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美新买的商品房在县城的西边，在距离春兰这里有一两公里。春兰于是赶到了她家里。秀美仿佛知到春兰一定会到来那样，她把大门虚掩着，把屋厅里和房间里的光管都拉亮了。她的家跟春兰的一样，没有装修得太复杂，没有豪华的电器，也没有名贵的家具，墙壁只是刮了一层腻子灰，地面铺着普通的地板砖。大家都是普普通通的两房一厅，吃饭都得在大厅里。
春兰一走进大厅，闻到了一股煤气的气味。发觉是从厨房里漏出来，她赶快捂着鼻子跑进去。她把那瓶液化气关掉，又将抽风机打开，接着又推开了所有的窗子。那只钢灶上架着一只电饭锅，锅里是半褒瘦肉粥，有被舀过和搅动过的痕迹。洗碗盘里有一只瓦碗，一双竹筷，用水泡着。很显然，不是秀美就是张旺财吃饱了没有洗碗，他们忘记把液化气关掉就走了。
张旺财不在家，秀美一个人躺在床上，蜷曲着身子，将头枕在那张拆叠起来棉絮上。二十多天不见，秀美瘦到简直不成人样了，春兰感到非常惊讶。秀美的脸孔没有半点血色，比墙上的石灰还要白。脸颊有了皱纹，无神的眼睛凹进去了很深，仿佛藏在岩洞里一样。她抱在肚子里的双手变得修长，如同两条枯滕一样。她的手指又尖又细，如同火鸡的爪子一样。她的喉咙有了一个小深窝，一条条青筋在她的脖子里绽起来。她时而把眼睛睁得很大，时而又将眼睛闭起来。她的嘴唇边时不时有一些白沫流出来，那张洁白的席子里有一大滩污秽的沾液。她只穿着一件睡袍，一条很短的睡裤。睡袍的钮扣没有扣上去，睡裤歪歪扭扭着。从她的肩胛里完全可以瞧得见她的骨头。她大腿内侧那块黑痣露了出来，但是它没有半点光泽了。黑痣里那两根手指般长的黑毛不知什么时候脱掉了。她的头发又黄又乱，瘪得跟核桃干一般乳房有气无力地垂着。秀美正在一边喘气，一边痛苦地呻吟着。
“你怎么啦？”春兰连忙跑进去扶起秀美，“你是不是煤气中毒了？”
“春兰姐，我确实是中毒了……但是不是煤气中毒……”秀美说道，声音微弱得仿佛从她的肚子里冒出来。
“不是煤气中毒？我见你一直在吃药，难道你吃错药了？”
“我也没有吃错药……”一股白沫忽然从秀美的嘴里涌出，她一拱头，把白沫吐到床前她那对拖鞋里。
春兰跑到窗前，从那张梳妆台上将那卷卫生纸拿过来。春兰拉出了一条长长的卷纸，递给秀美。秀美抹干净嘴边的污秽，把纸扔到床前，然后慢慢挪动身子，靠到了床头，闭起眼睛来。春兰坐在秀美身边，她抓住秀美的手。秀美的手如同雪棍一般冰冷。
“你到底中了什么毒？我送你到人民医院吧。”春兰问道，一行眼水涌出眼眶，从脸爬下来，流落到她的脖子里。
秀美用力地吐出一口气，微微张开眼睛。
“我中的是冰毒……”
“冰毒？——什么是冰毒？”
“冰毒就是毒品，是跟大麻海洛因一样的毒品……”
“天哪！你怎么会吃那样的毒品！——张旺财知道吗？”
“那些冰毒就是他给我的，他将冰毒混在香烟里，所以我就吸上瘾了。”
“就是你以前吸的那些进口香烟吗？”
“就是那些烟……”
“难怪你那么喜欢抽那些烟，原来那些烟里混有冰毒，你早就吸上瘾了——张旺财怎么会给你吃那些东西啊？这不是存心要害死你吗？”春兰焦急地站起来，“我打电话叫救护车来吧。”
“唉，”秀美叹了一口气，尽量提起一些精神。“这都是命。我不想让外人知道，就让我慢慢在家里死掉算了……你也不用去叫什么救护车了……”
“那怎么成呀？这样下去，你会死掉的！”
秀美又喘了一会儿气，闭起眼睛，一边呻吟一边说：“春兰姐，真的不用了，你相信我好了，如果我想到医院的话，我早就去了……”
“张旺财呢？他到哪里去了？”
“他有两个星期没有回来过了，我想他到澳门去了。他之前跟我说过，他要到澳门里玩一段时间……其实，我们村里的工厂就是一直在制造这种冰毒，我这两三个月就是净吃那些冰毒……所以我才这么急叫你来的……”
听到秀美这么一说，春兰的头脑“嗡”地一声，差点昏倒过去。“天哪，那是犯法的啊！真直正正违犯国法的啊！我怎么糊涂到让张旺财在村里生产毒品啊？原来张旺财就是毒犯啊！”春兰边想边在房里急躁地走来走去，悔恨的泪水涌出眼眶来。
春兰正急得不知所措，不知道如何是好，秀美忽然又睁开眼睛，说道：“所以你得赶快到村子里把工厂处理掉，不然政府知到之后就惨了，你会被判刑坐牢的。”
“你还有冰毒吗？让我看看它是怎么样子吧。”春兰痛苦地瞧着她。
“我的抽屉里还有一包，其余的我都吃掉了。刚才我的肚子比刀割还要痛，所以我就吃掉了。”
“现在还痛吗？”
“不痛了。但是，我的心脏好像不会跳动了，我觉得我就要死了……”
“你不会死的，你不要胡思乱想好不好？”春兰见秀美慢慢地从床头滑下来，于是扶着秀美躺了下去。春兰用被子盖住了秀美的肚子，然后往梳妆台跑去。她拉开了那只没有关严的抽屉，果然有一小包跟工厂里生产出的产品一模一样的东西。
“这就是冰毒吗？”春兰将那包仿佛味精一般东西放到秀美眼前。
秀美忽然把眼睛睁得很大，并把一只手伸了上来。发现秀美要把冰毒抢过来，春兰急忙离开她。春兰惊厥地站在床边，只见秀美又用力揭掉了被子，用那两条棍子一般的瘦手将身子撑起来。秀美坐在床上，朝春兰伸出一只手掌说：“春兰姐，你千万不要扔了它，你把冰毒给我吧？”见到春兰跑到墙边，她又往前爬过来，“春兰姐，你赶快把冰毒给我吧……”看到秀美爬到床边，就要跌下去，春兰跑过去把她按了下去。
秀美昏睡了过去。春兰瞧着手上那包冰毒，觉得有一条毒蛇缠住她，她慌忙将那包冰毒一掉，惊叫起来：“哎呀，我该怎么办啊？”说罢，她仿佛又瞧见了自己戴上了一副手铐，她又被推进了一所阴森森的监狱里。春兰正在又悲愤又悲哀地走动着，秀美醒了过来，她瞧着春兰说道：
“春兰姐，你得赶回村里了。我们是姐妹，到了这个时候我是不可能不把情况告诉你的，你还是赶快回去处理掉那些毒品吧，再不处理就来不及了……”
“有谁知道了这件事吗？”春兰问她。
“我看阎明堂一定知道这件事的。因为他之前每天都跟张旺财在一起，何况他也是有股份的，他是警察，他不可能连冰毒都不认识的。”
“你又是，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春兰埋怨起秀美来。
“我也是在两个月之后才知道的，因为我之前也没有见过这种东西，后来我知道了，张旺财就对我说干一年半载就收手，赚够了我们就移民，谁知到……唉，都怪我一时财迷心窍……”
“还有谁知道吗？”
“我之前去看过医生，那些医生知道我在吸毒，他们也问过我从那里弄来冰毒。我估计一些村民也看了出来，还有那些经常到我们村的乡镇干部，我估计他们也知道了……春兰姐，你还是赶快回去吧……”
“你肚饿吗？我给你打一碗肉粥来吧？”
“不用了……我早上吃过了……”秀美说完，她仿佛不想让春兰再打搅一样，把被子拉到脸上，闭起眼睛来，睡着了。
春兰思索了一会儿，拨通了阎明堂的手机。阎明堂把电话挂断了，几秒钟后他又打了回来。阎明堂起先以为是春兰约他出来商谈儿子的抚摸费。“我现在在皇家大酒店饮咖啡，我们过两天再谈儿子的抚养费好不好？”他怒气冲冲地说。
“我是跟你说工厂里的事！”
“工厂怎么啦？难道它被火烧了不成？”
“烧什么？比火烧还要严重！”
“难道它被炸药炸了？”
“炸什么炸？很多人都知到了！”
“知到什么了？知到又怎么样，难道我们开工厂得罪他了吗？嘿，得罪他又如何？”
“我看你是诈懵了，我们厂现在是在制毒品！”
阎明堂停顿了一下，说道：“制毒品？你听谁说我们是在制毒品？是在制海洛因还是冰毒？笑话，是他们眼红我们赚钱吧！——眼红就跳楼吧！”
“看来你是在诈糊涂了。我们是在制冰毒，如果我们不把这个工厂捣毁掉，我看，我们很快就要入监狱了！”
阎明堂又沉默了一下，问春兰：“有谁知到了？”
“反正很多人知到。”
“你在哪里？”
“在秀美家里。”
“是不是秀美告诉你的？”
“对呀！——她说帮她医病的医生和那些乡干部，还有很多村民都知到了。”
“你等一下，我现在赶过去！”
“赶什么赶？——必须立即赶到厂里！”
“那好，那些医生和那些乡干部我可以叫他们永远闭嘴！——我们一起去！”
春兰的小车在村公所前面停下不到一分钟，阎明堂的警车来到了。警车里除了钻出阎明堂和邱如花之外，还有邱如花的父亲邱树养。看来，阎明堂把这件事告诉了邱如花和邱树养。
他们一进入到工厂，就马上商量起如何处理这批成品和半成品的冰毒来。负责守厂的赵蛮弟不在厂里，春兰估计他到什么地方赌博去了。
“今天晚上一定要处理掉！”一分钟之后，邱树养用命令的口气对他们说。
“都藏起来吗？”阎明堂问他。
邱局长说道：“通通搬到深山焚烧掉！”
“那些工人怎么办？”邱如花又问她父亲。
邱局长瞧了他女儿一眼，问阎明堂：“有谁知道这是冰毒？”
“我看除了秀美之外，我看其他工人还不知道。”阎明堂赶紧答道，“我看他们都认不出来。何况厂里有规定，谁都不得拿出厂，又不得吃它，否则一旦发现，就得扣三个月工资，还要炒掉他。”
“每人给一笔封口费，勒令他们谁都不准讲出去！”邱局长往前走两步。“要他们说工厂已经倒闭了。”
阎明堂又他：“给秀美吗？”
“当然！她的封口费还要加倍！”邱局长说。
阎明堂望了一眼外面：“但是我们怎么搬？——用我们的警车吗？”
“用外地车！”邱局长继续往门外走。“我现在就叫外省的兄弟开车过来。”
半个时辰左右，夜幕里急驶而来三辆小货车，六个讲外地话的汉子从车上跳下来时，邱局长从袋里取出了一大把钞票。“这是你们的工钱，干完后我另有打赏。”
那几个汉子把一桶桶成品和半成品搬上车时，邱局长和阎明堂站在那些小货车前面，如果有人到来，他们就叫他们赶快离开，一秒钟不得在这里逗留。春兰和邱如花负责看那些汉子搬东西，那怕是一只小胶袋，一只胶手套，一只胶瓶塞，都要他们捡干净。
搬完村公所和游戏机室里的所有的器械和材料，那三辆小货车的车卡都塞满了。邱局长叫司机将车辆开到了路边，接着又用手机呼叫两辆同样的小货车驶来。那两辆小货车到来之后，邱局长又叫邱如花在这里守着。
他们把小货车带进村子里。想不到马头亮和赵蛮弟没有去赌博，他们正在屋檐下掰着花生，喝着白酒，搓起酒令来。听到阎明堂在外面叫开门，他们立即把喝剩的白酒藏起来，藏到凳底下。赵蛮弟打开院子大门时，他捻着嘴唇边那根黄毛嬉皮笑脸地瞧着阎明堂说道：
“我刚想到那里去，想不到你却来了。”
“我说过我们不能喝酒，会误事的，但是赵蛮弟就是不信，你看他，他现在喝得连路都走不了了。”看到阎明堂跨进来，马头亮摸了摸胎记指责起赵蛮弟来。
赵蛮弟摇摇晃晃走进去。“谁说我走不了路？我现在就到工厂去。”
“你不用去了——你在这里待着！”阎明堂一把拉住赵蛮弟。
赵蛮弟打了个踉跄之后问阎明堂：“怎么？你炒掉我了？我就今晚喝酒啊？”
“闭上你的臭嘴！你说那多话干什么？”赵蛮弟在哆里哆嗦地说着，邱局长走进来瞪着他。
赵蛮弟闭上了嘴，邱局长又瞪着马头亮：“你过来，你们都到墙边站着，不得出声，不得到处走，过一会我有话说！”
马头亮和赵蛮弟刚刚站到墙边，春兰带着那四条大汉进来。大汉们把成品和半成品冰毒往外搬时，马头亮忍不住问了春兰：“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把厂里的产品搬到哪里去？张旺财说过了，没有他同意是不可以动任何东西的。”
春兰不想回答他，赵蛮弟又拱过头来。“张旺财这几天都没有到过厂里，难道他已经死掉了？”他红着眼睛说。
春兰瞪了一眼赵蛮弟：“邱局长叫你不要说话，你还胡说八道干什么？”
赵蛮弟退了回去，想不到马头亮立即又转过脸来。他摸着额角那块胎记问春兰：“秀美前几天在这里肚痛得要命，我们叫她到医院，她硬是不回去。她这几天都有没有露面，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没有事，她的病已经好了。”春兰说，“她有急事，暂时来不了。”
赵蛮弟拈着那根黄毛又问道：“她是不是肚子里有孩子了？”
“赵蛮弟，她如果有孩子，我看我都有了。”马头亮抢答道，又问春兰，“秀美那么瘦，你知道她患的是什么病吗？”
“我看是癌症。”赵蛮弟抢着说。“癌症是遗传的，她的爷爷就是患癌症死的。”
“我看不是癌症，一定是癫痫病。”马头亮说。“癫痫病也是遗传的，她婆婆就是得癫痫病死的。”
马头亮和赵蛮弟接着为秀美的病吵起嘴来。他们越吵越激烈时，阎明堂拔出手枪指着他们的脑袋。
“再吵，再说秀美，信不信我一枪打爆你们的头！”
就快搬完时，秀美的卷毛狗在门外狂叫起来，阎明堂走出去朝它的头开了一枪。怦的一声，卷毛狗倒在血泊里。阎明堂把它扔到了车上。他随后又叫马头亮和赵蛮弟到屋外的荔枝树下。“今晚搬厂的事，你们从现在起不准透露半点风声，不然的话，你们的下场就好似这头狗那样！”他对他们说。
“连张旺财都不能说吗？”马头亮问。
“张旺财也不能说！”
“他问起来怎么办？”
“你就说被人打劫了。”
“张旺财哪里去了？”赵蛮弟又问道。
“我正在找他！——他一回来你们就得立即通知我！”
邱局长忽然走过去。“你们立刻把这些铁丝网给我通通拆掉！”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马头亮和赵蛮弟，“拆掉后还要继续在这两间厂里巡逻，万一张旺财回来，你们就打电话给阎明堂，听明白了吗？”
马头亮和赵蛮弟惊骇地望着邱局长，春兰取出四张一百元钞票。“这是你们今晚的工钱，天一亮，你们就帮我把所有的工人都叫到这里来，我要把你们的工钱结了。我还会给你们一笔遣散费，听清楚了吗？”
马头亮和赵蛮弟接过钞票，立即跑进屋里寻找铁钳和铁铲。一个小时之后，他们在村庄三公里外的一个小山窝里把毒品点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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