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春兰一进车内,她的手机咕咕地响了起来。接下来,她听到阎明堂十万火急地说,现在所有的工人都在等着她,他如今也在她的老屋里,要她立即拿钱来封住工人们的嘴巴。春兰只好把小车往工商银行驶去。“回来再去看秀美吧。”她作出了这样的决定。
阎明堂那辆警车早就停在春兰的屋子前面,停在那棵荔枝树下。阎明堂攥着那支五四式手枪靠在门杠上,他一边抽着香烟,一边紧紧盯着屋子里的工人,俨然在看守着一群囚犯一样。然而,工人们根本就不想出去,因为他们在等着春兰拿钱到来。
这一年多来,春兰的屋子已经变了样。屋檐下那只燕子窝不见了,连窝的痕迹都没有了。屋厅里和房间里传出来一阵阵恶臭,臭到连蚊子苍蝇都不敢飞进来。所有的门窗尽管没有破裂,但是它仿佛被毛毛虫驻过那样,尽是孔孔洞洞,还有口水鼻涕吐在上面。墙壁发黄了,地面发黑了,院子的围墙也发黄发黑了,仿佛成了一个废弃的砖瓦窑。那口水井抽上来的水以前非常清甜,现在如同河沟里的水一样又黑又臭。除了那些非常剌鼻的气味之外,工人们又时常在房间里,在院子里,在屋檐下,在厨房和菜园里撒屎撒尿,时不时,又会传来另外一种不同的味道。除此之外,由于每天都有制毒的污水从院子的排水沟流出去,屋子周围的环境也变了,屋前那棵荔枝的树叶几乎落光了,附近的小草也干枯了。毒液从屋前那条水沟继续往下流,秀美屋前那棵荔枝树也开始落叶了,大路两边的野花野草也绝了迹。还有一些鸟儿死在沟渠两旁,或者沟渠里。
此时此刻,两间工厂的工人都到齐了。他们不是坐在屋檐下,就是站在院子里,要不就是靠在墙壁上。他们都眼巴巴地望着春兰,往春兰腰间里那只大皮包瞧着、盯着、窥视着。经过这一年来的拚老命干活,遭到毒品的污染,吸入了太多剌激性的气味,春兰发觉他们一个个也仿佛变了样。除了马头亮和赵蛮弟之外,无论是谁,他的脸上、手上、脖子里、以及大腿脚板里,都起了腥红的皮疹,有的皮疹还腐烂了,流出着又黏又稠的浓汁来。有的也许还发病了,他们浑身泛力,有的感到恶心,有的呼吸困难,有的眼睛发红,如同患上了严重的红眼病。据春兰推测,好在他们还没有知道他们所生产的是冰毒,他们以为化学物品,他们不敢将它们放进嘴里,也由于害怕被炒鱿鱼,不敢随便吃它们,要不然,他们也会好似像秀美那样中毒了,瘦得鸡脚鸟爪一般皮包骨了。
春兰一走进院子里,工人们围拢了过来,他们如同一大群苍蝇飞过来。一张小桌子早就摆在屋檐下,在春兰爷爷房间的窗口下。春兰还没有在桌子后面坐下去,马头亮就他将那份算好的工资单递给她。就只剩下一个月工资没有发给他们,每个工人的工资都是一样,包括马头亮和赵蛮弟,每人三千。
春兰照着那份工资单,一边读工人们的名字,一边把工钱发给他们。他们对春兰发的工资都没有任何异议。第一个领工钱的是赵根良。他拿过他的工钱的时候,他忽然问春兰:“平时都是秀美给我们发工资出粮的,她今天为什么没有来?她是不是和赵老板去香港旅游了。”
“她病了。”春兰毫不思索答道,继续叫马头亮过来。
“又病了,你昨天晚上不是说,她的病已经好了吗?怎么又病了?”马头亮接过钞票时又问道。
春兰瞪了马头亮一眼,马头亮又望了一眼阎明堂,再也不敢吭声了。
当春兰给马皮三发工资时,马皮三又喃喃地说道:“秀美上个星期还好好的,她怎么说病就病了,她呀,真是比我老婆还不如,枉她好吃好住。”
“好吃好住就不会有病吗?”赵三贵一拍左腿上那块疤痕驳斥他,“要是好吃好住就不会有病,那些县长市长省长就不会到医院去了,相反,到最多医院的就是他们!”
“秀美经常吃我们生产出来的东西,她怎么会没有病……”根良嫂说。
“你见到过她吃这些东西吗?这些东西可以吃吗?”马皮三尖叫起来。“要是我早知道那些东西可以填肚皮,我就不用煮饭了!”
“我就是见过,我才说的。”根良嫂说,“我已经过她很多次了,有时候,她到屋后吃,有时候,她到菜园子里吃,她以为我不知道,但是我都见到了。”
“她是怎么吃的?”马皮三拈着鼻毛,瞧着根良嫂。“她是不是一把把抓进嘴里,好似吃花生米那样?”
“她是一粒粒放进去的,好似我们吃生盐似的。”根良嫂的手背里有很多皮疹,她一边搔着手背,喘了一口气,望了一下众人说。“有一次,我发觉她肚痛起来,痛得她几乎就要倒在地上,就在我身边拿了一小包跑到菜园里。我以为她会昏倒在那里,就跟着她走出去。结果,让我看到了一种非常奇怪的现象,她吃完那一小包晶体,立刻就不肚痛了。我见她精神奕奕地走回来,我就不再管她了。”
马皮三侧着耳朵听着根良嫂把话说完,又嚷道:“难道我们生产的是灵丹妙药?”接着又问春兰,“厂里还有灵丹妙药吗?我现在有点儿肚子痛,我想吃一点呀。”想了想又说,“我老婆也病了,我想带一些回家去,省得给王济世又打针又输液,又迟迟不见好,白白扔给他那么多钱……”
春兰懒得回答他,赵三贵跟着说:“马皮三,现在才你知道那些东西是灵丹妙药是不是太迟了!我们现在连泥土都挖了一层搬出去埋了,要吃的话就去扒墙上的泥巴吧!”
今天一早,春兰到来之前,阎明堂确实叫工人们把她的屋子打扫了一遍,将垃圾挑到菜园子里埋了。
“要是我早知到是灵丹妙药,我就宁愿被扣工资也要偷几包出去了。”马皮三一边牛鼻毛一边说道,“话不定,还是长生不老药呢。”
“去你的,这世上哪有长生不老药!”赵三贵用卷起裤脚的左脚踢了一脚他的小腿。
“即使是感冒药也好呀!我经常感冒,我的孩子也经常感冒,有了它们,我就不用去找王济世了。”马皮三继续说。
“那些东西是吃不得的,”马头亮摸了一下额角那块胎记说,“我看秀美就是吃上瘾了那些毒……”说到这里,他住了口,跑到院子里,朝院子外面那棵荔枝树瞧望起来。
有部分工人领到工钱就想回家去,当赵三贵摸着左腿上那块疤痕率先走到阎明堂面前时,阎明堂瞧着他那块疤痕骂道:“走什么走?你嫌钱多是不是?”
“大家不要走,我还有钱分给你们,有遣散费给大家。”赵三贵莫明其妙地楞着时,春兰对大家说道。
工人们一听到春兰说还有钱,立刻又如同苍蝇一般飞回来。
“遣散费?什么叫遣散费?”赵三贵用另一只手搔了搔脖子里的皮疹,拱头过来。
春兰正在忙着发着赵根良和他老婆根良嫂的工资,顾不得回答他,隔了一回儿,马皮三插进话来。他的双睑又红又肿,仿佛遭到了黄蜂蛰一样。他的脸上有很多皮疹,花花点点,如同新新长了很多暗疮似的。他在赵三贵的脑后,咳嗽了一下,说:“我知道遣散费是什么,遣散费就是医药费,你看我们都病了,她给我们遣散费,就是叫我们到医院看病的。”
“去去去,马皮三,遣散费就是散当费,那是给我们的误工费。”马头亮推了推马皮三,说。
“误工费?我们都是自愿到厂里干活的,又不是强逼的,我们哪来误工费?”马皮三走到旁边说。
“我知道遣散费是什么,遣散费就是安葬费。她害怕我们以后死掉,所以她给我们一些棺材钱。”马头六忽地在春兰身边大声说。他正在把裤脚撩起来,搔着大腿里的皮疹。那些皮疹如同湿疹疥子一般,一小圈一小圈,还有液汁渗出来。
“马头六,我看你才快死了,我看你恨棺材恨到发疯了。”赵蛮弟冷笑了一声,说。
他们正在议论着,春兰发完了各人的工资,又开始把遣散费发给他们。“工厂倒闭了,所以我们决定每人给两百元,就当是给你们的一些补助吧。”春兰说道。
“怎么就两百?到医院打两支吊针就用完了,太少了吧?”马皮三立刻抱怨说。
“是啊,是不是太少了点,一副棺材至少也得七八百了……”马头六揭掉了解放帽,扇了一下风说。
他们还在哆里哆嗦,春兰烦躁了起来。“你们到底要还是不要?要是嫌少的话就不要了!”
“要,有钱怎么会不要!起码够打一支吊针呀!”马皮三一手抓过钞票说。
“当然要啦!起码够给一个木索佬了。”马头六戴上解放帽,把帽头拉到脑后,伸过手过来。
拿到了遣散费的人们这回不想这么快回去了,因为春兰在发钱的时候,她说过她还有话要对他们说。何况,阎明堂还在门口守着,他们害怕他的脸色,更害怕手里那支手枪。
轮到赵笔傻了,他拿到了工钱之后,看到无法回去,于是就在院子里拿起一根棍子在好几块砖面上写写划划起来,一边挖鼻孔一边思索起诗歌来。忽然听到春兰叫他,他马上转过身子,弹跳起来,如同一只蚂蚱蹿过来。他推开马头六挤进到春兰面前。赵笔傻身上有一股股腥气,还有一股难闻的汗气,还有一阵阵恶疮的气味。他仍然穿着之前那套灰色西服,但是那套已经破破烂烂,又黑又脏,衣袖成了扫帚,布袋也没有了。春兰又捂着鼻子把钱递给了他。
赵笔傻一拿到钱,将钞票举到头上,一边挤出人群一边叫起来:“哎呀,我们村长真是好人呀,工厂倒闭了,她还给我们遣散费,真是太伟大了!真是太英明了!”跑到院子中间,回到那几块砖头前面蹲下去,搔了搔脖子里的皮疹,继续挖起鼻孔,写起那首还没有写完的诗歌来。
“不要以为是我给你们遣散费,是我们股东给你们的。”春兰对大家说。
“股东?我也是股东。村长,你是不是把我的分红当遣散费他们了?天,我在在领我自己有的钱呀!”马头亮立刻大叫道,“天,我还忘记我是股东了!那么,这一年来,我们到底有多少分红呀?我一分钱都没有得到呀!——你们都没有给过我一分钱呀!”
“村长,我也是股东,我的分红呢?——我从来没有得过一分钱呀!”赵笔傻一听,又跑过来。
春兰正要回答他们,说分红这事以后再计,因为她也不清楚到底有没有分红,他们的工钱和遣散费都是由她暂时垫出来的,阎明堂忽地大声骂道:“工厂都破产了,我们连工资都掏出来给你们当遣散费,你们现在竟然还想着要分红?你们不用拿工钱出来给大家算是放过你们一马了。——要不要把我去把你们袋里的钱抢回来!”
“是啊,我听说如入了股的话,就是老板了。如果工厂破产的话,他们就是没有工钱领的。要是工厂亏本的话,即使卖儿卖女好要赔的。”赵三贵接着瞧着马头亮和赵笔傻说,“马头亮,赵笔傻,你们都是大老板,不如你们把你们的工资都给我们当遣散费吧。”
赵笔傻连忙跑回去,低下头又写写划划起来。他正要全神贯注地写着诗歌,马皮三跑到他身边,他一拍赵笔傻的肩膀,把一只脏伸下去,笑着说:“赵老板,不如你把袋里的钱给我们当作工钱吧。”
赵笔傻正要发作,马头六又嘲笑马头亮:
“马老板,不如把你的工资给我们当安葬费吧。”
“那么我不想当股东了,我不要分红了。”马头亮摸着额角那块胎记,说。
“我也不想当什么大老板了,我也不想要分红了!”赵笔傻忽然嚷道,一巴掌打到马皮三那只手腕,一掷那根小棍子,瞧了瞧砖面是那几行字,站起身来。接下来,他歪着脖子,一边抠鼻孔,用得意的眼神瞧着砖头里那一大堆字说:“我一年都没有写过诗歌了,现在我终于写出一首百世流芳的诗歌了!”
“赵笔傻,你写出一首挖鼻子诗歌来了吧?”话间刚落,马皮三踢了一脚赵笔傻的小腿,说。
诗人追了过去,踢了一脚到乞丐的屁股里。“你这拈鼻毛乞丐,你是不是侮辱我?”
他们在你追我赶着,阎明堂擤了擤鼻头,把手枪一扬起来骂道:“你们是不是想死!——烦死人了!”
他们立即停下脚步,各自走开。赵笔傻走到那首诗歌面前,瞧了一眼阎明堂,昂起头说道:“大家听着,我把我刚刚写的那首诗念给你们听听,你们认为怎么样?”见到所有人都没有说话,阎明堂只顾抽烟也没有理会他,他弯下了身子,一边挖着鼻孔,一边念道:
“古有巾帼女英雄,今有英明女村长。穆桂英血战沙场,马村长体恤民情。想想那些贪官污吏,看看那些无良奸商。他们盘剥我们,他们压榨我们。我们每分每秒都感到绝望,悲哉哀哉。想想我们的模范干部,看看我们的优秀代表。她的胸怀是多么坦荡,她的情怀是多么宽广。我们每时每刻看到希望,欢哉乐哉。”
“赵笔傻,这哪里是诗歌呀?你分明是在骂街呀!”一听赵笔傻念完,马头亮讥笑他。
赵笔傻怒视着马头亮,赵三贵拍了拍左腿那块疤痕又嘲笑他:“大诗人,这哪里是诗歌呀?你分明是在拍马屁呀!”
“你们懂什么?诗歌就是这样的!”赵笔傻骂道,又蹲下来,一边搔痒,一边挖鼻孔,又思索起别的诗歌来。
分派完遣散费,春兰用复杂的眼神瞧着大家说:“你们的工钱拿了,遣散费也拿。你们现在高兴归高兴,热闹归热闹,但是,你们一定要记住一件事,你们千万不能把工厂倒闭的事说出去,那怕你们的老婆儿子都不能说。知道吗?”
“为什么?”赵三贵捂着左腿那块疤痕,问道。
这时候,那么剌激的气味叫春兰感到阵阵恶心,春兰喘了一会儿气,捂着鼻子继续说:“因为,这不但会影响我们村的声誉,还会影响大家的声誉,要是城里的大老板知道了我们村办的工厂这么快就倒闭掉,他们就会想到我们村的人一定非常难相处,甚至他们还有可能会想到我们会打劫和勒索他们。要是这样,以后我们村就开不成厂了,我们村要兴旺发达就更难了。”
当大家纷纷点头说听明白之后,阎明堂走到桌子前面。他扫视着大家,擤了一下鼻头,鼓起眼睛说:
“村长现在已经把大道理对你们说了,我相信大家都听入耳了。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一下大家,如果你们有谁把这件事说出去,让我打听到是谁说的,那么我就会他不客气了。”咽下一口唾味,“我有可能就会把他抓起来,让他尝一尝坐牢的滋味!或者,我会让他到疯人院里过上比狗都不如的日子!”吸了一口烟,把脸绷紧之后继续说,“我是一名人民警察,我是大队长,这地头是我管辖的,我手里有的是权力,我绝对有本事叫那个胡言乱语的人以后生不如死!——你们都听清楚了吗?大家记往了吗?”
工人们仿佛遭了一棍棒似的,于是都低下眼睛来。他们离开屋子时,有的如同已经被戴上脚链和镣铐押进监狱一般,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有的仿佛被绑住了手脚,正在被推进疯人院去那样,惊惶到脸色都变了;有的走两步就会回过头,看一看阎明堂会不会抓住手枪扑过来……
两天之后,秀美死了。张旺财还没有回来。春兰和赵三贵雇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把她运回村子里。第二天,他们把秀美埋葬在鸡冠山上,埋葬在属于她那份自留山里。因为秀美无儿无女,还那么年轻,又没有几个亲戚到来,所以她的葬礼非常简单。庙祝公赵三衰帮秀美打了一遍道场,做了一场法事,就完事了。
对于秀美的死,春兰除了非常伤心之外,觉得还有很多事情放不下心来。她非常担忧赵三贵知道秀美的死因。赵三贵平时口不遮拦,要是他知道了秀美是吸冰毒而死,把她的死因传出去,村民们一定就会联想到秀美在厂里偷吃的毒品,联想到他们所生产的必然也是毒品。要是传得满天飞,逼得政府不得不来调查,麻烦就大了。于是秀美死后的第三天,春兰试探了赵三贵。她故意问赵三贵:“秀美是怎么死的?她得什么病死的?”
“秀美的婆婆有白血病,想不到她也患上了白血病,要不然她是不会死的……”赵三贵一边摸左腿那块疤痕悲痛地说,“这都有是命啊!”
听到赵三贵这样说,春兰不想再问了,她放心了。
秀美死去之后,村公所里没有了会计和出纳,有一天,春兰想到了赵三贵,接着把他叫到村公所里,对他说道:“别人我不放心,特别是现在环境不太好,别人一见到上头拨下来的救济金就会乱做假帐,中饱私囊,会被他害死的。你开了那么久酒店,相信你也会算帐了,你就来帮我忙吧。我和秀美是姐妹,也算是对秀美的一种补尝吧。”
赵三贵不假思索就答应了。他说:“若果我当上了村干部,我的酒楼就有活路了。我看还有那一个人敢谁不买我帐?我看还有那一个烂赌鬼敢不给我酒钱?我看还有那一个村民敢不到我的酒店里来吃饭?”
因为没有那间工厂,不久,春兰发现马头亮又天天混在赌场里,赵笔傻又日夜想着去找那些孤寂的老女人睡觉,他又老是想着去偷女人们的内衣内裤,赵不理又不管事,于是,她以后又不得不经常要往村公所跑了。因为儿子要照顾,所以她总是一早出发,中午就回来,或者下午出去,傍晚赶回来。
工厂搬走焚烧掉的头两个月里,春兰在村子里来来回回,村民们都对她客客气气。有个别村民还时常到村公所里跟春兰拉一下家常,聊一下天。有的村民甚至还拉春兰到他家里喝酒和吃饭。经过这么天的治疗,春兰发觉工人们身上的皮疹和疾病也慢慢转好了,他们的脸色也逐渐变回了原来的样子。有一日,春兰在赵三贵的酒店前面撞见赵根良和根良嫂,他们立马放下肩上的柴草,用感激的眼光瞧着她说:“我们村要是再开一间那样的工厂就好啦。那一年来,我们虽然辛苦,吃了一点苦头,也生了病。但是,我们也挣到了不少钱。我们现在盖的那间水泥楼,就是全凭那时候挣到的。要不然,我们哪里有钱啊。”这时候,赵根良已经过不现汹酒,他每天都跟在他老婆的屁股后面干活,砍柴割草,挑水淋菜,耕田锄地,老实得如同一头老黄牛。
渐渐地,春兰把制造冰毒的事淡忘了。久而久之,好似金光村根本就没有造过毒品一样,春兰也从来没有见过制造冰毒一样,没有什么印象了。但是,又过去两个月之后,春兰就觉得村子里的空气并没有那么顺畅了,村民们纷纷朝她投来不同寻常的、莫明其妙的眼光来。有鄙视的眼光,有嘲笑的眼光,有怀疑的眼光,还有惊惶失措的眼光。有的村民一见到春兰,还会远远地避开她,有的甚至躲起来,如同马皮九以前刚刚跳水自杀时,让春兰所看到的情景一模一样。当春兰走近一些村民时,他们马上就跑掉,跑到一边去,俨然遇到一头疯了的狗一样。有一天,好几个村民在路上跟春兰碰面,他们用鄙视的眼光瞅着春兰,有一个村民还冷不丁爆出一句这样的话来:
“看来我们金光村已经变成金三角了。”
春兰听得出金三角是什么意思。“难道村民们开始怀疑工厂是制毒品了?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呀?”她想道。可是,当她带着困惑去试探马头亮、赵笔傻和赵三贵时,他们又说不出什么名堂来。
“我不认得金三角,那里是赌场吧?”马头亮说。
“金三角是旅游圣地吗?”赵笔傻反问春兰。
“我知道金三角,那是一座富裕的大城市。看来,不久,我们村也快变成大城市了!”赵三贵捂左腿那块疤痕,如同发美梦一般说。
然而,春兰还是不放心,她时常感到困惑重重,甚至苦恼到连饭都咽不下去。又过了一段日子,春兰发觉,有很多村民因为上次打工尝到了甜头,他们都不愿意耕田耙地了,又不愿意种蔬菜出售和管理荔枝树了,又不想养鸡养鸭挣钱了。他们不是在村子里惹事斗非,就是在家里喝酒,要不就是不分日夜赌博,要不就是明争暗斗,争权夺利,即使是一丁点小事,就会没完没了地争吵,甚至打起架来,打到不得不躺到王济世的门珍部里。
“看来,要消除村民们那种带着怀疑的眼光,解决和摆脱目前的困境,得尽快再找一个新项目到村里来,只有尽快让他们从工厂里挣到钱,让他们到工厂里不分日夜干活,才可以改变他们的想法,消除他们的疑惑,他们才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吵架,去赌博,去疑神疑神了。”春兰想道,“但是,有谁会到愿意村子里来投资啊?”
以后,春兰一有空就绞尽脑汁地去思索这个问题,又不停地去寻找有兴趣到村子里开工厂的老板,她又叫苟镇长和贾书记帮忙,又到城里的招商会招商引资,然而两三个月又过去了,仍然没有一个老板愿意到这里来。
春兰正在焦急得如同瓶子里的蚂蚱时,有一天,她又听到张旺财被杀害的消息。那一天,她刚在村公所里坐下来,马头亮跑来告诉她,他说,张旺财前天已经被人杀死了。春兰慌忙问他,张旺财在哪里被杀死的?马头亮跟着就带春兰到之前焚烧毒品的山窝里。他说,他昨天在这个山窝里赌三公时发现的。
焚烧毒品的痕迹早就被大水冲得一干二净,连灰烬都没有了。那片烧过的地方又长了很高的荨茅草来。紧接着,马头亮从不远处那堆茅草里把一件满是血污的茄克衫拎到了春兰面前。春兰一眼就认出来了,它就是张旺财之前经常穿的那件茄克衫。原来,马头亮就是从这件茄克衫里判断是张旺财被杀死的。“即使化成灰我也认得,这是张旺财的茄克衫。要是他没有被杀死,他的茄克衫怎么会在这里?他又怎么一直都不见露面?”他说。
春兰看着张旺财的茄克衫,心里觉得疑虑重重起来。她想道:“要说张旺财被杀死在这里,他的尸体呢?要是他没有被杀死,那么,他的茄克衫怎么会掉在这里?他的茄克衫里怎么会有刀砍棒打的血迹。但是,又是谁把他杀死的呢?”
事情过去了一个星期,一天,马头亮一大早又跑来告诉春兰,昨天,张旺财的儿子张家兴在另一个小山窝里发现了一具无头尸体,那具尸体尽管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然而张家兴还是坚持说那具死尸就是他父亲,张家兴紧接着就报了案。当春兰急忙问马头亮后来怎么样,他接着说,阎明堂当天就带警察来把那具尸体带回去验尸了,那件茄克衫阎明堂也一起带走了。
过一会儿,春兰打电话给了阎明堂,她问了他这件事。但是,阎明堂只是告诉春兰,案件正在侦查之中。第二天,为了确定张旺财是否真的死掉,春兰在县城里找到了张家兴。春兰约张家兴到她家里来吃饭。张家兴高高瘦瘦,说话不愠不火,好像没有半点脾气似的。春兰发觉张家兴根本不是一个赌徒,一个社会混混,他跟那些专门收高利贷和保护费的人渣更是沾不到边,接下来就问了他,这些年他在城里干些什么,之后又问了他,为什么他这么肯定那具尸体就是他父亲。张家兴于是满脸悲伤地告诉春兰,自从他母亲死去之后,他就到城里帮他姑妈买报纸,一有空就到他姑父那间杂货铺里帮忙,去年,他已经做了一间酒店老板的上门女婿,所以就极少回家来。“我从来没有过问过我父亲的事。前一段时间,我听说我父亲已经死掉了,被人杀害了,我才想到回了一趟家。前几天,我又听人说,马头亮发现我父亲的衣服扔在那个山窝里,所以我前天就到那里寻找了……”沉呤了一下,望着春兰。“当时,那具尸体尽管腐烂了,身子被鸟儿啄碎了,野狗也把四肢咬烂了,只剩下一些骨络摆在那里,但是,不久我从它旁边发现了一只用银铸成的护身符,那个狮子头下面刻着我父亲的名字,又有我母亲的名字,所以我就断定它就是我父亲了……”
听到这里,春兰叫张家兴把只护身符拿出来给她看一看,张家兴接着说,他已经将它交给阎明堂了。
对于张旺财的离奇死亡,刹那间,春兰就想到了张旺财的贩毒制毒。春兰起先猜测,他也许是遭那些毒犯或者黑社会杀死,要不,就是被他的仇人谋杀,然而,想来想去,她就想到了阎明堂。难道是阎明堂把他杀掉的?难道他害怕张旺财说出他跟他制过冰毒而把他杀死?万事都要有可能,因为,张旺财一旦说出这件事,阎明堂的升官发财梦就彻底破灭了,还极有可能连累到他的老婆以及他的岳父,他们分分钟也会被捉进监狱里去的。“可是,如果阎明堂不死的活,我的日子也不好过呀!”春兰转念想道,“我分分钟都有可能被判刑坐牢,坐穿牢底的呀!——这家伙还是早早死掉的好,这样我也安全了——我差点被这家伙害死了!”
两个多星期之后,春兰还是不太放心张旺财是不是真的死掉。一天晚上,她又打电话给阎明堂。阎明堂于是告诉她,那宗案昨天就结案了,那具尸体的确是张旺财的,但是,他是被疯狗咬死的,他的头是被疯狗吃掉的。
听罢,多么奇怪,春兰虽然不太相信这是事实,但是,她还是逼着自己对阎明堂的话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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