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王村-下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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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我没有设计好完整的合理的线路图之前,我不能再冒昧地闯进救助站,我已经去过两次,结果不仅没有找到我弟弟,还让他们把我当成了我弟弟。

    这真是天大的误会。

    问题并不出在救助站,而是出在我身上,或者出在我弟弟身上,我们两个人怎么能够共用一个名字?

    王全明明是我的名字,但我弟弟又不认其他名字,只认王全,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又不能打他,说服他也是不可能的,就算有一丝一毫的可能,现在也不行,现在我都找不到他,怎么和他去讲道理呢。

    我只是知道,我不能再用王全的名字出现在救助站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否则他们还是分不清我和我弟弟,还是有可能把我当成我弟弟。

    唯一的办法就是我认输,我退出,我改名,但不改姓。

    我又去了趟先前去过的办证处,所谓的“处”只是在一条隐秘的小巷里的一个小门面,小到如果两个人同时过门,其中一个必须侧着身子,不过这也不影响他们能够给许许多多没有证件又急需证件的人提供方便。

    我在那里又办了一张假身份证。

    他们先问了我需要什么样的条件,我想了想,觉得没有什么特殊要求,只有一条,姓王就行。

    他们真是经验丰富,思路畅通,立刻替我想了个假名:王王。

    一听王王这个名字,我脑子里顿时灵光一闪,感觉天意来了,我本来叫个王全,把人丢了,又没找到,王全就成了王王。

    现在我不是王全,我是王王了。

    但我仍然是王全。我是一个健康正常的年轻男子,我将要在江城待下去,直到找到我弟弟为止。

    好在我是个善于总结经验吸取教训的人,针对上一回的江城的不成功之行,我重新调整战略战术,我得先让自己生存下来,有地方住,有东西吃,我不可能不劳而获,我得劳动,挣钱,然后再想办法找弟弟。

    王大包仍然失踪。我想得通,我并不懊恼。因为即使他没有失踪,即使他又出现了,他也成不了我的靠山。

    我只有靠自己。我先在当地的报纸上,看招聘启事,倒是不少,但没有一条适合我的,我的高中学历限制了我的发展。想想也是,能上报纸登启事招人的,多半是有点儿实力的单位,要想找高中生初中生,满大街拉来就是,还出什么钱,登什么广告哈。

    我停止了错误的思路,降回自己的身份,不看报纸了,我上大街去,沿街的店面和一些住宅区的门口,张贴招聘广告的也不少,虽然比不得报纸上的正规,有些甚至都不是打印出来而是手写的,字体歪歪扭扭,丑死了,甚至语句都不太通顺,可并不影响我注意它们的内容。我留心了一下,知道有几种工作需求较多,一是饭店服务员,端盘子洗碗,这活我不能干,好歹五尺一男儿,不能像个妇女似的围个围裙上灶台呀;还有是保安,这个我喜欢的,穿上制服很英俊威武,神气活现。但又多少有点儿担心,保安工作对人的身份要求应该是比较高的,我现在持的却是一张假身份证,别说身份证是假的,连名字、家乡都是假的,万一查了出来,不知道会有什么麻烦,所以我还是忍痛割去了想做保安的念头;还有一种工作是干运送,送水的,送货的,这也急需要人,现在城里人都懒,待在家里不出门,什么东西都给送上门去,可惜这活儿我更不能干。我不是江城人,来到江城,人生地不熟,几乎就是个睁眼瞎子,我去干运送,到时候真不知道是我送货还是货送我呢。

    我在江城街上转悠了大半天,也没有发现有合适我的工作可干,天黑下来,我在路边摊上吃些东西,吃着吃着,就发现这一带渐渐热闹起来了,我坐下来的时候,只有这一个卖面点的摊子,等我吃了一碗面,周围已经摆满了各种地摊,卖什么的都有。

    我一个摊一个摊挨着看过去,可是卖东西的人对我没兴趣,见我站到他摊前,也不声张,也不招呼,有的还朝我翻白眼,有一个更甚的,说:“你不买东西不要挡在这里。”我就很奇怪,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不买东西?”他说:“看你就不是个买东西的人。”

    我忽然就想起我头一次来江城,下火车出站的时候,那些抢生意的人,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通过衣着、面相、行李等几个方面准确判断出他们的身份和来此地的目的以及他们需不需要有人介绍住宿吃饭。

    这才叫城市。

    只有你做不到的,没有他们想不到的。

    我有些尴尬地在地摊边站了一会儿,一时不知自己该往哪里去,看着那些摊主神采飞扬、大声吆喝,我觉得他们虽然地位不高,但活得也算比较精彩,我羡慕地说:“到底还是比乡下有活路啊。”

    有个卖碟的人似乎心眼儿好一些,主动跟我聊说:“你老是盯住我的碟片看,你又不买,你是不是也想干这个?”我其实没想干这个,但他的话却启发了我,我干脆顺着杆子爬上去再说,我承认说:“是呀,只是我刚从乡下出来,不知道应该怎么搞。”他很得意,因为他一眼就看出了我的意图,他又热情地指点我,该怎么怎么,再怎么怎么,地摊就摆出来了。

    我觉得这些怎么怎么并不复杂,我有些疑惑,就想起了村长的大蒜精厂,最后没拿到批文,所有的都白干了。我忍不住问:“摆地摊不用找人办证,不用批准吗?”那人见我如此认真对待,笑了起来,说:“你想办证,你想找人批,也可以呀,但你得有耐心等。”我说:“要等多少时间?”他说:“不知道,也许一年,也许半年,也许永远。”我立刻说:“那可不行,我不能等那么长时间。”别说一年半年,即使一个月、半个月,我如果挣不到钱,我就无法在江城待下去了。

    我才不固执,而且从善如流,既然他们都不办证,都不经过审批手续,我也向他们学习,因此很快我就摆出地摊来了,我本来想依靠着那个指点我的人,就摆在他旁边,他说:“你不能靠我太近,否则会抢生意的,会打起来的,你离我远一点儿。”我很感激他,如果抢生意,我肯定抢不过他,如果打架,那我更不是他的对手,我一知识分子,怎么能和摊贩对峙?

    但我也不能离他太远,我得学习和模仿他做生意,太远了我看不见。我动了一下脑筋,立刻有主意了,就在他的对面,摆下了我的岗位,与他隔着一条路,不能算近,但对于他的一举一动,又可以观察得清清楚楚。

    天渐渐地黑了,人渐渐地多起来,熙熙攘攘,现在我可以学着他开始卖货了,十块钱三片,就这么五个字,就这么简单,一张口就出来了,可是,我没想到,我万万没想到,我居然怎么也喊不出口,我运足了勇气,可是声音刚到嗓子眼,又咽了下去。幸好对面的那个人,不停地喊,十块钱三片,十块钱三片。他声音很大,路这边也听得清清楚楚,我赶紧顺着他的喊声说:“我也是,我也是。”

    有几个经过的人,本来往前走得好好的,听到我说“我也是”,听不明白了,停下来朝我看,也看不明白,有一个忍不住问:“你说什么,你也是,你也是什么?”另一个说:“毛病。”

    后来赶上来看热闹的人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相互打听,前面看到的人就指着我向他们解释说:“这个卖碟的人说,我也是,我也是,不知他到底是什么。”

    对面那个帮助过我的摊主笑道:“我喊十块钱三片,他就说我也是。”大家一阵哄笑,后见我也不是个有趣的人,都无趣地散了,对面那个人说,“你脸皮这么薄,是大学生吧,弄不好是研究生?”我说:“没有没有,我高中生。”那人说:“高中生搞得像个博士似的,你算了吧,你也不是这块料,走吧走吧,别跟我抢生意了。”我也已经知道我做不了这事情,可是我太没有经验了,进了不少碟片怎么办呢,难道把这些碟片带回出租屋自己看,也不行啊,我连电视机都没有,更没有DVD。

    还是对面那个人替我解了围,说:“算了算了,你把进的片子给我,我反正要卖的。”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这样的背时货,还能遇到他这样的福星,我不好意思地说:“这怎么可以呢,你卖碟也不容易的。”他说:“那你便宜点儿给我算了,我也不多打压你,打个七折吧。”

    我觉得可以接受,就把买进的碟片都归了他,还好,他心不算太黑,斩了我一小刀。

    等我卷起地上的破布从地摊市场撤退出去,另有一个人跟了上来,说:“你上当了,他就是专门做这事情的。”原来是他设的套让我钻了一下,等我从套里出来,一进一出,白白损失了百分之三十的钱。我先是一惊,后又觉得这也应该是意料之中的,我有气无处发泄,反问这个揭发他的人:“你既然早就知道,怎么不早告诉我呢?”他说:“我就是专门翘边的,告诉了你,我吃什么?”

    我自认倒霉。在江城这样的地方,我不倒霉谁倒霉?他们不吃我又去吃谁呢。我站在灯火通明的街头,眼前却是一片灰暗,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本来我已打算好了,如果今天生意顺利,我收摊以后,就打算去租房住了,可是现在我才知道,我把一切都想得太顺利太简单了。

    不过我不会气馁的,还有重大的任务等着我呢,我要找弟弟,任何遭遇任何不测都不能阻挡我走向弟弟的脚步。

    我退到街角上,躲避到灯红酒绿背后,冷静下来,细细地回想一下,我第二次来江城,哪里做得不对,哪里有什么问题。事实证明,这样清理一下思路大有好处,我重新又回到了开始的想法,觉得如果能够做保安工作,至少有一大好处,就是可以住公司的集体宿舍,不用自己租房。

    我原来担心我身份证不过硬,但现在也别无选择了,只能硬着头皮用假身份证去冒险一试。

    第二天一早,我就按照招聘广告上的提示,来到某一个小区的物业公司,接待我的是保安队长,他给我的第一印象,非常深刻的印象,就是他胸前别着的那个胸牌,上面有四个字:中国保安。

    他们正紧缺人手,对于我提供的假身份证,并没有过多地考证,队长只是说一句:“你叫王王,名字蛮有个性的啊。”只有一点点儿奇怪,并没有丝毫怀疑的意思,他见我一直盯着他的胸,就指了指自己的胸牌,告诉我说:“这是中国保安,你一个月试用期满,就可以戴有中国两个字的胸牌了。”

    保安的工作并不十分复杂,以我的智商,是不用担心的,但是保安更需要的好像不是智商,而是别的一些什么,比如举手敬礼。

    业主和业主的车进进出出他们都得举手敬礼,可我的手臂沉,抬不起来,从小到大,我就是头脑发达,四肢简单,在上岗前,我自己找了一片玻璃厨窗,抬手敬个礼试试,果然试出我的模仿能力,恐怕连大猩猩都不如,倒是引得路人看我像看大猩猩一样。

    我担心我敬礼的姿势不好看,怕被人笑话,头天晚上我在屋里练了好一会儿,还让我的同事替我指点动作,可等到早晨正式上岗的时候,我还是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不过等我敬出第一个礼,我就发现,其实根本就没有人注意我的敬礼。倒是一个业主带着的一条狗,朝我汪了两声,不知道它是不是对我的敬礼有想法,但是从它的叫声中,我却听出了友好的意思,它知道我是新来的,特意跟我打招呼呢。

    我在江城站住脚了,我有了我的新的工作和新的身份,不再是流浪者了。我觉得我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基本可以做到万无一失了。

    等到一个轮休日,我再一次进入江城救助站,去接我弟弟回家。

    那天我穿着保安制服来到江城救助站,救助站的传达室还是那个门卫,他可能被我的制服唬住了,并没有一眼就认出我;他好像也认不出我的制服是保安,还是公安,还是其他什么,一直到我摘下大盖帽,把脸凑到他跟前,他才想起我来了,拍着胸脯说:“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公安来抓人了呢。”我还记得上次的仇,抵着他说:“你干了什么坏事,这么心虚?”他果然心虚,连连说:“我干什么坏事,我干什么坏事,你看我像干坏事的人吗?”我说:“那也不一定,干坏事的人脸上也没有写出来,再说了,有的人长了一副厚道样,心里却是怀着鬼胎。”他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又疑疑惑惑地说:“是你吗?是王——王那个——”忽见他一拍大腿,激动地大喊起来,“来了,来了呀!”听他的口气,好像他们一直在等着欢迎我似的,我正在琢磨他什么意思,他已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拉住我说:“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太好了,快跟我走!”我不知道他要把我带到哪里,我存着一点儿警惕,上次的事情让我不得不有所戒备。他当然看得出我的疑虑,赶紧解释说,“你放心,不会有问题的,他们正在开会呢,你赶紧进去。”

    我奇怪说:“他们开会,为什么我要赶紧进去,难道这会议跟我有关吗?”他不再和我多说,拉着我就到了会议室门口。

    我可是个敏感的人,才在会议室门口一探头,就感觉到会议室里的气氛很严肃,很紧张,似乎正在发生什么大事。

    我没想到的是,我这一探头,竟然引起会议室里一片“啊呀”“哎哟”“噢噢”声,好几个人同时站了起来,冲着我过来了。门卫则像个英雄似的,站在我身边,骄傲地说:“我看到他的,是我先看到他的。”

    他将一个“他”字咬得特别重,特别响,让我觉得有些意外,我又不是人物,他看见了我难道也算是个大事吗,更何况才不是他先看见我的,而是我送上门来让他看见的。他抢什么功呢,如果我是个犯罪分子,被他抓住了,这算是功;或者我是个无名的见义勇为者,救了人后悄悄走了,现在被他发现了,那也算得上是功,可我这两者都不是。

    我什么也不是。

    谁说我什么也不是。

    我到底是什么,不是什么,看起来不由我说了算,那押送我回家的一老一小,已经从会议室里冲到了我的身边,那牛脸一把抓住我说:“啊哈,你回来了,是你,你回来了。”马面师傅虽然照例满面沉着,但我看得出来他内心和牛脸的一样激动,甚至比牛脸更激动,他眼睛里都含满泪水了。

    整个会议室都轰动了。

    我不得不感觉我真成了个人物,还从来没有一个地方因为我的出现而这么轰动的呢。

    当然,这会儿我还蒙在鼓里,不知道我的出现对于他们到底有什么意义,事后我才知道,我的及时出现,挽救了牛脸马面。

    自从上次他们在火车上被我整了一下,让我逃脱后,他们知道回去无法交代,两个人在返回的路上就开始编故事,并且订了攻守同盟。回到站里后,他们谎报说我到站后就被亲戚接走了,他们甚至还模仿我的那个根本不存在的亲戚的字迹,写了个领条,证明我亲戚把我领回家了。

    他们也够蠢的,他们两个订同盟有屁用,他们得和我订上同盟才有用。

    结果,他们所有的谎言,都被我冒充我爹打的那个电话戳穿了。

    护送精神病人回家,半路给逃走了,这可是站里的大事,何况已经被“家属”知道了,打电话来追问,搞得不好,家属会追到江城来闹事。所以站里根据规定,又经过慎重研究,决定开除一个,处分一个。

    到底开除哪个,处分哪个,自然也是有法可依的,我逃走的时候,轮到谁值班看守的,就开除谁。

    明明是马面师傅值班,但牛脸够意思,主动出来承担,可马面师傅品性也不差,不肯让牛脸承担,两个争来争去,都说是自己的责任,这一下站里倒为难了,生气说:“你们再不说实话,两个一起走吧。”又说,“不是我们狠心,我们都知道你们工作很认真负责的,从来也没出过差错,但是这么大的差错,出一次就毁一辈子。”

    当然,也有人替他们求情,说两个都开除太重了,是不是再重新考虑,站里说:“现在只是家属知道、分管局长知道,影响还没有闹大,如果闹到整个局里都知道,再捅到媒体,捅到网络,再被上纲上线地瞎炒一下,转发N次,别说你们两个了,就是我这个站长,恐怕也保不住自己了。”

    站长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大家也不好再提疑义了,再提疑义,分明是在拿站长的乌纱帽开玩笑了。马面师傅和牛脸,也都认栽了,但仍然存在到底开除谁的问题,于是他们两个在会上又客气起来,那牛脸说:“我还年轻,还没有结婚,没有负担,师傅你上有老下有小,你不能丢了这份工作。”马面师傅说:“我虽然拖家带口的,但是我有工作经验和社会经验,我离开这儿,到别处,也能干好的;你不一样,你年轻,没有经验,离开救助站这么好的单位,再到别处,只怕站不住脚。”

    搞得会议上所有的人,心里都酸酸的,站长和科长他们,也都不愿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被开除,但是如果没有救星出现,谁也救不了他们。

    现在好了,就在宣布开除决定的会议上,我出现了。

    我不是他们的救星还是什么?

    站长当时就掏出手机打电话汇报说:“杨局长杨局长,好消息好消息,我们站里逃走的那个人找到了,现在就在我身边站着呢。”他不说是我自己主动回来投案的,而是说“找到了”,似乎这是他们的功劳。但他这样说,我也理解他,我没和他计较,只要能让我如愿找到弟弟,他们怎么说我都无所谓。

    现在站长安心地退出了,我又被交到关科长手里,关科长把我带到她的办公室,比上次更客气,给我泡了茶,等我喝过水,歇了一会儿,她才关心道:“你这次回来,还是找人吗?还是找你弟弟吗?”我说:“是,我找弟弟。”科长耐心地说:“你上次已经来找过了,我们也帮你仔细排查过了,没有什么可以证明你弟弟来过这里。”我固执地将原来的情况再强调一遍说:“是大王乡民政助理让我来的,乡民政助理是因为你们打电话告诉他,他才通知我的。”那科长有些失望地说:“还是这句老话。”见她陷入了老套的思路,我试着启发她说:“会不会我弟弟确实来过,能不能再找一找,他会不会留下了什么东西。”

    就像人在旅馆一样,走的时候自己的东西都会带走的,但他毕竟是来过的,和没来过是不一样的,他会留下一些印记,会在住宿登记的地方留下自己的名字,会在摄像头里留下自己的身影,等等,即使没有这些印记,他也会留下自己的气息。

    再退一步说,一个人的一点点儿气息,可能早就被现在社会上许许多多乱七八糟的气息破坏掉了,那也无所谓,就像在我们家里,我弟弟也很少留有他的印记,他从小到大,穿的衣服都是哥哥们穿过的,他没有书包,没有课本,他几乎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他自己的,但是难道我们因为弟弟没有自己的一点儿东西和一点儿印记,就可以否认弟弟的存在吗?

    科长也不反对我的说法,她表示说:“他如果真的来过,总会有一点儿痕迹的,但问题是,你所说的你弟弟,名字是叫王全吧,真的没有一点点儿痕迹能够证明他来过。”我只能再往后退一步说:“那有没有另一种可能,他是来过的,但确实没有留下什么?”关科长说:“一般说,只要是来过的,都会留下些什么的,比如登记表,比如其他人的证明,比如我们的记忆,等等,有很多东西可以证明某一个人确实来过,但现在这些东西一样都没有。”我想了想说:“我弟弟是个病人,他不仅会胡乱说一个名字,他很可能不和救助站里的任何人接触,别人就不会对他有印象。”关科长仍然不能同意我的判断。说:“不管他是病人还是什么人,不管他来了和不和别人说话接触,他不可能不留下一点点儿痕迹。比如从前我们这里来过一个人,也是一言不发的,后来他走失了,我们开始没有在意,因为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哪怕是同一个人,也可能会反反复复来来去去,所以经过我们仔细的排查,果然发现他留下了的痕迹。”我的心顿时紧张起来,好像她说的就是我弟弟,好像我弟弟真的留下了什么,我赶紧问:“什么痕迹?”

    关科长说:“他在厕所的墙上,刻了自己的名字。”我立刻就想上厕所去,但是又立刻想到她说的并不是我弟弟,一直到现在,他们也不承认我弟弟来过这里,我已经无计可施,无路可走了。

    关科长的态度反而愈加和蔼了,她跟我聊起家常说:“你这身制服是哪里来的,你当上保安了吗?”我说是,她又问我在哪里当保安,我如实告诉了她,她听了,似乎很满意,也放了心,说,“王全啊,你总算不用再漂泊了。”我赶紧掏出我的新身份证,递给她,她认真地看了看,说:“你现在不叫王全了?”我坦白说:“科长,对不起,其实我本来就不叫王全,我弟弟才叫王全,我上次来,是骗你们的。”科长说:“你为什么要骗我们呢?”我说:“我怕你们不相信我。”科长笑了起来,说:“你这是什么逻辑呢,难道骗人、说假话我们才会相信你。”我说:“现在外面都是这样的,说真话没人相信,我也没办法。”科长点了点头说:“我们理解,我们理解——”

    我们正谈得热烈,我忽然看到那牛脸从科长办公室门口走过去,过去的时候,朝我使了个眼色;我没理解,过了片刻,他又回了过去,走过的时候,又朝我使个眼色,这下子我反应过来了,他有话跟我说,他希望我在和科长的长谈之前,把他想说的话递给我。

    我对科长说:“我要上个厕所。”科长说:“在一楼,你去了就上来哦。”我应答了,走出去的时候,我留了个心眼儿,步子慢了半拍,果然科长迫不及待就说了:“上回他一走进来,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他有问题。”另几个赶紧拍那科长马屁说:“那是那是,科长你经验丰富,你什么什么。”

    原来他们仍然把我当成病人,对我这么客气,是不是怕我又进来,然后又逃走?

    我干脆再多偷听一点儿,听那科长摆经验说:“至于问题在哪里,有多严重,我一时还说不准。不过,我当时并不着急,以我的经验,他很快就会暴露出来的。”那几个又说:“是的是的。”科长再说:“只是没想到中间出了这么个问题,其实出这样的问题也不算太离谱,离谱的是他怎么又回来了?”

    这回科长不再显摆经验,而是犯了难,那几个也无马屁可拍了,不吭声。科长说:“以我的经验,应该是能够看穿他的,但是他又来了,倒令我想不通、猜不透了。”

    我听了科长这话,不知道应该是喜还是忧,也不知道科长对我的这种含混不清的判断,是有利于我找到弟弟,还是不利。

    那牛脸就过来拉我了,说:“好你个王全——”我赶紧说:“我不是王全。”牛脸笑道:“得了吧,你小子会玩花招,又失踪,又改名,你以为我们救助站的人都是傻子?”奇怪的是,我本应该对牛脸满怀怨气,我对那门卫都不肯轻饶,牛脸对我做的事情可比门卫过分多了,他应该是我这次回来的主攻目标,可是经历了这一场逃跑和自投罗网后,我再看牛脸时,感觉却不像头一次见他那么牛,也没有那么反感他了,我已经把怨气消除了。

    不是我心地善良,不计人过,是因为我要找弟弟,我弟弟一定还在他们手里,或者至少,他们会有有关我弟弟的信息,我如果把他们得罪狠了,他们捏着死活不给我,我又怎么办?

    牛脸亲热地拍着我的肩,我们一边说一边下楼去,我说:“你不是又要看住我吧?”牛脸说:“你都自己送上门来了,我还担心你再逃走吗,你即使再逃走了,还是会来的,我不担心。”我谢谢他说:“还是你理解我。”他说:“你还是要找你弟弟?”我说:“看起来,这里只有你相信我是来找弟弟的。”他点头说:“我相信你是来找弟弟的,不然你才不会逃走了又来呢。”不等我再次向他表示感谢,他又说,“不过你可能会失望,你弟弟确实不在我们站里,我已经把现在在站里的受救助者全部了解过了,确实没有你弟弟。”

    我没想到,我半路逃走了,害他们差点儿被开除,他还这么在意我找弟弟的事,刚要开口谢他,他已抢先对我说:“你先别谢我,我做这事情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你逃走了,我犯了大错,我当时想,只有找到你弟弟,才能证明你不是病人,只要你不是病人,我们就没有责任了。”他倒是很坦白,但即便原因如此,我还是要感谢他的,虽然他主观是为他自己,但客观上他帮助了我。

    只可惜,我弟弟至今还没有露面。

    我愣了半天,我不能就这么放弃,我说:“现在不在,不等于从前他没有来过,如果他曾经来过,也许能找出些蛛丝马迹,我想我如果能够在站里住上一阵,我不麻烦你们,我自己找着试试。”他点了点头,说:“你既然救了我,我也应该帮助你,我陪你一起再去找关科长吧。”我拔腿就要往二楼去,他却挡住我说,“你就这么上去,还是重蹈覆辙,我们科长,干这活干了几十年了,从前还不叫救助站,叫收容站的时候,她就在站里了,你能逃得过她的火眼金睛?”我奇怪说:“我又不是犯罪分子,我也不是伪装正常人的精神病人,我怕她火眼金睛干什么?”牛脸说:“正因为你不是病人,站里不可能收留你住下的。”

    他这话说得我心里一跳,脸上莫名其妙地发起热来。

    牛脸看穿了我的想法,说:“我知道,你很想在站里住下来——”他又看了看我这一身帅气的保安服,说,“可惜了这套制服,挺合身的。”我说:“你误会了,我当保安主要是为了有个立足之地,才可能安心专心地找弟弟,如果我能在站里住下来,既有了住处,又更方便寻找弟弟,我还当保安干什么呢?”

    牛脸见我如此坚定不移地要找弟弟,似乎也只能接受我的意见了,他又给我启蒙说:“到救助站来的,一般都是110或者120送来,或者某个社区、某个单位送来;从前也有自己上门的,一般是两种人,要不就是长期流浪的病人,实在混不下去了,要不就是跑站。”

    他料我不知道什么叫“跑站”,又介绍说:“跑站的,大多是先混个澡洗,再混一顿吃的,最后混张车票,然后到车站去退掉。但是后来出台了新的规定,在车票上加了章,他们无法退票了,自动上门的越来越少,几乎就绝了,直到你出现了。”我“嘿”了一声说:“这么说起来,我是主动上门的,我要是想留在站里,只能二选一了。”他笑道:“是呀,你考虑选择哪一种呢。”我说:“既然现在跑站的很少了,我要是扮成跑站的,很容易被戳穿。”他又笑道:“那你就只能装扮成有病的。”我也笑说:“你们其实早已经把我当成有病的了,这不是正中你们下怀吗?”他还是笑,但笑归笑,事情归事情安排,说:“你要扮只能扮精神有病的,不能扮身体有病——”这我知道,身体上的病一查就查出来了,我即便走路一拐一拐的,或者整天闭上眼睛,他们也不会认我是瘸子或瞎子的,我赶紧领会说:“那当然,我是精神病人,你们关科长一眼就看出来了。”牛脸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说:“那你打算扮成何等程度的病人呢?”我说:“是不是扮得重一点儿,留下来的希望就会大一点儿?”他摇头说:“错了,不能病得太严重,太严重会送到精神病院去,或者叫110、120来处理,或者送回去;只有不太严重,但又说不出家在哪里的,才能暂时留下。”这下子我急了,我说:“可是他们已经知道我家在哪里呀,就是小王村呀。”他笑说:“那个人不是你嘛,你不是不叫王全了吗,既然你不是王全,你家乡也不是小王村了,是吧?”

    他再次提醒了我,我有了一个新的假身份,我也已经编出一个假的家乡来,我得记住我的新身份和新家乡。

    两下商量妥了,达成了一致,牛脸这才带上我重新回到科长办公室,牛脸说:“科长,我看到他蹲在厕所里半天,一动不动。”科长说:“他干什么呢?”牛脸说:“他说他是一只马桶。”我差一点儿喷笑出来,但科长一点儿不笑,其他人也不笑。估计他们是见多识广,见怪不怪了。

    牛脸正色说:“其实上次来,我就看出来,他是属于知识型的,特别有复杂性,有欺骗性。”我还头一次听到精神病还有知识型和非知识型之分,但我知道牛脸这是在为我打掩护呢,为我造假呢,我强忍住没笑出来。关科长同意说:“那倒也是,但无论多么复杂,无论怎么掩饰,无论伪装得多好,早晚会露出本性的。”不等别人奉承她,她又说,“当时我对他的第一想法,还比较浅显,就是一个直觉,这个人比较特殊。”

    特殊就好,特殊换个说法就不正常,不正常再换个说法就是有病,果然科长沿着牛脸和我一起设计的路线往下走了,最后也果然如了我们所愿,科长同意让我留下了。

    牛脸一听事情成功了,急着要带我去住宿,他是怕我在科长面前说多了,暴露出真相。其实他根本不用担心的,以我这样的智力水平,假扮一个精神病患者,还是绰绰有余的。当然,这也是有前提的,前提就是,他们早就认定我是精神病人,所以我的任何的举动,任何的言论,在他们看来,都有特殊的色彩,即使是我的十分正常的言行举止,他们也会认为那是我假装出来的。

    科长却没太放心,她真是既有经验,又有警惕性,虽然她再三说过她一眼就能看出我来,但其实她不是一个自以为是的人,她还是更看重事实,更看重新的调查结果,所以她还不能让我现在就离开她的视线,她得继续盘问我。

    于是我们又回到了事情的开始,她问我:“你不找你弟弟了?”我说:“我不找了,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弟弟,那是我幻想出来的弟弟,其实我就是我弟弟。”科长这下子满意了,不过她并没有将这种满意全部露在脸上,而是隐藏在背后,她对我还是防了一手的,最后她总结说:“看起来,你的情况比上次来的时候好转多了。”

    出了科长办公室,下楼后,牛脸对我说:“你别以为这一下子就能瞒过科长了,她只是因为先入为主认为你有病,才会暂时相信你,不等于她以后不会回过神来。”我说:“我哪里做得不够?”他朝我看了看,说:“你两个眼珠子贼溜溜地转,一般有病的人,眼神是定定的。”我吓了一跳,赶紧让自己的眼神定下来,两眼发直地直视着前方。

    牛脸一看,笑了起来,说:“你倒学得快,当个演员也不差。”

    我心里很得意,虽然看不到自己的眼神,但是这会儿我已经感觉到自己眼神是定定的了。

    按救助站的惯例,我首先接受了“五个一”的服务,就是喝一杯热水,洗一次澡,理一次发,换一身衣服,做一次体检,因为我已经在科长的办公室喝过茶,就直接先带我洗了澡,又吃了个饱。

    然后牛脸又带我到另一间办公室,在这里我填登记表,然后才算正式入站接受救助了。

    填表之前,我的假身份证也被收走了,我朝牛脸看看,他背着那个管表格的人悄悄地对我说:“这是规定,必须收走的,再说了,反正是假的,你要了也没用。”

    填表办公室的那个人拿出一张纸给我,我奇怪说:“你们不是电脑化管理吗,怎么还用纸的表格。”牛脸说:“手写的是原始资料,最可靠的。”我听他说“可靠”就朝他会意地笑,他却不看我,倒是那个管表格的人看了看我,问我会不会写字,我立马忘记了我的病人身份,说:“用英文填都可以。”那人听了,“扑哧”一笑,说:“不需要英文填,填了英文我们也看不懂。”

    我就接过了笔和表格,埋头写了起来,我写得很顺溜,那是当然,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家乡,自己的身份证,时时刻刻都是装在心里的。“刷刷刷”几下,我就填到了表尾子。

    牛脸见我填得这么快,立刻感觉不对,伸手来拿我的表格。我反应也不慢,一看他的手伸过来,也立刻醒悟到,我填错了。

    其实我没有填错,我填的是姓名王全,地址王县大王乡小王村,这就是我的最可靠的第一手资料。但是我却不能用最可靠的资料进入救助站,我得用另一个“我”,我赶紧说:“哎呀,填错了,重新给我换一张表吧。”管表格的人重新给了我一张表,说:“用英文填就不会错了吧。”他报复心蛮强的,不过我不记恨他,我也不能跟他顶嘴,虽然他不是科长,但是我能不能进站,他却是第一关。

    我重新埋头填写,思路却闭塞了,我只知道自己叫王王,但是这个王王的家乡我明明是背下来记住了的,一会儿却又忘了,那也不能怪我,那毕竟不是我嫡亲的家乡呀,这会儿我的假身份证被收走了,我被自己将了军。

    管表格的人又看看我,说:“你记性这么差,连自己家乡都记不得,填不出来?”牛脸一看要穿帮,赶紧替我解围说:“都记得了,那还叫病人吗?”那人貌似同意牛脸的话,不再吭声,牛脸让他把我的假身份证拿出来,好让我照着上面抄。他拿出了我的假身份证,却不给我,朝上面看了看,问牛脸说:“小杨,他是你亲戚吗?”我不等牛脸表态,赶紧自我表态说:“不是的不是的。”那人的怀疑终于直接地露了出来,对牛脸说:“怎么感觉你们是串通好的,是不是?你们串通了想干什么?你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我以为牛脸会很慌张,可牛脸才不像我这样没见识,也不像我这样心怀鬼胎,他光明磊落,坦白地说:“关系确实是有一点儿的,就是上次我和吴师傅送他,半路上被他逃走的,害得我和吴师傅差点儿被开掉,这回我得管住他。”那管表格的人这才“噢”了一声,脸上怀疑之色顿消,还向牛脸使了个眼色,我看得懂,但我不计较他。

    他从我手里把表格拿回去,说:“不用你填了,反正你的身份证在我这里,我帮你填一下就行了。”我说:“不是要最可靠的手写的第一手资料吗?”他笑道:“你真是很用心的哦,我们说的话,你句句记得。”一边动手替我填表,一边说,“身份证就是最可靠的第一手资料嘛。”我心里暗笑,嘴上说:“那就是了,我有身份证,这比什么都可靠哦。”

    我们正在斗智斗勇,关科长进来了,她接上我的话头说:“难说的,难说的,现在的身份证,什么来路都有。”她对我果然还是不放心,虽然表面上同意了牛脸的判断,但其实她心里还有疑惑,何况我早已看出来,她是个非常认真负责的人,她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关科长拿过我的表格看了看,那上面已经填上了我的假家乡和我的假名字,科长看过后,笑了一下,说:“王王,你叫王王,你弟弟叫王全,你和你弟弟难道不在同一个家乡?”事情不妙,刚才在她的办公室里,我明明已经承认我没有弟弟,她也明明已经相信了我的谎话,怎么这一会儿她又来套我的话,找我的茬了。我脑子有点儿乱,赶紧搜肠刮肚编个理由,话刚要出口,一眼看到牛脸的眼色,我立刻明白过来:我又差点儿着了科长的道。我赶紧说:“科长,你搞错了,我没有弟弟。”科长满以为我会露出馅来,结果却没有,她狐疑地看着我,又说:“你没有弟弟,那王全是谁呢?”我又被将了军:王全是谁呢?肯定不是我弟弟,因为我应该没有弟弟。如果王全是我,那王王又是谁呢?我手里可是持的王王的身份证,没想到这些事情还真难编排,我的馊主意还没有出炉,那个管表格的人揭发我了,说:“科长,我刚才注意到了,他连自己的家乡都填不出来,这张身份证,肯定有问题。”原来这家伙对我的怀疑并没有消除,只是不再放在脸上,以此来迷惑我和牛脸,我差点儿上了他的当,才知道他们这些人,心思很复杂的,肚量很大的,什么东西都能藏起来,到关键的时候,才拿出来。

    他以为在科长面前立了功,他以为科长会开始盘问我,把我的真相盘问出来,可是结果既出乎他的意料,也出乎我的意料。科长听了他的话,脸上并没有呈现出对他的表扬之色,对我呢,也没有责问的意思,仍然和颜悦色,耐心和我说话,但她似乎不知道到底该喊我王全还是王王,干脆两个名字轮着喊一遍,哪个都不漏:“王全,王王,你其实不用费神了,我又一次打电话到你家乡核实了解过了。”我一着急,也顾不得分辨真家乡假家乡,赶紧问:“他们又怎么说?”科长说:“他们说得很肯定,也很清楚,是有个病人走失了,他只知道自己叫王全。”我又立刻说:“王全是我弟弟。”但话一出口,立刻觉得这样说又回到了起点,我一点儿也没有进步,赶紧又纠正说,“其实王全也就是我。”但这同样是自打耳光,只得再一次更正说,“不对不对,我既不是我弟弟,也不是王全,我是王王。”

    我沮丧地想,我如此出尔反尔,一定不再会有人相信我,别说经验丰富的难以对付的关科长,换了任何人,也不会相信一个信口雌黄的人。我都不敢看牛脸的脸,他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他倒是好心帮我混进救助站,以便进一步寻找弟弟的足迹,他觉得已经替我设计得天衣无缝了,结果却被我搞砸了,我还不知道会不会连累他呢。

    正替他担心呢,管表格的那个果然揭发起来,指了指牛脸对关科长说:“科长,这个人明明牛头不对马嘴,小杨却在替他打什么掩护呢。”我一听,心就往下一沉,牛脸是我在救助站唯一的靠山,是我留在救助站的唯一的希望,如果科长听信了别人的挑拨,对牛脸也产生了怀疑和不信任,那我在救助站还有什么指望呢,难道我能够指望关科长吗?那可无疑是自投罗网,现在她只是对我心存疑惑,但我相信早晚我会被她揪出来的。

    好在关科长没有接受那个人的挑拨,毕竟科长是有定性的,是有自己固定的成熟的想法的,不是随便哪个人随便说说她就会相信的,她会深思熟虑的。那个人还试图进一步揭发,却被关科长摆手挡回去了,关科长的心思明显不在牛脸身上,而在我身上,她需要做出判断的是我,而不是牛脸。

    我替牛脸松了一口气,我朝他投去宽心的一瞥,注意到他正巧与关科长在交流目光,交换以后,牛脸说了:“科长,你没看错,我也没看错。”科长会意地点头说:“应该可以确认了。”

    牛脸听后,顿时神采奕奕,我的思想在我脑子里转过一个弯,我就恍然大悟了。

    我的出尔反尔,我的颠三倒四,我的语无伦次,我的一会儿王全,一会儿王王,一会儿小王村,一会儿王村,我不是我弟弟,我就是我弟弟,等等等等,恰好表现和反映出我的不正常。仔细想想,难道不是嘛,我都说了些什么疯话?换了谁也不会认为我是个正常人的。而我这一出错反倒好了,因为我一会儿是我,一会儿又成了我弟弟,一会儿要找我弟弟,一会儿又不要找弟弟,这正是典型的分裂嘛。

    这时候科长那儿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再看我时,她的眼神,已经不再是怀疑和犹豫,而是同情加关切了,她对管表格的那个人说:“不多说了,先登记住下来吧,有些问题,暂时也不研究了,住下后慢慢再说。”

    我偷偷地笑了。

    科长再一次回到了我和牛脸一起给她指引的正确道路了。

    忙完这一切,牛脸把我送到宿舍,交给管理员,他又要出发去送人了,临走前他把手机号码留给了我,让我有什么麻烦事可以打他手机。我心里十分感激他,但又觉得他多此一举,经过艰难曲折,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胜利在望了,还会有什么麻烦呢。

    其实你们知道,我肯定又错了。

    我舒舒服服躺在柔软松香的床上,情绪安定下来了,好像我弟弟就在我隔壁躺着似的,心里一安定,睡意很快就来了,我正要香香甜甜地睡去,又有人来找我了,通知我下午到心理咨询室去。

    我吓了一跳,心理咨询这个名词我听说过,似乎一般都是那些钻了牛角尖、想不开的人,想寻死的人去的地方,我又不想寻死,为什么我要到心理咨询室去呢?我才想起牛脸是有预见的,赶紧给牛脸打电话,问他怎么回事。

    牛脸在电话那头沉吟了一会儿,说:“看起来,科长并没有完全相信你的话,也就是说,她还没有确定你真的有病,当然她也不能认定你没病,她一直处于怀疑之中。”我奇怪说:“你怎么知道科长的想法?”他说:“一般被认定是精神病的,都不会再做心理咨询的。”我怕又被赶出去,赶紧说:“那我怎么办,赖着不去做?”他笑道:“你以为赖着不做,就会相信你啦。”我说:“那我应该去做?”他说:“安排你干吗你就干吗呗。”我说:“那我进去了,我说什么呢?”他说:“医生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呗。”我奇怪说:“那岂不是很快就会被发现吗?”他反问我说:“发现什么呢?”

    我心情沉重,他的口气却零沉重,但奇怪的是,他轻轻地一问,就启发了我,脑海里灵光顿现,是呀,发现什么呢,发现我是王全吗?发现我不是王全吗?发现我是王王吗?发现我不是王王吗?发现我是我吗?发现我是我弟弟吗?发现我不是我弟弟吗?我正为自己都搞不清自己是谁而得意,他那边果然又说了:“现在这么七搞八搞,恐怕连你自己都说不清自己到底怎么回事了,心理医生又不是仙人,哪能搞得清。”

    这下我心里有底了。下午我就心情坦然地去心理咨询室,正在找地方,看到一美女在前面姗姗而行,我赶紧追上几步向她打听心理咨询室在哪里,她笑道:“你就是王王吧。”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引我到了一间办公室,请我坐下,说,“我就是医生。”

    我没想到她竟然就是心理咨询医生,不是我想象中的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而是一位美女,害得我想多看她几眼,但又不敢贸然,心里琢磨着,一个精神病人,看到美女,会是怎么样呢?一下就想到了我弟弟,我差一点儿学出我弟弟的样子,“吱吱”地叫几声;可再一想,不行,我弟弟以为自己是老鼠,我没以为自己是老鼠呀,那我以为自己是什么呢?

    墙上倒是挂着白大褂,但美女医生没有换上它,这我也想得通,心理咨询的医生和一般的医生是有区别的,她大概不想用白大褂给病人以压力,其实她不知道我并不是病人,无论她穿什么,我都不会有丝毫压力的。

    我并没有因为医生是女的,又是美女而放松了我的警惕性,从而忘记了我的重要任务和根本目的,我面对医生坐下的时候,已经开始整理我的思路。女医生也没有落后,她也已经笑眯眯地开始了,她的笑显得十分自信,有一种踌躇满志的意思,她手上有一个本子,她看一眼本子,就抬头看我一眼,再看一眼本子,再看我一眼,我估计本子上是科长他们记录的关于我的情况,我很想看看他们是怎么形容我的,但我不敢随便造次。

    管他呢,管他们怎么形容我,我只要扮演好我的角色就行。

    为了扮演好我的角色,我得装傻,又不能装得太过,要恰到好处。这事情我从来没有干过,但是凭我的应对能力和应有水平,我相信我能通过考验。

    女医生在本子和我的脸之间看了几个来回以后,开始说话了:“你别紧张,只是随便问几句话,了解一下。”我说:“嘿嘿,我没有紧张。”医生说:“不紧张就好,根据你的情况分析,你可能是头一次做心理咨询,心理咨询的一些特点我先简单地给你介绍一下。”她真是一位工作认真、做事地道的医生,救助站想得真周到,我若真是个病人,或者是个无家可归的人,我一定把救助站当成我的家。

    女医生耐心跟我解释:“心理咨询虽然也是一种看病的方法,但它不同于看感冒、看高血压、看骨折那样的看病。”我先是老老实实地点头称是,但是点完头我又怀疑,我这么老实听话,像个精神病患者吗?我吃不准,赶紧又说:“心理咨询就是治心理感冒的。”我这一说,她笑了起来,赞赏地说:“你还是了解这门学问的。”我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鼓励,又再炫耀我的知识说:“发达进步的国家,许多人都有特约的固定的家庭心理医生,只要有什么事情想不通,立刻就去找心理医生。”

    我这话一说,出问题了,美女医生微微皱眉看着我,我心知不妙,也知道自己聪明过头了,水平太高了,赶紧抵赖说:“我瞎说的,我瞎说的,医生你别往心上去。”女医生摇了摇头,她的态度仍然是温和的,但她的问题却尖利起来了:“你两次来救助站,两次的你,既是同一个人,又不是同一个人,你认为哪一个是真正的你呢?”这样的问题,肯定是我意料之中的,我早有准备,所以对答如流说:“我是病人,你是医生,应该由你来诊断。”其实我完全可以说第二次来的我、也就是现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但我如果说出来,等于是我强加给他们的,我不希望他们被我强加,我希望由他们自己判断出来。

    因为他们肯定更相信自己的判断,而不是一个病人的自述。

    我并不是想把女医生将住军,将住她的军对我没好处,我只是希望她能够沿着我的思路往前走,那样最后就能走到我的目的地了。

    我还没怎么费心,女医生已像是被我将住了,停顿了好一会儿,又看本子。但那本子已经被她看来看去,看了好多个来回,应该没什么好看的了,他们关于我的情况,也就知道那么一点点儿,何况是不真实的,并且是自相矛盾的。真是难为这位美女医生了,她从本子上再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只得再次转向我说:“你一会儿是王全,一会儿又不是王全,一会儿来找弟弟,一会儿又不找弟弟,你认真想一想,这两种反复,是存在于你脑子里吗?”这个问题我更是准备充分,我不假思索地说:“正是如此的,我一会儿觉得我是王全,一会儿觉得我不是王全,一会儿知道我有个弟弟,一会儿我又知道我没有弟弟。”女医生在本子上记了些什么,我看得出她一笔一画不是那么顺畅,似乎有点儿勉为其难。我多少有点儿于心不忍,一个十分自信的心理医生,竟然被我搅得有点儿晕了。当然这也不能怪她水平不够,只怪科长他们给她一个先入为主的错误的结论,她是带着“这个人有病”或者至少是“这个人可能有病”这样的观念来和我谈话的。她哪里知道,我就像一个幕后操纵者,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在前台表演,我在后面游刃有余。

    女医生在我这里碰到了难题,她的任务没有完成,她还得硬着头皮继续下去,她又对我说:“你的身份证证明你不是王全,家也不在大王乡小王村。”我说:“其实我自己也很奇怪,我明明不是王全,我的家乡明明不在王县大王乡小王村,但我的脑子里怎么会有那个名字和那个地方的呢?我是在哪里植入这种念头的呢?”

    我因为长期照顾有病的弟弟。对于精神病的情况多少也知晓一些,所以我说的这些话,基本上就是让女医生认为这就是病人的幻觉、幻想。

    果然,我这话一说,女医生悄悄地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大概基本上能够断定我是个病人了,但她还不知道我的病有多重,她接着再换一种方式,似乎不是医生对病人的,而是朋友之间知心的谈话,开诚公布说:“心理有疾病的人,一般会有几种想法,我说出来,你对照自己,看看你是哪一种想法。”我当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说:“好的,医生你尽管问吧。”女医生说:“有一类人,他们是充满否定的,常常说‘我没病’,或者说‘没有问题’,‘你才有病’——”我立刻说:“不是我,我不是这样的。”女医生又说:“另一类,是另一个极端,认为人人都有病,每个人都要看病,你这样认为吗?”我说:“这也不是我,至少,我就不认为医生你有病。”女医生“啊哈”了一声说:“你就这么肯定——再有一种,他们会把一些错误和问题,都归结于他人,比如,比如,比如——”她没有“比如”出来,起先她的思路一直很畅通,到这儿不知为什么阻塞了,我就替她“比如”吧,我说:“这我知道,比如我离婚了,就完全责怪我老婆,都是她不好,她怎么怎么——”我才说了个开头,就发现女医生脸色不对,似乎要生气了,我赶紧说,“医生,对不起,我‘比如’错了,这不是我,我还没结婚呢,我不可能离婚哦。”

    女医生一直是沉稳平和的,不知为什么,一听我说“离婚”两个字,顿时恼羞成怒了,她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用力在本子上画上了一个句号,本子朝桌上一扔,急急地出去了。我想大概她是结束了给我提供的心理咨询,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走得这么突然,这么急,刚才我一门心思集中精力对付问题,想顺利闯过这一关,都还没来得及细细品赏她的美貌呢。

    我看了她放在桌上的那个本子,大吃一惊,原来这完全是个空白的本子,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她最后画下的一个句号。

    我顿觉头皮发麻,后背心发凉,到底是心理医生,厉害,手段高明,让我以为她掌握了我的许多情况,让我以为那本子上有许多关于我的内容,那样我就会心虚,就会把什么都坦白出来,那岂不是立刻就中了她的圈套。

    幸亏我不是个病人,病人是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她从我这儿,什么也没套得去。

    我不知道她会怎样向站里汇报我的情况,但有一点我能肯定的,她一定排除了我有心理疾病的可能,那剩下来的问题就是,我要么是个正常健康人,要么是个精神病人。

    功课做到这一步,我相信我离目标越来越近了。

    虽然我事先得到过牛脸的指导,打过预防针,但是更多的功劳应该归于我自己,归于我的聪明才智和随机应变,归于我的充分的准备,我顺利地过了这一关,我被自己的才华折服了。

    我的心彻底地放下来了,回到宿舍睡了一觉,科长没有打扰我,等我睡醒以后,科长才找我。我看她胸有成竹的样子,估计她已经得到了女医生的报告了,应该已经确认我的病情了。但科长却只字不提,先问我休息好没,我说休息得很好;又问我住下来习惯不习惯,我说习惯,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她满意地笑了笑,最后才告诉我,本来安排下午有一场心理咨询的,因为医生临时有事,没能做成,改在晚上进行。

    我听了有些吃惊,但没有马上反应过来,我细心地想了想,会不会他们对下午的心理咨询结果不满意,没有达到他们要的效果,所以晚上再重来一场?但是对我来说,下午的咨询却是达到了我的目的,我顺利地让女医生确信了我是个精神病人了。他们难道想推翻这个结论吗?想到这儿,我开始着急了,我说:“关科长,下午明明已经咨询过了,为什么晚上还要再来一场呢?难道你们对自己的医生都不信任吗?”关科长吃惊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不是一直在睡觉吗?”我说:“不是的,中间我已经去过心理咨询室了,心理医生是个美女,问了我好多问题,我都答对了,呵不,我都答不出来。呵不,我答错一部分、大部分——”关科长没听我说完,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亏她想得出来,又做起心理医生来了。”这回我听出点儿意思来了,似乎下午给我做心理咨询的那位医生,不是专业的医生,我有点儿急了,赶紧说:“她是医生,她肯定就是心理医生。”我倒不是为美女抱不平,反正她是个美女,她是不是医生,她到底是假医生还是真医生,都无所谓,这年头是个美女就好办,我才不用替她担心。我实在是不想晚上再被安排一场,兴许换了个老辣的、目光锐利的,一眼就把我给看穿了,我岂不是辛辛苦苦白忙活儿了。

    关科长见我为女医生辩护,也没有反驳我,也不再跟我谈心理咨询的事情了,也不提晚上到底要不要再来一场,她换了个话题,说:“我们根据工作程序,下午又给你的家乡打过电话了。”

    我顿时蒙了。

    家乡?怎么又是家乡?她说的又是我的哪个家乡呢,是我的真家乡还是我的假家乡?真家乡会怎样,假家乡又怎样?我正在厘清自己的思路,科长那儿已经到了最后总结的时候了,科长对我说:“我们核实过了,你的身份证是假的。”我还想狡辩,科长觉得我大可不必了,说,“你就别再玩花招了,我们知道你不是王王。”

    我就这样被戳穿了?

    我一时无以应对,当着科长的面,我又不能打电话求助牛脸,我只能依靠我自己。我尽量地镇定情绪,将混乱的思路捋一捋,感觉到目前的情况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科长只是否认我是王王,但她到底认为我是谁呢,我是不是还有一线希望呢。

    既然她戳穿了我,我也不想再用假名了,用假名毕竟心里不踏实,我就做回我自己了。我说:“科长,正如你说,我不是王王,这张身份证不是我的,我的身份证被人借走了。”科长说:“这样就好嘛,事实就是事实。”我说:“其实我就是王全,我来找弟弟的。”科长一听这话,立刻“哎哟”了一声,说:“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已经确认你是王全了,你怎么又要找你弟弟?”

    我觉得她的话才有问题,无论他们对我怎么照顾,怎么呵护,怎么以情感人,以理服人,但是在找弟弟的问题上我是容不得半点儿含糊的,我反问她说:“难道我一说我要找弟弟,我就是精神病人了吗?”她没有马上回答我,想了想,从头说起:“你看啊,你第一次来,我们就帮你查了,你弟弟确实没有在我们站里待过,你自己也偷看过我们的登记,根本没有你弟弟的材料,一点儿痕迹也没有,你为什么坚持认为你弟弟在我们站里呢?”我说:“不是我坚持认为,是你们打电话告诉我们大王乡的民政助理,他让我来的。”科长说:“绕了一大圈,怎么又回去了。”我说:“本来我也不想绕,是你们不相信我,我只能跟你们绕。”科长说:“如果是其他什么事情,我们也不会这么较真,但是你非要我们承认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一个根本没有出现过的人,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万一我们承认了,又万一你弟弟出了什么事情,那就是我们的责任了。”我不高兴地说:“你首先想到责任,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也不同意我的说法,纠正我说:“如果连我们救助站都不讲责任,现在社会上,有那么多需要帮助的活生生的人,谁来帮助他们啊?”

    她这话我是同意的,因为进到江城救助站的这短短的时间,我也不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为了满足留站人员多方面的需求,救助站里设有许多的多媒体教室、技能室、电脑室、阅览室、心理辅导室、健身房、音乐室、投篮机等等,比高等学府还齐全。更重要的,还不是这些硬件,而是他们的责任心,我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是值得依靠和信赖的人。

    但是可惜,我不是来寻找责任的,我是来寻找弟弟的,他们只能给我提供责任,却不能给我提供关于我弟弟的任何消息,他们甚至根本就不承认我弟弟的存在。

    他们虽然认真,有时候却也荒唐。

    我来来回回忙活了这么长时间,结果又回到起点,起点在哪里,起点在我的家乡小王村,我丢掉了弟弟,去找村长,村长让我到乡里去,乡里让我到江城来。

    结果江城却否认我弟弟的存在。

    现在我和科长进入了互不满意的阶段。我不满意科长,是因为他们始终没有相信我;同样的,科长不满意我,是因为我始终不相信他们。

    我当然不能相信他们,他们认为我没有弟弟,他们认为我就是我弟弟,他们不承认我弟弟曾经来过江城救助站,你说我能相信他们吗?

    我真的该生气了。

    从头一回见到关科长起,表面上她一直对我备加呵护,我也一直很感激她,即使是被他们当成病人送回去,我也只是稍有点儿委屈,并没有很生气。但是现在我生气了,我气得不轻,因为我已经知道,他们对我的呵护,是建立在完全不信任我的基础上的,我毫不客气地指出了他们的自相矛盾和荒诞不经,我说:“第一次进来的时候,我是个正常人,却遭到你的高度怀疑,认为我不正常;我第二次进来已经不正常了,什么都是假的,却又被你们戳穿,非要让我现出原形,非要认为我是正常人,你们这是处处和我作对。”

    关科长不想再和我纠缠了,对我说:“王全,你可以在站里吃过晚饭走。”她要赶我走了,她彻底失去了耐心,也彻底失去了判断,她现在完全是自相矛盾,自我否定,她完全不知道我到底是谁,也完全不知道应该认为我是谁。

    如果她认为我就是我弟弟,而我又偏偏一再强调我确实有个患精神病的弟弟,那么这个我,无疑应该是个病人;如果我是个病人,她就不应该放我走,一个精神病人,放到社会上,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她有责任的。

    如果她相信我不是我弟弟,相信我是个正常人,没患精神病,没瞎说,那就应该相信我是来找弟弟的,就应该相信我所说的一切。

    虽然她让我留下来吃晚饭,但我不想再多吃她一顿饭,一口也不想吃,我去屋里拿上自己的简单的行李就出来了;经过后院时,我看到一个人在看报纸,我过去张望了一下,我说:“哟,你还在看连载啊。”那人朝我看了看,愣了一会儿,猛地号啕大哭起来。我吓了一大跳,简直莫名其妙,急得问他说:“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哭?”他抽抽答答地说:“我完了,我活不了几天了。”我奇怪说:“看你身体好好的,你怎么知道活不了几天了?”他说:“问你呀,问你呀,你说的话,你别以为我听不懂。”我更摸不着头脑了,我说什么了,竟然都让他不想活了?他伤心欲绝地说,“你说我还看连载呢。”

    我无语,离开这个人往前院去,中途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就是下午那个美女医生,我赶紧上前打招呼,甚至希望她能给我带来某种转机。我讨好地凑到她跟前,觍着脸说:“医生,医生——”她一听我喊她医生,脸色顿时大变,勃然大怒道:“放你娘的臭狗屁,谁是医生?你才是医生,你一家三口都是医生,你八代祖宗都是医生,你什么什么医生——”

    我差点儿被她惊出精神病来,赶紧先让自己镇定下来,细细一想,脱口一说:“难道你们是一对双胞胎姐妹?”话虽出口,可心里实在不愿意相信,这实在太不可能了,那美女医生那么的温文尔雅,知书达理,关心病人,这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却如此不堪,要说她们是同胞姐妹,打死我也不相信的。

    她听到我说双胞胎,顿时脸色又变好起来,笑逐颜开地说:“是呀是呀,你真厉害,一眼就看出来了。”旁边立刻有人来提醒我了,我认出来他就是我第一次来站时看到的那个想象自己是一只猫的人,猫人跟我说:“你别相信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双胞胎姐妹,就是她,就她一个人,扮成两个人呗。”我惊讶地说:“她居然能扮成医生?”那人说:“扮医生有什么难的,需要什么她就扮什么,有一次还扮了市长,来视察救助站,检查工作。”他见我不相信,又说,“当时正好有个新上任的女市长,大家还不认得,她就冒充了。”

    我不得不佩服这种高智商犯病,但她是怎么知道我下午要去心理咨询的呢;再一想,对她来说那才是小菜一碟,她要是不知道,就不是她了。

    那假医生生气了,大声训斥说:“不要和那猪头说话。”我奇怪地看了看那个猫人,说:“他是猫,不是猪。”那假医生瞪着我说:“我和猫说话,你插什么嘴。”

    猫人呵呵地笑起来,那假医生也笑了,他们自得其乐,因为他们没有弟弟要找。我实在没胃口掺和他们的游戏,赶紧离去,走到门口,门卫已经得令,没有再拦我,我心里有气,偏不急着走,我得拣个软柿子捏一下,我攻击他说:“你们这里边,全有病,你也不例外。”那门卫不仅没生我的气,还惊异地问我:“你是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我从前是得过病,后来治好了。”我没好气说:“那你不应该站在这里看门,你应该待在救助站的表格里。”门卫笑呵呵地说:“我没有表格,不过我以前是有表格的,后来救助站搬过几次家,早先的档案搞丢了一部分,我的表格也不见了,但是我人在呀,人难道不比表格重要和真实吗。”我立刻接过他的意思说:“是呀,难道因为我弟弟没有表格,你们就可以否认他的存在吗?”他说:“你弟弟和我不一样,我是实实在在站在你面前的真人,你弟弟呢,只是在你的脑子里,除你,谁也看不见他哦。”

    我又想起我临出门前,村长恶心我的话,我就认了吧,我只有找到我弟弟,我才能证明我是有弟弟的。

    我仓皇出逃,一口气奔了出来,站定了喘了半天,才渐渐平静了些。可平静下来的我,又茫然不知所措了,我离开了救助站,我对他们有意见,有很大的意见,但是如果不依靠他们,我找弟弟就完全没有了方向。

    牛脸肯定听说了我在站里的一些事情,也知道我从站里出来了,他从外地打电话给我,又假充好人,问我下一步打算怎么办。我听到他声音就没好气,喷他说:“我决定去精神病院了。”牛脸一听,顿时“啊哈”一声说:“进步了,进步了,思路对头了,除了救助站,你弟弟唯一可能待的地方,就是精神病院嘛。”我生气说:“既然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牛脸拿捏着说:“考验考验你的智商嘛。”笑话,我智商还用他考验吗。牛脸又说,“或者换个说法,检验一下,看看你到底是你自己,还是你弟弟。”我挖苦他说:“现在你看出来了吗。”牛脸说:“王全,别自以为是了,等着我吧,等我回来陪你去精神病院找一找。”

    等他回来?说得轻巧,他怎么能理解我找弟弟心急如焚。我才不会等他呢,我得自己先行动起来了。

    二

    我试图回到原先的那家物业公司去上班,虽然我没有干满一个月就不辞而别,但我也没拿他们的工资呀,我等于白白替他们站了几天岗,还敬了无数个礼,如果他们不计较我,我也不计较他们,一切归零,重新开始,前面他欠的工钱和我的不辞而别就抵消了。

    其实我也知道我常常把事情想得太美好,但是无论结果如何,我总得往最好的方向去努力呀。

    那个保安队长一眼就认出了我,我以为他会上前指责我,批评我,他会对我说,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走掉了,害得我们排班怎么怎么;或者,他会毫不留情地告诉我,既然已经自动离开岗位,我们不会再要你了;再或者,他为人阴刁一点儿,会挖苦我说,你以为这是你家开的物业公司,是你家雇用的保安哪,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我设想了他的许多种说法,就是没想到,他看见我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走。

    我愣了一会儿,拔腿追了上去,喊道:“队长,队长,你听我说——”他已经钻进了办公室,随手把门关上了。我被关在门外,听到他在里边对其他人说:“搞什么八脚,连精神病人也来应聘当保安。”

    我脑袋里顿时“轰”了一声,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我有精神病的。冷静下来细想了想,也想不出是谁出卖我,也就算了,我也想得通,我觉得这也不能完全怪救助站的人,他们都是十分负责任的人,如果我真的是个病人,我怎么能够误人大事去当保安。

    但我还是想不通啊。

    我一会儿想得通,一会儿想不通,如果科长他们认为我有病,他们怎么不让我留在站里呢?

    那队长在里边继续说:“幸亏及时发现,要不然,还不知会搞出什么大事。”另一个人说:“当初他来应聘,没有看出来。”又一个说:“有的人,不在发作期,你是看不出来的。”再说:“幸好那几天,不是发作期。”

    我偷听了他们的对话,觉得好笑,也觉得社会上的人,对精神病人真是十分的不了解。

    队长大概以为我走了,开了门出来,见我守在门口,吓了一大跳,结巴着说:“你,你,你想干什么——”我没想到他人高马大的,见到一个疑似精神病就吓成这样,万一他负责的这个小区里,真有人患这样的病了,他岂能担当起应该担当的责任。

    其他人都闻声出来看我,队长见人多了,胆子大了一点儿,但态度倒是蛮客气的,我想他一定是怕激怒我、刺痛我,惹我发病,所以他很温和地说:“你那天不辞而别,我们急等人用,又招聘了一名保安,所以暂时不需要了,你到别的物业公司去看看。”见我不说话,又安慰我说,“现在需要保安的地方很多,你到哪里都能找到工作的。”他这算是负责任呢,还是不负责任,想把我这个“精神病人”推给别人。我说:“队长,你误会了,我没有病,我不知道是谁告诉你我有病,可能是救助站的科长,我可以打电话,请她直接跟你说。”那队长赶紧摆手说:“不必了,不必了,如果我们聘用你,你打电话让人证明那是有必要的,现在我们不聘用你,你就不必证明了。”我说:“你这话我不爱听,难道我不当你的保安,我就可以不证明我是我自己?”保安队长他们互相使着眼色,我都看在眼里,我也不和他们计较,我如实说,“开始的时候,他们确实以为我有病,后来搞清楚了,所以才会让我出来。”

    其实我也知道,即使我说得口吐白沫,即使我把心掏出来,他们也不会相信我,但无论他们信不信,我还是得说清楚,我得把我说回成我自己,我说:“我不是精神病人,但是我弟弟是,我到江城就是来找我弟弟的。”他们似乎有了点儿兴趣,那队长问我:“你弟弟有病,怎么个样子呢,听说精神病有很多种。”我详细地说了我弟弟的特殊情况,我说我弟弟是一只老鼠,他们都笑了起来,那队长说,“如果你弟弟真的是老鼠,有一个地方你可以去找一找看。”我赶紧问是什么地方,他说:“你可以到花鸟市场去看看,会不会当成宠物养起来了。”我听他这么说,很生气,脸涨红了,他可能也知道我生气了,赶紧又说,“别生气,我瞎说的,但也不能怪我,是你自己先瞎说八道,你弟弟怎么会是老鼠呢?”我说:“你不仅刻毒,你还没有水平。”他不解说:“这跟水平有什么关系,我怎么没水平了?是你自己说你弟弟是一只老鼠。”我毫不客气地说:“你的领悟能力太差了,人怎么会是老鼠呢,又不是妖精,我弟弟不是一只老鼠,只是他以为自己是一只老鼠。”

    他们终于失去了对我和我弟弟的兴趣,我也不知道他们最后有没有相信我的话,我只知道他们肯定不会再让我回来当保安了。

    既然不可能再当保安,我再一次失去了落脚之处,我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找弟弟,我就不用再在江城落脚,我带上弟弟就回家了。

    我等不及牛脸回来,独自上精神病院去了。

    我在公交站台上候车,看到一个小女孩也在等车,头上扎着两个蝴蝶结,扎得像兔子耳朵,很可笑。我忍不住朝她笑了一下,她明明看到我朝她笑了,脸上却没有一点儿表情。我为了刺激她,又朝她扮了个鬼脸,她仍然毫无表情,我看她两只眼睛乌溜溜转着,我才不相信她是个睁眼瞎子呢。

    过了片刻,车来了,我上车的时候,听到她在背后说:“精神病,精神病,吓死我了,还好,他坐车走了。”

    她是说的我吗?我只不过朝她的兔子耳朵笑了一下,这就算是精神病了吗?难道现在外面精神病真的如此之多吗,难道精神病真的成了传染病吗?

    我又一次感受到精神病人被人歧视的痛苦,连一个小小的孩子都要骂精神病人,连我这个非精神病人都要受到歧视,我弟弟一个真正的精神病人,他的遭遇肯定很糟糕。我心里又为弟弟难过起来,也没注意上的是一辆什么车,投放了一元钱到投币箱。投进去以后,就发现司机翻着白眼看我,他并不说话,只是这么白白地看着我,我不知道原因,赶紧问司机:“师傅,有什么不对吗?”司机仍不说话,还是看着我,看得我浑身发毛,动弹不得,车门被我堵住了,后面的乘客上不来车,推搡着我,又教训我说:“你乡下人头一回进城啊?这是空调车,要投两元。”我赶紧又投了一元进去,司机这才调过脸去,不再看我了。

    我感觉到大家都用卑视的目光看着我,他们瞧不起我,这无关紧要;可再一想,我心里又难过起来了,就我这么正常健康且聪明伶俐的一个人,到了城里尚且要被众人欺负,可怜我弟弟一个病人,他在这里不知道要遭受多少苦多少罪呢,想到弟弟,我眼泪都快下来了。旁边一个老太太,朝我看了看,说:“小伙子,不就一块钱吗,你真穷成这样了吗?”车上的人都哄笑起来,我自惭形秽,低头不语。

    还好,接下来的过程还算顺利,车子就停在精神病院门口不远处,我一下车,就看到了医院的大门,顿觉心头一热。

    江城精神病院的大门真是一扇方便之门,方便得出乎我的意料,没有门卫,没有盘查,我大摇大摆地进了门,从容不迫地穿过绿化带,直接就进入了门诊大厅。这里和我从前带弟弟去过的县级医院不一样,像一座花园似的美丽、安静;门诊大厅里也令我十分惊讶,这里的人表情都很平静,不像我预想的那么紧张,那么激烈,没有人吵吵闹闹,没有人发病,害得我差一点儿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我穿过大厅,进入门诊室的长长的走廊,走廊上每一个门诊室门口,都有人坐在那里候诊;走廊口上有个护士工作台,两位护士笑吟吟地站在台后。我以为她们会挡住我盘问几句,因为我是一个人进来的,至少她们应该了解一下,如果我是来看病的,怎么会没有家属陪同呢?或者如果我是家属,那我的病人在哪里呢?

    我还特意到她们的工作台前面晃了一下,可她们始终没有盘问我的意思,我这才留心观察起来,原来坐在走廊里候诊的人,有许多都是独自一人,根本没有家属陪伴,自己手里捏着自己的病历,等待叫号。

    我不由有些疑惑,难道城里的人得精神病也和农村人不一样,如此淡定,还能算是病人吗?

    当然,这些也与我无关,我沿着走廊往前走,穿过一间又一间的门诊室,一间一间地朝里张望。希望能够看到我弟弟。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我不可能在这里看到弟弟,弟弟和这里的人完全不一样,他才不会这么淡定,这么守规矩,他向来是我行我素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扮老鼠就扮老鼠,想扮人就扮人,谁也左右不了他,什么场合也笼罩不住他。他若是到这里来看病,至少得有两个人陪着他来。可是,又有谁会陪我弟弟到江城精神病院的门诊上来看病呢。

    我在门诊上肯定是一无所获的。

    虽是心知无望,但是我仍然怀着满腔的希望,我的寻找工作仍然做得十分细致,凡是门诊室里背对着我的病人,凡是我看不到他们的脸面的病人,我都得走进去,靠到身边细细地辨认一下;即使这个人的背影和我弟弟完全不像,甚至即使是个女的,我也不肯放过,我弟弟的神经是错乱的,难保他就不会不再扮老鼠而去扮一个女人呢。

    被我仔细盯着瞧的人,也不生我的气,他们大概被人瞧惯了,根本没在乎多一个人瞧或少一个人瞧,他们甚至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在盯瞧他们;或者说,他们眼中根本就没有我的存在,他们如饥似渴地朝医生看着,好像能够从医生的脸上,看出他们的有希望的未来。

    他们恳切的目光打动了我,我又想我弟弟了,如果我是我弟弟,我也一定会用这样的目光去看医生的,即使我不是我弟弟,现在我也同样用祈求希望的目光看着医生,后来医生都被我打动了,丢下手里的那个病人,问我说:“你的病历呢?”我这才清醒过来,吓了一大跳,赶紧说:“我没有,我不是。”医生说:“还没有挂号?那你到前面大厅先去挂号吧。”

    我清醒以后就赶紧逃了出来,我在救助站已经被他们打成一次精神病了,我不能在精神病院再次被打成精神病,但我仔细想想我的行为,确实令人生疑,得赶紧纠正。

    我退到走廊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看到护士工作台那边的两个护士给进来看病的病人一一登记,然后再分配到某号门诊室,我有办法了,过去跟她们坦白说:“我是来找我弟弟的,我弟弟来这里看病,但是我刚才在门诊室那边看过了,没找到他。”护士果然很认真,把当天的登记表拿出来,推到我面前让我自己看,我挨个儿地看名字,希望能够出现我的名字,可是没有,肯定没有。

    我仍然盯着登记名册,想从这些名字中研究一下,看能不能搜出一些蛛丝马迹,能发现那是我弟弟替他自己重新取的名字。

    护士看我找不到我要的名字,又关心地问我:“你弟弟是今天来看病的吗?”我赶紧实话实说:“不是今天,是前几天。”护士说:“那也可能住院了。”我又惊又喜,又赶紧追问:“住院部我能进去吗?”护士说:“可以呀。”我更是大喜过望,但随即我又怀疑起来,真有这么好的事吗?我倍加小心地多问一句:“就我,就这么,直接就能走进去吗,不需要办什么手续吗?”护士说:“不麻烦的,只要你能证明你弟弟确实是在这里住院,然后再证明你确实是你弟弟的家属,很简单的。”

    我的天,她嘴里的“简单”两字,真是轻飘飘的,如空气一般,可是在我这里,从我目前的情况来看,要证明这两点,恐怕比登天还难。

    首先,我要证明我弟弟在里边住院,我怎么才能证明呢,我得进去看见我弟弟才能证明,但是在我没有看到我弟弟之前,我无法证明弟弟在里边,我无法证明我弟弟在里边,我就无法进去,事情就是这样,永远陷在一个绕不出去的误区内;即便我从第一个误区中绕出来了,我还会陷入第二个误区,我怎么才能证明我是我弟弟的哥哥呢,这个同样很难办到,我有一张名叫王王的假身份证,我的家乡也是假的,而我弟弟呢,既没有身份,也没有家乡,谁也不知道弟弟是用什么样的名字、什么样的地址入住的。

    但是,不管有多难,不管有多么的不可能,我已经走出了第一步,我必须坚定不移地走下去,我相信弟弟一定会在某地方等着我的。

    我在护士的指点下,从门诊大厅的后门穿出去,又经过一片花园,那后面才是住院部。住院部果然不像门诊楼那样方便出入,我无法证明那两点,我也没有任何熟悉的关系,我是不可能被放进去的。

    不知为什么,我站在住院部门口,心情竟然有些紧张,身上起了鸡皮疙瘩,难道我弟弟真的就在里边,难道弟弟已经知道我来了,已经看到我了?

    我回头朝一排病房的窗户张望,隔着窗玻璃和铁栏杆,我看到窗口探出好多张脸来,虽然他们神情古怪,但我并没有吃惊,我知道我来的地方是什么地方,无论什么样的脸色,无论什么样的表情,也吓不住我的。

    我朝他们张望,他们也朝我张望,忽然有一扇窗被打开了,有个人将头夹在栏杆中,朝我大喊:“爹——爹——”

    我一阵激动,心想会不会因为我和我爹长得像,弟弟看走了眼,把我当成我爹了,我赶紧跑近去一看,却是一张比我爹还老的老脸。

    我这才知道,其实我的心也乱了,我弟弟从来没喊过我哥,更没有喊过爹,他最多肯喊我一声王全,怎么听到有人喊爹我就会以为是我弟弟呢。

    虽然喊我爹的人不是我弟弟,但不能说明我弟弟就不在里边的某一个地方,说不定他就在那张老脸的背后,可惜我看不见他。

    我得进去,但我又进不去,铁栏杆隔开了我和弟弟。

    我很泄气,我无法可想,也许等牛脸回来,他能带我进去的。但现在我度日如年,一分钟也等不下去,我掏出手机,翻了一下可数的几个联络人,死马当作活马医,我在王大包的名字上用力地摁了下去。

    手机意外地接通了,我气得大声骂起来:“王大包你个乌龟头终于露出来啦!”那边和我对骂说:“你谁啊,你才乌龟头!”我说:“王大包你个狗日的,你失踪的时候一声不吭,你重新出现也不告诉我一声。”那边说:“王全,你耳朵被屎堵住了,你听不出我的声音?”我平息了一下情绪,才发现那声音并不是王大包,而是一个我万万想不到的人。

    他是我们的现村长王长官。

    我特奇怪地说:“村长,你不会是杀人越货劫了王大包的手机吧,你在小王村吗,你的声音怎么这么近啊?”村长奸笑一声说:“王全,难道江城是你家开的,只许你来,不许我来。”我更是吃惊,村长居然也到江城来了,难道他这么好心也是来帮我找弟弟?我呸。

    说话间手机已经回到了王大包手里,王大包对我说:“王全,你小子运气好,我刚刚开机,你就打过来了。”我才不信他,但我也没有戳穿他,我还得求他找人托关系,帮我进入精神病院呢,我吹捧他说:“王大包,我知道你在江城有名头。”王大包心里蛮受用,嘴上还假客气说:“哪里哪里,你怎么知道?”我说:“上回你失踪了,带走了我的身份证,害我历经九险十八难,我到处找你,每到一处,跟别人一提你的名字,都说大名鼎鼎哦。”王大包也不再客气地受用下去了,说:“那是应该的,干大事的人,自然是大名鼎鼎的,你才了解了一点儿鸡毛蒜皮哦,你若是在江城多待一阵,到处访访,你才能够真正地了解我敬佩我哦。”我才拍了两句,引出他那么多自吹自擂,我觉得他自我感觉很好,火候差不多了,赶紧归回正题说:“王大包,你在江城兜得转,要什么人有什么人,精神病院,你有人吗?”我话一出口,立刻有些后悔,怎么听也觉得这有点儿像骂人,我正想赶紧改过来,王大包那儿已经受用下去了,说:“有,太有了!王全我告诉你,在江城就没有我认不识的人,没有我搞不定的事。”我虽表示怀疑,但因别无选择,只能寄希望于他,我说:“我弟弟在江城精神病院住院,没有熟人带我我进不去,你赶紧替我找一个来带我进去吧。”

    王大包立刻打了包票,说让我等他回音,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又像上次一样突然失踪,我实在不放心,就激将他说:“王大包,你不会让我在这里等上十天半月、一年半载吧。”王大包说:“王全,我不高兴了啊,你分明小瞧我,你没相信我。”说真的,我还真没有办法相信他,我还真小瞧他了,但是我患得患失呀,又怕他反悔,在他掐掉手机前赶紧再补拍一下说:“王大包,在江城,我两眼一抹黑,你就是我的靠山,你就是我的希望,你要是帮我找到了我弟弟,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怎么能不相信你呢。”

    这回王大包没让我失望,甚至还超出了我的希望,一两分钟后,他的电话就再次到达了,告诉我,已经找到人了,约定当天下午就在医院门口碰面,然后带我进住院部。

    到这时候我依然没有十分的把握,等我在约定的时候赶到医院门口,看到王大包本人时,我才相信他没有再一次放我的鸽子,他甚至比我还先飞来了。王大包一看到我,立刻用手机打了一个人的电话,训人家说:“你怎么回事,学会摆架子了,我都到了,你还不到?”我怕他太牛把我的希望给断送了,赶紧告诉他:“王大包,不怪人家,是我们早到了。”王大包看了看表,才对那个人说:“你还真实在,一点儿也不机灵,我给你安排事情,你应该比我早一点儿到才对嘛,别啰嗦了,动作利索点儿。”

    他挂断这个人的手机,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我,我虽不知怎么回事,但银行卡我喜欢的,先拿下再说。王大包见我拿得快,还补我一句说:“这你就不懂了,万一是张透支卡,你抢了去,是要还账的。”我捧他说:“想不到在建筑工地上住工棚的人,还能送人银行卡。”王大包满脸瞧不上我,说:“王全,你真弱智,你不是弱,你是无,无智。”我才不弱智,更不无智,我继续捧他说:“我知道,住工棚的不是你,是你手下的人,你是包工头吧——”话音未落,我又见王大包歪嘴一笑,知道还说得不够,赶紧又改口道,“我知道,你不是个包工头,你是个承包商。”王大包这才微微露出一点儿满意的神色。

    可是我怎么会相信他呢。

    王大包被我的吹捧蒙蔽了双眼,看不到我的满腹疑问,恐怕就算看到了,他也懒得解释,他只是叮嘱我说:“你记住,名字是你,密码是你生日。”我先是一奇,随即就想通了,说:“原来上次你拿了我的身份证,是去帮我办银行卡呀。”王大包立刻否认说:“我才不帮你办银行卡,我凭什么要帮你办银行卡,我还想别人给我办银行卡呢。”这下我有点儿奇了,王大包见我还想和他谈论银行卡,朝我摆摆手,又打另一个电话,我听出来他是打给村长的,我用心地听了听,却没有听太明白他和村长在说什么,只是有几个词,什么“老板”“一号”“大秘”这之类,简直像是暗语。因为听不懂,我干脆走开一点儿,免得露出怯来。

    等他打过村长的电话,我才问他:“村长呢,他到江城来干什么?”王大包说:“你来找弟弟,村长要找的人,说出来吓你一个跟斗。”我想不出谁能吓我一个跟斗,见我不服,王大包说,“省长,你知道省长是什么人物吗?”我虽然不怕省长,但我还真服了村长,我说:“村长连省长都认识,都能找到?”王大包“嘿嘿”冷笑道:“他认识个屁,小王村到省城,十八竿子也打不着。”我已经听出来了,赶紧说:“那还是王大包你介绍的。”王大包脸色微喜,正等着我继续,就看见一个人骑着一辆电瓶车朝我们过来了,王大包说:“来了。”看了看表,比较满意地对我使个眼色说,“还算快。”

    我一看到这人,虽然长得有点儿对不住,但我对他却立刻有了一种亲人般的感觉,心里涌出一股暖流,我恨不得就把他当成我弟弟了。我以为这个满脸诚意的人马上会带我们进去,哪知他先冲着王大包发了一通火,说:“王大包,你又给我惹麻烦,什么地方不好惹,都惹到精神病院来了,你是活腻了还是怎的?”王大包没怎么着,我却傻眼了,刚才我明明听见王大包在电话里训他,这会儿他怎么敢对王大包持这种态度,让我简直不敢相信他们是同一个人。

    王大包反过来被他熊了,也不服软,犟嘴说:“我给你惹的麻烦,有你给我惹的麻烦多吗?”那人说:“不管谁多谁少,看事大事小,你惹的可都是大事。”王大包不服说:“为什么我的都是大事,我有什么大事?”那人说:“你都得精神病了,事还不够大?”王大包说:“不是我得精神病。”一边指了指我,我赶紧说:“也不是我,是我弟弟。”那人才不管是我还是我弟弟,继续和王大包作对说:“你以为精神病院是你家开的,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王大包也回嘴说:“不是我家开的,也不见得就是你家开的,如若是你家开的,你也不用在这里跟我假装发脾气,直接领我们进去不就得了。”

    我都听糊涂了,我不知道他们两个到底什么关系,到底谁怕谁,到底谁求谁。我判断了一下,觉得也许平时是王大包求他,但现在我来了,在我面前王大包要挺个面子而已。只是他挺面子可以,别耽误了我找弟弟呀。我看着情形不对,他们竟然只字不提进医院帮我找弟弟的事,两下掐个没完没了,我赶紧打断他们,恭敬又感激地对那个人说:“听王大包说,你认得精神病院的人,你能带我进去找我弟弟。”他斜了我一眼,挖苦说:“听王大包说?王大包的话你也能听?”我顿时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嗖”地一下落了下去,一阵掏心掏肺的空虚感弥漫了我的全身,我浑身酸软,想狠狠地瞪一眼王大包的力气都没了,我有气无力地说:“王大包,你为什么要玩弄我?”王大包没张嘴,那个人倒笑了起来,朝我说:“王大包的话你别听,但我的话,你还是可以听的。”我几乎已经完全绝望,守着这一对宝货,我还指望他们什么,他的话我连听都听不懂,也懒得回答。这人却又客气起来,热情起来,主动提到我弟弟了:“你再把你弟弟的情况跟我说一下。”

    这真像是在玩弄我,但毕竟他又燃起了我的希望,我赶紧把我弟弟前前后后的情况拣重要的说了一下,他听了以后,“噢”了一声,说:“你弟弟是三无人员。”他见我不知道什么是三无人员,又跟我解释说,“就是流浪街头的精神病人中的情况最糟糕的一种,既无真实的名字,又无真实的家乡,还无家属亲友。”我急了,说:“我弟弟不是三无人员,他有家乡,有亲人,他至少还有我,我就是来找他的,他是三有人员。”那人说:“你当然知道你弟弟有名字,有家乡,有亲属,可是社会不知道呀,你弟弟会准确无误地说出来吗?不会吧,说不出来,或者说出来的不准确,那就等于没有,等于三无嘛。”我更急了,问:“三无会怎么样?”他似乎非常了解情况,随口就说:“一般三无,不会住进精神病院。”又说,“如你所说,你弟弟他是一个人走失的,自己又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家乡在哪里,也就是说,他什么都没有,他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来医院看病,就算有人在街上发现了他,把他送来,谁能收下他呢,收了他治疗费谁负担呢?”我赶紧说:“是救助站把他送来的。”那人的脸色立刻变了,说:“既然是救助站管的,你还找我干什么,救助站自会负责的,只要是经了他们手的,他们都承担,包括治疗的费用,你完全不用担心了。”见我仍不放心,他又说,“咦,王大包不靠谱,你倒信他,我这么了解情况,熟知政策,你还怀疑什么呢?”我只好说了实话:“不是我不相信你,主要是,救助站不承认他们接收过我弟弟。”

    我这话一说,他愣住了,愣了半天,忽然仰天大笑起来,一边拍打着自己的耳光,一边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王大包啊王大包,你身边都是些什么人物啊?”王大包回头怪我说:“王全,你怎么回事,你红口白牙说你弟弟在精神病院,到底在不在?”说了觉得不解恨,又说,“到底你有病还是你弟弟有病啊?”我见他们站了半天,尽说废话,别说帮我找到弟弟,连我弟弟的一根毛他们都没挨着呢,我也来了气,说:“王大包,是你主动提出帮我找弟弟,事到如今,你说一句话,到底帮是不帮,不帮的话,我转身就走。”我虽然气壮如牛,但其实心里很虚,没有底气,如果他说不帮了,如果我转身就走了,我还能找谁帮助我呢?

    可怜的我啊,可怜的我弟弟啊。

    幸好王大包不是那样的人,他即使不帮,即使帮不了,他也一定会说要帮的,这向来是他最擅长的。果然王大包说:“王全,你别着急呀,你以前的性子不这么急的嘛。”我说:“你过过我的日子试试,看你急不急。”那人却还在继续他的嘲讽,继续打击王大包说:“王大包啊王大包,也就你能够带来这样的人,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我没想到他还能说出这样的词来,多少也有点儿知识水平,我不客气地说:“救助站不承认接收过我弟弟,这事情有那么离谱吗,值得你这么讽刺吗,如果救助站承认接收了我弟弟,承认把我弟弟送到医院来了,我还找你帮什么忙?”他大概也觉得嘲笑得差不多了,才正经地问我:“既然救助站没承认把你弟弟送到医院来,你怎么知道要到医院来找你弟弟呢?”我也老老实实说:“有人提醒我的,因为我弟弟曾经在江城救助站出现过,但是我来找他的时候,他不在救助站,也没有登记他的名字,有经验的人说,很可能他用了别的名字,送到医院来了。”

    这人听后,想了一想,表情又夸张了,说:“你的意思是说,你来医院找人,根本就不知道找的人叫什么?”我立刻反驳说:“可我认得他的脸呀。”那人说:“里边几百号病人,你一张一张脸看过来?”我说:“我愿意,只要能找到弟弟,别说几百张脸,就算是看几千张、几万张脸我都愿意。”

    这人竟然被我说定住了,大概他没有见过我这么执着这么不讲理的人,他已经无话可说了,因为无论他讽刺我也好,打击我也好,都动摇不了我找弟弟的决心,所以他不再说话,开始行动了。

    他走在前,我和王大包跟在后,走了几步,我就发现他直接往门诊大厅走过去,我在背后说:“哎,不是到门诊。”那人不回我话,自顾往前走,王大包问我:“为什么不能到门诊?”我说:“门诊我已经去过了,再说了,我弟弟不会在门诊上的。”王大包说:“为什么?”我内行地说:“看门诊的人,看过了马上就会走的,不会钉在那里。我弟弟丢失多少天了,他如果真的在这个医院,必定是在住院部,怎么可能天天钉在门诊上呢。”王大包同意了我的说法,加快几步赶上那人,从侧面看看他,可那人只作不见,只作不知,继续往门诊大厅去。王大包终于有机会报他一仇了,说道:“你脑子有病啊,你有没有脑子啊,你以为门诊是旅馆,人都住在那里?”那人朝王大包翻一个白眼,这才说:“我认识的医生,今天在门诊上,你说要不要去门诊找他?”我和王大包都没得说了,就跟着他到门诊上去。

    我才发现这个人找人的方法跟我差不多,也是一间一间地朝门诊室里看,不过不同的是,他看的是医生的脸,我看的是病人的脸。我心下不由又有点儿奇怪,他要找熟悉的医生,难道他们事先都没联系吗,难道医生不告诉他在几号门诊室里上班吗?我看看王大包,王大包把气撒到我头上说:“你别看我,你看我有什么用,你弟弟又没长在我脸上。”

    长长的一排门诊室都挨个看下来了,也没有找到他认识的医生,连我都看出来他是在虚张声势,王大包不可能不知道,还好,不等我和王大包把怀疑写在脸上,他已经后退了一步,开始向人打听某某某医生了。

    打听了几个人,都不知道有某某某医生,这人急了,恼了,坚持说:“怎么可能没有,就是有!”有个人见他不讲理的样子,也惧他几分,只好退一步说:“你坚持说有,就算是有吧,但是现在确实没有,可能是调走了吧,我是新来的,原来的情况不太了解。”

    这人总算保住了一点儿面子,王大包不知是变厚道了,还念着帮我找弟弟,没有戳穿他,还趁汤趁水地帮衬了一句说:“现在的人,跳槽比跳楼还快。”什么话,完全是逻辑混乱。

    我不赞同王大包,是因为他没有找到熟悉的医生,不再有可能带我进住院部找弟弟,我满腔希望而来,却被当头浇一盆冷水,连心都凉透了。我不可能像王大包那样有心情,还能赞美一事无成的人,我不仅不可能赞美他,我还十分怀疑他,我怀疑他根本就不认识这里的医生或其他什么人,那个什么某某某医生,很可能是他编出来的。

    只是我想不通,如果没有熟人,他为什么专门跑来花费时间演这一出空城计呢,他演这出戏,王大包到底知不知情呢,王大包是被他蒙蔽的,还是跟他合伙的,无论他是单干还是合伙,他想干什么呢,答案只有一个:骗人。

    但被骗的人又是谁呢,我觉得肯定是我。我只是不知道他能骗我什么,我的情况大家都心知肚明,骗钱骗色都不应该找上我。我一时想不出来个所以然来,但我叮嘱我自己,我得小心一点儿。

    我们出了门诊大厅,那人仍然走在前头,我和王大包跟在后面,走了几步,我又发现了,这回他倒是往住院部来了。

    王大包奇怪说:“你那医生不是调走了吗?谁会让你进住院部?”那人并没回话,却一脸骄傲之色说:“跟着走就是。”他领着我们经过住院部的院门,继续往里边走,我顿时又泄了气,说:“原来不是进住院部。”他不回王大包的话,倒愿意回我的话,说:“你就知道个住院部,不知道有比住院部更厉害的地方。”王大包比我反应快,说:“医院行政楼吧,医院领导都在那里上班。”

    就这样,在我的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破灭,一次次破灭又一次次燃起的折磨人的反反复复来来回回中,我们终于到了精神病院的行政办公楼前,那人让我和王大包先在外面等一下,他一个人先进去了。

    我的感觉再一次跌落下去,我跟王大包说:“这什么人呀,玩什么花招。”王大包说:“王全,你还抱怨,人家为你的事,到底是在跑来跑去,又不收你一分钱。”我说:“我宁愿他收我钱,不要这么花里胡哨,老也走不到正题。”王大包说:“收你钱,你有多少钱够他收的?”我说:“我倾家荡产也行。”王大包瞧不上我,说:“你那‘家’你那‘产’,还不够我请人家吃一顿的。”我既找弟弟无望,还要受王大包的奚落,真是气得气血翻滚,真想给王大包一顿老拳,然后扬长而去,老子不求你了。

    可是不行啊,我弟弟在他们手里呢。

    那人在里边给王大包打手机,让我们进去到105房间找他。我和王大包赶紧进去找了105,果然在里边,另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两人正聊得热乎呢,我心中一喜,知道找到人了。

    经那人介绍,这是医院医疗办的何主任,我虽不知道医疗办是干什么的,但心里暗暗念叨,主任啊主任,你都当上主任了,你一定能帮我找到我弟弟。

    何主任看了看我,说:“就是你要找弟弟,可是你不知道你弟弟叫什么名字?”我说:“我知道我弟弟叫什么名字,可是我弟弟不知道。”何主任说:“跟我这儿不用咬文嚼字,也就是说,你不知道你弟弟在这里用的是什么名字。”我点头承认说:“以前我弟弟只会用我的名字,但这一次很奇怪,他没有用我的名字。”那何主任说:“既然不知道名字,我这儿有医院住院病人的全名单,上面有几百号人,你怎么认定哪个是你弟弟呢?”

    我等着他的名单拿出来,或者让我上电脑看,救助站就是这么做的,但他没有这么做,只是口头上跟我说:“名单上查不到,你就只能进去一张脸一张脸地对照辨认。”我心中更是大喜,连连说:“就是,就是,只要让我进去一张脸一张脸地看一看,我一定能看到我弟弟。”不料那何主任却摇头说:“可惜那是不可能的。”

    简直又当头一棒,我硬挺住才没有倒下去,赶紧追问:“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进去认人?”那何主任说:“因为你并不能证明你弟弟在里边啊。”

    我的天啊!又绕回去了,又绕回去了。

    我已经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如果一切又回到了起点,我不知道我会不会疯掉。

    不,决不。

    我不会疯的。

    我坚强无比,屡败屡战。

    我坚强地说:“何主任,请你相信我,我弟弟一定在里边,你让我进去,我一定把我弟弟找出来给你看,我如果找不出我弟弟来,我怎么怎么怎么——”我看到王大包盯着我的嘴巴看,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他朝我做了个手势,我仍然不能领会,不是我太笨,实在是因为我的思想全部集中在我弟弟身上,我无法思考任何别的东西。

    王大包说:“你吐白沫了。”

    我说:“我才不在乎,只要能找到我弟弟,别说是吐白沫,就是吐鲜血也无所谓。”

    那何主任拍了拍我的手背,安慰我说:“主要考虑里边有很多有暴力倾向的病人,有危险性,你进去不能保证你的人身安全。”我赶紧说:“我不怕危险性。”他笑了一下说:“你不怕我们怕,你要是出了危险,就是我们的责任。”我赶紧说:“我责任自负,后果自负行不行?”何主任说:“不行。”我急问:“那要怎么样才可以进去,我写保证书行不行?”王大包找的那人也笑道:“你写遗书也没用的。”

    话题就僵住了,一时间冷了场,难道我又白来了一趟?我容易吗,经历一而再、再而三的艰难曲折,我已经找到了见弟弟的主任,离我弟弟越来越近了,却又被挡住了。

    我不会甘心的,我正要重新鼓起精神,王大包先替我说话了:“何主任,我们来打扰您,麻烦您,就是想进住院部看一看。”我也赶紧续上说:“就是,就是,如果不进住院部,我就不可能找到我弟弟。”何主任又朝我看了看,说:“你这样的人,少见。”我没听懂,不知道他为什么说我是少见的,那主任见我不明白,也懒得跟我解释,而是由王大包找的那人跟我说:“一般人家家里有精神病人,走丢了才好呢,永远失踪才好呢,少了一家人一辈子的负担。”何主任这才接过话头说:“人家家属都是推都来不及,你还要找回去,接回去,你傻呀。”王大包也来欺负我说:“王全,是不是你自己有病啊?”我气得都差点儿闷过去,冲着王大包说:“我有病没病,你最清楚吧。”

    他们三人的眼神都是一个颜色的,三个轮番来数落我,一个说:“你如果脑子没问题,怎么可能满世界到处找一个精神病人,你找他回去干什么?劳动?挣钱?娶媳妇,生儿子?”他们三人一起笑了起来,又一个说:“就是嘛,他什么也干不成,就是一个废人,不如让他在外面混混,说不定他还喜欢在外面那样的日子呢,自由自在。”再一个添油加醋说:“现在好多病人弄在家里,都是被锁着的,最近有个地区被曝光,光是一个地区,被锁在家里的病人就有多少万。”我赶紧解释说:“我弟弟不用锁的,他不是暴力的。”那何主任才问了一句:“那他是什么?”我想了一想说:“他是老鼠。”何主任“啊”了一声,神色严峻地道:“老鼠可比暴力更暴力,想想都可怕,一个人一眨眼就变成了一只老鼠,一会儿又从老鼠变成了人,难道不比一个杀人犯更可怕吗?”

    他们三个对付我一个,我也不怕,我有的是思路,我说:“可是,也可能我弟弟经过治疗,病好了呢。”那何主任说:“很少有彻底痊愈的。”王大包找的那人又说:“何况现在社会这么乱,事情这么复杂,人的念想那么多,好人也会犯起病来,别说本来就是病人,诱发的因素太多了。”那主任更是配合说:“那是,有的出院一两天,又犯进来了,瞎折腾。”王大包说:“不过王全的弟弟没那么严重,他最多就是扮个老鼠玩玩。”王大包真是根墙头草,一会儿附和着他们一起嘲笑我,一会儿又觉得要帮我说几句,我都不搞清他到底在干什么。我原以为我两次来江城,王大包两次从天而降,王大包一定是我的福星,王大包一定能够助我找到弟弟,可现在看起来,我的福星根本就不是王大包,但是除了王大包,在江城,在这个世界上,我还能到哪里去找个福星呢?

    我的另一个疑似福星牛脸出差回来后,找出了近阶段由救助站送到精神病院的人员名单,这份名单不算长,人数不多,应该不难找。

    可是其实结果你们早已经知道了,我弟弟不在里边。

    所以牛脸也根本不是我的福星。

    凭良心说,大家都尽了力,可是仍然没有我弟弟的踪影。我忍不住要掉眼泪了,赶紧出来到走廊忍眼泪,却听到他们几个留在办公室里议论我,他们问王大包,我到底有没有弟弟。

    王大包竟然也犹豫起来,支支吾吾地说:“好像,好像是有的,好像是有病的。”人家又问:“有病的到底是谁,到底是他自己还是他弟弟?”王大包更吃不准了,说:“我,我也搞不大清楚,他弟弟有病,一直都是他告诉我们的,我没有看见。”

    王大包这样一说,他们又开始攻击王大包,说他情况不明,就瞎找人办事,万一怎么怎么,就会怎么怎么,听他们的口气,好像已经认定病人就是我,而不是我弟弟。

    我虽然生气,生所有帮助过我的人的气。但是再细想想,我还是能够理解他们的。就说这王大包,他和我已经多年不来往,互不了解,万一在这些年中,我真的得了病,他却没有及时了解,现在才发现了真实的情况,如果他这么想,我也不应该埋怨他;再说牛脸,牛脸相信我,帮助我,那是因为我的再次出现,保住了他和他马面师傅的饭碗,也许他根本不是真正地从内心深处相信我,只是出于感恩的心愿,帮我一把而已;至于另外的两个人,对我充满怀疑,更是理由充分,他们从来也不认得我,我要做的事情更是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我一心要把一个没有名字、甚至根本就不存在的精神病人找回家去给自己增添无尽的麻烦和烦恼,还可能增添各种危险性,他们没有见过这样的事和这样的人,所以也只能认为我自己就是那个病人。

    如果这么替他们着想,我就不应该生他们的气,但同时我也不应该再指望他们相信我,这样一来,我成了孤家寡人,我又得孤军奋战了。

    其实不会的,决不会空无一人。有一个人,他和他们不一样,他就是我们小王村的村长王长官。

    村长对于我、对于我们家的情况以及我弟弟的情况都了如指掌,我弟弟的残疾证,还是村长亲自去办来的呢。我只要找到村长,就能还我清白,还我本来面目。

    一伙人从何主任办公室出来,恰有个穿白大褂的人过来了,奇怪地朝大家看,问道:“你们是谁,怎么这么多人在何主任的办公室里?”那何主任说:“你是谁,你来干什么?”那白大褂说:“我找何主任呀,他人呢?”何主任一气,冲他说:“你精神病啊,瞎嚷嚷什么呢。”那白大褂居然被他冲了一个愣怔,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后,他疑疑惑惑地说:“精神病?这有什么奇怪的,精神病院到处都是精神病嘛。”

    三

    村长答应和我见面,还吩咐王大包安排一个适宜的见面地点。我有点儿意外,没想到村长这么讲究,这么把我当人物。

    王大包在足浴店订了一个小包间。我笑话他说:“王大包,你以为村长那脚,是省长的脚,那么金贵。”王大包说:“这是村长点的,倒不是他想洗脚,他是想请你尝尝洗脚的滋味。”我更是惊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在村长心目中从一个贫寒的高级知识分子,发展成酒足饭饱的土豪老板了。

    我和王大包到了足浴店,村长还没来,我们先进了包间,一边等村长,我心里还记恨着王大包在精神病院出我洋相的事。我舒服地在长榻上躺下,伸展着疲倦的身子,身体一放松,思路也清晰了,越想越觉得可疑,我甚至怀疑王大包找的人都是假的,那个何主任,怎么回想,怎么不像是精神病院的主任。

    王大包见我这么说他,也不生气,也不解释,也不说他找的人是真是假,只说:“你就疑吧,疑吧,疑到最后,你自己都会怀疑你自己。”我反击他说:“我自己我还不知道?我怎么可能怀疑我自己?我怀疑我自己什么?”王大包阴险地一笑,说:“怀疑你不是你自己呗。”我说:“我确实应该怀疑你是不是王大包,你若是王大包,不可能这么不够意思,你哪里还像我兄弟。”

    王大包听我说“兄弟”两字,赶紧说:“王全,你兄弟是精神病,可别沾上我。”我说:“既然你知道我弟弟是病人,为什么在他们面前你不说清楚,让他们怀疑我?”王大包说:“他们怀疑你,必是因为他们觉得你可疑,必是你自己有可疑之处让他们发现了,怪我什么事。”我说:“可是他们问你的时候,你的回答是不确定的。”王大包说:“确定?现在谁敢说什么事情是确定的,你真能确定你没有和你弟弟得一样的病吗?”我生气说:“王大包,你才得病。”王大包倒不生气,还承认说:“这也有可能的,也可能我也病了,我却不知道,现在好多人,自己得了病,自己是不知道的,只看见别人得病。”

    王大包这话,多少还说出了一些真理呢,只是我不爱听。从前我的智商情商都很高,什么事情都能在自己心里兜一个转,但是在丢弟弟和找弟弟的过程中,我变得十分的一根筋,转不过弯来,只要是对我找弟弟有利的,我都听得进,对我找弟弟无利的,我一概不爱听。

    现在我的证人马上就要出现了,我很快就能做回我自己,而不是被别人再三怀疑,我不需要王大包替我正名了,我对王大包说:“王大包,虽然你帮了我,但你也耽误了我。”王大包撇嘴道:“王全,说真心话,我现在还真的不怎么了解你了,你不是从前上高中时那样子了。”我嘲笑他说:“你认为我整过容了。”王大包说:“不是讲长相,长相上你还是那人模狗样,是你的心思变了,变得难以捉摸,你说话也变了,不像从前那样干脆利索,变得啰里啰嗦,颠来倒去。”我说:“这是被你们逼得,如果我讲一遍你们就相信了,我还用得着颠来倒去啰里啰嗦吗,可是你们不信我,不信我来找弟弟,不信我弟弟在江城,不信江城救助站打过电话给大王乡,不信我一心想把弟弟找回家,不信我心里只有我弟弟,你们对一切的一切都不相信,当然会觉得我变了,甚至觉得我病了。”

    我们绕来绕去,又回到了起点,我真心看出来了,王大包还真是受了他人的影响,对我不放心,对我充满了不信任。

    真是个没有立场的货。

    幸好,村长马上就要到了。

    王大包似乎看到了我的思想,笑我说:“你以为村长来了,你就不值得怀疑了吗。”经他一提醒,我再一次回忆起来,村长说“你只有找到你弟弟,才能证明你是你自己哦”。村长一张阴险的脸,到现在还在我面前晃动呢。

    奇怪的是村长说的什么,王大包居然也能知道,这么看起来,村长和王大包早就穿上一条裤子了,早就捆在一起了。

    事实正是如此,村长到了之后,乘洗脚妹去准备泡脚水的时候,村长告诉我,无论是当初贿选,还是投入大蒜精,都是找王大包帮的忙,是王大包替村里去借的高利贷。

    我说:“原来,王大包,你躲债竟是为了小王村。”村长说:“王全,你惭愧不惭愧?”我说:“我才不惭愧,我有什么好惭愧的,把借来的钱打了水漂,那才该惭愧。”村长生气,又不能说我什么,钱又不是我折腾掉的,便开口骂王图:“王图个狗日的,本来大蒜精已经财源滚滚了。”我还是有独立思想的,我才不会被王大包的行为所感动呢,我十分理智地说:“虽然王图捣了蛋,但是当初你根本就不该听信王大包的,不该借高利贷,高利贷会害死人的。”王大包冷笑一声说:“你真清高,说话比屁还轻,不借高利贷你借屁去,你以为银行肯贷款给你?”村长也支持他说:“高利贷无所谓啦,现在借高利贷的人不要太多,你都不知道高利贷救了多少人。”

    这俩货,居然还在为高利货鸣冤叫屈,摇旗呐喊,我点击他们的要害说:“既然高利贷这么好,能不能好到不要还呢,如果必须还,你们拿什么来还呢?”村长一点儿也没有被我将了军,他反而春风满面,不再和我说高利贷的事情,乐呵呵地和洗脚妹调起情来。

    王大包很会看脸色,配合说:“老板,看起来你找一号办事很顺利啊。”村长笑而不语,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几个洗脚妹都听到了王大包的话,她们看起来也都知道一号是什么,她们互相对笑,替村长捏的那个妹子说:“老板,难怪你的脚这么小。”

    我们一听,都不由自主地去看村长的脚,村长下意识地想把脚藏起来,可是众目睽睽之下,他那女人似的小脚能往哪里藏?村长有些恼,说:“妹子,你什么意思,不想为我服务?”那洗脚妹受委屈了,说:“老板,我是奉承你的,你没听说过吗,男人女相,女人男相,那才是大人物,才会有好命。老板你的脚这么小,就是女人脚嘛,所以,所以——”我接过去挖苦他说:“所以到省长家就像到自己家嘛。”洗脚妹点头说:“正是正是,我就是这意思嘛。”

    这样的话,村长真不知道应该是受用,是笑纳,还是拒收,还是翻脸,不过村长毕竟是村长,能够随机应变,他笑了一下,即刻甩掉了尴尬,朝洗脚妹的手看了看,说:“妹子,你的手倒是挺大的,像男人手,属于女人男相吧,可是——”村长留下半句话没说出来,但大家都听得出来,村长认为,她虽然是男人手,男人相,可是命运中却没有奇迹出现。

    不料村长错了,我们都错了。那洗脚妹兴奋地说:“老板,你眼光真准,我命真的很好哎,我从家乡出来,进城了,就是从地狱到了天堂了。”这话我首先不赞成,把自己的家乡说成地狱的人,多半是对家乡毫无感情的,一个对家乡都没有感情的人,能指望他有什么出息吗?我不客气地说:“一个人的家乡,怎么会是地狱,那是他心中永恒的寄托,家乡再穷、再苦、再落后,也是生我养我的血脉之地。就像我们小王村,虽然我们能力不行,村长领导得不怎么样,但怎么说也是我永远的家乡,我不仅自己要回家乡,我还要把走失的弟弟带回家乡。”那洗脚妹见我一大套道理,也不跟我计较,只是说:“我那家乡和你那家乡不一样,我家乡是山区,我小时候上个学,要爬五个山头,好多次摔下山,差点儿命都摔掉了。”一边说,一边卷了胳膊和裤腿给我们看,果然有好些伤疤。

    我一时无语了,一个差点儿把她给摔死的家乡,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强迫她去热爱它了。倒是村长关心得比我细致,问她说:“那你们是怎么出来的呢。”那洗脚妹说:“我家乡的地没有了。”我又奇怪,抢着问:“地怎么会没了呢,难道塌下去了?被空气吸走了?”洗脚妹说:“不是地真的没有了,是地不再是我们的了——”她庆幸地长叹一声,说,“幸亏那些城里人发了神经病,要到我家乡那种地方去建住宅,就把地征了,地就没有了,我们的命运就逆转了,我们就出来了。”

    大家听了,都沉默了一会儿。你能说她说得不对吗,不能;你能说她说得对吗,似乎也不能。

    王大包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下来电号码,赶紧把脚从盆里收出来,擦都没擦,湿淋淋地拖着拖鞋就出去接电话了。我不以为然说:“接个电话还要躲出来,搞得跟保密局似的。”村长的心思却不在王大包身上,他才不管王大包到哪里去接电话,他又回到洗脚妹的话题上问道:“那你的家乡,那个山区,现在怎么样?”洗脚妹说:“现在好了,电也通起来,路也铺好了,山间别墅建好了,汽车可以一直开到家门口,只是这些房子都空着。”我为她可惜说:“你们要不这么着急着出来,现在也能享受这些了。”她立刻回答我说:“这位老板,你想得美,如果地不给他们,他们才不会为我们通电修路造房子呢,那是给他们自己享受的。不过这样也好,换个位子,他们到那边去看风景,我们进城来过日子,六十年风水轮流转呗。”

    村长忽然大叫一声:“哎哟!”只见他脸色大变,不满地对洗脚妹说:“你下手太重了,捏痛我了。”洗脚妹赶紧说:“老板,对不起,对不起,我轻一点儿。”但仍然还是满脸委屈,又说,“可是奇怪,我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是用的这个力,没有加力,刚才老板你没有觉得我手重,现在才说重,人家都是越捏越能承受的,老板你和别人不一样。”村长“哼哼”了两声,也听不出是舒服的哼哼还是不舒服的哼哼。

    洗脚妹有些麻木,她无法理解村长的想法,只要不是说她捏脚捏得不好,她一概不放在心上,但我懂得村长的心思,我问村长:“村——”为了维护他的面子,我咽下了那个“长”字。村长却无所谓,戳穿我说:“你喊我村长就喊我村长,喊个村算什么,这么要面子?”明明是我想给他面子,他还说我要面子。

    结果给我捏脚的洗脚妹还配合他说:“村长好啊,家家都有丈母娘,连省长都不敢的,村长都敢。”那个从地狱到天堂的洗脚妹说:“村长是我们的救星,我们村的地,就是村长搞掉的,他到省城去吹牛,说我们的山里有什么什么,有多么多么美丽,人家就来了呗。”

    我忍不住勾着头看了村长一眼,心想怎么说话这么巧呢,我们的村长恰好也是到省里来,他来干什么呢,难道也是土地的事吗,只有土地这样的大事,才可能惊动上面呀。不料村长却气哼哼地说:“那他就是个卖村贼。”这下子洗脚妹不能赞同了,说:“老板你这话不对,怎么是贼呢,地本来就在那里,现在也在那里,也没有人偷去。”

    村长不和不懂事的人说话了,他朝我看了看,大概觉得我还比较懂事一点儿,对我说:“王图就是干这个的。”

    他终于说到王图了。我想起在我第二次离开家乡的时候,我在乡上看到王图带了人进乡政府,我又看到村长也追进了乡政府,他们进去肯定是一决高下的,为了什么我不知道,最后的结果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的心思只在我弟弟身上。

    因为从一开始,从我在县精神病院看到王图装疯时,我就不能理解王图的做法,他一路过来的做法,更让我捉摸不透,我问村长:“王图先是假装归顺,暗地里设计阴谋,最后捣毁了大蒜精厂,他这样干,除了报复,他自己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村长说:“大蒜精厂倒闭了,地就空出来呗,他就引人来看地了,引狼入室。”我说:“奇怪了,地是他的吗?”村长双肩一耸道:“他以为是他的吧。”我更觉奇了,不解说:“既然他做不了主,他引人来干什么,给人家吃空心汤团啊?”村长说:“算他狗日的有脑子,抢先到了乡政府,不知怎么一日鬼,乡政府竟然被收买了。”我“嘻”了一声,说:“王图现在把本事练出来了,能和村长对着干,还能胜村长一筹了。”村长气恨地说:“个狗日的腿子够长,步子够快,既然乡政府已经不行了,我赶紧赶到县里找县长,结果又迟了一步,县长也被他搞定了。”我这才明白了,说:“原来你到省城来,就是和王图比速度的啊。”村长说:“那是,他处处抢先一步,我如果再到市里,肯定又被他抢了先去。好吧,我不跟你玩级级跳了,我也不到市里去了,我就直接到省里来,一竿子打到省长那里,个狗日的必定没有这么快。”我表示怀疑说:“村长,你找省长有用吗?”村长又瞧不上我了,瞥着我说:“你说呢,除非他再找到国务院总理。”大家都笑了起来,那是嘲笑王图的,王图再有阴谋诡计,他总不能谋到国务院总理那儿去哈。

    只是话题赶到这儿,我心里仍不甚明了,村长和王图的斗争,看起来是在抢地,但是他们抢地干什么呢,继续种大蒜,那不是可能的,继续办大蒜精厂,也是不可能的,那什么才是可能的呢?

    你们别以为我变成了一个关心家乡的人,我才不呢,我只是随意这么一想而已,我又不要找答案,抢地干什么,仍然不关我的事,找弟弟才是我的唯一。

    可村长正在抢地的兴头上呢,他才不管我有没有兴趣,强行对我进行扫盲教育,告诉我这是土地流转。这难道还需要解释?村长也太不认可我的水平了,土地流转我虽然不关心,但不关心不等于不知道,我这人一向敏感,何况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又何况现在是信息爆炸社会,每天每天,都有大量大量的碎片炸进我们的大脑,即使你不关心,你没兴趣,它也会停留在你身体里,最后变成你的正知识或者负知识。

    我不想让村长觉得他像个教授似的在教授我,我不再接他的话头了,闭上眼睛专心致志地体会捏脚的惬意,让他落个没趣去吧。

    可是讨厌的洗脚妹偏要给村长凑趣,她们故意要让村长有机会摆出教授的样子来。当然这我也想得通,她们这么做,可不是因为喜欢村长,或者她们懂事礼貌,她们要好好服务,让客人满意,然后再招引回头客。

    可惜了,她们不知道,我们这几个人,这辈子恐怕都很难再回到这儿让她们捏脚了。

    既然洗脚妹愿意捧着,村长也不客气,跟她们说道起来,我才不要听,只可惜我闭得上眼睛,却闭不上耳朵,不想听也非得听进去,才知道原来小王村的土地流转后,要由城里人来种有机蔬菜。我不由“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我说:“村长,连蔬菜都要流转给别人种,农民不会种菜吗,城里人反倒会种菜?”村长也挖苦我说:“你知道什么叫AA级绿色蔬菜吗?”AA级蔬菜,这我还真不知道,我倒是知道AAAAA级风景区,我不屑地说:“两个A算什么,人家一般都有五个A,五个星,还有一座酒店,七个星呢。”我不相信,我这才出来几天,村长的新名词倒比我还多了。

    村长也不服我,说:“王全,你虽然知识比我们高,但是你落后了,我们小王村的农民,祖祖辈辈只会种大蒜,现在大蒜不狠了,要种狠的东西了。”什么样的东西算是狠东西呢,洗脚妹比我懂,抢答说:“有机食品呗。”另一个也说:“只要是有机,就有机会,就贵,贵很多呢。”我假装痴呆说:“那农民干什么呢?”洗脚妹又抢答说:“咦,和我们一样呗,城里人去帮你们种菜,你们到城里来打工,这也叫换岗。”

    我不得不再次笑了,不是笑他们瞎胡闹瞎折腾,而是笑他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这种所谓“换岗”,哪里是什么换岗,那可是几千年的乾坤大挪移,大变迁,哪是村长和洗脚妹能够理解得了的,可看看他们自以为一个比一个懂知识,懂政策,难道你们不觉得好笑吗。

    替王大包捏脚的那个洗脚妹等了半天不见王大包进来,就起身出去看看,过一会儿她回来了,脸色奇怪地说:“咦,那位老板怎么不在外面?”替我捏脚的这个立刻就警觉起来,一连串地问:“他是不是走了?他是不是和你们一起的?你们检查一下,没有丢什么东西吧?”她把王大包当成贼了。

    王大包虽然不是贼,但他和贼一样可疑,一样行踪不定,一样地心怀鬼胎,这会儿又不知躲什么人躲什么事去了,也不知道当着村长的面,他会不会再犯上次对付我那样的错误,把我和村长扔在这儿。不过上回他还知道替我付了宾馆的房钱和饭钱,今天他难道屁股一拍就跑了?

    我把我的担心对村长说了,村长完全不当回事,说:“没事没事,不就洗个脚吗,你再怎么瞧不起小王村,小王村请你洗个脚还是没问题的。”

    我们洗脚的钟点已经到了,钟点一到,洗脚妹也没有那么多话了,一个跟着一个退走了,替王大包洗的那一位说:“我也出去了,他如果回来,你们再喊我,如果他不来了,也要算一个钟的。”

    她们走了后,村长见我要起身,对我说:“我们再躺一会儿。”我说:“你还真以为王大包会回来?”村长说:“我才不等他,我有重要事情跟你商量。”我涮他说:“你不要吓我,你的重要事情能和我商量吗?你真把我当人物。”村长说:“这个重要事情,人人都要商量,人人都是人物。”他这样一说,我又泄了气,原以为村长忽然对我刮目相看了,却不知我还只是个“人人”而已。村长拿了一张纸出来,对我说,“村里流转土地,需要每个村民的签字。”我才没那么好说话,我问:“我签字有什么好处?”村长说:“签了字,流了转,不用干活,每人每月可拿五百块钱。”我正在对着这五百块钱思考,我一时不知道这到底算多还是算少,村长说了:“比城里低保户低一点儿,不过也不错啦,饿不死、也冻不死了。”稍一停顿又说,“很适合你这样的懒汉——真有创意哦。”这下我听出来了,村长表面上是在讽刺挖苦我,其实好像并不是针对我的,我是个完全不值得他针对的人嘛。村长已经把那纸头递给我了,我以为是在流转协议书上签名,但接过去了一看,大出意料,那根本不是什么土地流转协议书,他是来请我联名反对流转的,我都懒得看联名反对书上的内容,就嘲笑说:“村长,原来你是反对流转的哈。”村长立刻说:“你又错了,你又不懂形势了,我反对的不是流转,而是流转的过程、方式和结果。”我继续嘲笑说:“反正不管怎么流,结果都是转,你较个什么劲儿呢。”村长认真道:“那可不一样,村上的地,应该由村里自己做主,应该请每个村民做主,不能听王图一个人的,更不能由外人和外行人做主。”

    我心下思忖,这会儿村长知道“每个村民”了,一直以来,他从来就不知道村里还有“每个村民”,他自己就是“每个村民”,现在碰到难题、碰到对手了,他才要用到“每个村民”了。

    但是我仍然没有看见“每个村民”的名字,只看见村长写的反对书,我说:“这真是联名的吗?别人签了没有?”村长早有准备,拿出另外的一叠纸来,我一看,上面果然是村民们签的名。我大致瞄了一下,就知道恐怕除了王图,别人的名字都在上面呢,可我才不会相信他,我说:“这些名字,不一定都是他们本人签的吧,至少有一半以上是你找人代签的吧。”村长说:“何以见得。”我眼尖,指出来说:“你这些字体,虽然各不相同,但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来,几乎出自同一个人之手,越是假装成不同字迹,越是暴露出相同的字体。”村长说:“该你操心你不操心,不该你操心你瞎操心,你管他是谁签的,只要每个村民都有这想法就行。”

    我不能听信村长,但人家千里迢迢过来请我签字,那是看得起我,还请我洗脚,那是把我当人物的,我也不能不知好歹,不好意思拒绝他,我怎么办呢,有的是办法,先使个缓兵之计,说:“我去上个厕所。”

    出来后就给我大哥打电话,我得问清楚了再签字。没想到我大哥的电话停机了,只得打给我爹,尽管我在打电话之前,对我爹的态度做好了充分的足够的思想准备,可我爹一开口,还是让我十分不爽,十分沮丧,我觉得自己完全不是我爹的儿子,也不是他的孙子,可能是他的十八代的龟孙子。

    我爹很不耐烦,气势却很旺盛,骂道:“王全,你以为你是谁,村长都说了话,你还来问我?”我辩解说:“爹,村长让我联名——”我爹呸我说:“村长让你干吗你就干吗,你还要我批准吗?你真把我当人物啊,难道我比村长还是个人物吗?”我爹真是我的亲爹啊,无论当面还是背后,他对村长都是如此的顶礼膜拜,我实在不服,忍不住告诉他:“爹,现在村长不在我身边,他听不见我给你打电话,更听不见你说什么。”我爹大怒道:“王全我看你找弟弟找蠢了,找疯了,你不如把自己当成你弟弟算了。”虽然讨了一顿臭骂,但至少知道了我爹的态度,其实不打电话我也应该知道的,我爹这条走狗,对村长是绝对忠诚的。

    我和我爹通电话时,听到我爹那头有吹吹打打的声音,我心里感觉不妙,果然很快我爹就说:“不和你废话了,我唱丧了。”我心里好难过,小时候就是因为我爹是个唱丧的,受人歧视,可我爹居然告诉我,现在土地也不用种了,大蒜精也不能生产了,他又恢复了唱丧,还做了唱丧班的班长,生意居然挺好。

    真是丢人现眼。

    我回进包房对村长说:“我爹真丢人。”村长不同意,反对说:“这有什么丢人现眼的,现在农村需要,需要的事就该有人去做,你爹不仅没有丢人现眼,还顺应了新农村的新需要。”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走狗。

    签名这事情就这样一波三折。说实在的,我本来不想签这个名,虽然签与不签都无所谓的,谁也不会拿我问事,但是我向来不喜我们村长,我还处处想和他作个对,所以我不想签;可这一次村长礼待我,用的是软攻,我受用下了,老话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我是洗人的也软,脚软,所以我洗过脚,浑身舒畅的时候,倒是想在联名书上签字了;但是后来又因为受了爹的气,我又改变了想法,我又不想签了,我对村长说:“村长,我们家有你一条走狗已经够了,不能再有第二条了。”村长说:“这和狗没有关系,每个村民都签的。”我耍无赖,说:“实在要签,也不是不可以,我签了能有什么好处?”村长说:“王全,你觉悟真低,出来混了一段时间,还是低,你想想,你往远里想一想,保住村里的土地,就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最大的好处。”我说:“太远了,我看不见,我只看得见眼前的。”

    村长被我一折一折又一折,折了好几个起伏,该头晕生气了,可村长不生气,村长不需要生气,村长是什么人物,那可是打蛇专打七寸的人物,其实他早就捏住了我的七寸,只是起先并不用劲儿捏,让我以为他没捏住,等我想滑过去的时候,他开始使劲儿了。

    我的七寸是什么呢,你们都知道,找我弟弟。

    消失了的王大包在关键的时候出现了,原来是村长让他到江城电视台和江城的各大报纸上打广告,帮我寻找弟弟,他刚才就是去联系这个事情的,凡能发现和提供准确消息的,有重奖。

    包房里的电视一直开着,王大包指着电视下方的游动字幕说:“王全,只要你愿意,明天开始,这行游动的字,就是你弟弟了。”

    王大包早已经不是小王村的人了,却还是村长的马仔,我如果不联名,他大概也不会帮我找弟弟了。

    为了弟弟,我就出卖一回自己的尊严吧。

    村长满意地收起了真名和假名混杂的联名反对书,说:“我现在有上有下,看王图还能折腾到哪里去。”

    村长踌躇满志地回小王村去了。

    可是结果村长的联名书根本没有用上,两天以后王大包就告诉我,等村长回到小王村,黄花菜都凉了,乡政府已经和开发商签订了正式的协议,小王村的土地已经正式被征用了。

    一向以行动迅速而著称的村长,如今真是赶不上趟了,别说他还在谋略着企图阻挡流转,人家早已经等不及流来转去,装模作样,直接就拿地走人了。

    人家可是比他快了几个来回。

    不过我还有想不通的地方,我问王大包:“难道省长还搞不过乡长?”王大包笑而不语,我一看王大包的笑容,顿时惊醒过来,“难道他没有见到省长?”王大包说:“省长,省长一根毛他也见不着。”我倒替村长急了,说:“那你又找了个骗子接见他?”王大包说:“不是我要找骗子,他自己要见骗子,我怎么挡也挡不住。”我气愤道:“就像你骗我一样,你介绍来帮我找弟弟的几个人,到底有没有一个是真的?”王大包居然指天发誓说:“你和村长不一样,我对你和对别人是不一样的,那些人,个个都是真的。”

    我不想和他说话了。

    你们不用担心我怎么才能再一次迈出寻找弟弟的脚步,因为王大包虽然可恶可恨,但是他用村长的钱替我做的广告,还是起作用了,起了很大的作用,短短两天时间,我已经收到了上百条信息,我正在一一分辨,我坚信我弟弟一定就在这些信息之中。

    关于我弟弟的各种各样的千奇百怪的信息纷至沓来,甚至还有几张彩色的尸体照片发到我的手机上,让我备受惊吓,但是无论多么怪异的消息,都不如最后到达的消息让我难以接受。

    最后的消息是从大哥那儿来的,大哥打电话给我,亲口告诉我,弟弟回家了。

    我不相信,我决不相信,我怎么可能相信。

    但这一次的消息不是任何别人告诉我的,也不是我爹告诉我的,那是我大哥!我这辈子,只有他这一个亲大哥。

    弟弟真的回家了。

    我实在不敢细想这一切的一切。

    弟弟到底在哪里,在干什么?难道他一直在暗中看着我,一直在观察我的一举一动,他看到我实在山穷水尽了,就出来拯救我了。

    其实弟弟,你如果有这样的好心,你还不如让我在江城找到你,那样是一举两得,既找到了你,又让我的辛苦没有白费。

    现在弟弟回家了,我也很高兴,但弟弟毕竟是自己回家的,毕竟和我亲自找到弟弟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在寻找弟弟的艰难困苦中,我常常想象我终于找到弟弟时的激动情形,并每天以此想象来鼓励我自己。

    现在不用想象了,弟弟已经回家了,我也要告别江城了。

    对于江城的感受,怎么说呢,一言难尽。

    四

    我回家了。

    可奇怪的是,家乡在我眼里已经显得很陌生了,我四处张望,心里不免有些惊恐,有些后怕,我甚至记不起我出去到底有多久了,我怎就连自己的家乡都认不得了呢。

    我在丢掉弟弟之前,曾经带着弟弟满村走,试图抹掉弟弟对于家乡的记忆,难道结果抹掉的是我自己对于家乡的记忆?

    这个地方确实和我的家乡不太一样,我家乡的大地向来是青绿一片,那是青蒜,是大蒜的幼苗,是大蒜的孩子,一阵风吹过,田野绿汪汪的,像一片大海,又像一片天空,像一片森林,又像一片什么什么,反正不像现在这样。

    现在我家乡的大地上,在曾经长满青蒜的地方,现在种上了各种各样的奇怪的树,我不认识它们是些什么树。我问了一个路人,人家说这是果树,我也不认得这都是些什么果树,因为我们小王村八辈子以上、几十辈子以上,都不种果树,果树肯定水土不服,所以这些树都长得歪歪斜斜,要模样没有模样,要生机没生机,叶子都是枯黄的,好像才栽下去就已经七老八十了。我奇怪道:“这些树,能结你说的那些果子吗?”那人笑道:“结不结果子无所谓,只要它是那棵果树就行。”

    其实我已经注意到,除了村上的土地,村民的房子也变化了,家家户户的前院后院,甚至院子外面,一下子多出了许多的土屋,都是临时搭建的,都建得马马虎虎,随时要倒塌下来似的。

    我知道,如果我批评这些房子建得太草率,有危险,他们立刻又会告诉我,无所谓的,只要它是个房子就是,倒下来也无所谓。

    那个路人大概以为我还不知道其中的奥秘,其实我早就该想到了,只是这些都不关我事,我才不管他们把大蒜地变成什么地,把房子搞成怎么样,对于我来说,变成什么都是变,都是把我的家乡变得叫我不敢相认。

    一路的事情都比较奇怪,一直走到我家门前,我彻底惊呆了。

    我揉了揉眼睛,怀疑我是不是连家也走错了,这个家是我的家吗?

    我都不敢确定了。

    我又遇见一个老乡,忍不住挡下来问他:“这是我家吗?”那人朝我看看,骂我说:“王全你个傻子,你连自己家都不知道了?”我理直气壮说:“这已经不是我的家了。”那人更加疑惑了,又看看我,犹豫地说:“难道、难道他们说的是真的?”我说:“他们说什么了?”他说:“他们说你变成你弟弟了。”停顿一下,又犹豫又怀疑地说,“他们还说,你其实就是你弟弟。”说着说着,他甚至有点儿害怕起来,赶紧走开了。

    天地良心,真不能怪我连自己的家门都认不得,你们是没有见过我家从前的样子,我家的人一直以来都是低人一头,房屋也跟着低三下四,门楣矮矬,砖墙灰头土脸,总之就是这样,我家的门脸和人脸一样,基本算不上是个脸。说起来这又要怪我弟弟,我弟弟的病,把我们家的脸面全丢光了。

    可是今天不一样啊,今天我站到这个门口,明明是我的家,可是你让我怎么相认?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看看脸还在不在脸上,还好,脸倒还在的,只是脸上滚烫的。那是自然,我激动了,我从来没有想到我家的门脸还会有这个样子。

    我家门口张灯结彩,大红大绿,最惊人的是,门上竟然贴着大红的喜字,还有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之类的对联。可我想了又想,实在想不出来我家谁结婚,反正肯定不是我。

    可谁能保证不是我呢。

    我走进家门,头一眼看到的,就是我的结婚照。

    我的结婚照正当中地挂在堂屋的墙上,我一眼就看出来,是PS的,他们居然懂得PS。

    更惊异的是,我的结婚照片上的那个女的,居然是赖月。

    大概他们找不到别的女人的照片来顶替新娘,我曾经藏在抽屉里的赖月的照片被他们搜出来了,就把赖月顶上去了。

    我爹我娘和我大哥大嫂都在家等着我,见我进门,他们一拥而上,扯衣服的扯衣服,拉胳膊的拉胳膊,连一向不待见我的我爹,也一改往日横眉冷对的态度,装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冲我点了点头,说:“换件衣裳吧。”

    我虽然对这一切感到意外,十分惊异,但我没有乱了阵脚,我头脑很清醒,我才不要换什么衣裳,我是因为弟弟回来,我才回来的。

    我挣脱了他们的拉扯,在屋子到处找,他们追在后面问:“你干什么,奇怪,你要找什么?”我说:“我奇怪吗?你们才奇怪,我找弟弟呀,我就是为弟弟才回来的。”

    我爹的伪装很快就剥掉了,他不耐烦地指着我说:“王全,没有你弟弟,你弟弟早就丢了,不会再回来了。”

    原来根本就没有弟弟,弟弟根本就没有回来,难怪我听到他们说弟弟回家的时候,我会那么吃惊,那么的难以接受,原来在我的潜意识里,根本就没有相信他们。

    我气愤地说:“你们合起伙来骗我。”我娘见我真生气,赶紧劝我说:“主要是怕你不肯回来,才这么说的。”我更气愤说:“你们竟然用弟弟的名义把我骗回来!”我又回头对我大哥说,“大哥,这世界上,你是唯一能让我相信的人,现在你也参与欺骗我,你还亲自骗我,你让我再去相信什么人?”

    大哥有些羞愧,但还是坚持说:“三弟,我虽然是骗了你,但却是为你好,你结了婚,我们就多了一家子,就可以多上一份户口。”大嫂接着说:“征地是按户口本算的,多一个本子,就多一份征地款。”我立刻攻击他们说:“如果是为了多一个本子,那结婚还不如离婚方便,结婚还要送彩礼,办酒席,花费太多,离婚可是最简单的,只要出两张离婚证的工本费,十块钱,就把一个本子换成两个本子了。”

    我没想到我的攻击,反倒提醒了他们,听了我的话,反应最快的是我爹,我爹顿时觉悟过来,说:“难怪他们说现在县民政局那儿排着长队办离婚呢。”他挨个儿地指着我娘、我大哥和我大嫂说,“你们这群猪脑子,怎么就想不到。”他也不想想他自个儿怎么就没想到呢,最蠢的猪脑子应该是他自己吧。

    由于我的关于离婚的提醒,他们暂时放开了我的结婚事宜,竟然真的商量起离婚来了。

    以我家的情况,现有两对正式的夫妻,我爹我娘一对,我大哥我大嫂一对。如果两对都办了离,都把户口分了,那我家的户口本就凭空增添出一倍来,我的一个家,也就凭空变成了几个家,多好的主意啊。

    可惜我大哥不愿意离,他一直噘着嘴,虽然不敢吱什么声,但脸色上看得出来。我知道我大哥怕我大嫂一旦拿到离婚证,就会真的走掉。因为大嫂长期以来一直在埋怨我大哥没出息,平时就经常把离婚挂在嘴上当山歌唱,唱得我大哥心惊肉跳,每天如履薄冰。

    但是正因为我大哥怕我大嫂,如果我大嫂坚持要离婚,别说是假离婚,即便是真离婚,我大哥也是不敢反对的。

    所以我看出来了,我大哥大嫂这一对,是离定了。

    我爹我娘这一对呢,都七老八十了,难道还离婚吗,我爹一锤定音说:“离,不离白不离。”我娘有一肚子的话想反对,却说不出口,脸涨得像猪肝似的,我有点儿担心,赶紧由我替我娘提问,我说:“爹,你和我娘离婚的理由是什么呢?”我爹反应够快,背书似的说:“感情不和,性格不合,过不到一块儿。”我实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娘不敢对我爹发躁,却捶了我一拳,骂道:“丢吧,丢吧,把脸全丢光了拉倒。”我煽风点火说:“我爹和我娘离婚,那丢人真是丢大了,比我家有个老鼠弟弟还要丢人。”

    我爹阴沉着脸不说话,他根本就不屑和我对话,倒是我大嫂,怕事情不成,赶紧说:“不丢人的,家家都这么干,就不丢人。”想了想,可能怕事情还不牢靠,又补充说,“反正都是假离婚,等征地的事情过去了,我们还是一家子吧。”

    她这一说,比我爹的效果强多了,我大哥首先放了心,我娘也不好再扭捏作态了。

    他们终于商量妥了,定了一个日子,打算两对夫妻一起去县民政局办离婚。

    我幸灾乐祸地想象着我爹我娘我大哥我大嫂四个人一起到县民政局办离婚手续那场景,我实在忍俊不禁,这出戏真的很雷人,很精彩,很逆天。

    我原已经在暗自庆幸,他们的目标转移到离婚那儿去了,我的结婚事宜可能会被放下了,没想到他们一旦商量定了离婚的事情,立刻调转枪口,冲我来了。

    他们不仅自己要分成几家子,还必须让我这儿多出一家子来。

    我还是逃脱不了。

    我又挣扎又抵抗说:“假结婚没有用的,政府又不是猪脑子,他们不会承认的,没有法律效应的。”我爹“哼”了一声说:“你还真以为我们都是猪脑子啊,谁假结婚,没有假结婚,是真结婚,有正式的结婚证,怎么会没有法律效应。”

    那两张鲜红的结婚证一直搁在条桌上呢,只是因为我不愿意看到它们,所以我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会儿我爹提了,我才看到了,我十分吃惊,居然我都不用出场,他们就能拿到结婚证!

    我奇怪说:“这是哪里来的,办假证办来的吧。”我爹说:“呸你个乌鸦嘴,别的假证都能办,偏结婚证不能办假的,不吉利的!”

    后来我才知道,这又是小王村的现村长王长官的杰作,我还真服他,估计这天下就没有什么证他是办不下来的了。

    我心里乱糟糟的,总之是感觉大事不妙,赖月早已经离我而去,可挂在墙上的是赖月,结婚证上的名字也是赖月,你们搞得清楚吗?反正我是搞不清楚,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到了真正结婚的那一天,娶来的那个新娘又会是谁?万一他们被利益冲昏了头脑,去买一个被拐卖的妇女,那可是触犯法律的事,你可别以为我家的人他们做不出来。

    既然他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我就得防着他们,我不能让自己陷进去,我得保证我不犯错误,更不犯罪;我得保证我的人身自由,因为还有重大的事情等着我,你们知道的,我要去找我弟弟。

    但我十分清楚跟我爹不能玩硬的,得玩阴的,我假装痛苦地犹豫了一阵,最后又假装想通了,说:“行吧,人反正是要结婚的,看现在的情况,晚结不如早结,就从了你们的安排。”

    我爹果然中计,脸上一喜,说:“那就立刻准备起来。”我假装关心地问:“我老婆是谁,这结婚证上的人是赖月,可赖月是不会给当我老婆的。”我爹说:“这个不用你操心,到结婚的时候,你自然会看到她的。”

    你们瞧瞧,这就是我爹,我爹的所作所为,是不是让人觉得我们还生活在封建社会哈。

    我迷惑了我爹,从我爹那里骗到了我的结婚证,揣上它,我跑到乡政府民政办,打算去责问他们。如果他们能够一眼看出来这是张假证,那就一了百了了。即使他们不承认是假证,我也可以戳穿他们,因为我本人都没有到场,他们民政上怎么可能办出一张真的结婚证来?

    总之,无论怎么说,我一定是赢的一方。

    可是一到乡民政那儿,我却傻了眼,比我上次来找弟弟时排的队更长,人更多,气氛也更混乱。我想到前面看看情况,立刻被大家喝到了后面,我委屈地嘀咕说:“我只是问一下而已。”立刻有人说:“我们都是来问一下的。”我问他说:“你们咨询什么呢,这么多人。”这人说:“还能有什么,问怎么办离婚呗。”

    大厅的人越来越多,人推人,人挤人,有人年老力衰,差点儿被弄倒了,眼看着情况就要失控。那王助理想了个办法,也不坐那儿一个一个接待解释了,他搞来个喇叭,跳到桌子上,用喇叭喊道:“各位乡亲,你们都是来咨询离婚手续的,我一并跟你们说明吧——办理离婚手续有两个前提,二者必居其一,才能办理,这两个前提,一是双方自愿,二是法院判决。”

    大家异口同声地嚷道:“我们双方愿意,我们双方愿意。”王助理摆了摆手,说:“我知道你们掌握政策的,双方愿意就好,双方愿意就能离,但是我这里办不起来,你们得到县民政局去办理,乡政府没有办理离婚这个权力和功能。”

    大家又立刻开骂,骂乡政府不为老百姓服务,尽给老百姓添麻烦,有的则说,你们不办拉倒,我们是自愿的,我们就自己离了算了。

    王助理听了,有些着急,他工作一向很较真,他跟大家解释说:“那不算的,没有政府的章,你们离也是白离,结也是白结。”

    又有人疑问说:“现在结婚都可以在你这里办了,为什么离婚不行,是你们故意不给我们办吧,故意想卡我们吧?”那王助理无奈说:“我说了你们又不相信,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反正现在确实是这样,办结婚证的权力下放到乡镇了,但办离婚还不行。”大家又追问为什么,那助理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没有放下来。”又问什么时候放下来,回答还是不知道,说:“你们等得起就等,等不起就到县里去。”

    王助理那办法还算管用,用大喇叭解说了一阵,咨询离婚的人,似乎是听明白了,也再没什么好问的了,终于渐渐散去了,可我心里不服,我上前责问王助理:“你们明明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离婚,你怎么能够支持他们为了这个理由而离婚。”王助理喊冤说:“我没有支持他们,我只是负责解答咨询问题,我不能不解答,不解答是我失职,要查办我的。”我说:“你解答了,他们就都到县里去离婚了。”他说:“那我也没办法,我无权阻止他们。”

    他说的也没什么不对,我也管不着他们离婚不离婚,我得为我的结婚的事情来探个究竟,我说:“我也是来咨询的。”王助理这才仔细地看了看我,认出我来了,说:“你是小王村的那个找弟弟的王全吧,你不是一直在外面找弟弟吗,你什么时候结了婚了?”我说:“我没结婚呢。”他奇怪说:“你都没结婚你就来咨询关于离婚的事情啦,真超前啊,是超人啊。”我说:“我是为结婚的事来的。”他终于笑了起来,说:“哈哈,你果然与众不同啊,人家都想离婚的时候,你倒好,你想结婚了。”我立刻说:“我不想结婚,我是来请你看看我的结婚证,到底是真是假。”

    我把结婚证递给他,他看了又看,看不出个所以然。我责问他说:“离婚要双方愿意,结婚要不要呢,如果双方不愿意,能让他们结吗?”他说:“那还用说,当然不能啦。”我说:“那我这张结婚证是哪里来的呢,我根本就不知道有结婚这事,我也没有到领证的现场,我的结婚证却已经办好了,这难道不是你乡政府的失职吗?”现在他有点儿慌了,又仔细地看了看我的结婚证,犹豫着说:“这是一张假证?”听他口气这么不确定,我不满意说:“你就是专吃婚姻这碗饭的,真假你都分不清?”他愣了片刻,口气变得坚决了,说:“这张证是假的。”我说:“何以见得?我看这公章像真的。”他坚定地说:“无论公章真假,只要结婚双方,或其中一方没有到场,发的结婚证,全部都是假的。”

    他很机智,坚决地把政府的责任御掉了,责任全推在前来办理结婚证的人身上,他只不过落个被欺骗的名声,最多只是工作责任心不强,没有揭穿骗术而已,上不了纲上不了线。

    他这样一推脱,我倒有些作难了,我手持的这张结婚证,到底是真是假呢。

    且不管它是真是假,我一回家就会明白无误地告诉我爹,这证是不管用的,等他再去弄个管用的证来,我早已经离开家乡去找弟弟了。

    也或者,我可以更阴险、更狡诈一点儿,我假装认同这张假证,等到我爹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时候,我才告诉他,东风吹不来了,东风是假的。

    既然没有东风,我就可以乘着西北风到江城去了。

    我回家的时候,我爹和我大哥他们正在商量我的结婚事宜,由我爹指派,我大哥拿了纸和笔,将我爹的吩咐一一记录下来。我探头一看,上面的内容竟有几十项之多,比如有一条:借多少多少只碗,多少多少个盘子,多少多少双筷子。

    比如再有一条:租两套新娘衣服。

    真够穷酸的。

    我“啊哈哈啊哈哈”地干笑了几声,跟他们说:“横一条,竖一条,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反正都是假的,别搞得跟真的一样。”我爹恼了,说:“别的可以假,你结婚不是假的,不能马虎。”我从来都不敢向我爹回嘴,但是现在我仗着爹要我“结婚”,我也敢顶嘴了,我反击说:“爹,你做事向来是什么实惠,什么快速,什么便宜,就做什么,与其这么大操大办为我结婚,还不如你们两对先离了,那才是抢抓机遇先得实惠。”我爹厉声说:“那事不用你操心,我们自会抓紧,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哪里也不许去。”

    我爹贼精,已经嗅到了某种不安,感觉到了我的某种意图,只可惜他已经迟了一步,他不知道我已经证据在手,底气在心了。

    哪里也不去,那肯定是不行的,我不出去,怎么找弟弟?

    一想到弟弟,一想到弟弟还在不知在什么地方孤独地待着,我心里就空落落的难受,我忍不住说:“我不能老待在家里,我还得去找弟弟。”我爹又骂我说:“你还找什么弟弟,看你现在这蠢样,一个钱也挣不回来,还尽花家里的钱,你差不多就是你弟弟了。”我瞧着我爹满是褶子的老脸,心想一个人这么老了,还对金钱这么有兴趣,我喷他说:“既然我结婚可以多出一个户口本子,你们不如让我去把弟弟找回来,让弟弟也结婚,不又多了一个本子吗?”

    我这话一说,他们都愣住了,一时失去了判断,也失去了自己的思想,他们不知道我这话是正是反,是对是错,到底是在为家里着想,还是在和家里作对。过了好一会儿,我爹和我大嫂几乎同时提了一个问题:“让你弟弟结婚?弟弟是精神病,能结婚吗?”

    你们瞧瞧,我家这些人的德行,他们首先想到的还是征地时可以多吃多占的的那一家子。我心里来气,说:“你们如果不想要再多一个本子,那就不找弟弟吧。”哪知他们早已经被我的主意搞得心里痒痒的,但又吃不准如果弟弟真的回来了,到底能不能让他另外再取到一个本子。

    因为主张是我先提出来的,我爹仔细地朝我看,怀疑说:“他不是有病吗,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他知道结婚吗?”我捉弄我爹说:“有好多精神有病的人,一结婚病就好了,再也不发了。”我大嫂自以为是地插嘴说:“那是花痴,花痴就是这样的。”我爹似乎知道让我弟弟结婚这事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不高兴说:“弟弟不是花痴。就算他自己知道结婚,但是谁会愿意和他结婚呢。”我继续调戏我爹说:“弟弟不是一直以为自己是老鼠吗,如果没有人愿意和弟弟结婚,就找一只老鼠跟他结婚吧。”我说得得意,意犹未尽,又补充道,“老鼠不能亲自去领证,就再找个假人代替老鼠吧。”

    我爹终于听出我在指桑骂槐,发现了我的用意,大怒道:“放你娘的臭狗屁——”大概又觉得这口气太重了,把腔调放低了一点儿,又说,“你那脑子是怎么长的,怎么会有这种古怪的想法?”我却很淡定,说:“爹,你别激动,你想一想,现在这社会上,什么荒唐事没有?”我爹说:“人家荒唐人家的,和我们无关。”他还说别人荒唐,真是荒唐的笑话,我不客气地说:“照我看起来,弟弟和老鼠结婚,你和我娘离婚,这两件事情也差不多少。”我爹举着扫把就冲我来了,但冲到一半,并没有人阻挡,他自己主动停下来了,扔了扫把,喘着粗气说:“我现在不打你,我现在不打你,你马上要做新郎倌,打你会打出晦气来的。”

    果然仗着他要我“结婚”我占不了少便宜,我不如用这个机会,再敲诈他一下,为我再次出发找弟弟做一点儿资金上的准备,我说:“爹啊,你让我结婚,我就结婚,可是我连新娘的面都没见过,你好歹给我个机会,让我去见一下,送点儿礼物给她。”

    为了骗我结婚,我爹对我的态度确实稍有变化,换了往常,我的这种雕虫小技,早被我爹看穿了,但是现在我爹即便是看穿了,也不揭穿我,心甘情愿把自己当冤大头,问道:“那你说,要多少钱买礼物。”一边朝我娘说,“拿出来吧,别攥着啦,攥不住啦。”我娘不敢回声,窸窸窣窣地从哪个角落里挖出一个小布包,当着我们的面打开来。包倒是不算小,我心算了一下,这么大小的包里,估计内容也不会太少,哪知道这包裹了一层又一层,我娘一层一层小心翼翼地揭开来,我大嫂忍不住勾过头去看了一下,立刻一撇嘴。

    看到我大嫂的嘴脸,我心里明白,那包里没多少货。果然,最后一层打开以后,露出来一张纸,是一张存款单。存单交到我的手上,我见它又黄又脆,也不知是哪一年存进去的,我还没来得及有什么说法,存单就被我爹一把夺了过去,一看,顿时来火说:“怎么搞的,怎么只有这一点点儿。”我娘委屈说:“当时就是存的这么多。”我爹忘了当时的事情,怀疑我娘说:“不会是你偷偷取出来一些,养了汉子吧。”

    瞧我爹这张臭嘴,我恨不得上前给他一巴掌,可我不敢,即便是我将要当他的“新郎”了,我也不敢。我娘却被激怒了,忽然就吃了豹子胆似的和我爹对骂起来:“我养汉子了,我就养汉子了,你能怎么样,大不了离婚吧!”这哪里还是我娘,那腔调,那姿态,那口气,完全不是我娘,倒像是我爹,若不是我爹还活着,还活得好好的,我一定会以为我娘被死去的我爹上了身呢。

    我爹哪受过我娘如此的态度,冲上去要动手,我大哥大嫂赶紧劝架,家里一片混乱,我乘机逃了出来。

    对于这样的家乡,对于这样的家人,我再无其他想法和手法,直接开溜才是上策。

    我到乡上的银行储蓄所,把钱取了出来,虽然存单很旧了,利息也很低,几乎没有,如果再和物价的情况比较一下,这存单上的钱肯定是蚀掉大半去了。即便如此,我已经很满意了,既然钱已得手,我毫不客气地拜拜了。

    我真是个无情的人。我只对弟弟有感情,我对别人毫不留情。在这里你们可能已经看出了我的另一个破绽,其实我在江城使用王大包给我的银行卡时,早已查明那卡就是在大王乡这家储蓄所办的,现在我既然到了储蓄所,我完全可以查一查那张银行卡,看看到底是谁替我办的,是谁经常往里边打一点儿钱资助我找弟弟。

    可是我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谁给我钱不重要,我找到弟弟才重要,我完全否认了钱和找弟弟之间的必然联系。

    对于替我办卡的那个人来说,那真是拿肉包子打狗。我不仅是狗,我还是狼,是标标准准的白眼狼。

    但我就是这样一个又狼又狗的人,别人拿我没办法,我也拿我没办法。

    这是我第三次离开家乡去找弟弟了。

    蹊跷的是,三次离开家乡的时候,我竟然碰到同一个人——不对,这么说并不准确,我碰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信息,是赖月的信息。

    所不同的是,前两次是我先发给赖月的,这一次,奇了,赖月主动给我发了一条短信。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她确实就是赖月,赖月的短信依旧保持了她一惯的冷言冷语的风格,但内容却差点儿吓我一个大跟斗,她居然问我:“王全,听说你不愿意和我结婚?”

    她这一问,对我来说,可谓五雷击顶,完全失去了方向,失去了任何的能力,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我张着嘴,痴呆呆地盯着赖月的短信,好像我手里拿着的,不是一部手机,手机上呈现的,也不是赖月的信,而就是赖月本人,是赖月的脸,她正铁青着脸责问我,为什么不和她结婚。

    冤哪,我冤大了,怎么最后成了我不愿意和赖月结婚?

    赖月早已经和我恩断义绝。怎么会又冒出一个要和我结婚的赖月?

    难道我不仅拿了张了假证,还碰见了假人?

    难道这个赖月是假的?

    可是她在手机那头,我看不见她。我得先让自己镇定下来,清理一下混乱的思路。我在我爹面前,我都能说出诸如“现代这社会什么荒唐事没有”之类的哲理来堵我爹的嘴,这说明我是有哲学思想和远大境界的,怎么到了赖月面前,我会如此失措,觉得事情如此出乎意料呢。

    无非就是赖月要和我结婚呗,多大个事呢,我慌的什么劲儿呢。

    经过一番自我调整,我很快冷静下来,和赖月结婚,这不是我多年以来梦寐以求的事情嘛,大概是从高三年级开始的吧,这梦想就一直追随着我,呵不,应该是我追随着这个梦。当然,开始它是一个美梦,可是后来随着我弟弟的情况越来越糟,我的美梦渐渐变成了白日梦、大头梦,渐渐地离我越来越远。最后,它成为一个噩梦紧紧地缠绕着我,笼罩着我的人生,让我时时刻刻想起它,为难自己,恶心自己,瞧不起自己。

    你们想想,被自己喜爱的女人所抛弃,你还能做出什么美梦来呢。

    但是现在的情况似乎又重新有了一些新的起色和变化,原以为已经远远地离开了我的赖月,现在又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了,她就站在我的面前,责问我为什么不愿意跟她结婚。

    真是三十年风水轮流转。

    难道我的好运又转回来了。

    我当然不会将好运推之门外,但我也不会糊里糊涂就应承下来,说不定又是我爹设的套,我爹和赖月协议好了给我设套,那真是一设一个准,我哪有不钻之理。

    不过此时此刻我还在套子外面,以便先将一切看清楚。我回了赖月短信,为了把事情看清楚,信写得稍长一点儿,因为是斗胆写就的,所以有点儿啰嗦,话多一点儿,可以掩盖我的心慌意乱:“赖月,来信收悉,很高兴收到你的信,只是有一个疑问想请教你一下,既然结婚的是我们两个,但是领证的时候却不是我们两个去领的。”赖月大概早有准备,回信对答如流:“你家里急着去领证,等不及你回来,就先去领了。”她还以为她回答正确能加十分呢,她不知她一回答后,又牵出一个更大的问题,那个问题就是我。

    我又写道:“那我呢,我没有到民政去,照片却是我的,登记处的人不会对号吗?”赖月回我说:“那还用问吗,必定是有人冒充的你呗。”我还没来得及回复这一条,她又紧跟着发来一条,“你回去看看你大哥的脸,自己再照照镜子,看你们兄弟长得像不像。”

    我大哥和我,长得确实很像,但那是我们都年轻的时候,可我大哥自结婚以后,历经磨难,老得多了,难道我现在也已经和我大哥一样老了吗?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有点儿毛糙,那是风吹雨打的结果,我想我可能真的已经有我大哥那般老了,心里不免有点儿沧桑悲凉,我知道自己风里来雨里去很辛苦,要怪,还是怪我弟弟。

    这才解释了我的第一个疑惑,还有许多的疑惑跟着后面排呢,我发信问:“上次我碰见你的时候,你告诉我,你快要结婚了,你结了吗?”赖月回信抢白我:“你觉得我像个已婚妇女了吗?”我不敢回答,说心里话,一般情况下,我可看不出已婚妇女和未婚妇女的区别。尤其是在赖月面前,我一向连正眼都不怎么敢看她的,我怎么知道现在的她和从前的她有什么不同呢,更何况她现在都不在我面前,也不知道她在哪里给我发着信呢,我怕她生气,赶紧违心地说:“不像,一点儿也不像,你还是大姑娘的样子,还是那样清纯,还是那样高洁。”赖月并没有被我的吹捧搞昏了头脑,她清醒地纠正我:“你真不会说话,什么叫像大姑娘的样子,不是像大姑娘的样子,我就是大姑娘。”

    我这才知道赖月并没有结婚,那肯定是她随口瞎说的,可能是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吧,就像有些已婚妇女,为了驾驭男人,天天把离婚挂在嘴上,比如我大嫂。其实她们根本是两眼一抹黑,看不见其中的可能性和危险性。

    女孩子真是没得数,她随口一瞎说,自以为得计,可万一当时我当真了,绝了这条心,我就会生出别条心,另外找个女的,成了一家子,那她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还好,赖月运气不错,因为我要找弟弟,我还没来得及生出别的心思来。

    关于我家墙上挂着的我和赖月的结婚照以及我们结婚证上的赖月的名字,其实我还有好多好多的疑惑,但是现在我将这些疑惑一一打发了,如果换作是另一个女的,我爹强行让我和她结婚,我早逃走了,可她不是别的女人,她是赖月。

    当我发现我的结婚对象是赖月,我还走得了吗?

    我不知道,我傻傻地站在路上。

    我不知道。我的向来灵动的思路,这会儿肯定堵塞了,堵死了,人家都说女人一恋爱,就变傻子,其实男人又何尝不是。

    现在的我傻傻地站着,挂着两只手,完全是一副任凭她宰割的样子。我这样子,赖月应该是看不见的,但她像是长了千里眼,偏偏看见了,发信嘲笑我说:“你怎么像是要上刑场?”我心里一惊,怎么不是呢,我结婚,我进入了温柔之乡,我在赖月的怀抱里,享受新婚的甜蜜,那我弟弟呢,我弟弟在哪里,我弟弟还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他是我唯一的弟弟,难道我结婚都不喊他喝喜酒,天下没有这个道理啊。

    喊我弟弟喝我的喜酒,先得找到我弟弟,要找我弟弟,我得再次离开家乡去江城。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把我自己吓了一大跳。前面发生的事情,一幕一幕你们都看在眼里,因为我弟弟,赖月来了又走,走了又来,虽然现在我们已经有了证,就等于是有了铁一般的事实,但即使是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我要把找弟弟回来喝喜酒这话说出来,我还是得鼓起很大的勇气。

    我先试探赖月,然后由赖月一一回答我的疑问。下面就是我们互发的短信:

    我:你还记得我弟弟吗?

    赖月:你果然提到你弟弟了,我就知道你会提到你弟弟。

    我:我为了找我弟弟,已经出去两次了。

    赖月:你每次出去的时候,都说自己是去接弟弟的,一接就接回来了,但每次你又都是一个人回来的。

    我:原来你没有忘记我,原来你一直关心着我。

    赖月:你还是得把你弟弟找回来,一定得找回来。

    我一直提心吊胆,怕我提到弟弟她又会翻脸,想不到赖月有这样的态度,真令人感动,我赶紧回复:

    我:他是我唯一的弟弟,他只跟我一个人亲,我结婚,他得回来喝喜酒。

    赖月:喝喜酒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你得找到你弟弟,否则人家会以为你就是你弟弟,前一阵子就有人到处说,你就是你弟弟。

    我:怎么可能,我是我,我弟弟是我弟弟,怎么可能混为一人?赖月,别人不了解,难道你也不了解吗?

    赖月:别人的说法,我当然不会相信,我也不愿意相信,可是人家都这么说,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家里人都信,我难免不受他们影响。

    我:我是王全,我和你同学,从小学一直同到高中,后来又谈恋爱,现在又领了证,我不是别人,我就是王全。

    赖月:你叫王全也不能说明什么,你弟弟不是也叫王全吗?

    我原以为赖月一定会为我说话,即使她不为我,她也得为我们的结婚证说话呀,可赖月这种似是而非的态度,搞得我完全不知道她是什么用意,我一急之下,语言就有点儿戗人了,我写道:

    赖月,如果你不相信我,你也认为我有可能是我弟弟,那你和我领证,岂不是冒险,你很可能是和一个精神病人结婚哦。

    一向会生气的赖月这回却没生气,甚至还反过来帮助我加强我的意思,写道:

    和精神病人结婚,那也算不得什么离奇事件。

    我:难道还有更离奇的事情?

    赖月:有呀,我们村有个人死了,刚死,还没有注销户口,就又有人跟他结婚了。

    我:和死人结婚?和死人结婚怎么个结法?

    我还好奇死人怎么结婚呢,赖月却懒得细说别人的事情,只是写信叮嘱我说:

    所以你得找到你弟弟才行。

    我这才放了点儿心,赖月不是要和精神病人结婚,也不是要和死人结婚,她只是通过这种方式来刺激我,让我尽快找到弟弟,证明自己,我心里备感温暖。赶紧问:

    如果我先去找弟弟,那我们的婚礼怎么办?

    赖月:婚礼早一天晚一天都无所谓,你把弟弟接回来再说吧,反正我们已经领证了。

    我心里又是一惊,觉得不能不把真实情况告诉她,我如实写道:

    我们的那张结婚证是假的。

    赖月:是真是假,人家也看不出来,反正已经算是一门子婚姻了。

    我们两个,就这样你拔我一毛,我拔你一毛,拔来拔去拔掉许多毛。拔掉许多毛后我还没有过瘾,我不仅没有过瘾,我还上瘾了;我不仅上了瘾,我还有非分之想了;我不仅眼睛享受了,我耳朵还想享受,我又发一条说:

    赖月,别发来发去了,我们通个话吧。

    赖月立刻义正词严:

    发了这么多信,还打什么电话,烧钱啊?

    这一刻,我的超常的记忆它又回来了。我想起当初我头一次出去找弟弟之前,我也想给她打电话,她也发信说我烧钱。这一回忆,连带着我把过去的事情一一地整理清楚了,我到了江城,王大包怎么会从天而降;王大包失踪以后,我大哥怎么会告诉我王大包的地址,等等等等,现在看起来——嘿嘿——

    我的猜测和推断是有道理的。我和赖月、王大包本是同学,又是三角关系,王大包追赖月,赖月追我。

    赖月真是瞎了眼。

    虽然王大包有些欺瞒诈骗的行为,但他毕竟有干爹,他在城里活得人模人样的,他也没有一个需要寻找的有病的弟弟,他哪一点儿也比我强上一百倍。

    可是女人她愿意瞎眼,有什么办法呢。

    从前赖月有个绰号叫“热水瓶”,意思就是外冷内热,这我早就领教了。现在我暗暗祈祷,她的内热不要热得太过分才好,一百度是要烫死人的,七八十度也会烫伤的。

    赖月又来信了,简短果断:“你抓紧出发找弟弟回来吧。”

    因为考虑到我爹那儿正紧锣密鼓地筹备我的婚礼呢,所以我赶紧回家告诉我爹,请他暂缓准备,我得找弟弟回来喝喜酒。我爹骂我道:“找你弟弟喝喜酒?你不就是你弟弟吗?你还找什么弟弟?”

    我赶紧把赖月的短信给我爹看,我爹立刻就了,明明眼前只有赖月的短信,他却把它当成了赖月,低三下四,低眉顺眼地说:“同意,同意,我们听赖月的。”

    别看我爹这屌样,脑子却好使得很,他当即就朝我娘我大哥大嫂说:“既然婚礼暂时不办,我们就抓紧了去离。”

    他们到县民政去丢人现眼的事情我不想说,我更不可能跟着他们一起去丢人。

    五

    我爹他们前脚走,我后脚就开溜了,经过王图家时,我忽然兴起,多事了,想看看打败了村长的王图如今是个什么牛样。我在他家门口喊王图,喊了几声,有人开门出来了,可开门的既不是王图,也不是王图的老婆,而是一个第三者,一个我不认得的男人。他没把我放在眼里,说:“喊什么喊,不知道我们要午睡吗?”我倒是头一回听说,乡下人还讲究午睡呢,我更没见过的是,这个男人竟然在王图的家里午睡,他会睡在谁的床上呢。

    嘿嘿。

    我下作地笑了笑,他瞧不上我,我还不尿他呢。我打算转身走了,他却在背后招呼我说:“喂,你找王图,到水塔去找他吧,他现在在水塔上班呢。”这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王图怎么会在水塔上班,那里可不是他的战场。曾经有一段时间,村长待见我,让我去管水塔,结果连我都嫌那个活难伺候,甩手不干了。

    我虽然将信将疑,但还是准备绕到水塔那儿去看看,我朝水塔的方向走了一段,天气有点儿热,口干,我绕到村里的小店去买瓶水喝,老王头没有听清我要买什么,问了一句:“你买什么?”我说:“咦,你耳朵怎么了,我买矿泉水呀。”老王头说:“你还‘咦’我呢,我还没‘咦’你呢,你不知道没有水卖啦?”可我还是要“咦”呀,我说:“咦,这里是地球吗?”老王头瞪着我,大概以为我不是从江城回来,而是从外星球回来。我被他瞪得不耐烦,说,“咦,老王头,从前我从小到大,照顾过你多少生意,连赊的账都不赖你,你现在连水都不肯卖给我?”老王头说:“王全,你真不知事,村上断水了,从昨天起就断水了,我店里的矿泉水、饮料,甚至连酱油醋都被抢光了。”

    我这才朝他店里看了看,果然原来货架上摆得满满的各种瓶子,一瓶也不见了,我奇道:“村上停水,我怎么不知道?”老王头说:“兴许你家里水缸大,有存水,你家没少了你喝的水,你就不知道呗。”我更奇道:“可是我家里人怎么也不告诉我呢?”老王头说:“告诉你顶卵用,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村里的事,家里的事?”他这话说得挺有道理,村上停了两天水,应该是闹开锅了,可我却一点儿也不知情,看起来我真是没把小王村当我的家乡,而小王村也没有把我当家乡人,两下相抵,互不相欠。不过我并不会为这事情感到难为情,我只关心我弟弟,这个你们早就知道。谁都知道。

    我回想起我在水塔工作时的一些情形,猜测停水的原因,我说:“老王头,肯定是你们不交水费被掐掉了水管子吧。”老王头却说:“你知道个屁,你什么都不知道,才不是欠费的问题,也不是水管子的问题,是王图把水塔上了锁,钥匙揣在他身上,不给大家用水。”

    我情不自禁地“啊哈”一笑,王图怎么也会使出这种下三滥的做法,王图一向是村上最懂法的,他不仅懂法律,还最喜欢给人讲法律,还善于利用法律,还善于钻法律的空子,基本上是个义务的普法工作者,现在怎么轮到他乱来了呢。

    我好奇心一上来,就往前走,还真想去看看这个下三滥的王图,还是不是从前那个心气高傲的王图。

    一路上我果然看到村民们提着桶的,端着盆的,都往村外去;另一路人是从外村回来了,那都是带着水的了,人人一副得胜归来满足的样子,兴高采烈的。我就想不通他们了,王图锁了水塔,让大家用水不方便,他们不去和王图斗争,反而想出各种办法自行解决饮水困难,这岂不是在助长王图的嚣张气焰,难道他们还打算永远被王图捏在手心里,想叫小王村干死就干死。王图现在还只是锁了水塔,万一他受到村民这种默认的鼓励,再去锁了电站,再去锁了学校,再去断了王村桥,再去折了老槐树,小王村岂不是一夜之间回到解放前了吗。

    我觉得这样不行,我得提醒这些盲目糊涂的农民,我挡住他们说:“你们不能去外面打水,你们打了水,有水用了,王图就会一直锁着水塔,他会无法无天,他还会变本加厉的。”村民不爱理睬我,他们都反对我,批评我说:“王全你比从前都不如了,从前你还懂一点儿道理,现在你什么都不知道了,小王村没有人无法无天。”这话我不能承认的,我完全不能理解他们的心思,我不再指望从他们那空空如也的脑子里得到些有用的信息。我自己分析了一下,事情是明摆着的,王图锁水塔,肯定不是和全体村民作对,他是在和村长作对。但是现在的村长已经不是从前的村长,他已经没有什么资本可以用来和王图抗衡了,王图的仇也报了,气也该消了,怎么还不依不饶要把事情闹大呢。再说了,就算他存心要和村长过不去,也就算村长还在苟延残喘进行最后的斗争,王图又为什么要殃及无辜,祸害百姓呢?他这样做,已经不是在和村长一个人作对,等于是在和全村人作对,不知道王图有没有那么傻。

    一想到精明强干的王图,现在可能变傻了,我就幸灾乐祸,乐不可支,我赶紧到水塔那去看看王图什么样。王图果然守在水塔前,不让任何人靠近,我挖苦他说:“王图,钥匙都在你身上揣着,你还守在这里干什么,等兔子吗?”王图锁了水塔,气还没消,不理我。

    我也想得通,一个干坏事的人,心里肯定是不会高兴的,他虽然锁了水塔,让全村人喝不上水,他有什么可开心的呢,他为了达到某种目的使出这种行为,恐怕只能给他自己添堵。

    我认为王图太愚蠢,王图怎么会做出这种事,王图可是个人物,聪明过人的人物,他现在这样做,有一点儿山穷水尽背水一战的意思。但毕竟太过分了,派出所应该来抓王图,即使派出所不抓,乡政府也应该来干涉,但是看起来,村里竟然没有人去报告政府。

    不过我大可放宽了心,现在的政府可不是闭目塞听的政府,政府是消息灵通人士,王图锁了水塔,很快就惊动了政府,万一小王村和附近几个村的村民因为没有水喝,集体上访;或者干脆越过乡政府,到了县里,到了市里,到了省里,甚至——那就糟糕了,糟糕透了;如果再有个别群众因为断水渴死了,那政府也就完蛋了。所以乡政府一听到小王村断水的消息立刻就赶来了。

    我的消息大大地落后于形势,一直等到乡政府派人来了,我才知道王图为什么锁水塔,原来王图的意见是针对乡政府而不是针对现村长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现在和村长又滚到同一条壕沟里去了。

    我上前一看,怎么来的又是那个王助理,我说:“你不应该是民政助理,你至少是个乡长助理。”他倒不在乎,说:“无所谓啦,什么助理也都是助理。”我说:“现在人家出了事情,都推到临时工身上,一家这么做,家家这么做,一点儿创新意识也没有,相比之下还是大王乡有创意,不用临时工,用助理,也算是新的一招。”又说,“你这助理看起来很吃香,很通用哦,乡上什么工作都让你助理。”那助理不稀罕跟我废话,我又没锁水塔,他理我干什么。他只找王图理论说:“征地的事情是乡政府决定的,又不是小王村的村民决定的,你有意见,对着政府来就是了,你要断水也应该去断乡政府的水,无论如何你不能不给村民喝水呀。”王图说:“先前我去乡政府多少趟,也没人理我,我一锁了水塔,你们就来了,我的办法还是对的。”那助理说:“那你先把水塔的锁打开,正常供水。”王图说:“助理,你说话没有用,喊书记来,我才说话,至少也得乡长来。”又说,“就算书记、乡长来了,也得讲道理,我就想不通你们政府怎么会做这种事。”那助理说:“王图,搞开发的人明明是你带来的,是你让政府跟他们谈的,现在谈成了,上面也表了扬,大家也高了兴,你倒来为难我们,你安的什么心?”王图说:“本来那地是我承包的,被你们连了裆一起耍了我,那就算了,后来说是流转了种有机农产品,那也就算了,现在怎么一下子变成征地了?”那助理不解说:“这有什么区别吗?”王图说:“区别大了去,流转了有机种农产品,那地就还是地,还是小王村的地,被征了去,也不知道开发了干什么,还有小王村什么事?”那助理说:“王图,你这是怎么想的,无论地征了去干什么,这地不还在你小王村的地上吗?”王图说:“你要是在地上盖了房子,那就不叫地了,小王村也不叫村了,叫小王城了。”那助理一拍大腿说:“对呀,王图,现在都在搞城市化,小王村变成小王城,那是必须的,那就是大家所盼望的城市化呀。”王图说:“可小王城就不是小王村了,小王村就不存在了,就彻底毁了。”那助理不知道这有什么问题,说:“怎么会毁了呢,怎么是毁了呢?”王图顿足捶胸说:“就是我,小王村就是毁在我手里的。”那助理更奇了,上前去阻挡王图捶胸,说:“政府征地,跟你没关系的,你不要怪罪你自己。”王图道:“怎么不怪我自己,就怪我,是我引狼入室,是我卖了小王村,我是卖国贼。”我在一边听了,乐得插嘴说:“王图,你不是卖国贼,你没那么大,你充其量只够得上个卖村贼。”王图说:“卖村贼和卖国贼一个理,都是个卖。”我又调戏他说:“你卖了国又卖了村,你没卖身吧?”那助理批评我说:“王全,你不为村民喝水着急,你还说风凉话,你还调拨离间,你真是无良无德毁三观。”

    我调戏了王图,王图却没有恨我,因为他现在恨他自己还来不及,顾不上恨我,还帮我的腔说:“王助理你别和王全计较,他说得也没错,就是我卖的,我就是个卖货。”

    话说了半天,又绕回来了,那助理见忙了半天,钥匙还在王图身上揣着,有点儿毛躁了,说:“王图,从前你一直是个讲道理的人,现在怎么不讲理了呢。”王图说:“我受冤枉了。”那助理说:“你受什么冤枉呢?”王图说:“我明明不想卖,可是被你们耍了,我成了卖货,我不冤枉吗?”那助理说:“就算受冤枉,也得讲理呀。”王图说:“有人吃了冤枉,无处申冤,还炸公交车呢,你跟他讲道理去。”那助理顿时警觉起来,说:“王图,你想制造极端事件吗?”王图嘴凶,说:“谁极端事件?就算我炸了你乡政府,也不及你们把小王村搞没了更极端。”那助理倒没怎么生气,脸上还微笑着,又鼓励王图说:“王图,你再说一遍,你真要炸乡政府?”王图不知轻重,回嘴说:“炸你又怎么样?”那助理拔腿就走,边走边打电话,估计是在向政府汇报什么。

    我没什么好戏可看的了,赶紧往乡上去坐长途车,走了不多远,就看到有人奔跑,有人喊:“派出所来了,派出所来了,抓人了!”我又折回去一看,果然警车已经到了,开到王图面前,说:“王图,你要炸乡政府,那是犯罪,是重罪,跟我们走吧。”

    原来是那助理报了案,他是个笑面虎,一边笑眯眯地稳住王图,一边已经报告上去了。这警察也够快的,因为是爆炸案,必定是大案要案,必定是说到就到的。

    警察一到,群众都来围观,警察来得少,连开警车的只有三个,他们有些紧张,不知群众什么意思,居然问王图:“王图,他们要干什么,他们什么意思?”王图说:“看看热闹呗,能有什么意思。”

    奇怪的是王图不仅不喊冤,还说:“带走好,带走好,你们不带我走,我也要去投案了。”警察以为他还有别的案子在身,立刻查问他:“你除了炸乡政府,其他还犯了什么?一并坦白。”王图说:“你们先抓走我,我再一一坦白。”

    王图就这样被带到乡派出所拘留起来,出事的时候村长并不在场,也不知道他是故意不出面还是真的不在家。也有人说那个助理是他弄来的,甚至有人说警察也是村长弄来的,不过这一点儿我倒是可以证明,警察是那助理打电话叫来的。但是现在的小王村,人心都乱了,说什么的都有,谣言满天飞,不过我才不会去纠正他们的错误想法呢,我才不会为村长去辟谣呢,让群众误认为村长出卖了王图,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对我没有什么影响。

    村长一直没露面,最后他出现在拘留所里,他去看了王图,据说他们在拘留所里和解了,现在他们一致对外,想和政府秋后算账,但是已经迟了,冬天已经来了。

    我没有看见他们和解,我更不可能到拘留所去看王图,那种地方很晦气的,沾上晦气会害我找不着弟弟的。我呸。

    所以村长和王图间的事情,只是“据说”,你们可以相信,也可以不相信。

    派出所拘留王图,也只是政府的一着棋,吓唬一下而已,谁让被一己私利蒙住了眼睛,看不清形势,这都什么朝代了,还惦记着从前的承包地呢。土地问题,这是大势所趋。乡政府和村长以及王图谈话时,说得很清楚,既然合同都签了,如果撕毁合同,开发商可以告政府,可以告到政府倾家荡产,难道你们希望大王乡彻底从地球上消失掉吗?

    村长和王图的想法是一致,他们对乡政府说,我们才不管你大王乡消失不消失,我们只要小王村。

    他们的思路和我有得一拼,就像我对小王村的事情一概不问,小王村消失不消失也与我无关,我只要找我弟弟回家。

    政府到底是政府,那可是相当智慧的政府,他们撇开顽固而愚蠢的村长和王图,直接到小王村把征地的政策和群众见面,受到群众格外的欢迎。他们觉得很划算,因为他们早就把一家子变成了几家子,他们每一家手里早已经拿着好几个本本了,他们可以以一家之本,换取政府给予的几家之利,怎么不划算,千载难逢的大便宜让他们给占着了,喜得我爹替人家唱丧都打九折。

    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我爹带着唱丧队出发了,我问我爹是上哪儿唱丧,我爹说:“怎么,你也想参加唱丧队?”我呸,穷死我我也不会做个唱丧的,我说:“爹,我家有你一个唱丧的就已经够丧的了,不能再有第二个了。”我拔腿就走,没想到我爹的队伍就在我前边停下了,原来就是小王村上的一户人家,死去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难怪也没见他们怎么悲伤,按小王村的习惯,这算是喜了,至少也是个喜丧。

    我跟着他们停了下来,我对唱丧并不好奇,从小我就知道我爹唱丧是怎么回事,我只想看看我爹复出以后和从前有没有什么变化,他骗人钱财的手段有没有与时俱进。

    我跟到那户人家,那个死尸躺在门板上,门板搁在堂屋的正中央,也不用块白布遮盖一下。我本不想看死人的脸,可我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一进去第一眼就瞄到那张死去的脸,很出乎我意料,那张脸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可怕,脸上似乎还有点儿血色,面色平和,好像很坦然很自在地活着呢。

    看过死人,我才注意到满屋子的活人,这才把我吓了一跳,想不到这个死者有这么多的亲属,个个身裹白布,头扎白条,只露出两个黑眼乌珠,比死人可怕多了。

    我爹的唱丧班一到,班上所有的人,立刻被死者的家属七手八脚地穿戴上白衣白帽。我爹和死者的主要亲属到一边商议了一下,谈妥了价钱,唱丧就开始了,先是乐器起音,我一听差一点儿笑起来,竟是一段流行歌曲《我想你想你好想你》。

    我爹很与时俱进哦。

    不过后来再细一想,也就想通了,既然人家家属都没有悲伤哭号,唱丧班当然应该看着丧家的脸色行事,这种安排对唱丧班是小菜一碟,要什么有什么,你悲的,我就给你来悲的;你不太悲的,我也有不太悲的,像这种高龄老人去世,你甚至有点儿喜了,也可以给你来个悲中有喜的。

    说到底,什么唱丧,也只是一种做给活人看的仪式而已。我注意到我爹的唱丧班,有一个自发电的扩音机,上面连带着话筒,这是我爹的新式武器装备,从前没有的,从前我爹唱丧,只有一条嗓子拼命扯着,又哭又喊又唱,所以我爹的嗓音练到比现在的超女超男快女快男梦男梦女都厉害。每每骂起我来,十里地以外都能听见。

    现在有了扩音设备,我爹的大嗓门如果再通过扩音机扩出来,那岂不是要震聋人耳了。亏得我事先做了准备,往后退了一下,离那东西远一点儿。

    可结果才发现,我对我爹的判断错了,我爹现在是班长了,不用他亲自上阵唱丧,他只做指挥官就行。唱丧的是一个年轻人,握着话筒走到屋中央,我仔细一看,竟是我的一个发小。

    没等我来得及上前认亲,我发小就开唱了,他唱的是:

    你走了让我怎么过你走了让我怎么活许多的话还没有说就这样你走了你说你永远爱我你说你会让我快乐这一切都成梦了我们的爱谁来负责这本是一首关于爱情的流行歌曲,用来唱丧,本是不合适的,我没想到我发小能将它唱得这么动人,本来只有爱的离别,现在被他唱出了生离死别。我发小唱得太投入,把大家内心的悲伤引出来了,甚至几个妇女跟着我发小一起唱了起来。

    等我发小唱完一曲,正准备第二曲,死者的大儿子站了起来,说:“第二曲我来。”见我爹和我发小发愣,他赶紧又说,“算是你们唱的,钱不扣的。”大家才放了心,那儿子和乐队商议几句,换了一首曲子唱道:

    你走得太早太不负责任还没看到孩儿在尘世的打拼那条路真的很残忍无声无息夺走了我的最爱……你走得太早太不负责任!

    这下把我听得更有想法了,他这歌词唱的是什么意思呢,他是想通过唱丧暗示给活人什么,还是想告诉死去的老爹什么呢?真是费尽心机,令人难解。

    还好,唱歌只是他的一个序幕,接下来他说话了,他说话的方向并不对着门板上的死人,而是仰起脸,朝向上方,我想他一定认为他老爹已经上了天。

    他说道:“老爹啊老爹,唱我是给你唱过了,还是我亲自唱的,但唱过了我还是要怪你几句,你走得太不是时候,你真不肯体谅小辈,你要是体谅小辈,你就不会这么早走,至少再挨几天。”

    其他亲属也跟着他重复说:“你至少再挨几天。”

    那儿子继续说:“老爹啊老爹,你枉费了我们一番心意,给你这把年纪说一门媳妇,可不容易啊,我们可是费了心机,还花了钱财的。总算帮你说成了村上的王寡妇,你倒好,证还没领,你倒抢先走了,你这不是存心跟我们过不去吗?”

    大家又跟着说:“你是存心和我们过不去呀。”

    这哪是唱丧寄托哀思,这变成批判会了,我想我爹是否会出来提醒他们,可我爹才没有那样的境界,只要不克扣他的唱丧费,他们把唱丧变成婚礼我爹也无所谓的。

    我一边对我爹感到不满,一边对死者亲属的态度大觉奇怪,我插嘴说:“你想给你老爹配婚,没来得及,那也不怕,还可以配阴婚嘛,那阴婚比阳婚更活泼,你给你老爹配个什么都行,别说某寡妇,就算女明星,也不是不可以。”

    我爹把我扒拉开去,训我说:“你走开,你懂个屁,阴婚不算的。”

    我爹一训我,我算是开窍了,我一开窍,就倍觉我的家乡小王村可悲可叹,为了那一亩三分地,连个死人都受牵连,那老爹死了还被儿孙如此责怪,死也不得安心。

    如果他没死,他就要和某寡妇成婚,也不知道他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如果他愿意,那倒也好说,如果他是不愿意的,那还不如死了的好。

    唱丧结束后,家属中的一个代表性人物,往唱丧班每个人手里塞了个红包。大家捏在手里,脸上喜喜的,我爹更是脸面光彩,他的唱丧班受到尊重和待见,怎能不喜。

    不等走出人家的院子,唱丧班急不可耐地拆开红包一看,顿时泄了气,有人气道:“狗日的,只给五块钱。”那家属听到了,赶紧说:“大红包已经给了你们老板,这小包是小费。”唱丧人说:“小费也不能给这么小啊。”那家属说:“小费是可给可不给的,哪有计较小费多少的。”唱丧人仍来气,说:“你拿五块钱打发叫花子叫花子也生气,还不如不给呢。”

    听他们七嘴八舌,我心想,难道你们和叫花子有差别吗,只因是我爹打的头,我也不便说出来讨骂,只将它化成一丝嘲笑露在脸上而已。

    我爹的唱丧队,拿了这么小的小红包,虽然气势上受到一些挫折,但他们还是重振旗鼓,吹吹打打又出发了。

    我爹对路边看热闹的群众说:“隔壁村上还有一户要去。”大家羡慕说:“王班长,生意很兴旺啊,你一恢复了唱丧,死人也多起来了。”我爹不言语,但是脸呈骄傲之色。

    我随他们的队伍一起走了一段,我可不是捧我爹的场,我还没和我发小说上话呢,这会儿我们才有机会并排走着,我本来该嘲笑他年纪轻轻竟然跟着我爹那样的人唱丧,真晦气,但因为我知道他家庭的境况,没有张得开嘲笑的臭嘴。

    我发小看见我,本来有点儿难为情,生怕我挖苦他,却见我并没瞧不起他,一感动,就跟我实话实说:“王全,你别以为啊,没有这么多死人的,有那么多死人倒好了,我们也不愁吃不愁穿了。”我说:“啊?没有死人哪,那你们去隔壁村唱什么丧?”我发小说:“我们不是去唱丧,我们是假装的,只是到外村绕一圈再回来,显得我们生意很好呗。”

    我爹啊我爹,真有你的,你唱个丧也得玩转心思啊。

    我不会再跟着他们去空空荡荡地转圈子,我已经完成了我第二次回家乡的所有任务,甚至都做了不该我做的事,了解了不该我了解的情况,我脑子里已经够满的了,满得都快要把我弟弟挤走了,所以我不能再在家乡待下去了,我得走了,赶紧地走。

    我才走了几步,我爹却从后面追上来揪住了我,急切地说:“不对呀,不对呀,他那老爹都八十九了,怎么还要介绍寡妇和他结婚,难道政策又变化了吗?”我随口调侃我爹说:“爹,你什么脑子,你以为一离婚,一家子就变成了几家子,政府就信了你?政府有那么好糊弄吗?”我爹一改往日瞧不上我的习惯,立刻低调地请教我说:“那政府要怎么样才承认是一家子呢?”我说:“用猪脑子想想也能想明白,既然是一家子,至少得是两口子吧。”我爹急得跺脚捶胸说:“狗日的,狗日的,政策又变了?”我调笑我爹说:“不是政策又变了,是你们把政府想得太傻太天真了。”

    我爹唱丧班的几个人追过来问我爹还去不去绕圈子了,我爹骂道:“绕什么狗屁圈子,把自己都绕进去了。”说完,扔下大伙,一个人急匆匆地走了。

    我猜想我爹又去找我娘我大哥大嫂商量怎么再婚的事情了。

    他们累不累啊?

    我才不管他们累不累,我得走了。

    我感觉你们已经猜到了什么,是的,我又没走得了。

    我家出事了。

    小王村有个老光棍,向来和我爹不和,见我爹和我娘离了,老是来骚扰我娘,对我娘表示好感,要和我娘结婚。在小王村这是公开的秘密,我还调笑我娘说:“好啊,这么老了还有人追求,娘你很潮呀,以前你和我爹做夫妻,他老是欺负你,现在你和那老光棍好,也算出一口恶气哈。”话说出口后,我也知道我有点儿过分了,不过可别以为我会心软,更别以为我娘就是受害者,她伙同我爹我大哥大嫂害我的时候,她可一点儿也不心软,她就是刽子手的帮凶。

    其实还是我心太软,思想境界太低,而且因为我自己思想境界低,连带着把我娘也评估得低了。那时候我娘听了我这番话,先是两眼直愣愣地瞪着我;接着,那俩眼珠子又活了起来,又转又翻,眼皮子又眨又跳,活像在台上唱戏显摆功夫的演员。看着我娘滴溜乱转的眼珠子,我有些害怕了,我娘受了我的刺激,不会出什么事吧。

    结果才奇怪,不是我娘出事,是我爹出事了。

    我爹出事那会儿,我已经到了大王乡长途汽车站,正在等待出发,一番辗转后我将再次去到江城。

    我看到一群人慌慌张张地抬着一副担架奔向乡卫生院,远远地我也没看清抬担架的是什么人,更不可能看到担架上躺着的是谁。车已经来了,我要上车了,一只脚刚踏上去,却被人从背后拉了下来,我回头一看,是我大哥,我大哥说:“爹都上吊了,你还走?”

    真是晴天一个惊雷,雷到我了,明明应该是我娘上吊,怎么会是我爹上吊,我追着我大哥问:“大哥,大哥,你急昏头了吧,是我娘吧?”我大哥“呸”我说:“你还指望爹和娘都上吊啊?”我爹一上吊,我大哥的口气就和我爹一样了,真是后继有人啊。

    我跟着大哥来到乡卫生院,我爹已经醒过来了,只是闭着眼睛不看任何人。病房里里外外围着不少人看热闹,都已经听说了我爹的事情,议论纷纷,一个说:“万幸万幸,救过来了,下王村有个王老太,和老头离了,又要她和一个大学生结,老太喝了药,没救过来。”

    又说:“王长贵什么人物,寻个死也有讲究,同样的死,要是喝药,救过来的可能性不大,上吊的人,只要发现得早,一口气透出来,就活了。”

    另一个又说:“投河也好的,投河容易被人发现。”

    又一个更细致说:“那得在白天投,晚上没人看见,就死定了。”

    听这意思,好像我爹是装的,是假自杀。

    本来碰到有人喷这类大粪,我爹早应该跳起来了,可是现在他一动不动,他跳不动,我大哥也不动,我大嫂也不动,不是他们变文明了,不是他们不想较劲儿,他们实在没那个脸。

    那天我爹撇下我,撇下唱丧班的人,奔回家,要和我娘复婚了,我娘拍打了自己几个耳光,跟我爹说:“你是想我死吧。”我爹才不吃她那一套,说:“你死一个给我瞧瞧,几十年你都死了多少回了,你来个真的我瞧瞧,你死了我给你唱丧。”

    我爹太自以为是了,他见我娘不肯复婚,还以为我娘脸皮薄,说:“你还不好意思,你是大姑娘头回上花轿啊,要不要我再求个媒人来啊?”他还无耻地笑着说,“嘿嘿,自己给自己老婆找媒,开天辟地头一回啊。”我娘平平静静地告诉我爹,她不打算和我爹复婚,不是因为难为情,是因为她打算嫁给那个骚扰她的老光棍。

    说了这句话,我娘拔腿就往老光棍家跑,才跑了一段路,就有人追上来告诉她,我爹上吊了。

    我爹居然会上吊,我家真的出奇了,小王村真的出奇了,出大奇了。现在我爹被救过来了,但他什么话也不说,他等着我娘去跟他复婚呢。

    我娘会跟我爹复婚吗?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

    我回家没见着我娘,我估计我娘大概走了,但我不知道她会到哪里去,她会回娘家吗,可她这么老了,娘家还会有谁呢。

    这也不关我事,我早就说过,我只管我弟弟,我在家乡小王村待得够长了,一拖再拖,真是拖泥带水。

    我得走了,我得去找我弟弟,你们知道的,我弟弟是个病人,我看见过精神病人独自在外受人欺负的情形,想起来心里就很痛。

    但我再一次被拖住了腿脚,没走成。

    这一次拖住我的,是钱。

    不是因为没钱,是因为有钱。

    几经折腾以后,征地款终于下来了。那天一早,乡上的通知来了,每户派一人去领钱。我大嫂恰好这天回娘家去了,听我大哥说,她是回去商量拿到征地款后怎么办的,我奇怪说:“大哥,征地款是你和大嫂的,关她娘家人什么事。”我大哥那货,冲我苦笑笑。

    钱不等人,等不及大嫂从娘家赶回来,我大哥去领了款。

    我?我当然没有领到钱,我和赖月的假证被查出来了。我爹也只领到一份,如果我娘哪一天回来了,我爹就得给她一半。

    我早就跟我爹说过,他们把政府想得太傻太天真,到头来才发现政府一点儿也不傻,不天真。

    我不像我爹,把钱看得那么重,何况我早就料到政府会对付他们的,下有对策,上有政策,下再对策,上再政策,政策永远比对策多。所以我一点儿也没有失落感,我甚至庆幸,我们还都是一家人,否则,等我把弟弟找回来,他算是谁家的人呢。他又不可能有老婆,他就没有家了。

    我爹的变化也不算大,他只是骂骂咧咧地宣泄了一阵,也就继续过日子了,唱丧。唯一不同的是,他得自己做饭给自己吃,当然,我只要一天不走,他也还得做给我吃。

    唯一变化大的是我大哥,自从我大哥从乡里领回那一大笔钱,我大哥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不能完全怪我大哥,可怜我大哥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他扛不住了。

    那时候他从乡政府出来,怀揣着钱,就像怀揣着一包随时要爆炸的炸药,他胆战心惊地嘀咕说:“老天不开眼,怎么早不回娘家,晚不回娘家,偏偏今天领钱的日子回娘家。”我简直想不通我大哥的心眼是怎么长的,怎么会长得这么歪,我纠正他说:“大哥,这才叫老天开眼呢,平日里大嫂把钱全部抠在她手里,一个子儿的使用权你都没有,你活着都不像个男人,今天你总算做回个男人了。”我大哥听了我的话,似乎愣了一愣,随后盯着我看了又看,说:“你是说我?我像个男人?”我继续煽风点火说:“那是,钱在你手里,你就是大爷,你就是大牌你就是大腕,你就是大什么什么。”说过觉得还不够,怕大哥听不懂,所以又赶紧补充道,“大哥,有这么多钱,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大哥,你记住了,这钱是你的,你牛啊!”

    我大哥又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片刻之后,他紧紧搂着那包钱,连个招呼也不打,转身就跑走了。我之所以如此这么地鼓励他,我也有我的目的,我是想让他确信这钱就是他的,他可以做主,他可以任意支配,然后下一步,我再——嘿嘿,你们知道的。

    不料他跑得比我还快。

    我白给他出主意了。

    那时我还不知道,我给我大哥出的主意是怎么样改变了他的人生的。

    罪过啊。

    那一天我大哥竟然没有回家,一直到我大嫂得到了领钱的消息,从娘家赶回来,看到村里去领钱的人都回来了,唯独不见我大哥,立刻跑来我家兴师问罪。我一看她那样子,就不爱理她,别说我不知道我大哥到哪里去了,就算我知道,我也不会告诉她,我得给她点儿苦头吃,我说:“你不用找了,我大哥不会回来了,他带着那些钱,重新找个女人,够他过下半辈子了。”我大嫂竟然不以为然地冷笑起来,很瞧不起地说:“他敢,借他八个胆子他也不敢!”我就换个说法:“也许吧,他不会重新找女人结婚了,太麻烦,何况有大嫂你这样的女人为榜样,他已经受够了,可能确实不会再找了,那他会怎么样呢,不结婚照样玩女人呗。”我是暗示我大哥会去找婊子,我大嫂一下子听懂了,顿时收起了嘲笑,骂道:“放你娘的臭狗屁,他连婊子的毛都没见到过,他能到哪里去找婊子。”我嬉皮笑脸说:“太好找啦,出了乡政府,不远的街上,那一排一排的发廊里,穿黑衣短裙的,哪个不是。”我大嫂被我说得怕起来,脸色也有点儿变了,但还硬撑着说:“我谅他也没这个狗胆。”我应付她说:“大嫂,你这话我不爱听,从前我大哥是没有狗胆,那是因为他没有实力,实力都被大嫂你控制了。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大大的实力都在我大哥那儿,你知道那实力有多大吗?他长出狗胆来,那可是分分钟的事情。”

    我大嫂愣了几秒钟,拔腿就跑,我还在背后幸灾乐祸说:“噢,对了,还有个地方我大哥喜欢去的,王中王的赌场。”

    我真是一张臭嘴,一张极品乌鸦嘴,我在这里胡说八道,天地良心我可不是咒我大哥会变成这样,只是为了气气我大嫂,杀杀她平时不把我放在眼里的歪风邪气而已,我没那么歹毒。可我哪里知道,我像一条眼镜蛇,牙齿缝里真的有毒,我说的那些话,最后竟然一一灵验,全部成为事实。

    我大嫂就是在镇上的王中王赌场找到我大哥的,我大哥两眼通红,像一头疯牛。那时候我大嫂还不知道我大哥已经不是我大哥了,所以她毫不犹豫冲上去就去拉扯我大哥,一边骂道:“你个王八蛋,你把钱交出来!”

    已经不是我大哥的我大哥,回头看了我大嫂一眼,冷冷地说:“你是谁?别碰我,一身的晦气,走开!”旁边的哄堂大笑,说:“赌急了,赌急了,连老婆都押上吧。”我大哥根本没有赌急,从容不迫地说:“你们错了,我没有老婆,她根本不是我老婆。”我的如此聪明的大嫂竟然没有听懂,还反问说:“你眼睛戳瞎了,我怎么不是你老婆?”我大哥早有准备,坦然说:“我们已经离婚了。”拍了拍口袋又说,“在这儿揣着呢,虽然发征地款没用上,但过日子用上了嗨。”短短时间,他居然学会用“嗨”了,真是应了那句话,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大哥虽然不是鬼,但在以往的日子里,他过得跟鬼也差不多少。

    我大嫂向来反应飞快,但有生以来初次面对如此的情形,她反应不过来了,她想了好一会儿,想出词来了,嚷道:“假的,假的,离婚是假的!我们说好了假离婚的!”我大哥冷笑道:“我可没说是假离婚,即使我说了,那证也是真的,是真的离婚证,现在大家只认证,不认人,只要证是真的,就有政府撑腰。”我大嫂又愣了半天,才结巴说:“我,我,我到,到政府告你去。”我大哥和我大嫂正相反,他的反应越来越快,哈哈大笑说:“你去告呀,你去告呀,你告的是你自己,当初我不想离的,是你硬要离的,说明你和我已经没有感情了呗。”

    我真没想到我大哥竟然如此伶牙俐齿,是不是因为被埋没的时间长了,现在暴发出来,真是变本加厉的厉害,令我刮目相看。

    我大嫂待了一会儿,指着我大哥说:“你敢,你真敢,你要是真敢,我,我就,跟你离、跟你真离!”这回我大哥索性朝天大笑说:“还真离?早就真离了,我早就想跟你真离了,真是老天有眼,如了我愿嗨。”

    到这时候我大嫂应该已经看出我大哥变了,可她实在心不甘呀,我大哥的一切,我大哥变还是不变,都得由她说了算的,所以她硬是让自己有眼无珠,继续纠缠我大哥。我大哥可不耐烦,抬手就赏了我大嫂几个巴掌。

    我的一向呼风唤雨的大嫂,哪里会想到她的人生里还会有被大哥打耳光的这一出戏,她毫无思想准备,她毫无接受能力,一屁股坐到地上拍着地哭喊起来,她以为我大哥会去拉扯她,边哭边说:“你不要来拉我,拉我我也不会起来的。”可她又错了,我大哥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转身又踏进赌场去了。

    我大嫂爬起来,说:“我回娘家去——”可走了几步又停下了,她知道回娘家没有用了。

    我大嫂站在街上茫然四顾,后来有看见她那模样的人告诉我说,你大嫂的样子,特别是她的眼神,跟你弟弟一模一样。

    有些内容,我没有亲眼看见,是听别人传说的,我隐隐感觉到戏有点儿过了,我不想相信这是事实,我特意到我大哥家去了一趟,果然大门紧闭,关在院子里的鸡饿得跳到晾衣绳上,成了名副其实的飞鸡。

    从我大哥家回来的路上,终于看见了久没露面的村长。我满以为村长一定灰头土脸,完败而归。可村长到底是村长,虽然脸色有点儿憔悴,但精神却一点儿不差,大步流星,若不是我在旁边喊住他,他仍然目中无人。

    其实,我从开始就怀疑村长的能力和政策水平,搞大蒜精就是一个很好的反面教材,人家拿了地可以做大事,他那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时村长还说,这有什么难的,我看看他们的方案就可以,我就照着他做,大头就归我了。村长真是个自以为是的人物,现在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地也不是他的了,话也不由他说了算,他还有什么可牛×的呢。

    可村长仍然是牛×的,他扬着手中一张纸对我说:“叫他们怎么进来的,就怎么滚出去。”这回他很到位,不只是扬一扬那张纸,而是把纸递到我手里说:“你看看,你仔细看看。”

    我本不想看,但算是给他一点儿面子,我看了一下,是一份省环保厅和农业厅监测站共同出具的正式报告,说小王村的土地重金属超标。那可是红头文件,两个大红公章。

    他还特意吩咐我看仔细了,我也知道他的意思,他在告诉我,这不是假的。

    我才不会相信他,必定又是王大包从哪里骗来的假报告,小王村重金属,哄鬼呢,我又不是没有知识的人,我知道重金属超标是怎么回事,小王村和周围地区根本就没有重金属污染源。我立刻戳穿他说:“你说重金属污染,还不如说农药残留呢,那更能吓唬人哦。”村长说:“小王村是著名的大蒜村,种大蒜不用农药化肥,更是小王村独一无二的特色,说小王村农药残留,人家会怀疑。”我嘲笑说:“说重金属超标人家就相信啦?”村长胸有成竹地说:“信不信,就看他们对自己的命看不看重啦。”

    我还是觉得村长不靠谱,我提醒他说:“人家把地拿去,又不是种粮食蔬菜,重金属有什么不了起。”村长说:“你知识分子的知识也不够用了吧,重金属超标的土地,一旦建成了住宅,污染的土壤对人的伤害比吃超标的粮食、蔬菜厉害多了。”

    我完全不赞同这种哄吓诈骗的手段,可惜的是,我虽有头脑,不会被唬住,可别人没有我这样的水平。更因为他们把自己的命看得太重,就不会有我这样清醒的认识了,村长如此拙劣的手段,居然唬住了他们,如此不堪一击的伎俩,居然没有人来反击他、戳穿他,难道他们费尽心机征了去的小王村的土地,又回到小王村吗?

    这只是村长的黄粱一梦而已。

    这只是村长白费心机而已。

    这真的不关我事,我要离开小王村了,弟弟还在江城等我呢。

    我再一次离开了小王村。

    我走的时候,村里家家户户的外墙上,已经写满了大大的红红的“拆”字,我还听到了锣鼓和鞭炮声,路上有个村民告诉我,领导来剪彩了,小王村现在不是小王村了,它是大王乡的工业园了。

    我没兴趣,但我出村时要路过那个彩旗飘扬锣鼓喧天的地方,就勉强自己过去看一眼。

    这一看竟看出奇怪来了,那敲锣打鼓的,竟然是我爹的唱丧班,想必是临时找不到喜庆的队伍,就使用唱丧班来顶替一下了。

    我没想到我爹也有这样的才能,除了唱丧,还能唱喜,只不过他那班子里的人,常年唱丧,和死人打交道,身上都没了阳气,一个个阴阳怪气,歪瓜裂枣,尤以我爹为甚,瞧我爹那模样,我简直不忍心再去埋汰他了。

    其实我也没有时间去关注我爹了,另一个人物的出现,吸引了在场所有的人,他成了这场剪彩仪式的真正的主角。

    他是王图。

    他又不是王图。

    或者再换一个更准确的说法,他是一个疯了的王图。

    王图随着唱丧班喜庆的队伍,跳跳唱唱,起先大家还以为他来凑热闹,给现场增添一点儿喜感呢;后来才发现,他的动作太单调,永远只是重复同一个动作,双臂交叉,抱在自己胸前,嘴中喃喃:“抱抱,抱抱——”哪像是在跳舞唱喜,倒像是个欠揍的孩子在发嗲呢。

    一位参加剪彩的领导怀疑他说:“这位老乡,你是唱丧班的吗?”王图说:“是,是——”一边说一边上前紧紧搂抱住领导说,“抱抱,抱抱——”领导赶紧推开他,他又到另一个人跟前去“抱抱,抱抱——”无论是来剪彩的领导,还是我爹唱丧班的人员,还是看热闹的群众,一一都被他“抱抱”,大家倒也不抵抗,只是冲着他笑,那领导后来又批评他说:“你的动作不行,跟大家的不配合,你得跟上唱丧班,动作要整齐划一,才有气势。”王图道:“是,是——”重又恢复自己抱自己的动作。

    在大家的哄然大笑中,王图彻底疯了。

    有人说王图是被他老婆气疯的,他老婆公开在家里养汉子,让他的脸没地方放,干脆疯了也就不要脸、不知道脸了。

    也有人比较看高王图,认为这种说法没见识,没高度,说王图是被老婆戴了绿帽子才疯的,那真是小瞧了王图。

    疯了的王图,只说两个字“抱抱”,所以认为他是花痴也不算冤枉他。但我这个人,向来善于用心想事,所以会对许多事情产生怀疑,现在我更是变得对一切心存怀疑。我对大家分析的各种原因都觉得可疑。当初我带弟弟看病的时候,就看到他在精神病院,就被他“抱抱”,他说自己是假装的。但谁知道呢,说不定他不是装的,他本来就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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