厢的连接处接手机去了。我仍然在清理我的思路,刚想了个开头,忽然听到我座位靠背后面的一个人嚷了起来:“没错,没错,就是个神经病!”大家又“刷”地朝我看过来,那人嚷嚷说,“我听到他打手机了,他对人家说,他在火车上,送一个神经病到王县!”牛脸打过电话回座位,发现他的电话内容被偷听了,急忙制止那个多嘴的旅客:“你多嘴多舌胡说八道!”那人却不服,说:“还说我胡说八道,明明是你自己说,你站在厕所外面打电话,你却不知道我就在里面,听得清清楚楚。”牛脸抵赖说:“你听错了,我根本就没有说。”但是他的抵赖十分无力,那个偷听的人比他有力,又强调说:“我听得清清楚楚,你还说了,是个文痴,不打人,两个送一个,任务不重。”这话我听得进去,这正是救助站的工作内容,确实像是牛脸说的话,很专业,但再转而一想,我怎么能听得进去,如果我听得进去,就证明我是个病人了。
我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一看那牛脸的脸,因为电话被偷听,又被戳穿,面孔涨得比我还红,比猪血还红,本来尖嘴利舌的,这会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不说话,自有人说话,马面师傅虽然平时不肯多说话,但这时候他得出场了。他们肯定是配合好的。我自从见到马面师傅,还从未正儿八经地听到过他说什么呢,这会儿他终于有事情可做,他微微一笑,开口说话了。
我以为马面师傅会说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道理,立刻征服了所有的人,我已经想象出马面师傅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飞扬神采了。却不料,马面只是平静地说了一个事实,这个事实,也就是我遭遇的真实情况,只字不差。
“你们的怀疑也是有道理的,但你们怀疑的方向出了点儿差错,他确实与有精神病有点儿关系,但是患病的不是他,是他弟弟,他是到我们救助站来找他弟弟的,因为找弟弟不顺利,他有点儿着急上火,我们就留他在救助站住下,后来呢,他家里打电话来,说他弟弟已经回家了,我们就陪他一起回家。就是这样。”
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道理,都比不过事实,在事实面前,什么大道理都用不上,用不着。
可惜的是,别人没有我这样的觉悟,他们听了马面师傅所说,并没有服气,疑问说:“他既然没有病,你们为什么要护送他回家呢?”这话问得有水平,这也是我心里的一个死结。马面师傅完全没有被问倒,他仍然胸有成竹,不急不忙,细声细气地说:“不好意思,其实我们并不是送他回家的,我们只想到他家去看一看他弟弟的情况,因为他弟弟很可能是在我们站里待过的,但我们站的登记中却没有他弟弟的名字,很可能这是我们工作中的失误。”
不等大家想出问题来反问,马面师傅又接着说:“如果你们觉得精神分裂这种病会传染,弟弟可能传染给哥,你们可以怀疑他。”大家伙终于被他说服了,说:“不会传染的,这种病没有传染性的。”马面师傅接着说:“如果一个人因为一些事情暂时的不顺利,就会得精神病,那你们也可以怀疑他。”
大家这才服了,异口同声说:“我们不怀疑了。”
马面师傅终于化解了大家的怀疑,我也化解了对我自己的怀疑,我才知道马面师傅如此有经验有水平。唯一略感失落的是,原来他们不是专门送我回家的,我自我感觉太好了,现在想想我自以为很警觉,却原来也那么好哄骗,我竟然相信了他们。
事实上也是如此,他们不可能专程送我的,他们送病人还排不过班来呢,怎么可能护送一个健康的正常人呢。
但是说心里话,虽然我心里略有一点儿失落,其实我是更加地感激他们了,因为他们对工作的认真负责,我弟弟既然没有出现在他们的名册上,他们应该是没有责任的,但他们为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病人,千里迢迢跑一趟,实属不易。
我想着,心里倍觉温暖,注意到车窗外天色越来越黑了,旅客们都开始打盹了,我也有些困了,休息前我得去上个厕所。
我进了厕所,刚要关门,厕所门被用力推开了,另一个人强行地挤了进来,我说:“哎,你别进来,我还没上呢。”那人说:“我不急。”我骗他说:“我是大便,何况我还便秘。”可那人已经不由分说地替我锁上了门,我急了,说,“你干什么,只有一个坑,两个人怎么上?”他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说:“嘘,我不是来大小便的,我先告诉你,我是有病的。”我看他很健康的样子,奇怪说:“你什么病?”他说:“精神分裂症。”我吓了一跳,他见我害怕,又赶紧说,“你别害怕,我现在很正常,不在发作期,我不发作的时候,和正常人一样的,和你也一样的。”我又吓了一跳,说:“你搞错了,我没有精神分裂症,刚才送我的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没听见吗?”他撇着嘴笑道:“只有你会相信他们,别人谁会相信?”我说:“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信。”他更是笑得咧开嘴说:“你要是没有病,他们还派两个人送你,你是中央首长啊?”见我还想分辩,他不想让我说,抢在前面道,“要不就是你有病,要不就是他们有病。”如果让我二选一,我当然宁可相信他们有病,也不会相信我有病,但我觉得这种选择不存在,所以我选择第三种可能,就是这个人恐怕真的有病,我不想理他,也不上厕所了,就要往外走,他却把住了门,不让我走,又说:“我是为你好,你自己再仔细想一想,救助站救助哪几种人?”我对答如流:“病人,流浪者,孩子。”他说:“回答正确,可你是哪一种呢。”不等我再回答,他已经替我说了,“如果你哪一种也不是,他们会这么千里迢迢送你回家吗?”
你们知道的,我这个人耳朵根子并不算太软,我有我的原则,我会坚持我的信念,可再怎么坚定,也架不住他的一再强调,渐渐地,我对他说的话真的产生了一些怀疑和思考,我正要将这些怀疑进一步加深的时候,听到牛脸在外面敲厕所的门,喊道:“王全,王全,你还没完啊。”我一开门,他怀疑地盯着我看了看,说,“你怎么这么长时间?”我说:“我大便,而且我便秘。”他说:“那你要多喝水。”没有产生怀疑,也没有注意小小的厕所里边还有一个人,牛脸是比较粗心的,如果换了是马面师傅,绝对不会这么马虎。
我跟着他到了座位那儿,他们仍然让我坐到里边的位子上,我一坐下,他们两个却一起起身走了开去。我还没有留心,在厕所里和我说话的那个人追过来了,提醒我说:“你不去听听他们说什么,听听他们背着你说什么。”我犹豫了一下,偷听别人讲话不是好事情,我不想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但稍一犹豫后我还是干了。
因为我渐渐觉得,围绕我来江城找弟弟,形成了一个怪圈,这个怪圈肯定不是因我而生,我自己的情况我最清楚,但这个怪圈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一点儿也不清楚,我多少得了解一点儿。
我到了车厢连接处,看到他们正在点烟,乘他们不备,我又躲进了厕所,他们在外,我在里,听得一清二楚。
马面师傅说:“还是老规矩,我睡上半夜,你睡下半夜。”
牛脸说:“好。”
马面师傅又说:“小心一点儿,文的比武的欺骗性伪装性更大,这个人和其他人情况还不大一样,比较特殊,你要多观察,多留心。”
牛脸说:“师傅你放心。”
马面师傅又说:“我一会儿睡着了,你千万不能睡,多盯着点儿。”
牛脸说:“知道。”
这小子,在别人面前摆个牛×,在马面师傅面前,像个龟孙子。
他们又续上了一根烟,继续说话,这回的话题,是牛脸先挑起来的:“他到底知道不知道自己是谁?他到底听不听得懂车上这些人说的话?他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马面师傅说:“我看他眼神不太对,不会在车上就犯病吧?”这屁一放,让我心里一惊,我赶紧在厕所里照了照镜子,看看自己的眼睛,真是放他娘的臭屁,我这俩眼睛,比他们四只眼睛加起来还正常。
那牛脸又说:“他真的有个弟弟失踪吗?”
马面师傅奸笑了一声,说:“你说呢。”
那徒弟毕竟是老狐狸的徒弟,也够狡猾的,说:“嘿,我看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一个弟弟,他弟弟恐怕就是他自己吧。”
我差一点儿冲出去骂娘了,但是他们下面的话又让我停止了我的冲动。
但听那马面师傅说:“如果觉得不对劲儿,如果老是不睡,就放药。”
牛脸说:“知道。”
我早已经惊醒过来,这老东西,原来是个笑面虎,平常看不出来,一言不发,不知道却是一肚子坏水,竟然要放药给我,那是放什么药呢?我琢磨了一下,估计不是会要毒死我,我也不笨,既有知识,又有常识,我知道这是要给我下安眠药了。
如果不是我的意志超坚强,我的精神必定早就被他们搞垮了,我就成为我弟弟了。
从上火车到现在,所有的人,都合起伙来把我整成一个精神病人,先是坐车的旅客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后是那个追进厕所的自称精神病人;两个送我的人开始还装模作样地维护我的名声,可没多久就暴露无遗了。
他们还在继续吸烟,继续议论我,我可不想再听这些瞎话,我理应气得不行,上前和他们理论去,可我没有去,因为我的内心深处,还是不愿意相信他们对我的判断,我不相信他们这么多人都是有眼无珠的,我不相信他们这么多人都是冤假错案的制造人。
我悄悄地溜出厕所,没有回我的座位,而是走到车厢的另一头,我掏出手机给我大哥打电话,电话叫了半天,我大哥才接了电话,听出了我的声音,大哥着急说:“三弟,怎么样,情况怎么样?”我赶紧问:“大哥,弟弟回家了吗?”大哥说:“什么弟弟回家了,弟弟在哪里?你找到弟弟了?”我说:“我没有找到弟弟,可是他们说,弟弟已经自己回家了,现在我也在回家的路上。”大哥说:“谁说的,骗你的,弟弟根本就没有回家,弟弟要是回家了,我第一个就会打电话给你。”
真是我的亲大哥,他这话一说,我的心顿时就铁了下来,本来我心里一直疑疑惑惑,对谁的话都不知真假,但是现在的我,有了我亲大哥的这几句话,我一下子坚定了,我特坚定了,不再有丝毫疑惑了。大哥又告诉我说,村长王长官倒接到过一个江城打来的电话,问小王村有没有一个叫王全的人,王长官当然说有,又告诉他们王全现在到江城去了。
我才明白过来,事情原来就是这样对上的。这下子我彻底相信了,不再怀疑了。他们认为我是个病人,但是我弟弟呢,难道他们以为我就是我弟弟?他们问村长有没有叫王全的,当然有叫王全的,王全就是我,王全也是我弟弟,所以他们搞不清。
大哥的电话挂断后,我气愤至极,欲冲回座位跟他们大吵大闹一场,我完全可以不计后果。本来就没有后果,后果是什么,后果应该是我带上我的有病的弟弟回家,结果呢,我自己变成了我的有病的弟弟,被人押解了。
什么人啊,什么水平啊,我还一直在崇拜他们、感激他们呢。以他们的工作特点和工作经验,他们应该是这方面的专家,可是怎么在对待我和我弟弟的问题上,他们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会做出如此荒谬的判断呢?
我想通了,原因就是他们不信任我,他们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试想,如果他们相信我的话,相信事实,怎么会摆出这么大的乌龙,让我成为我弟弟呢。
我怎么能够变成我弟弟呢,这太荒唐了,我得去和他们纠缠,我得让他们把我再带回江城,我要回救助站,我要找弟弟。
可是我朝前冲了几步后,渐渐地冷静下来了,我也替他们想了一想,又觉得这事也不能完全怪罪他们,因为我和我弟弟确实有点儿分不清,我又是王全,我弟弟又是王全,他们怎么搞得明白。但是他们也有不可原谅的地方,他们明明是自己搞不明白,他们明明不能体会我对弟弟的感情,他们却不肯承认他们自己搞不明白,所以只能把一切推到我头上,因为一切的不明白,只要我是个病人,就都明白了。
所以我虽然体谅他们,但我还是气愤,他们明明把我当成病人,却又是跟我说假话,他们哄我,捉弄我,他们哪里是在送我回家,分明是押我回家。一旦回到我的家乡,他们一定会告诉我家乡的人我有病,所以他们很负责任地把我送回去了,不用担心我家乡的什么人不相信他们,他们自会有一套说词,他们自会让所有的人都相信他们说的话。
不会吗?当然会。你们想想,我那家乡都是些什么人,那糊涂的王助理,还有我那糊涂的不明事理的爹,我的糊涂的担心怕事的大哥,他们绝对会相信别人而不相信我,那我就冤大了。
我被冤了,那可是桩大事了,但更大的事还在后面,想我那爹,原本有一个老鼠儿子,已经气得半死,再摊上我这个儿子也是个疯子,他一条老命估计也差不多该送在我的手里了;就算我爹不被气死,他会像对我弟弟一样对待我,把我也不当人,把我也扔掉。
后来还有更大更大的事,我如果被扔掉了,我弟弟怎么办呢,谁去找我弟弟呢?
一想到我弟弟,我立刻有了精神,我的思路也越来越清晰,我要找到弟弟,我只要找到了有病的弟弟,让他们看到我弟弟那老鼠的样子,就是给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就能向他们证明有病的是我弟弟,而不是我。
从目前我所处的形势来看,我要想找到我弟弟,只有一条路可走:我必须从他们手里逃走。
还好,我庆幸我还保留有足够的理智,我没有被愤怒搞昏了头脑,我开始思考怎么对付他们,他们是两个人,何况他们又是经常对付疯子的;我是一个人,又是一个正常人,哪里是他们的对手,所以我得沉住气,先观察他们,我不能对他们形成正面的强攻,我必须迂回曲折地和他们周旋,以智力取胜。
他们骗了我,但他们毕竟只是执行任务,事实上他们对我还是不错的,还在旅客面前为我做掩护,他们只是两个人在背后议论我而已,当面并没有让我难堪。我也不是心胸狭窄的人,我也不是要特别针对他们,我只是为了完成我自己的任务而已。
我的任务是先找回我的自由,再找回我的弟弟,所以我必须从他们手里把我的自由抢回来,然后继续寻找我弟弟。
我赶紧回到自己座位上,坐定下来,静一静心,闭上眼睛,虽然眼皮子直跳,几乎合不上眼,但我还是用意志克制着自己。
过了一会儿他们也回来了,看我闭了眼,他们也没再说话,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我还没睁开眼睛,就已经听到马面师傅坐在最外边的位子上打起呼噜来。
我又坚持了一会儿,屏息凝神地听着牛脸的动静,牛脸却一直静悄悄的,什么声息也没有。我判断他大概也安稳了,才偷偷地睁开眼睛一看,我的个妈,牛脸两眼瞪得跟牛眼似的,正盯着我呢,把我吓一大跳,为了掩饰自己,我赶紧说:“我睡着了,被他打呼打醒了。”牛脸怀疑说:“火车声音那么大,你会受他打呼影响?”那马面师傅也够警觉,我们一说话,他就醒了,睁眼看了看我们,大概觉得没事,又闭眼睡了,片刻之后,又开始打呼。
我重新又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假睡。可是说实话,我实在是闭不上眼睛,怎么强迫自己都不行,一闭上眼睛,我的脑门子太阳穴就“啪啪”地跳,连眼皮子都跟着跳。
一会儿马面师傅又醒了,见我没有动静,悄悄问牛脸说:“怎么样?”牛脸似乎说不准我的情况,小声道:“动倒是一直没动,但我看他的眼皮直跳,我怀疑他是假睡。”马面师傅轻声说:“他为什么要假睡,难道他发现我们了?”牛脸说:“我还真吃不透他,这小子蛮狡猾的。”我听他们说话,心里就来气,明明是他们狡猾,还说我狡猾,不过他们也没有说错,我正准备给他们下套呢。我突然就睁大了眼睛,果然把他们俩都吓一跳,牛脸说:“你一直都没睡?”我抱怨说:“我倒是想睡,困死了,可你们老是说话,我睡不着,这火车上太吵了。”那牛脸说:“你还蛮娇气的。”我说:“我不是娇气,我是不习惯,你们是经常坐火车的,你们习惯了,我还从来没有在火车上睡过觉,我不习惯。”我这话说得太在理,他们都无法怀疑我有什么险恶的用心,而且我看得出来,我这话让他们正中下怀,那牛脸立刻说:“想睡睡不着,很难受的,我们带了安眠药,你要不要吃一点儿。”这一样也正中我下怀,但我没有立刻表现出想吃安眠药的态度,我假装犹豫说:“不行吧,我从来没有吃过安眠药,听说吃安眠药对身体有影响?”果然牛脸上了我的当,赶紧解释说:“没事的,少量的安眠药完全不碍事的,我们也吃的。”看我不吭声,他又说,“你放心,我向你保证。”我这才做出放了心的样子,说:“好吧,我相信你们。”
本来他们是要偷偷给我下药的,那还得费一番心思,多一番手脚,怎么让我既不发现他们的诡计,又把药吃下去,现在他们解决了这个难题,面露喜色,且不知已经中了我的套子。
这就是我的聪明过人之处,与其让他们背后偷袭我,乘我不备就把药给我弄下去,还不如我主动出击,把药掌握在我手里,然后见机行事。
本来这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了,不料又出现了一点儿不和谐的插曲,那是旁边的旅客多事,他们偷听到了我和牛脸的对话,知道牛脸要给我吃安眠药,他竟然觉得这种做法不人道,抗起议来,说:“不能这样的,你们不能给他吃安眠药。”他嗓门大,把周边本来都已经昏昏欲睡的人都吵醒了,议论纷纷。
有人反对给我吃安眠药,也有人认为可以吃,而且他好像很内行,理直气壮地说:“怎么不可以,吃安眠药算什么,精神病院的医生都给病人开安眠药的。”
另一个赞同说:“是呀,安眠药算什么,小菜一碟,严重的还打针呢。”
再一个说:“打针算什么,严重的还绑起来。”
他们说来说去,兴奋不已,越说越过分了,又说:“还有电击的。”
有个妇女惊恐说:“真的吗,好残忍哦。”
立刻有人反对她说:“这不是残忍,这是治病,没有办法的,是精神病人就得这样治,那是为他好。”
奇怪的是,本来第一个说话的人,是反对给我吃安眠药的,结果大家议论了一会儿,变成了赞同给我吃药,听他们的口气,如果我表现异常,他们还准备绑我,准备电击我呢。
第一个说话的那个人不依了,说:“你们太没有人性了,对待精神病人更应该讲人道,否则他的病会越来越重的。”
牛脸终于着急了,他苦心经营的计划和方案,怕被这个多事的人搅了,万一我听了他的意见,不肯吃药了,那他们岂不是一夜无眠了。牛脸起身对那个人说:“这位先生,你说话注意一点儿,第一,我们不是精神病院的医生;第二,我们给他吃药,不是欺骗他,也不是勉强他,是他自己愿意吃的。”那个人才不信,回头看着我,希望我站在他一边。这是当然的,他是为我好,我当然应该站在他一边。
可惜他错了。他错就错在不了解人心,不了解我心。本来嘛,我的心思这么缜密,这么复杂,他能了解得清吗。
我赶紧站出来背叛他说:“药是我自愿吃的,与救助站的同志无关,我困得要命,却睡不着,不用点儿药安定一下,我会疯的。”
“我会疯的”这话是我随口而出的,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含义,但是所有听的人,都觉得此话内容丰富,含义深刻,他们被这句话吓到了,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那个反对给我吃药的人,也不敢再多嘴多舌了,但他的好意遭到了攻击,多少有些沮丧,他不敢对付我,便把不爽归到牛脸身上说:“你们救助别人,却影响到我们了。”
牛脸想和他再争执几句,还是马面师傅有涵养,把牛脸劝住了,那个自找没趣的好心人,悻悻然回去睡觉了。
还好,有惊无险,多亏我反应快,随机应变,虽然一波三折,但最后我成功了。我先是假装吃了药,过一会儿就呼呼地假睡起来,马面师傅和那牛脸恐怕做梦也想不到我有这一招,他们不再盯着我的眼皮看了,我的眼皮也就自然地放松了,真像睡死过去的样子了。等到后半夜他们换班,马面师傅去上厕所时,我把药丢进了他的茶杯里,等马面师傅从厕所里出来,换下班来的牛脸已经睡熟了,马面师傅喝了几大口水,想振作精神的,可不一会儿,他也睡熟了。
我虽然很少出门坐车,但我天生聪明伶俐,我从牛脸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车票揣好。这件事情我做得还算厚道,我没有拿走三张车票,也算是给他们面子了。
我就这样失踪了。
等到他们睡醒过来,他们才会知道他们犯下大错了,一个被他们押送的精神病患者逃走了。
我想象着他们惊惶失措的样子,那牛脸再也不敢老卵,那马面师傅再老奸巨猾也猾不过去了。
我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四
我溜下火车,出了站一问,才发现这地方离我的家乡不远了,我搭乘了一段长途车,就到家了。
刚走到村口,就看到我大哥正站在那棵老槐树下张望呢,我估计大哥算准了我回家的时间,特地来等我的,心里一激动,也来不及多想,急忙迎上去喊了他一声。我大哥见到我,竟然有些吃惊,又朝我身后看看,奇怪说:“怎么会是你一个人呢,送你们回来的人呢?”我的心就往上一提,我可不敢说我是逃出来的,像我这大哥,脑子一根筋的,说不定就去报案呢。见我不答话,大哥又说:“弟弟呢?”一提到弟弟,我顿时情绪低落,更不想说话。大哥也没太着急,只是叹了一口气说:“你到底还是没把弟弟带回来?”又说,“你找到弟弟又不把他带回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只好开口了,我说:“我没找到弟弟。”大哥才不相信我,他说:“可是王助理都已经来报过喜了,说江城救助站有个叫王全的精神病人,他们帮着送回来了,难道不是弟弟吗?”原来他们在家什么都知道了,似乎比我千山万水千辛万苦得来的消息还多?我被他逼得步步后退说:“不是弟弟,那不是我们家弟弟。”大哥说:“那就奇怪了,难道同名同姓同乡同村?”大哥人很老实,但他的问题却很刁钻,我回答不了,大哥挠了挠头,忽然明白了,笑道,“噢,我知道了,那不是弟弟,那就是你哎,你才是真正的王全,弟弟只不过是个假王全而已。”
我们一边说话,一边往家去,到了家里,发现我爹我娘都在家,我觉得奇怪,大白天的,我爹怎么不到“大蒜250”上班,我娘怎么不下地种田。不过还没等我疑问他们,他们先疑问我了,我爹我娘和我大哥一样,早已得知了王助理那儿的消息,见我没把弟弟带回来,他们并没有太多责怪我的意思,只是觉得奇怪。别说他们,如果换了我,我也会奇怪的,我是一心出去找弟弟的,结果我又没把找到的弟弟带回来,我这是瞎折腾个啥呢。
我完全可以把我的遭遇说给他们听,他们就不会追问我了,但是我仔细想了想,我还是不敢把受冤枉的过程如实地说出来,我怕他们会和救助站那些人一样怀疑我。
你以为他们不会吗?
我只得含混地编了个段落,敷衍他们一下,他们听了后,也没有穷追不舍,好像我找不找弟弟,都跟他们没有什么关系,找到就找到,找不到就算了。
可是事情并没有结束,因为他们偏偏又看得出我的心情不好,我爹挖苦我说:“丢掉弟弟的是你,要找弟弟的也是你,找到了不带回家的又是你,也不知道你到底要干什么。”我说:“我说了半天,你们根本就没有听我的,我没有找到弟弟。”我爹反问我说:“那在江城救助站那个王全,难道是你?”大哥一听,也说:“恐怕正是这样的呢,三弟才是真正的王全呀,现在三弟回来了,就是王全回来了呀。”可我爹不赞同我大哥的意见,说:“但他们说那个王全是个病人,你病了吗?”我气得反问我爹:“你觉得我病了吗?”别以为我爹会被我的气势吓到,我爹可比我凶多了,说:“你折腾来折腾去,难道不像个病人吗,你比弟弟病得还重吧。”
你们看看,这就是我爹,他要是想把我打成精神病,绝对比救助站的人更有手段。我就算是百口难辩我也要辩呀,我说:“爹,你听我说,我在江城救助站没有找到弟弟的名字,我就回来了。”我爹又抓住我的话柄说:“怎么,你不是去找弟弟,你是去找弟弟的名字,你找个名字有什么用,名字能跟你回家吗?”我再辩解说:“我是说,江城救助站的名册上,没有弟弟的名字。”我爹说:“那也不能说明你弟弟就不在那里边,你弟弟到底叫什么名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你能肯定那个名册上,哪一个就不是你弟弟的名字吗?”我爹这话我倒爱听,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而且我也已经这么往下做了,我已经偷看了所有表格上的照片,我只是没有认出弟弟是哪一个。但是这也不能怪我眼拙,只怪那照片上的人个个长得相似,我无法一眼就从中找出我的弟弟来,同样我也无法一眼就排除哪一个不是我弟弟。其实我正要继续往下做工作,我放下表格后,就去辨认真人,但是后来、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我被他们怀疑上了。
总之,我知道我家里的人都不爱相信我,无论弟弟在那里还是不在那里,无论我怎么解释给他们听,他们都不相信我说的话,所以最后我爹和我大哥都不和我说话了。我娘给我个台阶下,总结说:“反正在这个家里,弟弟归你,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你们看看,我摊上的这是个什么家,家里都是些什么人啊。
其实在这个过程中,我早就看出来,他们虽然在和我计较一些找弟弟的事情,但是他们的心思根本不在我身上,也不在我弟弟身上,我感觉到家里摊上事儿了。当然,我是会以牙还牙的,他们不关心我和弟弟,我也不会关心他们,他们摊上什么事都与我无关,我只是回来歇歇脚,补点儿给养,我很快就会重新出发去找弟弟的。
我独自待在屋里,越想越气闷,本来我已经离弟弟越来越近了,我甚至已经感觉到弟弟的呼吸了,可他们却把我当成弟弟押回来。幸亏我聪明伶俐,半路设计逃走,否则一旦让他们的计划得以实施,一旦他们将我交到乡里,再交到我家人手里,我的这些愚昧的无知的乡人和亲人们,他们一定会相信人家,他们会把我当成我弟弟。
想到我能成功逃脱,我心中又倍觉喜庆,同时我又想,那两个押送我的人,那才真是摊上事儿了,他们送的可是个精神病人,竟然逃走了,这是他们的失职,他们失大职了,他们遇上大麻烦了。可再转而一想,我逃走这事,只有他俩加上我三个人知道,我如果不说,他们回去会说吗,他们才不会呢,那一个老狐狸,一个小阴刁,他们才不会主动坦白呢,这样的事情如果家属都不追究,他们就逃脱了责任。
我能让他们逃脱吗?
为了报他们陷害我的一箭之仇,我恶意顿起,抓起手机,立刻拨通了江城救站助的电话,毫无对他们的怜悯之心,我说:“大王乡民政助理让我们到乡里等着接王全,时间早就过了,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到,人到底在哪里?”那边果然慌了,问我是谁,我冒个大,气势汹汹地说:“我是王全他爹!”他们更加紧张,停顿了片刻,估计是在商量怎么骗人呢,果然的,过了一会儿,骗人的话就编好了,告诉我说:“对不起,老人家,本来确实是准备出发了,后来因为事情多,还没有出发。”我得寸进尺,故意问道:“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出发?如果你们太忙,干脆我们家属自己去接吧。”那边急着说:“不用不用,我们有规定的,我们要送到家的。”我幸灾乐祸说:“当然还有个办法,你们愿意留他在站里,我们也没有意见,过几天等我有空,过去看看他就是了,就当他在住院治疗,是免费住院治疗。”
我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我有我的报复手段,他们也有他们的阴谋诡计,过了片刻,我的手机响了,是乡民政那王助理打来的,自报了姓名后,他问我是谁。我毕竟有个心眼,心想必是他们勾通连裆了,否则他怎么会有我的手机号码?我就仍然说我是王全他爹,王助理到底是个助理,长点儿心眼,似乎听出来不像,但他又看不见我是谁,只好认了我是爹,说:“你是叫王长贵吧,你家儿子呢?”我故意跟他绕,说:“我家三个儿子,你问哪个呢?”他说:“叫王全的。”我说:“我家是有个儿子叫王全,但是王全的弟弟也叫王全。”他说:“就是有病的那个。”我喷他说:“我家儿子都有病,你到底要找哪一个?”他没法对付我了,只好作罢说:“反正,你那个叫王全的儿子回家,你要好好教训他,人家救助站好心为他服务,救助他,他倒好,还捉弄人家,陷害人家。”
这事情至此先告一段落,我也不想搞得太过,我将重新出发去找弟弟,我的目的地仍然是江城救助站,因为除了江城救助站,我实在不知道方向在哪里。所以,如果我搞他们搞得太过,那最后就是难为我自己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冒充了我爹,忤了天,我爹摊上的事情居然找到我头上来了,村上的王宝拿了张白条来找我了,让我看了看,白条上是村长王长官的签名,我说:“你找错人了,就算你眼睛瞎了,误认为我是我爹,我爹也不是王长官,而是王长贵呀。”王宝说:“王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城里傍上王大包了,我不找你找谁?”我嘲笑他说:“别说我傍没傍王大包,就算我傍上个亿万富姐,也与你无关,王长官欠你的条,你找王长官,找不着我。”王宝说:“王长官让我找王长贵,王长贵让我找你的。”我说:“没道理,为什么?”王宝说:“道理总还是有的,你看看这张条子欠的是什么款?”我再一看,原来当时村里为我弟弟办残疾证,办证的钱七七八八凑了一点儿,还差一百元,村里不肯掏钱,由王长官出面,向王宝借了,写下这个欠条。
说起给我弟弟办残疾证,我的气又不打一处来,先是王长官来找我爹传递消息,告诉我们,像我弟弟这样的情况,可以申请残疾证。我爹一向瞧不起这证那证的,何况那时候王长官还是前村长,我爹这样势利的人物,才不会把前村长放在眼里,更不会听他的指挥,我爹当时就反驳并反问他:“身份证揣怀里都没鸟用,办这鸟证又有什么用。”前村长立刻夸张地扬起眉毛说:“用处可大了啦,可以带来许多福利,经济上的实惠,比如医疗啦、保险啦、救济金啦什么的。”说了一大串,要不是他事先死记硬背下来的,就是他的政策水平确实高,这些东西,我连听都没有听过。
我都没有听说过,我爹当然更没听说过,我爹撇嘴说:“你对牛弹琴呢。”我爹虽然凶狠,嘴巴子也厉害,但这回却用词不当了,把自己降为了牛,我忍不住“嘻”了一声,我以为前村长也会跟着我笑一笑我爹,不料前村长却很正色地对我爹检讨说:“你说得有道理,怪我没说清楚,没说具体,现在我再具体地说吧,办个残疾证会有许多方便,哪些方便呢,比如吧,你去买火车票,就不用排队;再比如,你到候车室可不用挤在大厅里,可以到专门的老弱病残候车室去坐在沙发上等;还有,你要是出去旅游,所有的景点都不用买门票;还有——”他还要往下说,我却听出些问题来了,我打断他说:“你说的不是精神病人吧,你说的是那种一般的残疾人、瘸腿缺胳膊之类吧?”前村长说:“你们真是不懂法,现在国家和各地的政府对精神残疾人的待遇可提高啦,像你弟弟这样的精神分裂症,属于重度残疾,如果办了证,他的待遇,要比我刚才说的那些还好得多,我了解的还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你们可以到乡民政去问,据我所知,有关的政策和待遇,你拿个本子记都记不过来。”我还是心存疑惑,问道:“还是不对呀,精神病人就算办了残疾证,他怎么可能享受这些,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他身上有证他也不知道,说不定他还以为他是美国总统呢。”我的说法并不是没有依据的,曾经有个精神病人对另一个病人说:“我告诉你个天大的秘密,我是菩萨的儿子。”那病人破口大骂:“放你妈的臭狗屁,我什么时候生过你这个儿子。”前村长反驳我说:“你会让你弟弟一个人行动吗,你弟弟要是出门,不总得是你陪着的吗,他以为他是美国总统,只要你不以为他是就行。”
一直是前村长在说话,我爹半天没吭声了,我看着他的脸色,就知道他早就想发言了,果然,只等前村长话音一落,我爹“嗯哼”一声就说:“你说的那是别人,跟我们家弟弟没有关系,你觉得我们家弟弟会去坐火车吗,你觉得他会去游山玩水吗,你觉得他会去当美国总统吗?笑话,不仅他要去,还要我们陪上一个劳动力,还要陪上另一张车票、门票,还要吃饭住宿,你真以为我们家是美国总统家啊?”前村长被我爹奚落了,也不以为然,仍然在坚持自己的想法,说:“办了证,也不一定就非要出去玩嘛,有证总比没证的强。”我爹自然有话对答他:“办了证不去使用,等于没有享受待遇,所以还是我那句话,办那鸟证有鸟用。”前村长还是不认输,又说:“其实出门只是小事,除了出门,还有别的更优惠的待遇,比如可以领救济金,可以申请补医疗费,申请低保,可以做的事情多啦。”
我满以为,像我爹这样的向以贪婪著称的人物,听说有这么多的可图之利,必定会动心,他先掏出一点儿钱来,挤出我这半个劳动力,先陪弟弟去拍个照,然后跑一趟乡政府,跑一趟给弟弟看病的医院,再跑一趟县残联,弟弟的残疾证就到手了。
这不等于用个虾米钓大鱼吗。
可惜我爹却一毛不拔,一个虾米也不出,真是铁石心肠,他断然拒绝前村长说:“那我也不办,有这钱去办一张破纸片,我还不如抓头小猪来喂它。”前村长生气了,说:“哪有你这样对待自己儿子的,他是你养的吗?”我爹没脸没皮说:“算是你养的也行,你喜欢他,你替他办证就是了。”前村长一听,气得拍屁股就走。
我心里暗恨我爹,但我不敢多嘴,在家里我没有经济权,我就没有发言权。我以为弟弟的残疾证就此黄了,哪知前村长还蛮轴的,他真的自己就给我弟弟去办证了,而且还真的让他给办成了,他把我弟弟的残疾证送到我家的时候,我还真怀疑我弟弟是他的儿子。
不过你们千万别以为前村长是活雷锋,他可不是白干的,他什么事情都不会白干,我弟弟的残疾证领来了,他一手交出残疾证,一手拿着一张清单,外加一叠发票向我爹要报销呢。
他这是先斩后奏、请君入瓮啊。
我顺便瞄了那张清单一眼,看到上面什么什么都是双份,车票是两张,吃饭住宿是双人,我奇怪说:“为什么都是二?”前村长说:“这事情一个人办不成,残疾人本人得去,但光他一个人又不行,得有人陪他去。当然如果他只是个肢体残疾,瘸子、听力残疾、聋子、语言残疾、哑子,甚至是视力残疾、瞎子,都可以一个人拐得去、摸得去,但你弟弟不行,你弟弟是精神残疾,一个人去不得,让他一个人去了,他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戗他说:“那你的意思,是你带着我弟弟一起去的。”前村长说:“那当然,病人本人不去,根本办不了证的。”
他这谎言编大发了,我弟弟,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不脱离我的视线,怎么可能跟上前村长到乡镇,到县城,奇了怪,我说:“你能保证你带去的病人是我弟弟吗?”
他带的人绝对不可能是我弟弟。
话再往前说一说,我上高中一年级的时候,成绩超好,颇招女生青睐,可到了高二年级,我的霉运就开始了,不用说你们也知道,那是因为我弟弟。我高二时,我那小老鼠弟弟发育了,那可了不得,一只发了育的青春期的老鼠,那可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的。只不过那时候我大哥还没有结婚,他倒是愿意迟一点儿结婚,看管弟弟,可是我爹不愿意,他急着要抱孙子了,催促我大哥早点儿结婚,我爹已经很不耐烦了,三番五次到学校来打扰我,告诉我弟弟的情况,好像我再不回去照顾弟弟,天就塌下来了,家里人就走投无路、活不下去了。
我爹虽然有点儿虚张声势,但也不完全是瞎说,因为我弟弟从他是一只小老鼠的时候开始,就只服我一个人,家里、村里、任何别人说话,他都听不见,只有我说话,他才勉强听得见。当然也还要看他的情绪,还要看我说话的时候,他是一个人,还是一只老鼠,如果那时候他正好是扮演老鼠的,那他也一样听不见我说话。所以我到县城上高中的那段时间,我弟弟不仅是一只老鼠,不仅是一个精神病人,还基本上是个聋子,他从来听不到别人说话,我爹来找我时,再把这件事情夸大了,往死里说。
说得我于心好不忍,但我是要读书的,我是有远大志向的,我要参加高考上大学,上了大学留在城里,我再也不想回我的家乡小王村了。
以我的水平,实现这样的梦想并不难,不说不费吹灰之力,至少也是小菜一碟,可就是因为我弟弟,我的梦想破碎了。整个高二我爹就没让我安心地念书,可我还是坚持着,坚持到高中毕业的时候,我已经是年级的垫底生了,女生都和我拜拜了,倒是原先不怎么理我的那个,和我好了起来。
你们知道的,就是赖月。可惜后来她也走了。
都是因为我弟弟。
我能不怨恨我弟弟吗。但是我怨归怨,恨归恨,管还是要管的,我弟弟不服别人管,只能由我管。开始我还心里充满怨气,但后来我渐渐地也想通了,既然我已经没有了前途,我就好好地管上我弟弟,也算是为社会做一点儿贡献了。
我不是名落孙山,而是人落黄土,落回到我的家乡小王村这土坑里来了。自打我曾经攻下县城最后又败回小王村,我就和弟弟结下了万年结,我到哪里都带上弟弟,弟弟差不多就是我的裤腰带,一个人没有裤腰带可不行,我不带着弟弟也不行。
可这前村长,真是大白天的说黑话,我知道答案必然只有一个,他带了一个假弟弟去冒充了我弟弟办了证。
这可是个高难度的工作,但竟然给他办成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蒙骗别人,也不知道他是蒙骗了所有的人,还是蒙骗了一个人,反正他坑蒙拐骗地帮我弟弟办到了残疾证。这种事情说出来鬼都不相信,如果有人揭发,他必定吃不了兜着走,但是事实上一直也没有人揭发这件事。我们才不会去揭发他,他毕竟帮助我们争取到每个月的低保金,我们再有仇也不会和钱有仇,小王村上也有人眼红我们的低保,但是他们是无法和我们相比的,他们愿意相比的话,先得推选出一个家人,让他得上精神病,让他想象自己是一头猪、一只狗或者其他什么动物。
当时,一张清单和所有的发票收据都摊在我们面前,我爹向来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何况一个前村长,他怕个鸟。我和我大哥觉得有点儿对不住前村长,我们凑了半天,又向我娘敲诈,最后也没凑够他的那个数。
前村长也不嫌弃我们的钱都是零零碎碎的,他一把抓过去,清点了一下,气哼哼地说:“还差一百块,不过我不会替你们垫钱的,用在你们身上,最终还是得你们还。”我们反正没钱,以为他也就是随口一说,不料过了这么长时间,突然冒出个王宝来,王宝还居然拿出了当初的借条。也不知道王宝的哪根神经搭错了,那白条早不出现晚不出现,这会儿现出来干什么呢。
即便王宝手里的白条写清楚钱是用于我弟弟办证的,我还是不能认,我说:“你看看这上面的日子,那时候他还没贿选上村长呢,怎么就能自说自话代表村里欠款呢?”王宝说:“这有什么,他早晚会当上村长的。”我说:“万一他没有选上呢?”王宝说:“你以为他是谁,你以为他是你,他是王长官,想当村长就能当,想不当就可不当。”我想王宝说得也对,现村长王长官不就是这么个人物嘛。
可我还是不服,又说:“虽然是为我弟弟办证,但条是村长写的,理应由村长还,村长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你凭什么相信他的白条?”王宝说:“那时他说了,只要大蒜成了精,手里就会有现金。”我说:“说得是,现在大蒜不是马上就要成精了吗,为什么一百块钱还要问我来要?”王宝奇怪地瞧了瞧我说:“王全,你真不知道村里摊上大事了?”
这我才知道,这张白条才不是我爹摊上的事,这算个什么小鸟事,我爹摊上的是大事,不仅我爹摊上了事,全村都摊上了。
村长被人告了。
村长有什么可告的呢,那可多了去了,不过这回只告了他一项:贿选。
虽只一项,却选得准,这贿选可真是个大事,够他喝几壶的。我本来心里就不喜这个村长,便说风凉话道:“贿选戳穿啦?王一松上回不是告过了吗,也没告倒他个人物呀,这会儿谁又吃回头草,怎么又告第二回呢?”王宝说:“不一样,王一松只是想出口气,没告得凶,这一回的人,想咬死村长,告得凶了。”我仍然吊儿郎当说:“那也不怕,当初他有钱贿选,这会儿再拿钱封口就是了。”王宝说:“你都不知道情况,他贿选的时候,钱都用完了,何况这‘大蒜250’更是个无底洞,他连我一百块白条都抵赖,他还有个什么钱来封口,封屁眼儿都不行。”我说:“你是不是觉得村长大势已去,想赶紧地把一百块拿回来,你不信任村长了,你鼠目寸光哦。”王宝说:“你才鼠目寸光,本来你弟弟是老鼠,你的目光也远不到哪里去。”我说:“你既不是鼠目寸光,那你这会儿赶着要这欠款干什么呢,一百块够干什么呢?”王宝不屑与我解释,他瞧不上我,说:“你被你弟弟纠缠上了,你才不管村里怎么样。”他这话说得不假,害我有些惭愧,说:“村里怎么样了呢,村长贿选,被免了吗?”王宝说:“你想得美,还没来调查呢,没那么容易免的。”我这才听出来,他是村长这一边的,我回想了一下,也没有想出来从前他是哪一边的,反正现在他是现村长这一边的,他不希望村长被免,说不定他还在暗中要帮助村长一把呢,我试探他说:“怎样才能帮着村长不被免呢?”王宝警觉地看了看我,他吃不准我是哪边的,没敢乱表态,只说了一句:“调查组今天要来了。”
我一听有调查组,知道这事情小不了了,心里有点儿痒痒的感觉,但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担忧。但因为有了这样的奇异的感觉,我对王宝这时候来要一百块钱产生了一些怀疑,我再把那白条拿过来,细心一看,才发现这白条原本就不是打给王宝的,是打给村上另一个人的,钱根本就不是王宝出的,他起劲儿啥呢?我稍稍一想,就已经想通了,这王宝对现村长忠心耿耿,他怕村长落下的白条太多,抢在调查组来之前先替村长把屁股擦一擦。可是他先拿自己的钱替村长把白条收了回来,又怕这钱扔茅坑里再也起不来,所以又急急地要收回去。
这下我拿捏住他了,说:“你看看你,这事情跟你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儿,你既不是债权人,又不是债务人,你忙什么呢?”我故意跟他玩了点儿词汇,王宝还真没太听懂,眨巴着眼睛看着我。我小有得意,心想,叫你们一个个地瞧不上我,不认我个人物,我懂的词汇比你们吃的盐还多呢,等他的眼神里渐渐有了哀求的意思,我才拿捏着说:“就白条这事情,和你没关系吧,你拿个前村长的白条在村子里到处张扬,知道的人,知道你是在给村长打掩护,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在出卖村长呢。”我这话一说,说到他软肋了,顿时脸色苍白,神情也恍惚起来,似乎不知道到底应不应该听我的话,我就再烧一把火说,“你想一想,一个前村长,都能到处写白条,现在他是村长了,要说他清白,谁会相信?”王宝被我彻底征服了,心疼地收了那白条,说:“等过了这阵风,我还是要找你们的。”急急地走了,我意犹未尽,在背后埋汰他说:“这阵风过去,还不知道谁当村长哩,要是选我当了村长,你就别指望了,在小王村,现任村长从来不认前任村长的任何白条,这是传统哦。”他慌慌张张地回头看了看我,不敢吱声,走远了。
我小胜而归,还没到家,路上就有人通知我到村部集中,这人是村委会的一个干部,我不知道他是哪一边的,便假作不知情况,探听说:“到村部干啥?”他说:“你不知道吗?调查组找谈话呀。”我见他口气并不沉重,还“呀”了“呀”的,心下就以为他是另一边的,以为他幸灾乐祸呢。
不过这另一边是哪一边,我心里也确实没有数,我又试探他说:“谈什么话呢?”他和颜悦色和我说:“是调查村委会选举的事情。”我故意捉弄他,又说:“那我们怎么说呢?”他不知我有多么歹毒,又教我说:“你就说,不知道啊,没有拿到过什么钱呀物的。”我说:“那不对,我明明拿到了村长给我的一只鞋,还有一包——”
我这儿还没得瑟完,他那儿已经勃然大怒,脸涨得通红,手指戳到我的鼻尖上骂道:“王全,你个狗日的,你不吃人饭,你连你弟弟都不如,你做老鼠都没有资格!”我见他如此凶相,倒吃了一惊,心想,原来他也是现村长这一边的,个狗日的现村长,倒有不少死党呢,我且站过来算了,万一现村长没整出什么事来,我倒成了他的对立面,我虽然不喜这个现村长,但我和他也无冤无仇的。我赶紧让他安心,说:“你放心,别说我没有拿村长的钱和物,就算拿了,我也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他稍一安心,又担心起来,因为他知道我手里有武器,万一我恰是个落井下石的人,村长就中镖了。他反过来试探我说:“王全,选举那天,你明明没在。”我照实一说:“我是没参加选举,但在去选举的路上,我遇见前村长了。”这村委放了点儿心,说:“没事了,就算你贪图小便宜,诈过村长什么东西,反正你没有投票,就没事,村长说了,收了好处不投票的,也不会计较,就当喂了狗。”我还想回他嘴说皮鞋怎么喂狗,后来一想我这是老黄历了,现在时代不同了,皮鞋的用处也不一样了,别说喂狗,喂人都不成问题。
可这些蠢货,真的不知轻重,调查组都来了,还在拐着弯儿骂人呢,我真替他们捏把汗,当然这本来都不关我事,我随口回敬他一下说:“那是,你喂狗了,狗也不会说你好,还会反过来咬你一口。”我这一随口,又使这蠢货紧张起来了,问我:“王全,你打算咬人吗?不会吧,你爹不准许你咬村长的。”我说:“难道狗咬人还需要经过谁的批准吗?”
我俩一边说一边走,心情完全不同,我是无官一身轻;他呢,本来就心情沉重,又被我捉弄了一番,走到村部的时候,他双腿发软,差点儿要虚脱了。
我们到村委会时,群众也都纷纷从四面八方被叫来了,调查组早已经到位,四个人,分成两组,在两个房间,分别找人谈话。
村委会的干部让我们排成两队等候询问,我不像群众们那么紧张,我觉得这事挺无聊的,我爱来不来,既然来了,我也得给自己找点儿乐子,化腐朽为神奇,化无聊为有趣。
我凑到一个房间门口,探了一下头,看到一个人,他是乡民政的王助理,手里拿着本子和笔,喊一个村民的名字,那村民进去了,他可能在乡里也找王助理办过事,认得他,奇怪说:“你不是王助理吗,怎么来调查选村长的事了?”他随口答说:“我是临时抽来的。”又认真解释一下说,“选举是乡里的中心工作,民政工作是我的本职工作。”
他说话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了我,他的眼光从我身上一掠而过,我还以为他没有认出我来,不料他掠过的眼光又回来了,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似乎觉得我面熟?又似乎有些犹豫?
我后悔自己多事,探什么脑袋呢,我可不希望他认出我来,因为我刚刚还在手机里骗他我是我爹呢,戳穿了多少有些难堪的。我想躲开去,可他偏偏不重视别人重视我,起身就喊我,贼眼够尖,早已经认出我来了。
我逃不掉了,只得听由他盘问说:“王全,你从江城回来了?”我赶紧说谎:“我没有去江城。”他一听,顿时怀疑起来,朝我看了又看,又说:“你当时急着要找你弟弟,我告诉你弟弟在江城救助站,我看你急着就去了,怎么说没去呢?”我耍赖说:“我没有钱买车票。”他疑虑更重了,微微皱眉想心思,想了一会儿,朝我一伸手说:“王全,我手机没电了,你的手机借我用用。”我才不上他的当,我说:“我没有手机。”
可惜这时候我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一声,我只作不知,他朝我看,又朝我口袋看,说:“是短信,你不看短信吗?”我只得掏了出来,对他说:“这不是我的手机,是我大哥的。”
他反正对我生了疑,不再和我说手机的事情,调转话头说:“王全,那一天,你参加村长的选举了吗?”我想他这问题可是一箭双雕,既问了他的中心工作,又问了他的本职工作,我赶紧撇清自己说:“我没有参加。”他又问:“村里的人都参加了,你怎么会不参加,你在哪里?”我猝不及防脱口而出:“我到江城找我弟弟去了。”话说出了口,我才知道又自打耳光了,何止是自打耳光,他的话也已经像耳光一样打上来了:“王全,你又不是你弟弟,你怎么说话颠三倒四?刚才你说没有去江城,现在又说去江城了,但事实只有一个,到底有没有去?”我喷他说:“事实其实远不止一个,我是去江城了,但是我没有走到江城又回来了,你说我是去了江城还是没有去江城呢?你说哪一个是事实呢?”他见我挺难缠,知道碰到对手了,暂且不搞一箭双雕了,先丢下他的本职工作,关心他的中心工作说:“你虽然没有参加选举,但是村长贿选的钱财物你收了没有?”这我能说吗,这可不是因为我人格高尚,不做落井下石的事,那是因为我得防着点儿,我生怕他们让我把受贿的东西吐出来,那我这趟回到家乡且不是偷鸡不着又蚀了米。
我赶紧说:“没有,没有,一分钱也没有,一只鞋也没有,村长从来不待见我,平时见了我也不理不睬的,他怎么会给我钱。再说了,他也知道我要去江城找弟弟,选举不了他,他没那么傻,不会白白送我。”我把话说得死死的,虽然村长还没有死,但这话也是死无对证的,因为除非村长想死,才会把他行贿谁谁谁多少个钱多少只皮鞋说出来。可据我所知,虽然调查组都来了,但村长活得好着呢,他才不想死呢,我干吗要自投罗网把到手的皮鞋再供出去?我又不傻。何况那皮鞋早已经不是我的了,它是我大嫂的,我大嫂的东西,谁想去掠夺,可以去试试。
王助理怀疑的目光一直盯在我脸上,毕竟我做了贼,让我完全不心虚挺困难的,我咽了一口唾沫说:“其他东西算不算?”他立刻眼睛一亮:“什么东西?”我说:“我问他要了一包烟,我说我到江城办事,烟可以派上用场的,他就从口袋里摸了一包烟给我。”他的目光顿时又暗淡下去,但嘴上还是问了一句:“什么牌子的烟?”我又不懂烟,只拣听说过的一个名字说出来,也不知是贵是便宜。
说出来烟的名字后,我看到王助理撇了一下嘴,很瞧不上的样子,估计是说对了,是个便宜货,心想,万一他叫我把烟也吐出去,我就到小店去买这一包吐给他吧。王助理果然毫无兴趣,甚至都没往本子上记。
如此折腾了一整天,群众一个挨着一个地过堂,我一直没有看见村长在哪里,我估计他这一天时光肯定难挨,像等待最后判决的死刑犯,只等法官大人那重锤落下。这等待的滋味肯定不好受,我虽然没有亲自体验过,但我能够想象得出来。但是最后的结果却与我想象的大相径庭,令人大跌眼镜,调查组没调查出什么结果来,什么实质性的干货都没有,至多有个村民说村长说话粗鲁,还有一个说村长脚臭,不讲卫生,不洗脚。
这些内容不应该由调查组的人说出来的,他们什么也不会说,他们的牙齿就是铜墙铁壁,一丝风也透不出来的;更何况,一谈完了话,他们跟谁也不见面,跟谁也不招呼,夹上本子就撤走了。
那么这些传说是哪里来的呢?谁知道呢。
这个结果大大出乎我的预料,我一直以为另一边的人会往重里说,往死里说,必定能把村长说下台来,但最后我才发现,似乎没有另一边,也许根本就没有另一边,至少我没看见另一边在哪里。
但如果没有另一边,又是谁举报村长贿选的呢?
这个疑问暂且留在这儿吧。
调查组铩羽而归,不再来小王村纠缠贿选的事情了。大家以为村长会报复那个举报者,群众正自觉地为村长排查到底是哪个狗日的,村长却已经不见了踪影,据说是去跑大蒜精的销路去了。
我也该上路了,重新去江城找我弟弟,却没想到,村里的事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出大事了。
据说有个傻×在调查组面前说村长好话,说过了头,吹豁了,先是说村长为村里的经济发展怎么怎么辛苦,辛苦就辛苦了呗,还怕人不相信,又说村长怎么怎么能干,怎么个能干法呢,不用证就能办厂卖大蒜精。
后来才知道这傻×竟是我爹,我爹真会舔村长屁眼儿,没想到太给力,把屁眼儿舔破了。
我的脸都让我爹丢尽了。
这事情本来不归这个调查组管,可他们办事认真,什么事情都记在本子上,带回去也不会看的,本子锁进文件柜,很快就成了文物。
不料回去刚过了一天,乡里接到上面的通知,中心工作发生了变化,从村委会选举变成了食品安全,那个记录的人还记得这事情,正好可以提前报功了,把本子拿了出来,现成地念道:“村民某某某说,村长王长官是个能人,怎么怎么怎么。”
戳在枪头上了,这下子麻烦大了。
其实,我爹说村长不办证,这话是不公正、不全面、不事实的。村长怎么没办证,村长前前后后跑了无数趟,办了无数的证,但是最后最要命的那张办不下来了。那卫生检验检疫证,可不是闹着玩的,那是事关人命的,村长再能也能不下来。
可是钱都砸下去了,地也占了,厂也起来了,人也都到位了,如果机器不能转起来,不能生产大蒜精,那小王村岂不就是倾家荡产了。村长心想,我小王村地处偏僻,距离党和政府十万八千里,不信他们还真能查到我这儿来,眼睛一闭,干了。
什么是法盲啊,这就是法盲啊。
调查组第二次进村,那王助理又来了,我调侃他说:“你成了中心工作专业人员啦?”他告诉我这次不是乡里派他来的,而是他主动要求来的。我继续打趣说,“你一来再来,难道喜欢上我们小王村了。”他也不否认,回答说:“是呀,小王村的人物,个个是人物,我不来还见识不到呢,尤其是你,王全。”我说:“我不算个人物,我们村长才是人物,我爹才是人物。”他说:“你怎么不是个人物,你这人物足够是个人物了。”他这么抬举我,我心里受用,跟他客气道:“王助理,既然你这么看重我,我也不会辜负你的,有什么需要我尽力的,尽管吩咐。”他说:“实话跟你说,我这次再来,主要是针对你的,我要和你谈谈你的事情。”我奇了怪,说:“我的事情,我又没有参加‘大蒜250’,我有什么事情?”他又说:“谈谈你弟弟的事情。”
他真是自相矛盾,又是我的事情,又是我弟弟的事情,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他竟然不去调查“大蒜250”的事情,跟我耗上了,他让村委会又另外找了一间空屋,专门和我谈心,我想我也不能再掉以轻心,得认真对付他了。
虽然不是调查大蒜精的事情,他也仍然习惯性地拿着本子,我说:“你记我干什么呢?”他笑了笑说:“有备无患。”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啥药,不想贸然开口,我准备以退为进,先探探他的底细。
如果两个人都沉默,都后发制人,最后必定是他先开口,因为事情是他找上门来的,我又不想和他说话,我可以沉默到底。
事情果然就是这样,打了一会儿心理战后,他大概觉得有把握了,开始问我问题了。其实,我正等他开口呢,只要他一开口,我就可以打探到他的用心。他采取的是先礼政策,语重心长地拉起家长,跟我从头说起:“王全,记得那一天在乡政府,我一说江城救助站打来电话,你激动得跟什么似的,立刻马上就要去江城,是不是你?”我承认说:“是我,我特着急找我弟弟,听到了我弟弟的下落,我怎么会不激动。”他按部就班说:“那是情理之中的,换了我,我也会马上出发去江城的,但是后来你为什么不承认你去了呢?”我早有思想准备,按部就班回答:“我说过了,本来我已经出门往江城去了,但是半路上有事情没有去。”他说:“有比找弟弟更大的事情吗?”我没想到一个回合他就捏住了我的软肋,我的软肋就是我弟弟,一提到弟弟我就有些仓皇,有些手足无措了,我无理地说:“这不关你事。”他知道他的激将法将我激着了,他占先了一步,就把手里的硬通货抛了出来,说:“其实我知道,你是去了江城的。”我没有硬通货,只能耍赖说:“你看见我去的吗,你在江城碰到我了吗?”他手里有的是法码,又抛出一个说:“是江城救助站的人说的,我和他们联系过,他们说你去过。”我继续耍赖说:“他们认得我吗,他们拍下我的照片证明我在那里吗?”他继续抛货说:“现在到处都有摄像头的,你以为你逃脱得了?”我别无他法,只有死硬到底:“那你不如请他们把我在江城的照片发到你的手机上,让我看一看,我看了,如果是我,我一定认。”
我只是随便一说,却难倒他了,他们政府工作人员,毕竟是要讲法律,要讲证据的,他手里没有我以江城为背景的照片,他就不能强迫我承认我去过江城,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手里有这样的照片,我也还可以质疑他是不是PS的。
这下他为难了,停顿了一会儿,换了个商量的口气,跟我说:“既然你不肯承认,那你帮我分析分析呢,在江城救助站的那个人,到底是你,还是你弟弟?”我把球又踢还给他:“你说呢?”
他默不作声了,但是你千万别以为他败下阵去了,才不是呢,他只是在调整思路和方式方法而已。果然,片刻之后,他就越过了先礼的阶段,后兵起来了,说:“王全,我知道,你根本就没有去找你弟弟,大家都说你弟弟原本就是你丢掉的,所以你找弟弟是假,是借口,你根本不可能去找你弟弟。”我反驳他说:“我如果不想找我弟弟,我到乡政府去找你干什么,跟你攀亲家呀,你也不会稀罕的。”他想都没想就说:“这很好解释,你丢掉了弟弟,担心别人知道,担心别人议论,担心追究你的法律责任,所以你假装积极去找弟弟,结果你明明得到了你弟弟的消息,你明明知道你弟弟在江城救助站,你却没有去找他,说明你根本不想去。”他跟我绕了半天,我终于钻进了他的套子,当场反驳他说:“你凭什么说我没去江城找弟弟?”他立刻说:“那你到底还是去了江城救助站。”我既然已经中了他的圈套,我也豁出去了,跟他不客气说:“你是警察还是法官,你凭什么管我去没去江城救助站?”他也终于暴露出自己的目的说:“我只是想搞清楚,在江城救助站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你?到底是你,还是你弟弟?”我姿态优雅地将双肩一耸,两手一摊。他一边看着我,一边挠着脑袋说:“我都被你们搞糊涂了。”
我心想,你以为呢,你以为你很清醒吗,我自己都一直糊涂着呢,更不要说你了。
他又停了一下,快速在本子“刷刷”地记了许多东西,我不知道这种对话有什么可记的,他记不记我也无所谓,我只是觉得他不去调查“大蒜250”的重大事情了,反而来跟我过不去,这是他的失职,我完全可以和他战斗到底,只可惜我的心思不在这上面,我无心恋战,我要去找我弟弟。
我正思忖着该怎么让他尽责去,他的同事就来喊他了,说:“老王,你什么意思,躲在这里干什么,难道想让我一个人找他们谈话。”他可能因为没有胜得了我,没好气地对同事说:“一个人怎么就不能谈话。”那个同事戳穿他说:“你什么大事情,这么鬼鬼祟祟,连规矩都不讲了,你什么时候见过一个人找人谈话的事情?”我乘机替他添油加醋说:“一个人找人谈话,死无对证。”那同事的火气被我又煽旺了一点儿,说:“他们那一组,都已经谈了一半下去了,你要是不想干,你来干什么,占着茅坑不拉屎啊?”他回嘴说:“臭茅坑,谁想占谁占呗。”嘴上虽然还凶,但他也实在无法再拖延了,只得起身跟着他的同事走出去,临出门时,又十分留恋地回头看了我一眼,说:“王全,回头我会再来找你的。”我想再对付他一下,但回头一想,还是收了回去,好不容易脱了身,不要再因为贪图嘴上痛快,说了某一句话,再度引火烧身,结果耽误了我找弟弟。
现在村里的事情跟我彻底无关了,我回家重新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天色已是后半晌,等我赶到乡镇,末班车也开走了,今天走不了了,我得在家里等着我爹回来骂人,虽然他不是直接骂我,但是但凡他骂人的时候,我如果在场,我都逃不脱干系,再怎么与我无关的事情,他也有能力扯到我身上来。
我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却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见我爹回来,连我娘也不回来做饭给我吃。我饿了半天,懒得自己动手,先出去看看情况,走在村子里我闻了闻气味,觉得不大对头,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对,本来在黄昏的当口,村里人走来走去甚多,今天却是奇怪,我走了半天,才看到一两个人,而且但凡是我看到的人,也一扫往日那种傍晚的悠闲,都急匆匆地朝某个地方赶路。我跟随他们走了一段,才发现,原来大家都跑到老槐树这儿来了。
事情发生在“大蒜250”,可他们不在厂里议论,却跑到老槐树下来议论,这原因我也知道,他们这些人,又没有什么真正的站得住脚的信仰,就相信个老槐树,老槐树既然能够预测天气,那它必定是什么都知道,只要站在树下说话,它都能听进去,然后再释放出来。
所以他们在这里说话,应该是不敢随便瞎说的。
其实才不是呢,他们是百无禁忌的。
我到的时候,村长兼厂长正在指责王图:“你是项目经理,项目上的事,都是你负责的,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就是灭顶之灾,你说怎么办?”看起来王图确实是遇上了灭顶之灾,他又紧张,又担心,脸色发白,但是擅长观察的我,还是从他的嘴角边,看到了一丝狡猾和一丝得意,但他装得跟孙子似的,甚至结巴起来:“对、对不起村长,我以为,我以为——”村长气道:“你以为什么,你以为你能骗得了我,就骗得了全世界。”村长这话倒是事实,村长虽厉害,但他毕竟不是全世界,不过在大蒜精厂出事之前,村长一直认为他就是全世界,现在他才知道,全世界是什么,有多少分量,全世界他是扛不起来的,就一个小王村大蒜精厂他都扛不起来。所以他的大将风度不见了,只剩下骂人的风度了,他骂道:“王图,你是个骗子,你一直都在骗我。”王图委屈地辩解说:“这也不能完全怪我,我也不知道情况,是技术员说的,他才是骗子,他说只要产品质量过关,有没有证都不要紧的。”那技术员也在一边站着,也给自己辩解说:“也不能都怪我,我也不知道你们这里的具体情况,哪些可以将就,哪些不可以将就。是牵线的老张骗我的,说乡下办厂不那么严格,马马虎虎地就生产了,就卖了,就发了,要不然,那么多的暴发户是哪来的,如果都是经过严格审核过的,恐怕一个暴发户也暴发不出来。”他们这是干什么,这是绕口令嘛,下面会不会再来一个击鼓传花哩,这花现在传到了那牵线的老张手里,老张必定也是有话可说的,他必定将这事情再往下一个人身上推去,但没有想到这老张手一抬,指着所有的人,绕了一大圈说:“谁是骗子,谁不是骗子,人人都是骗子,反正都是骗子。”
老张这话一说,村长不仅没有翻脸,反而一拍巴掌笑道:“老张啊,当时你也是这么说的,就是你这句话启发了我呀,办不了证,开不了工,嘿嘿,我干脆做个假证,开个真工。”现在他的口气里,已经没有责怪任何人的意思了。
这些人实在太无知,太无法,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插嘴说:“村长,你们竟敢在树底下胡说八道,你们就不怕它生气,不怕它扇你一个耳光?”村长朝我看了看,不用他发话,早已经有人朝我扑过来了,这个人你们也知道,必定是我爹。
我爹大骂我:“王全,你才要扇耳光,不是扇一个,扇十个,扇一百个也不解恨!你以为你什么东西,村上遭了大事,你还屌声屌气,你还幸灾乐祸呀?”
在小王村,我可以和前村长、现村长理论,可以和任何一个人理论,但唯独我不能和我爹理论,我爹不是一个可以理论的人,他是无可理喻的,所以我避身让开,不接我爹的箭。
我爹见一箭未射中我,便又连连发箭。
“王全,你个好吃懒做的货,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我开始还有能力回一下嘴,我说:“爹,我不明白,我忘了谁的恩,负了什么——”
我爹容不得我开口,呸一声就打断了我的反抗,继续骂:“王全,你个狗日的,狗都日不出你这样的货!”
我还没开口,有旁人笑起来,说:“王长贵,你这是骂王全呢还是骂你自己呢?”
我爹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他眼里只有我,只有骂我,才能让他受用些,就让他过过瘾吧,反正我皮厚,就算皮不厚,他怎么骂也骂不出一个洞来。
我爹一口气骂了七八条,因为情绪太过激烈,一口气岔不过来,差点儿闷过去,他一边用手捶着胸,一边还不肯停息:“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
也许是觉得我爹骂得太过了,也许是村长想要唱红脸,他等我爹停下后,竟然袒护起我来了,他说:“王长贵,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才不是王全的对手,王全他是高级知识分子,他和我们想的不一样,他想的东西高出我们一筹,说不定,哪一天能够证明他是对的,我们是错的。”村长都已经这么说了,我爹似乎还不肯放过我,缓过气来又想说话,被村长制止了:“行了行了,一个爹,一个儿,有什么可争的,社会都要和谐,何况家庭。”
我爹的气焰果然压下去了,退到一边,改骂起我娘来:“瘟女人,蠢货,这是吃你奶长大的货吗?怎么像是吃了狼奶的?”我娘没敢吱声,往后退,退到大家的视线以外后,我瞄到我娘的眼神,瞅着我爹,哈,那叫一个尖利,那真是往死里瞅呢。
只不过谁也没有把我娘放在眼里,他们围着村长,等村长发话呢,村长犯了大错,但犯了大错的村长仍然像个英雄似的被顶礼膜拜。
村长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我没想到我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和你们说话,他们没有抓我。”群众都很激动,七嘴八舌说:“谁敢抓你,谁抓你我们和谁拼命。”村长撇嘴一笑说:“那也不见得,那也不必要。”又有人换了个思路拍马屁说:“村长,你是谁,你是人物,谁敢抓你?”村长摇了摇头说:“不抓我,不是因为我是人物,是因为我们的大蒜精还没有来得及卖出去,若是我们赶得快,或是他们发现得晚,大蒜精卖出去了,就得抓我。”群众都倍觉庆幸,有妇女拍着心口说:“还好,还好,吓煞我了。”村长却不觉得“还好”,他觉得“很不好”,他痛心疾首,懊悔不迭地说:“哎呀,哎呀,早知道有今天,我们就应该抓紧时间搞,哪怕卖掉一部分,也好收回一点儿钱来,现在弄得竹篮打水一场空。”见村长如此痛苦,大家又劝村长说:“村长,你要是抓紧了卖了,现在你就进去了。”有懂一点儿哲学的还说:“这是坏事变好事呗。”不料村长却说:“这样的好事,这样的结果,还不如让我进去呢,我宁愿进去,也不要这样。”
看得出村长真的很难过,村长一难过,大家也跟着难过,大家一难过,就想到要出气,可这气出在谁头上呢?
他们才不敢往上去出,乡里县里都参与了修理小王村,但谁敢和他们去计较呢,那这气,就往下出呗。
下面有谁呢。
王图。
我早就感觉事情是王图挑起来的,但王图够狡猾,躲在阴暗角落里使坏,让人抓不住把柄,暂时拿他无奈。当然,除了王图之外,村里也有愚笨之人,你们应该还记得,就是我出门去江城找弟弟之前,我爹被他砸开了脑袋的,这个人叫王厚根。
王厚根原本是个老老实实的庄稼人,可是他跟“大蒜250”纠结上了,他就成了无理之人,明明是“大蒜250”的人不对,上下班踩他家的地,车轮子还轧人家的地,理明明在他那一边,可我爹紧密配合王图,用自己的一颗开花的脑袋,让王厚根成了打人凶手,被拘了留,还罚了款。
王厚根一口气一直咽不下去,他没有机会出手,就一直等着,第一次调查组来的时候,他还在观察形势,还没敢有动作,一直等到调查组第二次来了,他感觉村长的气数尽了,才把气出了来。
其实王厚根对调查组说的什么,村长当天就知道了。那时候我们明明看见调查组的人问完话,夹紧笔记本,跟谁也没交流,跟谁也没打招呼就走了。但是在我们没看见的地方,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村长会怎么报复王厚根,我也不想知道,这与我无关,我已经耽搁了太长时间了,弟弟还在江城等我去接他呢。
我必须得走了。
我走在路上,远远看到村长站在河边,低着头想心思。我心里一惊,怕他想不开,想过去劝他,但转而一想,不对,村长是村里水性最好的人,几十年来他从河里救起过无数个失足的小孩和投河的大人,连落水鬼都让他三分,不敢收他,他要是想不开,绝对不会投河自杀,他这么凶霸的人,投到河里,河也不敢收他。
这么一想,我改变了想法,我想村长之所以一个人悄悄地站在河边,避开众人,一定是他不想见人。如果换了我,我把大家的血汗钱打了水漂,我也会没脸见人的,我也会躲开大家的。
我得给村长留点儿脸面,赶紧绕开去,走上另一条路。没想到村长却从后面追上了我,批评我说:“王全,你有意躲开我?为什么?”明明是我为他着想,结果倒被他问住了。村长看我说不出来,怀疑道,“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他还倒打我一耙,我这下急了,拖长语调说:“我才没干亏心事——”下半句我不说,他也听得懂,我的意思是“你才干了亏心事”。
他果然领会了,也果然承认了,无奈地对我说:“没有办法,我不是没有跑批条,前面的几十个批条和几十个公章都是我跑下来的,最后这一个下不来了,如果放弃,岂不是前功尽弃。”
看起来他恨不得把心肝肺腰子都掏出来让我亲眼看一看。但他若是以为我会轻易相信他,他就错了。
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他并不需要我的相信,更不需要我的安慰,“大蒜250”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但在他那里,并没有天塌下来的感觉。他虽然也在骂人,也在指责,也在追究,但他的内心并不十分着急,只有一种浮在表面上的态度,只是因为既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不得不表现出来的态度。所以说,我看得出来,他只是表现得着急,表现得气愤,表现得这事情很大而已。
我虽然看了出来,但我却不明白,我疑惑说:“村长,‘大蒜250’夭折,好像你一点儿也不着急,你真沉得住气,你这算是大将风度吧,如果在古时候,你可以统领三军。”他不知耻说:“就是在现在,我也能统领三军的。”我笑道:“村长你真自信。”村长说:“能领导好一个村子,就像小王村这样的村子,什么大事我不能干?”他还真把自己、真把小王村当回事哦。我嘲笑他说:“只可惜你一直没有机遇干大事哦。”他仍然从容不迫,慢悠悠地说:“不着急,没有机遇等机遇,机遇来了就抓住。”我真服了他,但我又实在不能服他,他凭什么这么若无其事,我攻击他说:“在‘大蒜250’的事情上,你是血本无归,不仅你血本无归,小王村也血本无归,小王村的村民也都血本无归,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不找你拼命,还护着你。”村长说:“这是因为你目光短浅,你只看得见‘大蒜250’,而且只看到表面现象;你却不知道,虽然看起来‘大蒜250’是血本无归,但是我们的老本一动没动、纹丝不动,想动我们的老本?哼,还早着呢,还怎么怎么呢。”我不知道他还有什么老本,盯着他看,他说,“你别看我,你眼睛向下看看,再向远处看看。”我看了看脚下,又看了看远处,到底是聪明伶俐的,我一看就已经明白了,他说的是土地,是小王村的土地。我说:“村长,原来土地就是你的老本啊?”村长用脚点了点地,喜道:“你终于明事了。”
虽然他夸了我,可我还是不服他,我说:“土地并不是你小王村一家才有,祖国大地处处是土地。”村长说:“王全,不是我要批评你,因为你心里只有你弟弟,你不学习新的政策,不学习新的规定,所以你什么也不知道。”其实我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现在的土地政策之类,我虽然没有用心学习过,但凭我这道听途说举一反三的本事,我多少也了解一点儿,所以我能够击中他的要害,我立刻指出来:“村长,你想卖地?”村长说:“你看,你又不会说话、不懂政策了吧,什么叫卖地,地不是我的,也不是小王村的,也不是村民的,这叫土地承包责任制,我们只是承包人而已,承包人不能卖地的,只能转包,出租,还可能被征用,还可能——”他还没可能完,就有人过来打断他的知识显摆了。
来的是前村长现会计王一松,他是向村长来汇报事情的,意外看见我在场,张着嘴就不知道该说不该说了。村长大度地说:“说吧,说吧,王全又不是外人。”我才不爱听他们的鸡零狗碎,我欲走开时,听到会计向村长报告说:“和那边的工程队已经联络好了,价钱也谈好了,明天就来开工。”村长颔首微笑。现会计又说,“他们保证两天就能完工,我们明天就可以去进鱼苗了。”
原来村长在河边不是要投河,也不是看风景,而是琢磨着怎么把水道改成鱼塘呢,我虽不关心他们,但我偏偏听懂了,我多嘴说:“村长,原来你又使出计来了,先前是搞地、建厂,现在又搞河、养鱼,等搞完了河你再搞什么呢,搞空气吗?”村长仍然微笑,说:“不是没有可能。”本不关我事,不该我瞎操心,但是村长牛哄哄的样子,让我不爽,我进攻说:“我们这里又不是水网地区,以前从来不养鱼,更何况养鱼赚钱那可是老黄历了,人家养殖地区都不养鱼了,难道你觉得养鱼能像生产大蒜精一样?”村长不正面回答我,他大概根本不屑于回答我,转弯抹角地说:“所以,我是村长,你不是嘛。”
我虽然不是村长,我也不关心村里的一切,但是我能够抓住村长的软肋,我抓住了就赶紧说:“村长,你不能在这河里养鱼,水塔的水,都是取这河里的,你挡住了河道养鱼,水质就会发生变化,饮用水的水质就不能保证,你违反了什么什么什么。”
村长应该是被我逼得节节败退,可他始终胸有成竹地微笑着看着河水,现会计倒替他着急了,跟我解释说:“王全,你误会了,养鱼是假的——”村长朝现会计摆了摆手说:“你才不用跟他解释,他才不会关心村里的事情,他的本事,他的聪明才智,都用在——嘿嘿——”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看着我说,“王全,还是说说你的江城之行吧,你明明去了江城,明明和王大包也接上了头,明明你还在救助站待过,你却瞒着大家,说你没去。你在隐瞒什么呢,是不是因为他们送你回来的路上,你逃走了?”
关于江城,关于王大包,关于救助站,关于回来的路上等等,在任何人面前、哪怕是在民政助理面前,我都可以抵赖,都可以玩一玩他们,但在村长面前我不必多此一举,村长是什么人物我又不是不知道,我玩不过他的。
村长见我思忖怎么继续说谎,他都替我操心,觉得我太累了,说:“哎哟,王全,算了吧,别再费神胡编乱造了。”我攻击他说:“像你造假证一样。”村长坦然说:“那不一样,你是一己私事,我是小王村的大事。”我说:“那你还是关心你的大事吧,别来纠缠我的一己私事了。”村长说:“那也不行,老百姓的事,就是我们干部自己的事,我们当干部的,就是为老百姓服务的。”他还一口一个干部干部,倒好像真当了多大的干部似的,一个贿选来的村长而已,真是恬不知耻。
村长说:“王全,你蒙得过别人,蒙不过我。”我挖苦他说:“为什么?你火眼金睛吗?”他说:“我有内线。”他还内线呢,我可不是被唬大的,我说:“既然你的内线这么神通广大,连千里之外的江城的事情他都知道,那他怎么不早告诉你大蒜就是大蒜,终归成不了精。”我这话是刻毒的,因为我专拣了最戳他心窝的内容来攻击他,可他还是不生气,继续固执地说我的问题:“王全,虽然你攻击我,虽然你不领我的情,我倒是替你仔细想了想你的遭遇,是不是他们把你当成你弟弟了?”村长到底是村长,到底是有水平的村长,他们当然是把我当成了我弟弟,因为只有在他们把我当成我弟弟的前提下,才可能会派人押我回家。但是我不会认同村长的任何说法,我立刻反对他说:“不可能,我是我,我弟弟是我弟弟,怎么可能混为一谈。”村长说:“难说的,你们两个合用一个名字,都叫王全,谁知道谁是谁呢,反正我是听王助理说的,他们送一个叫王全的精神病人回大王乡,这个人半路上逃走了。”虽然直接被他点明了,我也不应该慌张,第一,我早就知道我逃走后救助站会和乡里联系,这一点也没出乎我的预料;第二,他们送的是精神病人,我又不是,所以他们送的不是我。所以,我不仅不用慌张,我还能反攻倒算,我立刻采取行动,反攻说:“谢谢村长给我提供信息,他们护送的精神病人竟然半路逃走了,他们要负责的,按你们和他们的说法,这个病人很可能是我弟弟,我这会儿正要出发去江城救助站,如果我弟弟在那里,也就算了,如果我弟弟真如你们和他们说的,半路逃掉了,那他们就逃脱不掉天大的责任。”我气势汹汹的,以为村长会输一步,不料村长却反而更进了一步,直接说:“王全,从目前的情况,你只有一条路,就是找到你弟弟,才能证明你是你。”
什么话,我还需要证明我是我自己?我气得喷他说:“村长,你是不是让‘大蒜250’的败笔给气糊涂了?你认为我需要证明我是我,那么你呢,你怎么证明你就是你呢?”
村长面对我的反问,肯定会再一次运足气给予反驳,看起来,我和村长的博弈还没个完,正在这时,远远地,有一支队伍敲敲打打惊天动地地过来了,打断了我们之间的纠缠。
我奇怪说:“今天有人结婚吗,我怎么没听说?”村长说:“你耳朵怎么长的,这是喜庆的音乐吗,这是唱丧队。”我更奇怪:“咦,谁家死了人,没有听说呀,唱丧队是哪里请来的,也没听说呀。”村长微微一动容,不回答我。
说话间,那支唱丧的队伍已经轰轰烈烈地过来了,打头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爹。
我爹从前就是个唱丧的,后来唱丧这行业衰落了,我爹不干了;再后来,形势又发生变化了,别的地方的唱丧队都纷纷重新开张起来,唱丧的行当也日渐抬头。小王村的人家,但凡有死了人的,都到外村去请唱丧队来,有的路途较远,不甚方便,有时候方圆周围连续死人,唱丧队忙不过来,所以也有人劝过我爹,让他重操旧业,为死人服务,可我爹不愿意,他更愿意当村长的狗腿子,为村长服务。
没想到,今天我爹又重操旧业了,他又出现在唱丧的队伍中了,而且他打着头,带着队,神气活现,一步三摇,哪像是唱丧,倒像是报喜。
我上前问我爹谁死了,我爹气壮山河说:“没死呢,将死了,我们一唱丧,他不死也得死。”
他们吹吹打打地往王厚根家去了。
我这才知道,这是村长的报复。
可村长的报复关我爹什么事呢,我爹竟然带领唱丧班去给王厚根家那活得好好的老爹唱丧。
这才是我爹,即使重新唱起了丧,也还是村长的一条狗。
那王老汉今年八十有六了,不知道这一辈子有没有见过这种阵势,不知道他老人家经得起经不起这种气得死人的阵势。
我跟村长讲法律说:“你以为气死人不偿命,现在都讲法,气死人也要追究的。”
村长说:“气死人?你知识分子,心胸狭窄,才会被人气死,我们小王村的人,个个有肚量,自古以来,有饿死的,摔死的,淹死的,打死的,毒死的,怎么个死的都有,就偏偏没有被气死的。”
我不服,说:“就算气不死人,这种做法也太下三滥,有损你村长的英名啊。”村长“嗤”了一声说:“又不是我叫他们去的,他们是自愿的,这是做义工,要真给人唱丧,还可以有红包拿,还有的吃有的喝,他这唱丧,什么也没得赚,他们还是愿意去,思想境界不一般啊,我有什么办法。”
不可理喻啊太不可理喻,我弟弟都做不出这种事情,我爹竟然能够做出来,我脸上直发烫,我爹啊我爹,我的脸可算是被你丢尽了。
我多么想上前大喝一声,制止我那愚昧糊涂的爹,可是我敢吗?
我还是找弟弟去吧。
我走出好远,村长还在背后大声叮嘱我:“王全,找到你弟弟,你才是你哦。”瞧他那幸灾乐祸的样子,我且记下这个新仇,等找到我弟弟,我再和他新仇旧恨一起结算。
我气呼呼地到了乡上,打算去赶长途车,然后再转火车,没想到我在小王村受了气,到了大王乡,还要受更多的气。
离开车还有一段时间,我随便到乡镇的街上转转,快走到储蓄所时,忽然觉得眼睛一亮。开始我以为是储蓄所刺激了我,让我见钱眼开呢,但我立刻发现我见的不是钱,而是人。这个人从储蓄所出来,背对着我朝前走了,从背影上看,很像是赖月,我在后面喊她,她却不理睬我,自顾往前走。我也没脸去追她,只是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有些难过,忍不住写了个短信发给她,为了挣个面子,我这么写:“赖月你好,刚才我到银行取钱,在门口看到一个背影,很像你,但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你,好长时间没见你了,渐渐地,连你的背影都变得陌生了。”
发信之前,我反复念了几遍,觉得措辞还不错,感情表达,既含蓄,又浓郁,赖月应该能够感受到我对她的一片情意还在呢。
我手指一摁,短信像箭一样射了出去,就在那一瞬间,我立刻觉得我写错了,我这样写,根本不是在向她表达我对她的想念和感情,而分明是在告诉她,我已经和她没关系了,我早已经不想念她了,我连她的背影都不认得了。我后悔莫及,心里的希望之星也彻底泯灭了。
如果刚才不是她,她肯定不会回复我,如果刚才是她,她也一样不会回复我,我还是把她丢开吧。
不料片刻之后,她的回信却来了,并不回答刚才我看到的是不是她,只是仍然操着嘲讽挖苦的口吻,说:“你到银行取钱哈,你现在很富有哈。”我大喜过望,赶紧回复说:“赖月你还好吧,我到江城去了又回来了,我现在又要去江城了,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虽然我将二上江城,也虽然她已经和我切断了对象关系,但我还是怕她,我还是不敢告诉她我到江城去干什么,我还是不敢在她面前提我弟弟,所以我的信上,基本上都是废话。
我还是没指望她回信,但她确实又回了,说:“见面?有必要吗?”我将这六个字和两个问号念了几个来回,觉得又生出一丝希望来了,如果她真铁了心不理我了,根本就没有必要再回复这六个字,所以我赶紧又写:“赖月你还在街上吧,我车子还有一小时才开,要不我请你吃点心?到哪里吃由你定。”赖月立刻回道:“你还是请你弟弟吃去吧。”
我不敢提我弟弟,她却主动出击提我弟弟,把我吓得再也不敢继续写下去。
我又吃了一闷棍。不过这也没什么,在赖月面前,这是常态,我自我安慰一下,也就过去了。
这时候我才发现,我一边给赖月发短信,一边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乡政府门口,在这里,我又意外地看到了一个人。
是王图,他还带着另外几个人,他们正谈笑风生往乡政府去。我对村长王图一等人的事情已经关心过头了,加之赖月不肯吃我的点心,我更没心情,我再也没有任何兴趣,我得赶路去找弟弟。可王图竟和村长一样好事,一看到我就喊我,我假装没听见,他却不放过我,在背后说:“王全,你为什么躲避我?你心虚什么?”
这我又不服了,我才没什么好心虚的,不像他,在背后搞阴谋诡计,虽然我爹没上他家唱丧,但其实谁都知道,唱王厚根的丧,更是唱给王图看的,我停下来告诉他:“我爹又组建唱丧队了。”王图才不相信这一套,“哈哈”一笑说:“他以为唱个丧,就能把别人的事情唱衰了,把自己的事情唱兴旺了?”我知道王图说的这个“他”不仅是我爹,更是村长,我幸灾乐祸说:“你真和村长干上了。”王图嘲笑我说:“你只知道我和村长干,却不知道我们干的是什么,你还向来认为自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呢,其实你完全后知后觉、木知木觉。”
我有他说得这么不堪吗,其实我早就觉察,村长马马虎虎建工厂急急忙忙开工上马也好,围河筑坝养鱼养虾也好,样样想在前面,抢在前面,现在王图不再孤军作战,引入了外援,他会给村长来个下马威,打他个措手不及吗。
我又看了看王图带着的人,都蛮有模样,甚至气宇轩昂的,我知道是人物了,我说:“他们是你请来的人物吧?”王图警觉地看了看我,说:“暂时不告诉你,告诉你怕吓坏了你。”我说:“你是怕我泄密吧,可你自己带着人在街上一走,消息比风还快,就吹到村长那里去了,然后,立时三刻,村长说不定比你还先搞定你带来的这两个人。”王图说:“这回他做梦吧。”好像铁定了他带来的人就永远是他的人。
我想了想又说:“我早就预感到,你和村长讲和,根本就是假的,你是假投降,其实你一直都在暗中对付村长。”事到如今,王图也不再充假,坦白地说:“是,又怎么样?你们怕他,我不怕他。”我批评王图说:“你心胸怎么这么狭窄,不像个男人,村长都不记你的仇了,你这是要干什么呢。”王图说:“他当然不记我的仇,又不是我得罪他在先,本来就应该是我记他的仇。”我不同意说:“你先前弄个假证明,说村长把你弄成精神病,害村长差点儿吃不了兜着走,而村长大人大量,戳穿了你,也没有怎么你,还让你当项目经理。”王图说:“是呀,他待我这么好,我还要搞他,那我就不是人。”
他当然不是骂自己不是人,他是在告诉我,村长值得他一搞,我无法理解他们这些人的想法,我跟他拜拜说:“王图,你搞吧,往死里搞,我得找我弟弟去。”
王图耀武扬威地进乡政府去了,我想了想,感觉到这一次他好像抢在村长前面了,村长可能还不知道王图的动作呢,村长可能还被蒙在鼓里呢。
我当然不会向村长去通风报信,没必要。
还是那句话,不关我事,我要找弟弟。找到弟弟才是我唯一关心和唯一要做的事情。
不料片刻之后,事实就证明了我的想法是错误的,当王图的身影刚刚闪进乡政府,村长就出现在我眼前了。说心里话,我是猛吃了一惊的,而且我心里十分佩服村长,只是表面上我不肯露出来。
村长看到我站在乡政府门前,似乎有些意外,他不再像往常那样对我掉以轻心了,警觉地盯着我看了看,说:“王全,你不去找弟弟,在这里干什么?”我阴阳怪气地说:“我看看王图怎么和你抢生意。”村长一听,就知道王图抢先一步进去了,骂道:“狗日的再快也快不过我,他想抢在我前面,除非他从老子的尸体上轧过去。”
真是气壮如牛。
其实,我只是一句玩笑话而已,他干吗这么较真呢,难道他真的有什么预感吗,或者,早已经有了什么风吹草动而我不知道吗?
村长说:“王全,我告诉你,无论你怎么做王图的走狗,小王村的地盘,永远都得我来做主,容不得别人来干涉。”本来我还蛮佩服他气壮如牛的,结果他却乱朝我头上栽赃,说我是王图的走狗,我不能让他这么侮辱我,我专拣他最软的地方戳过去说:“可是有人比你更牛,就拿走小王村的地,让你脚踩空虚,你能咬掉他的卵泡啊?”
我是胡乱瞎戳的,没想到这一下真的戳中了他,戳痛了他,一直很有涵养的村长说变脸就变脸,他气急败坏,指着我破口大骂起来:“王全,闭上你个臭嘴、乌鸦嘴!”我也不怕他,我说:“大不了,你让我爹来唱我的丧就是了。”村长说:“我才不让你爹唱你的丧,你都没有资格,你连王厚根的老爹都不如,我希望你活着,活得好好的,但是你一辈子都找不到你弟弟,你一辈子都只能是你弟弟。”
村长够凶恶,他的凶恶在于,他知道我最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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