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投入的就嘴里“啧啧”着：“这景，画家看了，就是一幅完美的油画。”
“能比过来泰山日出、黄山晨曦？”有不以为然者反驳，“一个破山，有什么美的？咱乐安乡的人就是自以为家乡的穷山最好，才这么穷的。”
“一点欣赏能力都没有，美和穷是一回事吗？”“穷得像鬼，还美呢，臭美吧！”
“要我看呀，石榴山有点看头的话，也不是什么美不美破不破的事。关键是它像一样东西。”一个教师说。
“像什么？”赞美的教师急问。
“像女人的那个，可惜只有一个。”
“像女人……哪个？”“像你娘的奶头！”闻校长急匆匆地走过来，没好气地说，“一点正经都没有，还教育下一代呢。”几个教师正要反驳，闻校长又说：“都别扯淡了，来，我们开个紧急会议。张老师你去通知一下各班，先上自习，所有教师都来开会。”
上课铃响过之后，教师会也就开始了。校长说：“今早上我来校时，在乡政府门口碰上了金乡长，他说要把咱们学校的操场划出去搞经济开发区。”
“那我们就上不成体育课了？！”首先跳起来的是教体育的陈老师。“我给乡长说了，可乡长只说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大势所趋。”校长说。
“百年大计，还教育为本呢！”张老师说。“我说了，哪块地不能用？偏要学校的，咱学校刚被定为全乡中心小学，建设得有点样子了，没有操场不行。我说这些话，乡长根本没听，他正在晨练，闭着眼睛打太极拳。”校长说。
“还德智体全面发展呢，这么看轻体育，官当的昏了。”“反正这学校也没有他们乡长书记的子女，他们就随便折腾。”“废话少说，”闻校长说，“大家合计一下，怎么办？现在关键不是操场，而是厕所，厕所在操场边上。”
“没有厕所不行！”厕所比操场更重要。张老师说：“咱们找一下乡里，看能不能换个地方。”
闻校长说：“我看希望不大。”
“那就想办法保住厕所，二三百人哩。”
“反正我是失业了。”教体育的陈老师说，“要不要厕所无所谓。”
闻校长火了：“我看你还能不拉屎。大家回去都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挽救下厕所。操场，我们实在不行，就让！”
办法还没有想出来，第三节课刚上的时候，有两台推土机一路吼叫着开到了中心小学。推土机的噪音突然之间就冲破了寂静的校园，把本来很爽气的秋季搅得惶惶不安，一股烦躁在校园里激来荡去，使教师无法继续刚开始的教学内容，纷纷走出教室想制止噪音，学生们趁机趴在窗户上探着究竟。
推土机不但没熄火，反而更加疯狂地吼起来，比先前叫得更响，示威似的。
闻校长挥动着两个胳膊边跑边喊：“别乱来！别乱来！还没商量好的事，这么快就来了。”推土机驾驶员钻出来说商量什么呀，我们只管推倒墙，平整场地。”“也不能说推就推了呀！”闻校长看不惯驾驶员趾高气扬的样子，就准备摆开讲道理的架势。
“不这样推了，你还准备举行个仪式？”“你……”闻校长气得没话可说了，停了一阵，他才说，“我不跟你理论，你等着，我去找乡长。”
驾驶员不愿意，说会误了他们的工时，说着跳上推土机，加大油门就要去推围墙。
闻校长一急，冲上去往推土机前面一站：“要推墙，就先把我推了再说。”
几个教师也冲上去站在了闻校长的身边。驾驶员又加了几次油门，头伸出喊着让开，闻校长和教师们就是站着不动。僵持了一阵，驾驶员无奈地跳下来说：“看在你们是教师的份上，我们就忍这一回，你们去找乡长吧，快点，不然我们的忍耐可是有限的。”
闻校长见驾驶员让步了，就吩咐几个教师一定要顶住，等他到乡里去理论了再说。
几个教师说反正这课也上不成了，我们坚持到你回来。
闻校长瞪了瞪驾驶员，才去学校食堂要上自行车骑上就往乡政府跑。到乡政府一看，静悄悄地没一个人，闻校长几乎敲遍了乡政府两层楼的每一个门，也没见个人出来，急得他满头大汗也顾不上擦，正准备敲会议室的门时，门却一下打开了，从满是烟雾的门里走出一个人来，一看是马秘书。
闻校长还没开口，马秘书就先说：“是闻校长呀，你乱敲个啥？影响领导开会。”
“我有急事，”闻校长叫马秘书一说，脸红红的，心里急着，也就不管那么多了，就说，“我要找金乡长问个事，真急哩！”
马秘书满脸不高兴：“金乡长哪有闲工夫，有啥事跟我说吧。”闻校长顿了顿，没法，就对马秘书说了一遍眼下最急的事。马秘书耐着性子听完，不耐烦地说这事还有什么问的，十几天前就定了的事，你们学校执行就是了。
闻校长一愣，十几天前定的事可他今天早上才知道，上午就来了推土机，这有点说不过去，就硬要见乡长。马秘书很生气，但又不好在会议室门口发火，就说了句“碰上鬼了”，要闻校长在一边等着，他去叫乡长，就钻进了会议室。
闻校长站在楼道里等了半个多小时，才见会议室的门开了，出来的却不是金乡长，而是管文教的肖副乡长。肖副乡长一见闻校长就说老闻你还真等着，就这么点事。闻校长一听，怎么能是这么点事？这么大的事都定下十几天了却不提前通知，弄得学校人心惶惶的，看能不能改改。肖副乡长就说，这不大家都忙得忘了给学校提前通知了，这事学校就不要再找乡里了，定下的变不了，乡里这么穷，再不发展经济他们这些父母官就真该下台了。
闻校长见操场保不住了，就提出保留厕所的事。肖副乡长摆摆手说，操场都让了，还在乎区区一个厕所？老闻你就不要再说了，配合点吧，厕所在操场边上，不可能把厕所留下的。
闻校长还要说，肖副乡长摆摆手说，别再说了，没有用。大家都很忙，就不要费时间了，你快回去吧，就厕所这么点小事，自己还解决不了？
闻校长见肖副乡长进了会议室，愣怔着在楼道里站了一阵，脑子里空白一片，想着还是回吧，全身却没一点劲，走了几步见楼梯边上的一一间门上写着“厕所”两字，就生出一股火来，走上去踹了一脚厕所的门，在心里骂了句“这帮狗日的”，就下楼了。刚下了三级台阶，又停下，只觉肚子有点不舒服，不知是一看到厕所就过敏还是气生的，就返身又上到楼上，进到厕所里，关上便池的门蹲下，却拉不出来，想想是不是学校的厕所保不住了，自己对厕所真过敏了？想起来走人可总觉肚子里不舒服想拉，就蹲着等。等了半天不见动静，却等来了人上厕所，像是两个人小解，站在小便池上一边做事一边“哈哈”笑着说话，说的什么“这回先给他老党一个下马威”，“让他坐不稳”，“乐安乡的天下”什么的。
闻校长没在意听，只从声音里辨出这两个人好像是金乡长和肖副乡长，就赶紧提裤子冲出来看能不能问两位乡长要点钱，在校园角上搭个简易厕所，没有厕所怎么行？
闻校长猛地一出来，把两个乡长吓得一惊，裤子都忘提了，一看是闻校长，两个脸就阴了。肖副乡长气恨恨地问：“你怎么还没走？”
“我上厕所。”闻校长反而理直气壮地说。
肖副乡长愣了愣，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就说你上厕所就上厕所谁不让你上了？蹲在里面鬼似的，吓人一跳。
闻校长见肖副乡长脸上颜色有点缓和了，就连说了声对不起，抓紧时间对金乡长说起学校厕所的事。
金乡长连说，不行不行，要钱重新盖更不行，乡上财政紧张，你们教师的工资都是额外开支，哪有钱弄厕所，别一天围着厕所转了，这么忙，光管厕所的事，别的事还干不干了？
肖副乡长也说，就是就是，别为了厕所就找来找去的，这么点小事自己还解决不了？
怎么解决？闻校长问。一帮小学生还不好解决？肖副乡长冷笑着说，学校后面就是庄稼地，哪个地方不能解手？自己不想办法，一点点事就找政府，政府是解决小事的地方？
闻校长慢腾腾地骑车回到学校时，已经是快中午了。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一直守在推土机前面的几个教师连问了几声怎么样，见校长都没有回答，就知道了结果，无精打采地走开了。
推土机驾驶员狠狠地丢掉烟头，骂了句脏话跳上去加大油门，狠狠地向围墙冲去。另一个推土机直接冲向厕所，只一下，厕所就塌了一大半。
教体育的陈老师气呼呼地说：“推吧，推吧，干脆连教室也推平算了。”
闻校长回头看了看陈老师，欲言又止。他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住说：“都去上课吧！”
有人问今后上厕所怎么办？闻校长扬了扬头，过了阵才说：“那么多庄稼地，到处都可以解手，到处都是厕所。”
大家顺着校长扬头的地方看去，那是一片偌大的葵花地，正是秋季，葵花开得金黄一片，灿烂如锦毯般罩在那里，是一方美丽得有些过分的天地。
“真是个天然的好厕所，又省了乡亲们施肥。”
起初，老师们到葵花地里去解手都有些不好意思，为人师表，却和学生们在野地里方便，有失身份，野地里没有规则，钻进去谁碰不上谁？的确有伤大雅，并且学校人多，时问不长，近处的葵花地里布满了“地雷”，尴尬的事经常发生。老师们就建议校长，划分区域，按男生、女生、老师划成三大块，没有女老师，倒也省了一份，闻校长就将葵花地划给男生，女生划在葵花地右边的玉米地里，老师划在葵花地左边高梁地里。扩大面积，粪便覆盖面就扩散得开，尴尬的事就少些。但事情往往不是老师想象的那么好，玉米地远些，女生又天性爱花，愿意在葵花地里解手，一边可以赏花，葵花香味又大，不乏蝴蝶蜜蜂光临，还是有些情趣的，所以，解手问题又乱了章法，不过也都是小学生，也不会出什么事。偶尔有个女生到老师那告状说哪个男生不顾她正在解手，跑过去抓蝴蝶碰翻了她，老师就说女生应该是在右边的玉米地里的，女生也就不告状了。闻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强调过几次男女分厕的事，具体实施起来，还是男女混用，闻校长不可能守在葵花地边分男分女，况且解手也不是什么大事。学生们还经常说在葵花地里解手比厕所好多了，空气好，风景美，老师们也有同感，似乎把没有厕所要解手的问题解决了。闻校长偶尔也想过一到秋收，葵花砍掉了，没有了遮拦物，厕所问题还会成为问题的。可是眼前已解决了，也只有到了秋收以后再说吧。活人还能叫尿憋死？
在葵花地上厕所，闻校长也觉心情不一般，除了有点担心在那里碰上学生外，蹲在葵花丛中，还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有一次，闻校长解完手碰上一个扎小辫的女学生边提裤子边跑过来对他说：“校长，校长，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闻校长一愣，急问是什么秘密。女学生说：“我拉肚子，今天解了六次手，我发现，葵花的头一直在转动着，早上头偏向东，中午偏南，下午又偏西了，第二天我看到它头又偏东了。”
闻校长一听，舒了口气，才说：“这算什么秘密呀，你知不知道葵花还叫向日葵？”
女生说她不知道，她才上一年级。温校长就很耐心地给一年级女生解释葵花向着太阳的生物原理，比如地球绕着太阳转，阳光的辐射及植物的吸收功能等。讲了一大通，小女孩只明白了一点，就是葵花向着太阳，别的她听不懂。
闻校长就无奈地摇了摇头，像葵花一样摇得很机械。开发区的速度进展得比较快，没几天就圈起了围墙，不光是学校操场这一块，还圈了不少好地，但圈起来后却不见有人来投资办厂什么的，里面也不种东西，只是疯长着不少荒草。乐安只是一个山区乡，与突飞猛进的城市不同，经济开发区一直不能充分利用起来，上好的地空着，心疼的是农人。
于是就有一些农人找到乡里，要在开发区里划地皮开养猪场、养鸡场，这也算一项经济投资，乡里就同意了。开发区办成了养猪养鸡场。
养猪养鸡场动工那天，还举行了一个剪彩仪式，毕竟是经济开发区有经济投资了。金乡长、肖副乡长一行乡上领导到场剪彩，在鞭炮声中剪完彩后，金乡长还即兴给养猪养鸡场题场名，马秘书早就把笔墨纸摆好了的。
金乡长题完字，兴致很高，在大家的一片喝彩声中两手按在“将军肚”上笑呵呵的，笑够了，金乡长见鞭炮声引来了那么多看稀奇的小学生，就突然产生到小学去看看的想法。于是就带着一帮人来到了经济开发区隔壁的中心小学。
闻校长闻声赶紧出来相迎，他招呼教师赶紧疏散学生，给乡长让路。乡长还是第一次光顾小学校的。
金乡长走到中心小学大门口却停下不走了，仔细端详着学校的大门。农村小学校大门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建筑，两个砖混门柱子，两扇大铁杆门。金乡长看着看着就又笑了，笑完后在人堆里找马秘书，马秘书挤上前一看领导的脸就明白了，连喊闻校长，快搬张桌子来，乡长要给中心小学题写校名。肖副乡长也忙说怎么就没挂个校名牌呢？还是金乡长心细，对教育事业看得重。
闻校长忙叫人搬来桌子，在校门口，金乡长扯袖提腕，题写了“乐安乡中心小学”校名。
题完自赏了半天，在一帮人的赞扬声中没顾得进入校门就带着一大帮人回乡里了。
过了几天，闻校长在乡政府门口碰上了马秘书，马秘书问挂了吧？闻校长一愣问挂什么？马秘书就不高兴了，提醒说是乡长题的校名。闻校长就说回头叫谁模了挂上就是。
到学校，闻校长叫毛笔字写得好的张老师模题写的校名，张老师不干，说那几个字他用脚也写得了，用手嫌丢人。闻校长就说那你就用脚模一下吧。
刚好有村人找到学校，告学生在地里边解手边剥葵花籽吃，已吃得不成样子。闻校长刚想狡辩，几个村人就带着校长去葵花地当场抓住了几个学生。葵花籽已基本成熟了，花却落了，已是深秋季节。
你说怎么办吧？村人问闻校长。闻校长说了一通学校厕所的事，村人说他们不管，他们只管葵花籽。闻校长就说了一通好话，好不容易把村人劝走，就赶紧召开全校师生大会，强调了解手吃葵花籽的事，他的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他却生了一肚子气。
过了几天，几个村人又到学校，这次态度比较强硬，说如果再不管制学生，他们就抓住偷吃葵花籽的学生不让回家了。
闻校长劝走村人，心里窝了一肚子火没处发，刚好乡上马秘书骑车来学校看校名牌，见学校没有动静，就很不满意。闻校长也生气地说弄块木板写上挂上不就得了。马秘书一听，更没好脸色，说乡长题的校名，弄块木板写上挂上就行了？
“那还不挂上就行了？”
“我说闻校长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马秘书说，“你去隔壁看看，人家是怎么挂的？”
说完就拉上闻校长一起去看。闻校长一看猪场鸡场的招牌像大城市里的招牌一样，玻璃底子铜皮字，就吸了一口气说：“怕要三四百块钱吧？”
“三四百？”马秘书哼了一声说，“给你看一下还差不多，最少三千五百块。”
“我们哪有钱？”闻校长吃惊不小。马秘书说：“谁叫你掏钱了？猪场的也不是自己掏钱。回头你打个要钱报告给我，乡里财政上掏。”
“财政上能给？”
“只要金乡长批个字，他不敢不给。现在乐安乡是金乡长肖乡长的天下。”马秘书说到这，压低嗓门又补了一句，“那个书记老党已是秋后的……”
闻校长愣怔了一下，突然想起那次在乡政府厕所里听到金乡长和肖乡长的那几句话，心里明白了许多。当即，闻校长就以做学校招牌的名义打了个四千块钱的报告去找马秘书，事情出奇的顺当，不到半个小时，闻校长就拿上了四千块钱现金。
回到学校，闻校长立即召集教师开会。在全校教师会上，闻校长提出了一个不容别人反驳的设想。当时，有几个教师劝过闻校长，闻校长根本不听劝告。
一个星期后，乐安乡中心小学在校园墙角的一小块菜地里盖起了一座厕所，这座厕所虽然没有以前被推倒的那个大、结实，但中心小学却实实在在有了一座真正的厕所。
厕所建起来，里面的石灰味还没散尽，师生们就开始使用了。因为校园后面的葵花地已大变了样，葵花籽已经成熟了，村人已将葵花砍倒，正在收获籽盘，村人在收获时都说今年的葵花籽盘特别大，籽特别饱满。
这时候，气候有点冷了，雾气很重，浓雾缠裹在石榴山腰上经常是半上午都散不开，太阳升得晚了，雾就散得慢了。
在一个雾还没散尽的上午，中心小学的教师一直没见到闻校长露面，有人就去宿舍找他，闻校长的铺是空的，在他的空铺上放着一张盖有大印章的文件。那是闻校长被停职检查的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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