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中饭,雾就上来了。茫茫的大雾,起初从海面上看不见的远处悄悄地起来,直到笼罩了整个海面,分不清海面和天空。雾气升腾、扩大,协裹着一股冷风,将码头完全地笼罩起来,并不断地涌起,向陆地上蔓延开去。随着雾气的升起,海水随之开始涨潮了。海面上,海浪向海边涌来的时候碰到回流的浪头,海水相互撞击发出一片哗哗的水声,此起彼伏。天空中,偶尔传来几声失群的海鸥的沙哑鸣叫声,空旷的天宇显得孤独、寂寥。
段灯贵想起了第一次来到海边的时候。如果不是之前知道是海,他还以为来到了一个大湖边上。那天到达这里的时候,风平浪静,大海平静得就像睡熟了一般。这里离内河的出海口不远,海水混浊,不是电视画面里经常见到的蔚蓝色的海水。混沌的水面,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天边,才知道这是海。头两个星期他还是打杂的,随着运货的卡车来往于码头和工地之间。后来他就留在了码头上工作。他所在的作业分队是听从一个叫张工的头目指挥的。张工似乎是整个码头的副总指挥,他指挥段灯贵他们将建造码头的材料运抵到位。
材料中除了水泥和钢筋外,最瞩目的是空心柱。空心柱外形庞大,有几十米长,是要安插到海底去的。他们动用了大卡车、钢索、吊臂,将空心柱转移到靠近施工的码头一侧去。进度很慢。一上午才转移了两根。打算转移第三根的时候段灯贵和大家听到了组长的喊话,就知道吃中饭的时间到了。饭是盒饭,两荤两素。段灯贵觉着菜很合适。不合适的是饭太少了,每次就这么一小盒,即使要添也只能是同样大小的半盒。他将菜和饭都吃了,将余下的饭盒和筷子都放到集中的地方。他的两个老乡看到海面上升起的雾,要回离码头两百米远的宿舍换防雨工作服。他懒得去拿。再说这雾是说不准的,或许过了一阵之后,太阳又会重新出来。时间才是中午的光景。
“哐——哐——”天地间只有位于码头外侧的打桩机发出的巨响。海天之间,巨大的机械船就像个怪兽,每一次的撞击,都是在向地球的内部挤压一次。仿佛是一种前奏,随之天空中的雨雾就密了起来。段灯贵坚持不换衣服,不久他的头发湿了,后脑那里本来翘起的头发耷拉下来,在安全帽的下边,看起来就像鸭子的屁股被雨沾湿了的样子。
段灯贵来码头已经一个多月了,再过一个多月,时令就会接近年关了。他已经适应了这工地的工作和生活。活简单,也并不累,都是机器的操作,人只要配合好就可以了。
两个老乡前一个晚上的时候已经在说起过年回不回老家的事情了。段灯贵没想过要回去的事情。码头上已经发了通知,过年只休息五天,接下来的工作会没有休息时间。加班的话要整个小组的人都要加班,报酬是会翻倍的。老乡只是私下说说,还没有正式提回老家过年的打算。段灯贵不想回老家去。前年,他回去过一趟的,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又换了一天的长途汽车。他将段长越从老家带出来。他本想将段世桃的户口报了的,但背地里打听了一下,段世桃属于超生的,要交罚款。他没给李春梅说,段世桃的户口也没报,老家没外人知道他外面又生了第三个孩子,还是个儿子。他过了年初八就又出来了……现在他不太想这些。他甚至不想回到那个城郊结合部的家。就这么一直在这码头上做下去也不错。
雾大起来的时候,水面上传来“咔”的一声刺耳响声,紧接着是一片惊呼。段灯贵的第一反应是撇下手里的活,往传来声响的码头外侧奔去。他看到了吊臂上的一根钢索崩断了,空心柱一端就滑脱了,正摇摇欲坠。空心柱离开地面已有两米开外的样子,另一端已经在海面上了。还没起用的管子要是提前落了水,那是要当作事故来处理的。段灯贵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劲,他将脚边的钢缆拎了起来,在空中用力甩了一下,甩出了一个圈,顺势套住了空心柱的一段,在柱子还没吃上力的时候,他将手里钢缆的一端和另一端一起,绕在了一旁的铁柱子上。“砰”,空心柱往下坠去,惊魂未定的人们发出一阵惊呼。这个时候,段灯贵已经将攥着钢缆的一端,牢牢地将它和铁柱子控制在了一起。因为被钢缆缚住,在离海水四五米的上方,空心柱停了下来。
事后大家才看到,因为受力过大,铁柱都变形了。是段灯贵开电瓶车时捆绑货物的手法帮助了他。段灯贵知道,有时候,一个看似并不合理的结,只要是受上了力,就不会松懈掉的。等将空心柱平安移到了平台上后,大家都吁了口气,向段灯贵竖起了大拇指。
傍晚收工的时候,组长和张工一起来看他,还专门带着一个人过来。他们亲热地和段灯贵打招呼。那人很年轻,戴着副眼镜,很客气,称他为段师傅。段灯贵笑笑。他觉得码头上的各种机器怎么操作,自己不懂,但除了这之外的活,他都能做得上手。
这码头开始向海中延伸开去了。岸上的混凝土搅拌车不断地来回,眼见着本来堆成一座小山的空心柱也开始慢慢变小了,而新的空心柱还在源源不断地运来。晚饭后,他接到了李春梅的电话。李春梅在电话里问他:“段灯贵,你什么时候回来?”
段灯贵说:“我——”
李春梅说:“回来我们就去把手续办了。”
段灯贵说:“我——我——”
李春梅说:“你说我们还有什么意思?你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
李春梅不再说话,她在等段灯贵的回答。李春梅能从段灯贵结结巴巴的话里明白他的意思。
但段灯贵什么也不说。李春梅只听到了一阵呜呜的声音,是海边的风的声音。之前,他接到过李春梅的几次电话。段世桃和段婷问他关于大海的问题。他给他们说了,他知道他们不会知道大海的样子的。等放了假,他会带上他们到海边来看看。他听到了段世桃说那真是太好了。他知道段世桃听懂了他的话。他还想和他们说说海边的事,但李春梅却挂了电话。后来,李春梅打过他两次电话,是关于电瓶车的问题。他没有细想就说卖掉算了。这车他是再也不想开了。以后即使再要开电瓶车的话再买一辆就可以了,最多再配个新电瓶。他熟悉那些老乡和认识的人怎么交易旧电瓶车的。
挂了电话,他咂了咂嘴,抬头望了望暮色里的海平面,海天相接的地方雾气蒙蒙,不知道这浪会不会起来。
晚上,他睡不着。起初,他不适应这狭小的宿舍。两个同乡和他是睡一个宿舍的。半夜里,他们的打鼾声惊天动地。一位同乡就像在拉一把破旧的二胡,不太高明的手法,声音低沉而绵绵不断。另一位同乡的鼾声像是在敲一面破锣,嘹亮地响着,在敲击两下之后,手柄好像坏了,发出“咯嗒咯嗒”两声,然后继续敲。那样子就像喉咙里养着一只青蛙。后半夜里,还说梦话,长篇的梦话。段灯贵起初以为他在被子里找一粒掉了的豆子,但后来听出来了,他们都是睡着的。
失眠的时候,他会一个人静悄悄地出门,靠在宿舍外的铁栏杆上,点燃了一支烟。夜半的大海也安静地进入了睡眠。恍惚间,他觉得自己是回到了老家。前面门外不远处,月光下的一片银白的海面只是月光洒在水田里的景象。夜静得无边无际,他想李春梅和孩子们一定睡得香。他还想到了以前开电瓶车和在这码头上工作真没法比,他甚至还算起了工期结束他会拿到多少数目的钱。码头上给每位工人都造了表,他们会将钱直接打在各自的工资卡上。他和一起来的两个老乡都还没来得及办卡,工资都还在码头财务的账上存着。他想这样也好,以后领的时候就是一笔很大的数目。他想赚很多很多的钱。那样的话,李春梅就会听他的话,不会说他不喜欢听的话了,不会做他不喜欢的事了。
8.“叫我段世桃”
码头上抽调了一些有技术的工人到打桩部工作,段灯贵也是其中之一。本来轮不到他去的,他听到过老乡之前的话,说是打桩部的工资待遇比干运输的多两成。他没怎么琢磨就对组长说了。组长本来是不同意的,段灯贵的活干得好,他不让他走。隔天,吃饭的时候,段灯贵看到了张工与总是和他在一起的戴眼镜的年轻人一起说着话,他们正从食堂门口走过。那时候他已经将那两荤两素的饭菜都吃光了,手里还拿着饭盒就一路跟了上去。他对张工说了自己的要求,张工笑了,对戴眼镜的年轻人说了两句,那人停了下来专门看了看段灯贵。段灯贵突然想起来这人前几天专门来看过他的。他就向对方笑了笑。那人也笑了笑。下午开工的时候,组长就过来通知段灯贵不用参加运输队的活了,要他立刻就到打桩部报到。
打桩机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码头上又忙碌开了。段灯贵换了工种,开始固定在在建的码头上工作。打桩机的声音有节奏地响了起来,如一把匕首,刺破了空气;在这响声里,一根根长五十多米、直径一点五米的钢柱子硬是被笔直地钻到了海底。这样的桩要打一百多根,这些柱子在海底牢牢地扎根之后,它们的顶端离海平面还有二十多米。然后是将段灯贵他们之前转移过来的空心柱安接到柱子上,固定后再在空心柱里浇筑上钢筋水泥,直到露出海平面,那才是码头的平台。这码头是电厂的取水口。
有好几次,在打桩机的声音停歇的时候,段灯贵看到潜水员潜入了海底作业。上面的人不断地对着对讲机喊话。后来海底冒起了混浊的水,还有水泡。等潜水员上来时,段灯贵看到他脱下臃肿的潜水服后连着喝了两大口工地上专备的白酒。时令已是冬季,岸上的冷风就够受的,下到几十米的海底那温度一定是冷得受不了的。海底下的情况会是怎么样的呢,他想了想,毫无头绪。
潜水员上来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码头上有一个短暂的休息。段灯贵干的主要是混凝土的活,他接了别人递给他的一支烟,叼在嘴里吸着。在这伸出海岸线几十米的海面上的工地上,段灯贵的脑子里出现了李春梅。
他想起李春梅,是因为想起了李春梅离现在最近的那个电话。他还以为他走了,李春梅不会再和他提起离婚的事情。
那是在段世桃出生不到一岁的时候,那时候一家人还在隔壁县城的城郊结合部住着。他开电瓶车送货,李春梅在家里带着孩子。他开着车子,在路上分了神,硬是在环城路的红绿灯那里闯了过去。想不到斜刺里冲出了一辆大卡车,将他连人带着一车货,撞飞在了马路中央。人送到医院后,断了三根肋骨,还有脑震荡。医药费是老板付的,也没有大的损失。这本是万幸。但麻烦的是,因为车子的惯性,他在飞向空中,之后再飞向地面的过程中,有一块扣板不偏不倚插在了他的下身。伤口本不大,也没流多少血。医生诊断的结果是良性的,不会有功能障碍的后遗症。出院后的很长时间里,他都觉着自己不顺畅。本来可大可小的器官现在只有小的状态出现。日子持续到了段世桃两岁多,本来他已经有了复苏的感觉。但就在那段时间里,有一天他回家看到李春梅扣着衣服的扣子从房东的房间里出来,她在看到段灯贵的时候脸上微微地不自然,随后这不自然转变成了一种不屑见到他的表情……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彻底不行了。那天晚上,他在外面用七块钱一瓶的白酒一口气放倒了自己。可第二天,他又开着电瓶车在城市的柏油马路上奔忙了起来。
他搬过六次家,从段世桃两岁到九岁,期间还将大儿子段长越从老家接了出来。每次搬家的原因都不具体,但总和李春梅有关。他心里憋屈得慌。最后一次的房东是个戴金边眼镜的老头,他们前后住了没满一年。这最后的房东老头没什么对不起他的,但他硬是赖掉了房钱和水电费,一走了之。李春梅是在第三次搬家的时候提出要离婚的。在老家,他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双方父母都是本分的庄稼人,没怎么在意对方的条件。都穷,只要身体都是周正的。后来有了儿子,日子也不见得好,就学着村里人的样子夫妻双双出来了。这些年他积了一些钱,除了给双方父母寄去的和这边生活的开销,还有两万多。再能有两万多,在老家,就可以盖一幢两层的楼房了。他想过这些,但又不是很想。不知道回老家盖了房子,以后怎么过活……
在繁忙的工地上,没有人会注意段灯贵心里的变化,他们知道他是个结巴,活却干得没的说。他满面愁容,本不会顺畅地说话。两个老乡都请假回老家过年去了,这境遇里,段灯贵更显得落单。
出事那天没有什么预兆。有一根已经浇筑了混凝土的空心柱底下出了点故障,需要工人下去底部清理。这是一根长二十多米的空心柱。柱子空心部分直径约一米半,柱壁厚度约六到七厘米。空心柱露出水面部位有六米高,水下却还有二十四米的长度。这钢柱本不是段灯贵他们之前运的无缝钢柱,它原为打桩用的,由一节一节的钢管焊接而成,循环使用很多次之后就直接浇灌混凝土了。段灯贵需要下去的时候,下面已经浇注了两三米的水泥。
段灯贵是第一次下到管子里去。他需要清理完混入里面的水泥和砖块。这活不经常有,但有了的话,却是打桩部的工人经常干的活。他被绳索系着,下到空心柱的底部工作半个小时,最快的话二十分钟就可以再次回到上面。他刚下到底部才两分钟不到,柱子就因为承受不了海水压力——海平面以下大约五米处的一段管壁被压扁了。本来他之前看到过工友下到空心柱底部,那时他心里还想了一下,万一柱子扁了下面的人怎么办的问题。他万万没有想到轮到他的时候竟成了现实。
段灯贵因此被困水下,他所处的位置是海底,距离水面大约有二十四米左右。在最初的时候,他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妥。本来他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干完底下的活。他才适应底部的环境。隔着二十四米的高度,他隐约听到了工友的喊声。于是他下意识地抬头,他发现上面的情况发生了变化:原本圆形的天空已经不再原样了。那一刻,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个时候是上午八点十分左右,段灯贵不会知道上面的天空突然间阳光灿烂,天空结束了久日的阴霾,迎来了一轮蓬勃的红日。阳光下的海面上浊浪滚滚,大海仿佛宣泄着这个冬季里最大的一次愤怒,以至于将钢质的空心柱都挤扁了。
他本来穿的是平时的工作服,为了工作方便,在下去的时候脱了里面的一件夹袄,只剩一件薄的线衫,外面套了工作服,和平时不同的是,他的安全帽顶上多了一个照明灯。现在,他没有足够多的衣服,没有食物,空气正在变稀、变薄,空气中的氧气正在减少。这个直径一点五米的潮湿空间里,他不能够躺,不能够坐,只能这么站着。周围是冰冷的铁壁,没有光线,手抚在上面有些毛糙,却冷得和冰一样。他工作帽上的电珠发出的光线有些微弱,照在铁柱的内壁上没有一点儿反光,这灯光就成了他的救命稻草。好景不长的是,不久电池便耗干了,工作帽上的灯熄了,他陷入了黑暗。
现在,这是个没有光线的环境。海底的暗涌在二十四米的深度里撞击着铁柱,他分明感觉到了海底的力量。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在胸腔里一上一下地起伏,突然觉得心里空了起来,一阵头晕目眩向他袭来……他昏迷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上面传来了喊声:“段师傅……段师傅……听到请回答……”
声音很远,并不真切,隐约传到了段灯贵的耳中。他醒了,抬头看了看上面,他赶紧挺起身来回应:“哎……哎……”
两个小时后,当输送氧气的管子穿过压扁后的空隙送下来之后,紧接着是一束电弧灯的强光从近八层楼高的海平面上照了下来。段灯贵起初不知道送氧气的管子的用途,等感到整个人精神好起来的时候,他才明白过来。他让自己的头部承受着光柱的照射,不久浑身便变得暖了起来。
他听到了张工的声音:“段师傅……,你还好吗?下面的情况好吗?”
他回答:“好……”
张工说:“段师傅,你别担心,我们马上组织人救你上来……”
他回答:“好……”
张工还问了很多问题,说了一些话。他都一一回答了。
张工最后问了一个让段灯贵莫名其妙的问题,张工说:“段师傅……你的名字叫什么?”
他愣了愣,想到自己来码头时候就交了身份证,登记了姓名的,可平时大家还都叫他段师傅的,就说:“我……”
张工重复了一遍他的问话:“段师傅……你的名字叫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报出了他儿子段世桃的名字:“叫我段——世——桃——。”
为了让上面的人听清楚他的话,他在三个字之间停顿了一下。喊完之后,他觉得有些异样。他第一次感觉到他说话竟没有结巴。于是他又喊了一遍:
“段——世——桃!”
9.海底二十四米
周围真是安静啊。打桩机的声音早已消失了。他不知道上面的情况怎么样了。他想会不会这码头上所有的人都已经撤离了,就剩下他一个人待在二十四米深的海底下。海水一定还在铁壁的外面发怒,要不然风在铁柱的顶端刮过时呜呜作响的声音不会有。这声音在二十四米的海底听不真切,却还是能隐约进入段灯贵的耳膜上。他突然觉得这声音是那么好听。
他什么都做过,但从没有想过为什么要这么不停地劳作。他不愿意看到老婆的变化,不想有意外的出现。他和所有接触过的人都相处得不错,笑容满面。如果不是结巴,他甚至可以是个幽默搞笑的人。他信奉按劳所得。如果没有他的意外,就不会引起李春梅的意外。他很满足于他的生活。三个孩子都在慢慢长大,他已经看到了在大儿子身上自己的影子。他把老婆的事放在心里,从没和别人说起过。他知道这事没法和别人说。
他不是天生的结巴。他原本是不会说普通话的。出来时,他在服装厂里干过烫工,勉强做了一个月后结算了工钱,结果赔的和赚的正好相等;在电子厂里工作过,两天后就被辞退;在工地上做过三年,老板拖欠了一年多的工资后他就不再干下去了;再后来他就找了开电瓶车的活。干这活就需要和人打交道。他的结巴就是和人交往时使用普通话养成的。
他有个老乡,也是夫妻两人来这边打工的,老婆认识了一个教育局的科长,两人就离了婚。老乡不认识字,每天在城里的各个地方穿街走巷收废品,每个月中固定的一天到他老婆新买的房子里住一个晚上,然后又回到自己收废品的小屋独自一个人过日子。他每次看到这老乡的时候都不敢看他的眼睛。他不敢想象这事放在自己身上会是个什么样子……
他听到了他们在上面的喊声。他们喊道:“段世桃,你还好吗?”
他的脚麻了,两只脚重心不断地交换,还是都麻了。听到喊声的同时,他看到了上面有东西用绳子在往下放,到了底下发现绳子系着的是一瓶白酒。他取了下来,并不回答上面的问话,用手拉了拉绳子作为回答。当一口白酒从嘴里进入喉咙,顺着食道往胃里淌下去的时候,他觉得淌下去的是一条热流,上半身的筋脉都活络起来。随着胃里热起来,他浑身也热了起来。
氧气很充足,他不再昏迷了。脚下的水泥正在变得硬起来,照这情形不久就会完全凝固,那样的话,他可以在上面坐下来。而实际的情况也是这样的。在他能够在空心柱底部的凝固的混凝土上坐下来之前,上面又送下来了巧克力、牛奶和火腿肠。并且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工友在上面往下向他喊话:
“段世桃,你肚子饿吗?”
“段世桃,你觉得冷吗?”
“段世桃,你放心,我们正在制定救援方案。”
声音穿过二十四米的距离,穿过那个被海水挤扁的空隙向他传来。他本不想回答,但他不回答他们会不厌其烦地一再问话。听到他的声音很正常,他们喊话的频率就会放缓下来。后来,他烦躁起来,对上面说:“我在下面还好,你们不要太在意我,抓紧时间就行了。”
段灯贵并不知道,在他被困海底失去时间概念的二十四小时后,上面才确定了营救方案。来自市里的消防队起初想出了内部液压扩张的办法,先从内部将钢柱恢复原状再救人。在即将实行的时候,救援专家到了。由省能源集团聘请的现场救援专家组考虑到在扩张过程中钢柱可能破裂而进水,这一方法遂被否决。第二套抢救方案是,在整根钢护筒外围再套上一个更大的钢筒隔离海水,然后进行实施救援。后来经过估算,这一方案进程最快的话也需要两个星期,因此也被放弃。最后终于确定了从钢柱已浇水泥的部位实施海底整体切割,然后将钢管连同其中的水泥用吊车整体吊出水面,最终救出被困人员的计划。这一方案得到了各方的一致同意。
来自省能源集团的领导、专家以及市县领导,一起组成了救援指挥部。救援指挥部声势浩大,下属有码头的施工队、电厂抽调的工人、110民警、县市两级的消防、公安、武警等组成的营救小组。据统计,营救人员达到六百多人,还不包括省市县各电视、电台、报纸、网络等新闻媒体的记者。据说中央电视台的记者已在路上,不久就会达到救援现场。
本市、县的电视台实况转播了本次营救活动的全过程。为了让观众及时了解救援的进展情况,救援指挥部每隔六小时就会开一次新闻发布会。
当然,这些段灯贵都是不知道的。一个人在海底二十四米的地方,除了安静,还是安静,静得连海浪的声音都听不见,静得连白天和黑夜都不知道。世界上没有比这海底二十四米的地方更安静的地方了。
他想到过死,就这么在海底二十四米的地方,一个人静静地死去。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就这么等着将身体里的气息一点点耗尽就可以了。在离开老家刚出来打工的最艰难的那会儿他没有想过死,在遇到车祸躺在医院急救室里的那会儿他也没有想过死,在李春梅背着他乱搞的时候他也没有想过死。当这一切都已经发生,他已经学会面对的时候,他觉得死还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死了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他又不想死。就这么死了的话,李春梅怎么办?别看她气傲得很,每次都颐指气使地对待他,他知道她心里其实弱得很。真的离了他,不见得她会有好日子。有了好日子过,心仍然是弱的。而他死了的话,虽然段长越已经长大,可段婷和段世桃怎么办?
已经二十四个小时了?三十六个小时?四十八个小时?还是七十二个小时?起初他还在计算着时间,但现在,起初的恐惧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地离他远去了。
工友再次和他对话的时候,问他需要什么。他几乎没多想,就说“烟,我要香烟!”不久,他看到了一根皮尺坠了下来,是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一条香烟,一个打火机和一个小手电筒。他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一口,让烟在嘴巴里停留了一会之后才吐出去。烟雾久久不散,他咳嗽着。脚下的水起初是冷的,现在已经没有冷的感觉了,只有木木的感觉。他感觉不到冷。如果这些不利的因素都不存在的话,能有烟有酒有吃的,待在这样的地方也是不错的。他心里胡思乱想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脚下开始出现了水。本来混凝土已经凝固了,他盘腿坐着的。水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现在他不得不再次站起来。因为站着的话至少臀部是干的,只有脚是湿的。这不知道从哪里渗入的海水没有再次多起来,只是到了脚面的地方就不再漫起来了。他就这么站着。他对上面的人说了下面的情况。他们回答,没事的,救援工作正在进行,很快他就会出去了。他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出去。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除了等待,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想。一行冷汗顺着脊背流了下来。他发烧了,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被塞进了一个胶水池里旋转着,有人对他说话。接着,他又觉得自己正躺在租房的床上答着话。
和他对话的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他不熟悉这声音。他不知道,这是救援指挥部请来的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问:“段世桃,你还好吗?”
段灯贵说:“好。”
心理医生说:“大家都在工作,你很快就会上来了,我陪你聊聊吧。”
段灯贵回答:“好。”
心理医生说:“你知道大象怎么样才能放进冰箱里吗?”
段灯贵想了想,造一个比大象大的冰箱就可以了,他就这么回答了。
心理医生说:“不对。”
段灯贵说:“不对?”
心理医生说:“我告诉你啊,把大象宰了,一块一块放进冰箱。”
段灯贵想,操,这么简单。
心理医生又说:“你知道森林里开运动会,哪只动物没参加吗?”
段灯贵想,这又是什么问题嘛,简直就是考幼儿园孩子的。他还是认真想了想,是乌龟,乌龟爬得慢,错过了运动会;要不就是蛇,蛇太邪恶,没人愿意他参加的。
他说:“乌龟。”
心理医生说:“不对。”
他说:“蛇。”
心理医生说:“不对。”
他说:“老虎。”
心理医生说:“不对。”
他说:“狮子。”
心理医生说:“不对。”
段灯贵烧得糊里糊涂,说:“那是什么?”
心理医生说:“是大象!大象被宰了,放在冰箱里了。”
……
后来他就听到了切割机的声音。
10.重生
段世桃回家看到两个多月没见的妈妈李春梅正和一个男的在说话,他看到李春梅好像还在抹眼泪。之前他在弄堂口看到停着一辆黑色的面包车。妈妈会是乘着这面包车来的吗?他想了想,没有答案。但心里为妈妈的回来感到高兴。
他觉得没有什么不同。他在屋后的小树下闲逛。想在这个季节里找到一个鸟巢的想法一直在他脑子里闪现。在一棵大伞一般的香樟树的树杈间,他终于看到了一团黑影。他用了吃奶的劲爬到了上面。真是一个鸟巢!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呢。可惜的是里面没有鸟蛋。他很失望。将鸟巢取了下来,又放了回去。他听到了段婷喊自己的声音和砰砰的脚步声。他不吭声。他不想被段婷知道自己的秘密。
天快黑的时候,段世桃才从屋后走出来。他感到诧异的是,开水房那里上了锁。他们家的房门也上了锁。他急了起来。但很快就在放在门前的一块砖头下找到了家门的钥匙。在屋子里,他看到电饭煲保温的灯还亮着。桌子的菜还放着的。妈妈李春梅、哥哥段长越、姐姐段婷都不见了。他害怕起来,跑到了屋门口挨个呼喊他们,又跑到了弄堂口去呼叫,但依旧没有他们的人影。后来他回到了屋里,盛了饭胡乱吃了几口,关严实了门,在小床上睡着了。
半夜里,风在门外呜咽,就像人哭的声音。
第二天,段世桃在床上醒来时,阳光从靠着窗户的一个缝隙里射入,在他床上的被子上留下了一个白色的光点。他发现段婷和段长越还是没有回来。这一切似乎要从段灯贵的离开开始,然后是电瓶车,接着是妈妈李春梅,现在是段婷和段长越。他们现在都已经离段世桃而去了。
他想当初他是睡了一觉之后就来到了一个新的地方的。如果他能再睡一觉的话,或许,爸爸段灯贵和妈妈李春梅,还有姐姐段婷和哥哥段长越都会一下子回到他的身边。于是他又躺下了。他第二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了。他看到被子上的光点换了一个地方。光束里,还有很多的灰尘在腾起来。他想,段婷他们是不会一下子就回来的了。他用竹竿顶下了屋檐上的最后一串腊肠。他将腊肠切细了,和米放在一起,在电饭煲里煮。煮熟了的腊肠和饭就在一起了,饭里也是腊肠的味道。他吃着,很快鼻尖上就冒出了几颗汗珠。
李春梅的出现,是为了找到他们三人,带他们前往位于海边的电厂码头。接他们的车子就在弄口等着,因为没有找到段世桃,她只能带着段长越和段婷两人。她们在家里没有待多长时间,段长越和段婷就随着她坐上了来接她们的面包车走了。他们直接去了电厂在建的取水码头。而段灯贵,在码头外侧的位于海底二十四米的空间里已经被困快一个星期了。
李春梅并不知道段灯贵出了什么事。是救援指挥部在段灯贵宿舍的手机里找到李春梅的手机号码的。救援指挥部尊重了心理医生的意见,认为要对段灯贵进行心理干预,以度过最艰难的时间。于是就有了李春梅带着段长越和段婷三人来到码头。李春梅对着空心柱的下面喊:
“喂,段灯贵,你在下边吗?”
喊了几句后没有回音,李春梅哭了起来:
“段灯贵,你他妈的,不能回一声吗?”
段灯贵背上的汗干了,又湿了。高烧将他搞得神志不清。他听到李春梅的声音从二十四米的上空传来,还以为是从地下传来。而他自己是头顶着二十四米高的钢筒。长时间的被困,他已经接近失语状态了。虽然最近的几十个小时里,一直有人在对他说话,但他只是用“哦”、“嗯”、“啊”简单的发音应付几句而已。李春梅说:
“我知道你恨我,你就这么恨我?我不再做那些事不行吗?你就回一声吧。”
他感觉什么东西在往下掉,是水珠。他挺了挺身子,张了张嘴,但声音虚弱。他的双腿已经无法长时间站立,只能跪在钢柱内的有海水的水泥上。下体经过海水的浸泡,已经肿胀,双脚开始出现冻伤,虽然电弧灯的光一直照着,但丝毫没有改变冷冻的发生。
段长越和段婷搞不懂为什么别人叫段灯贵为段世桃。他们趴在护筒上方,一起喊:“爸爸,爸爸!”他们喊了几声,似乎听到了下面的回应,但听不真切。李春梅的头发散了,对着他们两人嚎:
“你爸爸还没死!你们不能说点别的?”
于是他们向着下面一起喊道:
“爸爸,你再坚持一下啊!你一定会活着出来的!”
五个小时后,海底的切割成功。当一艘海上专业起吊船厂的浮动起吊船将连同段灯贵在一起的钢柱吊离海平面的时候正是午后。冬日里难得一见的阳光倾泻在码头上、海滩上、密密麻麻的围观人群的头顶上。众人的目光、记者手里的摄像机、照相机都对准了离开海底的钢柱。
两个小时后,当段灯贵从被困的空心柱里出来的时候,离农历新年的到来已经不到四十八个小时了。在海底被困了整整一百六十八个小时的段灯贵,在他被救出钢柱的时候,抢救人员将一条毛巾捂了过来,挡住了他的眼睛。其实他一点也不想这么做,他很想看一看地面上的情况。
电视台的记者将摄像机和话筒对准了段灯贵,画面的背景充满了喜庆和胜利的气氛,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等段灯贵开口。段灯贵的话一点都不结巴,他说:“能出来,很高兴。”
尽管他的普通话仍带着老家的口音,但经过电视台的播放所有的人都清晰地听到了他的话。现在,响起了礼炮声,是庆祝的礼炮。礼炮声里,严重脱水、两下肢浮肿,布满了冻伤和浸泡伤、发着高烧的段灯贵将被直接送往市第一人民医院,交由医院成立的抢救组抢救和治疗。
谁也不知道其实真正的段世桃是被困者的儿子。
不是巧合的结尾
就在这一天的午后,段世桃在家里的大床底下找到了一只网兜。他拿着网兜,一路兴冲冲地来到了位于城中村的一个大湖边。
在此之前,他在离他们家不远的小巷里徘徊,他想找到突然消失的妈妈和哥哥姐姐。和他读一个班的同学张太雷突然出现在了他面前。段世桃看到张太雷的时候笑了笑。但张太雷没有向段世桃笑,他问了段世桃一个奇怪的问题:“你真的叫段世桃?电视里放的那个困在海底的人也叫段世桃!”说完,张太雷才笑了起来,并且跳着走远了。段世桃觉得这话很奇怪。他们家里的电视机只能收到三个电视台。张太雷说的话什么意思,他没搞懂。学校已经放寒假了。已经不需要每天早起去学校读书。但段世桃每天还是早早地起来。他看到家里另外的两张床上空空的。李春梅、段长越和段婷的去向,他已经想了几百遍了,就是没有结果。每天段世桃都会到屋后的树下去走走。他想把自己熟悉的地方扩大一点。后来他就看到了那个大湖。
那是个处在城中村的天然的大湖。他看到了几只灰色的水鸟在河里的水草上走来走去。这么冷的天,水鸟一点也不怕冷。它们是要在水草上筑巢,生下鸟蛋来吗?他看着这些水鸟想。他真的看到了一颗很大的鸟蛋。那颗鸟蛋大得就像一颗鹅蛋。它静静地躺在水草上,白得耀眼。
现在,他觉得网兜的柄实在是短了些,在他举起网兜往水草上伸去的时候,没有够到。于是他看看脚下,觉得还可以再往前跨出一步,站到只有一层浅水的土上去。是的,这样,水鸟蛋就可以被网兜网住了。事实也正是这样的。在鸟蛋进入网兜的那一刻,段世桃脚下的泥土发生了垮塌,他本来重心往前的身体一下子就栽进了湖中。他挣扎。这湖的水本不是很深,但离现在最近的二十年里没有清过淤。在河水最后一次吞噬他时,他恍惚间听到了一声喊声:“段世桃!”水面上出现了一个不小的水花。不久,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空气里,飘荡着一股过年的味道。是农历新年的味道。
责任编辑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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