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马游戏-第一天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来源:《延河》2012年第05期

    栏目:小说榜

    1

    他是第一次到北京来。他已经三十三岁了,在而立之年之后的第三个年头,他才第一次踏进北京,他心中没有过多的思考,也没有什么情绪,只是觉得陌生,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不认识一条街道,不认识任何一座建筑物。置身于一座庞大而陌生的城市,总是有许许多多的担心和忧虑。他从北京站下了火车以后,甚至辨不清四周的方向,不知道东南西北,跟定涌出站去的人流,来到车站广场。跟着大家走大概是没有错的。应该有许许多多的感受,但是的确什么都没有,更没有什么特殊的不同于第一次进入别的城市的感觉。最揪心的无非是对于找不到路的恐惧。找不到路也就到达不了预定的目的地。到达不了目的地,也就没有旅行的终点,心和身体也就没有休息的床和岸。

    对于陌生的感觉除了担心还很紧张。紧张的心,紧张的肌肉,紧张的眼睛和手。看见公共汽车就紧张,就想往上挤,又怕上错了车,拉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方。还怕遇到坏人,遇见强盗和贼,遇到吸毒的人。在西安,他与一个吸毒鬼遭遇,被那家伙敲诈去了一百一十元人民币。怕的是身上的钱被洗劫一空。怕的是找不到便宜一些的旅馆,便宜一些的饭店。穷人,不但物质贫穷,精神也很穷,穷在对于一切都充满了恐惧,一点不像一个三十三岁的已经成熟的人,而且还是个男人。三十三的还没有成熟的男人,第一次到北京来,像孩子一样心里充满忧惧。这种第一次进入一个特别陌生的从来没有去过的大地方的感受把其它所有的感觉都淹没了。有些迷惘,有些忧伤,除此之外再找不到什么了。还想起了什么。想起的是读过的书中的事,想起了三十三岁就被钉了十字架的人,他说他不是人,而是神的儿子,他是骑着一头驴进入耶路撒冷的,他真的很浪漫,行为本身充满了想像力。他想假如他骑着一头驴进入北京该是什么样的境况?浪漫的想象对于现代人是否合适,人们会不会把他当做疯人?恐怕也会把他抓起来钉十字架,给他戴上荆棘做成的王冠。

    公共汽车上的售票员在大声地吆喝着,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地名。是到达前门的。他心里很高兴。他只身背着一个挎包,再没有带其它东西。挎包里的东西都很轻,是几包茶叶。不是什么名贵的茶叶,是他现在在那里工作谋生的地方的特产。他工作谋生的地方位于巍峨雄峭的秦岭和低矮圆润的巴山之间,是群山万壑里的一片小盆地,茶叶是从盆地里的茶树上采摘下来,虽然都是“雾毫”和“毛尖”,但价钱并不贵,他想给北京的朋友带一些,既经济实惠又清雅好看。说是朋友似乎有些勉强,他和他们一个也没有见过面,只是有书信和电话联系,心中默默记住对方的笔迹和电话里的遥远的声音。他已经记不清是站着还是坐着到达前门的,他的记忆非常模糊了,只是记得车上的人很多,很挤,没有座位,他紧紧巴巴地站在车上,把挎包背在身上,手抓着吊杆。公共汽车上那种横杠是否叫做吊杆,真正叫什么名字,他是不甚清楚的,他便按照他心里所认为的叫了。想当然地叫,怎样方便就怎样,他心里不愿有那么多的顾忌。好像是开始的时候,他是站着的,过了几站之后有空座了,他便坐下,心里一直害怕过了站而自己根本不知道,所以他的心一直是揪着的,密切注视着车窗外的标志。好在这辆车的终点便是前门,他一直等到车停下来不走了的时候才下车。下了车,还是摸不清东南西北。天气很好,根据太阳的位置和当时的时间,他终于辨别出了方向。他没有问别人,向西走。向西走是没有错的。他走过地道。他没有特别留意到什么。他只是看见地道里有一通道旁边有个高高的牌子,上面写着大大的汉字。爬出地道,他没有看见什么特别醒目的建筑设施。他只是一个劲地往西,往西。

    他刚才下车的地方是个车站,叫做什么车站,他一点也不知道。这儿怎么会有个车站?既然是车站,可连个比较醒目的标志都没有。他心里甚是疑惑。他还在往西走。他看见了电话亭。是得先打个电话,贸然前往,会不会打搅人家?人家正忙得慌怎么办?他想起了她信中的热情。充满热情的语言,是那么温暖他的心,他通身的寒冷都被那热情的语言祛除了,比发汗温补的汤药的效用强烈无数倍。他的身心曾经经受了十几年的寒水的浸泡,他的身体最深处的脏腑都已结冰,一切的温暖,一切的温暖对于坚冰的融化都来源于她,她的无声的语言。她是一家名刊的编辑,是个文学硕士。你是个非常有才华的有责任感的深刻的作家……欢迎你到北京来做客……告诉了她的联系电话和呼机号……关键是一次刊登了他两篇小说,把他作为重点新人推出。这可是他十几年来梦寐以求的。

    他在打电话。电话通了。“喂!请您找一下医冰。”“好!请稍候。”“喂!”清脆的纯净的声音,好像是紧密凝聚起来的一股山涧的雪白的清泉。“医冰吗,我是李后。”“噢!你好!你在哪里?”“我在前门一条街上。很忙吗?”“噢,是有点……事。你明天来,好吗?”“明天?”他犹豫了一下。“好吧,我明天再……”“再见啦。”

    那股清纯雪白的山泉水不再从听筒中流过来了。挂断了。他站在电话亭旁一时脑中一片空白。他的思绪还没有调整过来,他还陷在有关“明天再去”的迷茫中。火车是在天快亮的时候进入北京站的,现在最多不过八九点钟。他的手腕上没有手表,手腕不再受表链的束缚已经有七八个年头了吧。自从手表摔坏以后,他一直没有再买新的。出外旅行时是有些问题,不带个表吧,可能麻烦更多。他的夹克衫的兜里装着一只小坤表,是他妻子的。他没有看时间。拿出来看时间叫人看见,心里也不是滋味。现在几点了?他在心里问自己。管它什么时间,管它几点干什么?明天?多么可怕的明天!他的心冷了许多许多。他站在电话亭外面,像一个傻子一般在思考着什么。实际上什么也没有思考。思考的只是到哪儿去的问题。这时候这个问题变成了严重的问题,好像是人生那样重大的问题。四月的北京,四月下旬的北京,已经不冷了,但没有一个可去的地方,没有一个真正认识的人,真是到了举目无亲的地步。他还认识几个人,仍旧是上面说过的那种认识,声音和笔迹的认识。他想先到他们那里去。他好像非常恐惧北京的旅馆。他不知道住在哪里,有便宜一些的旅馆吗?能找到这样的旅馆吗?如果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做一番介绍,他会觉得寸步难行。

    他记不清他究竟站了多长时间。他穿着夹克,浅颜色的夹克,是他妻子在他临出门前一起到距离他所居住的小镇三十华里的市里去买的。出门时才发现的确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裳。只买了一件上衣。裤子是他妻子的嫂子给做的。妻子的嫂子是个农家妇女,会缝纫,但是技术是可想而知的。脚上的皮鞋是去年就穿在脚上的,已经变形,虽然他的妻子在他出门前曾经精心打过油,但经过旅途劳顿,长途跋涉,它的景况是什么样子就不用再多耗费笔墨了。背着的挎包也是颜色褪得不成样子,式样老式的老式包。不是很大,倒还轻巧一些。但别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从外地来的穷人,穷乡巴佬那样的一类人。这个提包也不是他自己买的,是他妻子和他一起去买的。他妻子是个护士,是护士节的时候,用单位发的纪念奖金买的。他也是学医的,也干过几年护士。男护士。他不敢坐出租车。他怕挨宰,他不知道北京出租车的起价是多少。他向一辆三轮车走过去。当他走到跟前时,他又迟疑起来了。他停下脚步,假装不是去坐三轮车的样子。他又站了一会,最后终于开口了。

    “到朝阳门……多少钱?”他觉得一开口就问价是不是很没有面子,但是他的嘴好像已经不是他的脑能够控制的东西了,已经成了一种自然的无力反抗的惯性。一辆闸失灵的庞然大物从山坡顶上滑下,无情地毁灭了自身。

    2

    他在旅馆里睡了一觉,醒来,已是晚上。昨天一夜乘车和白天的奔波的劳顿和疲乏仿佛在这一觉之后就全部消失了,他觉得身体有了生机,有了力量,可以行动了。他感到饥饿,肚子里空空的。这一觉睡得太长了,胃中的食物消化净尽。到哪儿去吃饭?来到北京的这一天,他还没有到任何饭店吃过饭,他吃的是他带来的方便面和煮熟的鸡蛋。带来的干粮已经全部消耗掉了,再不进饭馆势必就要饿肚子。房间里还有一个人。这是一个可以住三个人的房间,还有一张床空着。那张床的主人个子和他差不离一样高,只是长得要比他“魁势”。那人的脸很宽很大,脑袋很有气派,好像是个做大官的。他如若不是官,那么他的父辈肯定是当过官的,再若不然,那么他一定就是出生在出大官的地方。他和对方搭上话了,果然不出所料,对方姓英,是江西人。他是江西某厂的驻京人员,就是特派员之类的角色,如果是国家与国家的关系,就应该叫做大使了。和陌生人打交道,他一向觉得很自然,也很有风度,一点儿别扭的感觉都没有。主要的原因是扔掉了恐惧感,没有了对于对方的胆怯和恐惧,一切都会显得自然而体面。他最害怕的是与了解他的底细的人打交道,尤其与他在一起工作了十几年的人们。他没有任何方面的顾忌,没有任何方面的隐私需要精心保护,可以说出自己的一切,比如说他是第一次到北京来,是来自陕西的,老家在河南等等,还把他来京的目的和盘托出,他是一个写小说的人,刚刚开始发表作品,还没有成名,还没有多大影响。英先生也没有什么盛气凌人的表现,他很和气近人,再说他也不是什么大官,也不可能发生上述的事情。英先生和他一样是住在北京的地下室里,是住在旅馆的最底层,地面以下。房间和床位非常便宜,一张床铺一天二十四小时也就十八块人民币。这在他还没有找到旅馆之前是不敢想象的,不敢想象北京还有如此便宜的旅店。他问英先生附近有没有饭店,他还特别强调是小餐馆之类的地方。英先生爽快地回答说不但有还很多,沿着街道往西走,走不了一百米往南一拐就全是小餐馆。英先生是江西某厂的驻京大使,他一定在这里生活了相当长一段岁月了,也可以把他叫做老北京了吧,这儿应该说没有他不熟悉的地方。他从地下室爬出来,仿佛从深深的矿井爬出的劳动了整整一天的挖煤工人,终于在夜晚来临可以出井透透空气了。他还觉得他像是老鼠什么的穴居动物,白天钻在地下睡大觉,到了天黑才敢爬出地面活动,活动的目的就是寻觅食物。他想他不正是去寻觅食物吗?他现在才有时间和心情来回顾来到北京的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他都干了些什么。他没有坐那个人的三轮车,从前门到朝阳门,那人问他要三十块钱,他老实吓了一跳,他不单是被三轮车的要价吓住了,他想到的是出租车的价格。在他居住的城市,三轮车比出租汽车的要价要低得多,只是出租汽车的几分之一,若按这样的比例进行计算,那么出租车的价格起码也得五六十块人民币。他老老实实吓坏了,心想自己身上的那点钱很快就会花光殆尽的。他迅速离开三轮车司机。应该叫做三轮车手什么的,因为不是机动的,是老式的人骑脚踏的。他心里是怀着恐惧的,害怕的是三轮车手硬行要拉他不可,非要宰他一刀,狠狠地从他身体用大斧头砍下来一大件。他心里在想主意,在动脑筋,对付三轮车手可能出现的敲诈。他没有走向别处,走向的是电话亭,他假装要打电话,能在北京打电话也就意味着在北京有熟人,有了熟人,你也就该收敛些吧。他在电话亭旁边装出等着打电话的样子,眼睛还向蹬三轮车的人那儿瞄过去,发现三轮车手并没有看他,可能没有打他的主意的意思。他就绕到电话亭背后去了。他沿着街道向东走了。他在街道旁边的站牌下仔细辨认,仔细研究,看车到底通向哪里。没有想到只花了五毛钱就到了朝阳门。

    他到这里来是想拜见一位朋友介绍的他的老朋友的。办公室里一位女士说那位朋友的朋友出差了,他趁人家出去的工夫,和女主编通了电话,女主编没有像医冰那样给他安排时间,她热情地说你过来吧。别提他心里有多高兴了。他是急着要见到女主编呀!她在他的心目中是那么崇高,那么光辉照人,就是她把他从黑暗的地狱接引向文学的天堂,她无疑是他心的宇宙的引领他飞升的文艺女神,是文艺女神的化身。他不能再坐公共车了,那样的话,一二个小时是到不了的。他招手要了出租车。

    远远地,他看见了墙壁上面的号码,回过身大声对司机说就是的,就是这个地方。于是,出租车开走了。如果地方不对,那小伙子是准备再拉他一程的。他心里非常高兴,别提有多高兴了,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喜悦。他在大门口问编辑部在什么地方。看门的老头说什么编辑部?他说《大国文艺》。老头说在地下室。他一听,头就大了起来。他重复道:地下室?充满疑问和惶惑。就是地下室。老头子重复道。

    他以为这整个楼房都是《大国文艺》的,怎么仅仅占据了一座楼房的地下室呢?他边走边想,脑子还转不过弯来。这幢楼房有十几层,《大国文艺》被压在它的下面,得承受多么巨大的压力呀!但他还没有相信这种状况。他终于走到大楼入口处了。他没有看见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他看见的只是通向楼上去的楼梯。他站在楼梯下面,站在那里没有动。他的心里充满了怀疑。他不知道地下室在哪里。他终于等到了一个人,他再次问对方,那人明确告诉他《大国文艺》就在地下室。从哪里进去?就从这楼梯进去。他的脸上仍旧是一脸疑惑。噢,你走上去,然后再往下走就到了。他恳切地说了声谢谢。

    他要爬楼梯了。他背着包。包已经瘪了下去,越来越轻了。本来就很轻。他大约爬了二十几阶楼梯,到了一个平台处。平台位于楼梯的里面,光线很暗。这是什么样式的楼梯?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逐渐辨别出了前进的方向。他看到继续通上去的楼梯,还看到了一条往下去的楼梯。这就是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了。他站在平台上,没有动,静静地站着,大脑一时恍惚起来。往下,往下,通到地下面去吗?多么深的地下?有限还是无限?如果无穷无尽地通下去,将会是什么地方呢?什么生物居住在下面?是有血有肉的,还是没有血肉的,影子一样的魂灵什么的?他看看通向上面去的楼梯,它又是通向哪里的?通到天上,通到比天还要高的地方?似乎不是现实中的楼梯,向下和向上都通向非现实的领域。都通向非理性的领域,不是理性能够解释的领域。问了几个人都说是在地下。告诉他的都是老头们,老头们告诉他说在地下。他不能不相信他们。他久久地站在平台上,他不能再站下去了,终于从恍惚状态中脱身,清醒了,回到了现实中。往下走吧,往下走就可以到达他崇敬的《大国文艺》,几乎是他理想的天堂。

    他往下走。旋转了几个圈子,下到地下室的走廊里。走廊里开着好多门,他在寻找着门上的标志。一个门又一个门过去了,他没有找到《大国文艺》的招牌。应该有醒目的标志的,可是没有。走廊拐弯了,通到另外的方向。地下还是满大的,有不同方向的走廊。转弯后的走廊终于被他走到尽头,他还是没有找到他所要找的地方。他反过身来向回走,刚才看见过的门一扇扇又呈现在他的眼前。现在,他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细心观察,细心研究。他发现每个窗口里面呈现出的都是成套成套的房子,透过玻璃看见的都是住家户的厨房,有厨具灶具什么的,不可能是办公的地方。他脑子里一时非常糊涂。他想是不是还在更深的下面?有没有通到更下面去的楼梯?怎么没有发现?难道一直走到地心里面才能找到他理想的天堂吗?他的理想的天堂在地狱里面?他不敢再想象下去了。他看见窗户里面有人,但是那些人并不出来,他如何向他们询问?总不能隔着窗户大声叫喊吧。他在窗户旁边的门上终于找到了标志,上面写着“大国文艺”几个字,他怔怔地看着,心里想这儿怎么会是《大国文艺》呢?怎么会在住家户的房子里办公?门旁边的窗口里面分明是住家户的厨房呀!他硬着头皮把门推开了。门没有发出响声,没有吱吱嘎嘎叫唤。他好像是悄悄走进去的。他难道变成贼什么的了?他有了一种做贼的感觉。如果真的是住家户,他擅自闯入就成了大问题。第一天来到北京就被当做了贼,而且是第一次到北京就闯下丢人现眼的大祸,将是多么巨大的人生痛苦,人生磨难!推开门是个小小的走廊,走廊南边就是他刚才在外面就能看见的厨房,有玻璃墙相隔。走进去是个客厅。客厅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是个挺像样的客厅。客厅里有沙发,有茶几什么的,茶几上有电话。更像住家户了,但他心里不愿相信它是什么住家户的套房,他希望他真的就是《大国文艺》编辑部。客厅西边有两扇门,它们通向的应该是一套住房的两个卧室了。他透过应该是卧室门上面的白玻璃往里看去,发现里面摆着办公桌,有几个人并排坐在里面办公。他的头只在窗玻璃外面停留了几分之一秒,像个小偷那样猛地一看就把头缩回去了。里面的人一般是不会发现他的,他瞄的速度太快。如果发现了,也许不会在意,心里仅仅产生一个有点怪的念头而已,不会认真追究的。小偷能到这个什么东西都不能偷到的穷办公室来干什么,还不是白白辛苦一趟。他站在门后,置身于客厅里,在想怎么办,可能并没有想怎么办,有些胆怯,有些犹豫,有些激动,心跳有些加快,呼吸有些急促,血压有些升高,肾上腺素分泌有些过量,脸上有些热,身上出了点小汗。他又站了足足五分钟,还是不敢进去。这儿好像是文学城堡的最后一道门,里面就是文学的上帝了,如何面见上帝不是不应该再一次考虑的问题?非常严重,也非常重大的问题?这个问题比地球毁灭、宇宙爆炸小不了多少,具有同样的能量。

    他咽了几口唾沫,用手擦擦嘴,又把眼镜取下来擦了擦,把眼角用指头抠了抠,搓了搓。这应该叫做洗漱净面吧,做最后的打扮什么的,就像即将结婚的新娘一样。他这一切动作都做完了,认为自己不会给他崇敬的人留下不良印象了,轻轻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终于把门推开。门推开以后,他清清楚楚看见了里面的人,一个老点的男人,大约有四十多岁的样子,截着一副金边眼镜,正在伏案阅读,可能就是审稿什么的了,总之,他正在工作。还有一个年轻的姑娘,她是在里面坐着,她也在伏案阅读。他们没有看他,没有朝门口望,仍旧非常专心地阅读着。他微微怔了一下,停顿了几秒种。他背着挎包,双手垂在胯侧,背有些驼弯,不是很大的弧度,非常恭敬地问道:“请问苏宁老师在吗?”

    他的声音不大,还有些细,而且有些发颤,过了一会才引起反应。那位先生的头抬起来了,他的脸很方,很宽,很富态,像个做大官的。他的嘴角应该有泛出的几丝不自禁的笑纹,可是他没有笑,他脸上表情非常平稳,没有丝毫变化,可能仍旧沉浸在阅读的思考之中。他回答了他的问题,回答完了以后,他的嘴角终于浮现出了几丝不自觉的笑纹。而里面那个姑娘好像对于问话根本就没有反应,她仍旧在专心地工作。

    “在走廊的东边。”这就是那位先生的回答。

    他对于得到的回答应该说是满意的。他觉得他的思想有些变傻,已经很迟钝了,得到回答后不能够立即转身,他觉得他的脖子和身体的其它部位都僵硬起来,脚关节业已生锈,磨擦的阻力太大了。他艰难地转身。在转过身的瞬间,他觉察到那个姑娘的脸扬起来了。但他已经转过去,姑娘的脸几乎没有给他留下任何视觉印象。但她的整个身体还是给他了一个比较模糊的轮廓,觉得熟悉又像不熟悉的样子。他把门主动给人家关上了。门是他推开的,关上当然是应该的,是礼貌所规范的义务。推开人家的门问问题,得到回答以后就扬长而去,一定会得到对方的愤愤之词。关上了门也就阻挡了一切视线。门板阻挡了一切,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看见的都是油漆得很好的门板,除此之外别无长物。他正在穿过客厅,快要穿过客厅进入厨房旁边的走廊了。后面的门打开了,有声音在问他。“您是李后吗?”声音很清脆,很悦耳受听,仿佛滋润的叮咚山泉水。还在走近的脚步声。轻轻的,好像踩在心上面。

    他回过身,看见了一个姑娘,个子高高的,在他的视觉中只有个模糊的高高的轮廓,没有细部的影像。比如鼻子是什么样的,眼睛是什么样的,嘴是什么样的,这些细部一概都是影影忽忽的,隐隐约约的。好像他眼睛的焦点一时找不到准确的位置,影像是放大的,模糊的。过了一两秒钟,他的眼睛的模糊焦点消失了,正常起来,清晰化了。姑娘在他的眼睛里实在起来,他看清她的脸了。一张非常迷人漂亮的脸,很有个性的脸,不能算是特别标致,但是给人的印象是非常强烈的个性化的。她的身材苗条修长,仿佛他记忆中的一棵高高的棕榈树。在他的记忆里,他把那棵高高的棕榈树认为是母性的,是棵令人想望令人怜爱的女树。现在款款走来,轻轻地站立在他眼前的难道就是记忆和梦幻中的那棵女树?是现实还是梦幻?他是站立在梦中?这样的梦是多么意味深长!这样的梦令人能够摆脱人世的忧烦,摆脱对于人世的前瞻后顾,能够一下子进入梦幻,勇敢地前行,美的一瞬可能就是永恒。她的修长的黑得梦一样美的头发飘逸在肩膀上面,她站住了,头发还在摆荡着,仿佛舞台上丝绸的幕帷。她的嘴张开了,露出雪白的笑。“我是医冰。你好!”“你好!”

    美神的手伸过来了,他的手迎接过去,两只手握在了一起,但时间不长,只是骤然间接触了一下而已。她的手指也是修长的,手整个不大,修美的感觉处处呈现。

    “坐沙发上吧。”她说。她示意沙发。

    他进门的时候就注意到这个小客厅里摆着很多沙发,几乎沿着墙壁摆了一圈。他随意地坐下了。她也坐在沙发上。“是刚到的吗?”他点点头表示同意她的说法。“坐了几天火车?”

    她的声音始终是美妙的,音质非常润耳。是凝聚起来的,不是散开的,不含丝毫沙哑的成分,而是纯粹的圆润,不是流开的泉水,而是凝聚在一起悬挂在山崖高处的大大的一滴,这一滴仿佛已经不是水了,而是成了精灵的宝石,反映着太阳最最美丽的色彩。

    他想起火车,想起坐车的情景。“坐了一个夜晚。昨天晚上坐的,今天早晨就到了。”

    她的眼神里有了疑惑的神色,脸上充满疑问。

    他解释说:“我是在河南乘的车,我先到河南老家,在老家呆了几天。”

    “你家都好吗?父母都好吗?”她非常有礼貌地问。

    “都好。”他说。她如此礼貌,并且对于他的父母表示出关心,他很感激,他的感激甚于对一个温柔的女性平常所能够表示出来的天然的对于人的慈爱的天性的感激。她的关心非同一般,他的心受宠若惊。他的感激含有受到惊吓的意思。好像事情是绝对不可能的,但事情却完整无缺地实现了。意外,这个词能够准确地解释它。他在老家呆了四五天,这四五天里,他的父母把全部精力放到了一条狗身上。他不能把这样的事情告诉对方,她会笑的。他觉得他的父母有些像果戈理笔下的旧式地主,可惜的是他们是穷人,是穷苦的农民。

    她站起来了。她走到茶几旁边把水杯拿出来,走到厨房里去了。听见流水的声音。她一定打开了水笼头在冲洗杯子。过了一小会,她出来了。她把水杯放到茶几上,把茶几旁边的热水瓶拎起来,给他倒了一杯水。是白开水。办公室也不可能有茶叶之类的东西,办公室本来就不是能够招待人的场合,有这种表示也是难得之难得了。他表示感谢,把水杯接过来放到茶几上。

    “我们这地方就这么破落。”她说。

    他没有说什么。他想着她的用词的所指,她是说这儿就这么寒酸吗?他仍旧沉默着。她也没有再说什么。两个人就这么坐着一定有点别扭,有些不正常。他就是这样的人,言词不是他的擅长,他总是很难把心里想的用话明确地表达出来,他的心里总有一种可怕的畏怯感。他总是害怕与人说话,特别是第一次见面的生人。一句话说不好,他会浑身冒汗,热汗淋漓,形象异常狼狈。

    她站起来,走到另外一间办公室去了。刚才两间办公室都是关着门的,门推开后,他看见里面都有人。都有人办公,这是一个不小的编辑部。她出来时,手里拿着几本杂志。她把杂志递到他手里,是近期的《大国文艺》。

    她说:“就是这一期的。”

    他把杂志接过来,拿到手里翻看着。他看到了他自己的名字。终于看到了,可他却没有激动的感觉了。他曾经在前往北京的这一路上,在西安,在河南,四处寻找这一期的《大国文艺》,可是每一次满怀的希望都落空了,他曾经是那么失望,那么灰心丧气,对它到了梦寐以求的地步。现在终于看到它了,反而觉得没有什么了,没有什么神奇感了,不就是一件非常非常平常的事么!一切都这么简单,想的复杂的事其实并不复杂,想的重要的伟大的事,实际上就是这么回事。他的人生观一时变得异常消沉,颓废。颓废是一种解脱,一种彻底的解放,物质溶解的最后状态。自由状态。困难难受的事和高兴兴奋的事在他来说都可以颓废感来对付。他感到他是自由的,他不沉溺于任何一种深渊而不能自拔。他看着他的名字,他没有激动,实在是没有什么可激动的,他想假装激动也不可能,因为他的心还在非常平稳地跳动着,还是过去的老速度,他的心如何激动起来,他的血如何热起来?

    他仍旧在翻看着。他的应该出现的激动没有出现,在她看来是否有什么想法,他暂时什么都不可能知道。他也不知道她和苏宁主编在这两篇小说的发表上是如何努力的。她坐在一旁,她可能不太能够适应他的沉默。

    “王小波死了。”她轻轻地说。

    他的头抬起来,看着她,眼神充满疑惑:怎么回事?

    “是得心脏病死的。”

    他的脸上仍旧是深深的疑惑:他怎么会死呢?他不是还很年轻吗?他不是才红起来还没有几年,还没有真正红起来,怎么就告别人寰了呢?这个消息似乎是不可能的,是虚假的。这就是他的疑问。

    “他老是不去看病,老以为是气管的问题,哮喘什么的。看来不能辞职,得有个公职什么的,辞了职就没有公费医疗,不去做检查……”她说。

    他的心先是一沉,想到的不是王小波先生已经病故这样的事实,而是觉得像是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他决意要在北京当自由撰稿人的心凉了一大截。这次北京之行,不单单是为了完成对于文学殿堂的朝拜,还要摆脱以前的自己,以前的生活,想要开始一种新生活。随后,他想到了哮喘的原因,一定是心源性哮喘,王小波肯定以为是气管的问题,心想不要紧的,就没有在乎,这可能就是根本的死亡原因。疏忽大意导致的永不回返。不是钱的问题,不是公费医疗还是私费医疗的问题。曾经在电话里听她说过王小波很有钱,在美国留过学。记得有一次他在电话里问她北京的自由撰稿人是如何生活的,能否生活下去,境况如何,她就谈起了王小波,认为王小波是有钱的,他有辞职的条件。他沉默着,他能够表示什么呢?他应该如何表示?他天然的反应就是沉默,沉默是他最好的悲痛的哀惋。他沉默着,没有说什么话,这个话题也就进行不下去了。

    他沉默着,看着她。

    “不说王小波了,他死得实在是太过于突然了。咱们到苏老师那儿去吧。”她站起身来。

    他本想向她解释说是他又向苏老师打了一个电话,她说你过来吧,我就来了。他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几个小时前,她在电话里说是叫他第二天来的,他没有听她的安排,独自行动了,她是否能够谅解?体谅他第一次来到这儿的心情,特别是迫切希望到《大国文艺》来的心情?他到这儿来,就是对于文学殿堂的朝拜,这种朝拜的心情,他实在压抑不到第二天去,他要立即完成朝拜,她和苏老师便是他朝拜的文艺女神的化身。

    他把杂志装进提包,把包背上,随她出了客厅。在小走廊里,他看见旁边的房间,他有点不能相信它是厨房了。

    来到地下室的走廊,先向南走,走到顶头向东转,还是地下室的走廊。他刚才已经走到这个走廊里来了,只是他不知道苏老师就在这儿。苏宁老师就在这样的地下室里办公,这叫人有点不敢相信。赫赫有名的《大国文艺》竟然窝憋在深深的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这是他这样的外省人无法想象的。走廊里的灯日夜不熄,驱除了地下室里的地狱气息。

    走廊好像无穷无尽,直通到地心里去的样子。医冰在一扇门前停下来。医冰站在那里,她的手还没有举起来。她没有做出敲门或者推门的任何动作。他站在医冰身边,望着那扇门。对于这扇门,他突然恐惧起来。他觉得它仿佛是地狱深处的门,里面一定囚禁着什么神。医冰把门推开了,恍惚之间,他看见房间深处果然囚禁着一位高贵的女神。这位高贵的女神被粗壮的铁链囚禁在山崖上面的大铁环上,她半躺在山崖上,脚下是浪涛翻滚的的大海。大海上空的亮丽的云彩间飞翔着笸箩那么大的巨鹰,发出撕裂天地的聒噪声。他定睛一看,幻觉消失了,出现在眼前的是间普普通通的办公室,他看见了他心目中的苏宁老师。她站起来了,她的个子是那么高,她的美丽是那么严峻,仿佛是非人间的美丽,这种严峻的美丽只有非人间的女神才可能具有。她的长长的鬈曲的头发披散在两肩,给他的感觉依然是美丽而严峻的,充满了威严感,是凡人不敢接近的,任何凡人的靠近都有可能被她的严峻的美丽燃烧成熊熊的火焰。

    医冰说:“苏老师,李后来了。”

    苏老师走过来,与他握手。让座。他坐在沙发上,医冰坐在苏老师对面。苏老师坐在办公桌后面。

    “你是今天早晨到的吗?”苏老师问。

    “是的。我是昨天晚上在许昌上的车,在车上买了一个座,花十块钱买的。”李后说。

    “你是坐来的!?”苏老师把“坐”强调得特别响亮。苏老师的确非常吃惊他是坐到北京的。他尴尬地笑笑,没有说什么。他能坐到北京还算不错了,有些人是站着来的。他上车的时候,列车走廊里拥挤得都走不过去人了,他一是由于没有带什么行李,只背了一个轻轻的提包,行动起来比较方便,在活动的过程中从一个女人手里花了十块钱买了一个座位。即使能买到卧铺,他也不会花那个钱的,硬座对他来说经济上是比较合适的。他宁可把钱省下来买书。

    苏老师站起来,她走到墙壁旁边。那儿放满了纸箱,高高地摞在一起,给人的感觉是叠床架屋。她从箱子里取出几瓶矿泉水,放到李后旁边的矿泉水纸箱上。

    “我们这里这种水很丰富,你喝点吧。”

    他看看屋子,几乎摆满了矿泉水纸箱。他心里想苏老师和医冰她们正在和一个外省的企业搞联合,搞了一个小说奖,可能就是人家送的矿泉水吧。

    他听见苏老师对医冰说:“那么你今天……”

    医冰接过去说:“晚上我叫我爱人看。”

    他的大脑又思考开了。医冰不叫他今天来就是因为今天很忙,现在他来了,她只好陪陪他,任务就放到晚上再加班吧,还要叫她的爱人帮忙。他没有听清他说的是不是“我爱人”几个字,但大脑里搜索到的就是这样的信息。他的心再次往下面一沉,又沉落了几十丈。在他的潜意识里,他是不希望她有爱人的,他希望的是她还没有结婚,还是个单身姑娘,因为他知道她才刚刚研究生毕业。他期望的是能够得到她的支持,他能够在北京留下来当个自由撰稿人什么的。看来,这种支持的可能性是不可能有了。他没有思考这件事究竟与她的婚姻状况有多大的关系,难道她结婚了,就不能做出这样的支持了吗?这种因果关系似乎是不存在的。

    苏老师问了他的一个朋友的情况。他的那个朋友也向苏老师投过小说,也与她通过电话,但他一直还没有能在苏老师主编的刊物上发表过小说。苏老师的关心不能不叫人感动,他心里想回去以后一定要把这个情况告诉他的朋友。他想他应该走了。他本来是怀着看能否住到《大国文艺》自己的招待所里的打算来的,现在看来绝对没有这样的可能。

    “这附近有没有旅馆?”

    苏老师说:“没有。”

    医冰没有吭气,她似乎对北京也不是多么熟悉。

    “哪儿的旅馆比较便宜?”医冰问苏老师。

    “有便宜的,可是一般都要叫你包一个房间,这样就一样贵了,最少也得五六十块吧。上次,山东有个作者来说也想住个比较便宜的旅馆。你还没有找到住的地方?这样吧,医冰……”

    医冰看着苏老师。

    他心里想管它哩,住几天就走,可别给人家增添麻烦。

    “我随便找个旅馆住下就行了,我就一个人,好办。那我要走了。”他站起身来,从提包里取去两包茶叶,给医冰了一包,也给了苏老师一包。

    苏老师说:“这包你拿着吧,你看看还有其他朋友要送的。”

    他说:“没有,没有,是专门给你拿的。”

    他把茶叶重又放到苏老师的办公桌上面。

    三个人都站着。他拉开门,走出去。医冰和苏老师紧跟着,她们两个一起送他。

    他说:“苏老师,你就不用出来了,你忙吧。医冰,你也不用来了。”

    苏老师说:“也不忙,送送你。”

    她和医冰继续走着。他走在前面,也不好再说什么不要送的话了。

    三个人,一个男人,两个女人,行走在长长的地下室的走廊里。走廊似乎瞬间变得无限悠长,没有尽头。他走在前头,两位女人走在稍稍靠后一点的地方。走着,走着,还在走着,无穷无尽地走着……走本身似乎成了一种永恒。他恍惚感觉到他好像一直走在这样的道路上,这样的道路,他已经走了几千公里了,还在继续走。他觉得他不是乘了几千公里火车从偏僻的外省的山地来的,而是从地下室的深处来的,他是从下面爬上来的,爬了几千公里了,还在爬。苏宁老师和医冰是把他从地狱深处提升上来的两位女神,她们两个是专程到地狱深处去挽救他的,把他提升到地面上来的,她们两个和他一样也走了几千公里黑暗的地狱之路了,她们走在他身后的目的,就是担心他会突然反身滑堕地狱。因为他是从地心深处来的,他身体上残留的惯性可能会把他重新拖入地狱。

    他在前面走着,她们两个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有时候他们三个并排走在一起,有时候医冰走到他前面去了,他走在中间,苏宁老师走在后面,有时候苏宁老师又走到前面去了,医冰走在最后面,而他所处的位置从来没有走在最后面过,除了前面和中间,他就没有在任何其它的位置出现过。三个人,不是三个人,是两位文艺女神和一位现世的作家走在地狱的无尽的长廊上,前面可能就是炼狱的高山了。爬上炼狱的高山才是地上乐园,从那里继续上升就会进入辉煌的光明澄澈的天堂。

    还在走着,走着,走着……道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恍惚之间,他又觉得他是梦幻中的王子,意志坚定,心惊胆颤,决意要进入黑暗的森林,寻找并磨砺他的宝剑,好去杀死地狱里的远古河谷里的恶龙。因为恶龙把人间的文艺女神掳去了,掳走了人间的两位文艺女神,他的这次地狱之行就是为了解救她们。如果把古希腊的九位文艺女神和萨福算在一起是十位文艺女神的话,那苏宁和医冰就是第十一位文艺女神和第十二位文艺女神。他解救的就是这样两位女神。恶龙把她们掳进地狱的河流,恶龙住在河流旁边的破棚子里,两位女神常常得给它在河里去洗涤染满血污的皮衣,恶龙每次到人间掳人作为食物吞吃的时候都会把皮毛污染得狼藉不堪。老龙的皮毛好像能脱下来,又能穿上去,就像真正的衣服一样。他觉得他深入地狱几千公里,终于寻找到了那条远古的河流,找到了恶龙和被掳的文艺女神,他曾经和老龙浴血奋战了几天几夜,不对,不是几天几夜,而是几个年头,他一直与老龙作战,最终把老龙杀死了,文艺女神终于获得了解放,他和她们正在爬出地狱,爬出地下室,走上大地,那时候,大地上面将会百花盛开,千草芊绵,万木繁荣,禾苗茁壮,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万民乐康……

    3

    他回到旅馆。肚子已经不再饥饿了,精神也很好。他进了旅馆地下室以后几乎一直睡在床上,把火车上的疲劳通通睡得没了踪影。这个旅馆的工作人员有几个已经知道他是个写小说的,是正在闯北京的写小说的人。他没有想他是什么文人,他很不喜欢这个名词,他觉得“文人”这两个字对于他来说好像是一种污辱。文人的范围实在是太过于广泛了,世人对于文人的偏见是积重难返的,他们把很多很多的坏事都说成是文人干的,尤其是把官员们干的坏事也赖到文人头上。他一见别人说他是文人就讨厌,心里就会发虚,脸上就会烧乎乎的。但他非常高兴别人把他叫做作家或者写小说的什么的,他觉得作家这个名词还没有被污染,还是清纯的,犹如深山里的泉水,白练一般。他半躺在床上,回想着中午来的时候,怎么会那么激动,怎么就一点克制都没有,是不是太高兴了,是因为刚刚拜会过苏宁老师和医冰的缘故,还是因为一下子就见到了自己日夜渴慕的三篇小说发表在两家刊物上,一下子看见了这两种刊物,心里的激动实在是难以言表。在住宿登记时,人家问他来北京干什么来了,他就一点都没有思考地把两本杂志都拿了出来。对方还是表示出留有怀疑的余地,因为选刊上选载的小说都有简介,惟独他的没有。这也不能怪人家对你存有怀疑了。但是,他觉得对方虽然如此,最后还是不得不相信他。实际上发表几篇小说又能算什么呢,又有什么了不起呢?这样平常的事为什么就不是他能够办到的呢?实在没有什么。登记员是位年龄在五十岁上下的妇女,她最后的笑容表示的是对于他的最大程度的信任。没有那种信任,怎么会有现在的情况?肯定是她把他是个写小说的消息告诉了大家。写小说的作家住在咱们的地下室,也算是咱们地下室的荣耀吧。既然是住地下室的,说明也高贵不到哪儿去,咱们的地下室又有什么荣耀可言?穷作家,没有成名的写小说的住地下室应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住在同一房间的英先生从外面回来了,他提着盒饭。英先生在吃饭。他问他找到餐馆了吧,很好找的。他说是很好找,北京的饭也不贵,都是他没有想到的。天才刚刚黑下来,最多有六七点钟的样子,他想出去溜达溜达。他问英先生:“广场在什么地方?”英先生吃着饭,看着他。“什么广场?”“天安门呀!”

    英先生把饭咽下去,又吃了一口饭,再次咽下去以后,说:“向东走二百米就是。”他的语气非常地不耐烦,好像是听到了天下最大的笑话、遇到天下最愚蠢的人似的。

    他自己倒觉得没什么,不知就是不知,没有什么可笑的,实际情况嘛,有什么办法?承认自己的无知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特别是在刚刚认识的英先生面前。英先生对于他绝对是无害的,即使他知道了他最最见不得人的隐私。

    “向东二百米?”他的大脑在想,脑子依旧是糊里糊涂的。“要说只有二百米,我可是从那儿走过的,我就是从前门下车的,怎么就没有看见?”

    英先生在继续吃饭,他没有理他。

    他还想向英先生问明白,因为在他的记忆里二百米外的确没有天安门广场的印象。他心里想就按英先生说的去找找看,找不见了再说。

    “老实说,我很害怕去那个地方。”

    英先生看了看他,继续吃饭。他的盒饭已经快吃完了。

    4

    爬出地下室,出了旅馆门,是前门西大街。天已经黑乎乎的了。他站在旅馆门前,把旅馆的标志看了又看,把它牢牢记住。这样的黑夜,他恐惧的是迷失,恐惧的是他回来的时候,再也找不到它了。他背靠旅馆门,记住方向,后面是南,前面是北,左边是西,右边是东。他心里想只有牢牢记住这个方向,夜晚才能回到旅馆的床上,就是个有“家”可归的人。否则,你就露宿街头吧。他又盯住马路对面看了很久,记下了对面大楼的样子和标志。大楼楼顶前方写着醒目的大字,他把它默默记住,又害怕忘记,把它反复默诵着。尽管如此,他还是怀疑他会把它忘得一干二净的。需要记忆的标志太多,后面的势必要把前面的覆盖。他这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了,才敢迈步。他向东走,脚下还数着步子。他个子中等,两步大约是一米。数到五百步的时候,他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十字路口是他最恐惧的地方之一。这是个大十字路口,而且是第一个这么大的十字路口,一定要把它牢牢记住。它的南边是座高大的楼房,上面写着“肯德基”的字样。很大的霓红色广告。这个时候的他,并不知道这三个字的含义,不知道它是商场还是饭店。他只是觉得这三个字有些怪怪的,怎么会叫这样的名字?重要的是要记住它,而不是什么别的。但是不理解其含义,记忆就变得异常艰难。艰难是没有办法的事,随它去吧。

    十字路口有地下通道。不走地下通道就得绕到南边或者北边,要绕很长的路。在夜晚逛街,他最害怕的就是进入另外一条街道了,弄不好就会把方向搞乱。地下通道存在的危险性更大。在地下通道里方向感可能会出现质的改变,进去的时候还知道东南西北,出来的时候,可能就会把东南西北全搞乱了。英先生说的二百多米肯定就是这个地方了,可是并不见天安门广场的影子。它在什么地方?怎么什么都看不见?经过英先生的指点是专门到广场来的,回去说他没有找到地方,这在英先生来说可能就成世界上笑话里的笑话了。还有如此愚笨痴戆的人活在世上,真是这个世界的耻辱。他硬着头皮,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他要把每一个细节都记在心里。下了台阶,到了地下通道里,向前走了十米左右,他看见一条通到北边去的通道。在看见通道的同时,他还看见一张熟悉的牌子。是个大大的立起来的白色牌子。是个指路牌,上面标有箭头。上面,红色油漆写着“通向天安门广场”几个大字。他突然想起它来了。早晨,他从这里经过的时候看见过它,他不是没有在意,而是想这个通道可能非常长非常长,大概有几公里,几公里之外才是它所标明的地方。因为他从前门车站下车以后,一路走来丝毫没有看见天安门广场的蛛丝马迹。那么,这个通道不可能只有十几米长。他站在新通道前面,把地下通道四周都看了看,把能够记下的标记都摄入眼帘。他站在那里,把方向重新肯定了一番。通道确实是朝北的。于是,他向北走去。他是咬着牙走的,抱着的是豁出去的心理。在豁出去的心理之后是侥幸心理。走了没有十几米远,就看见台阶了。这是他没有料到的。他想象的是这条通道可能要在地下穿行几公里,在上面是街道、楼房的地下穿行,就像战争年代的那种地道一样。

    他爬上台阶。台阶并不高,只有七八十磴。他上到地面上来了。他看见的仍旧是夜晚灯光下的街道和楼房,灯火通明的楼房,车水马龙的街道,穿梭不息的人流。他的眼睛里和意识里一点天安门广场的影子都没有。怎么回事?明明写着通向天安门广场,但通到的仍旧是这样的街道而已。他在街道旁边走着。他还得要再次确定方向。他想他下了地下通道以后从东西方向转到朝北方向,他现在就是走在南北方向的街道的东边了。街道东边非常宽阔,但也宽阔不到哪里去。朝东十几米外就有障碍物存在。但他没有想这儿与其它的街道有些不同。一般街道旁边不是像这条街道旁边这么宽,这是肯定无疑的。可是这儿可能会出现特殊或者叫做意外的情况,这也是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但他根本就没有这样想,他一心想着天安门广场在哪里,一心想找到它,就把街道旁边为什么如此宽阔的这个醒目的标志忽略掉了。

    他心里还在想英先生的话。英先生虽然说的是二百米左右,但他并没有说是朝向哪个方向。对于他来说,他宁可相信英先生的指示,而不会相信道路上设置的指示牌。如果英先生搞恶作剧说天安门广场是在二百米左右处的南边,他即使看到了指示牌,也会朝南走的。因为他一点都辨别不出天安门的所在。没有向英先生问清方向,不能说不是一个很大的遗憾。现在只好硬着头皮自己闯了。他看见街道东边二三十米远的地方,有树,有房子。他心里想这儿不知道是什么区,住着什么样的居民。他快步走着,心想天安门广场到底在什么地方,既然箭头指向这个方向,那么还会有多远呢?他印象中的广场是个非常广阔的地方,走到它跟前,应该一眼就认出来的。他的意识中还没有出现广场的影像。天是麻乎乎的,已经有灯光了。灯光的光芒和麻乎乎的天色搅混在一起,一切都是可辨和不可辨的,似乎能看清一切,又好像什么也看不大清楚。他心里想他至少走了三十米远了,那些树黑糊糊的,树行竟然那么长,树行里面的房子也很长。他向有树的地方走,快走到树跟前了。他认出那全是松树。松树!他的脑子里的某种东西突然爆炸了。松树在他的记忆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松树就种植在他童年的大脑里,随着他的成长,松树也已长大长粗。二十一年前,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听广播里说全国各省都把精选的松树送到这里栽种……高高的松树林里面是高大的房子,不是楼房,但比楼房还要壮阔,还要有气势。他的整个身体一阵抖擞,他觉得很冷,瑟缩了一下子。他赶紧离开松树,远远地离开,走到宽阔地带的西边靠近街道的地方。他非常惊讶,吓坏了。他是出生在农村的,他知道乡间的习俗。埋人的时候,总是同时要在坟墓四周栽上树,或者松树,或者柏树,松柏总是与坟墓伴随。他心里想那实际上是一座坟,只是人们不愿意那样叫它,他们好像忌讳什么,给它起了一个讳名:堂。它不同于别的坟的是它是一座可以出入进出的坟,有门的坟,敞开的坟,可以看见尸体的坟。它就是这样一座坟。他一出地下通道就走在了天安门广场上,可他一直以为是走在别的什么地方。走在广场上面,竟然没有认出来,这可是天大的笑话。没有比一个外省人更可笑的人了,这个人就是他自己。他这个三十三岁的外省人,第一次进入北京,怎么会不闹些笑话呢?比他闹出更多的笑话的人是绝对没有的。他觉得他自己真是天下第一号的大傻瓜。这个时候,他的胃有点难受。他没有想他刚才在小餐馆里吃的食物是否不卫生,他只是觉得胃实在是不太舒服。胃在翻腾,胃内容物在一阵阵往上涌。胃一难受,嘴里就会分泌唾液。他没有想到他的胃本来就不好,不应该到不符合卫生标准的小餐馆吃饭。他没有想到他有胃病,他已经有了轻微的胃病。他只记得小的时候有时候什么吃得不对劲了,他的胃会难受得嘴里涌出一股又一股的酸水,在童年的山村的小路上,他站在那里,他的嘴里在不断地往外滴着酸水,一颗一颗酸水像汗水一样滴下去,打湿了尘土飞扬的路面。他现在的情况就是那样。他只好蹲在街道旁边,任凭他嘴里涌出的酸水滴到地面上。他心里想的是不知小餐馆的饭食是什么搞的,是有毒,还是根本就不是能吃的东西卖给他叫他吃了?他真的非常害怕自己病倒在北京,那将会是多么麻烦和倒霉的事呀!嘴中不再涌出酸水了,胃不是那么难受了。痛苦只要是短暂的,就能够忍受,就像这样难受一阵就过去,他就能站起来继续行动。他担心如果那种难受状态一直延续下去,那么即使比他强大一千倍的人也难以忍受,他不死亡,就得自杀。他多么害怕延续了几千年的痛苦还在延续啊!他边走边想,没想到已经走到纪念碑跟前了。这个纪念碑,他在上小学的时候就知道了,直到今天,他已经三十三岁,已经是一个七岁的孩子的父亲了,他亲眼看见它。突然站在它的跟前,在灯光和夜色交混的情景下,他觉得它没有他大脑里的它那么高,好像也不是那么大,从童年起就存在于他大脑中的印象,它的样子应该比现在这个样子高大得多,也雄壮得多。眼前的它在他的感觉中似乎有点矮,也有点细,好像是一件平平常常的事物。他记忆中它是一件非凡的事物。在他的想象里,它好像直插云霄,比天还高。现实中的它,在天底下,比天矮多了。

    他走向前去。他不可能登上它的台阶,因为它的外围有一圈钢栏杆,钢栏杆之间是粗壮的铁链。还有站岗的士兵。他从它的旁边绕过去,看见了远处的天安门城楼。他没有想到城楼是在街道的那边。城楼前面还有条车水马龙鱼龙穿梭的街道,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在他印象中,它就处在广场中,它的前面应该是广阔的广场,不应该是喧嚣的大街。

    他站在铁栏杆旁边,隔着街道望着天安门城楼。有关它的想象与现实出入不大,记忆中想象的它是多么大,现在的它就是多么大。它不是很高,层次也不多,毕竟是古代的建筑物,古代的人不可能把楼盖得像想象那么高,他们完成不了那样的设计。他靠在铁栏杆上,隔着河流一样的街道,久久地看着城楼。感到他和它似乎是老相识,他在童年的时候就认识它了,只是今天才见第一面。一点也不陌生。也没有第一次的惊奇感。大脑里的它的形象实在是太过于久远和深刻了,见到现实中的它,也就觉得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了。它依旧还是它,没有因为有一个外省的人第一次见到了它而有什么变化。这个人在他几岁的时候就看到它的图象了,只是在他三十三岁的时候才见到它的真身。他隔着滔滔奔腾的河流一样的街道远远地望着它,静静地看着,没有说话,什么话也没有说,心里却想的很多。它没有向他打招呼,没有什么欢迎的表示。它没有笑,没有笑容。他的想象中它似乎应该有这些表情的。他只仅仅是个建筑物,他绝对不可能有什么表情的,不会笑,也不会哭,不会激动,也不会愤怒,不会喜悦,也不会悲哀。它的一切喜怒哀乐都是人格化的,他想假如他觉得它是在笑,那么它就是在对三十三岁的他来到北京表示欢迎。他没有看到那种表情。因为他自己的心情忧郁,他的胃刚刚把他狠狠折磨了一番,他的痛苦还记忆犹新。胃虽然不那么难受了,但他担心它真的病了,他担心的是随后来到的夜晚和白天,以后的日子,它还会不会疼痛下去?

    高大的城门洞上面有幅巨幅画像。画像上的人已经死了二十多个年头了,他的尸体就保存在松树环绕的高大的厅堂里。他想到他出生的时候,这个老人已经七十岁了,到他活到八十三岁的这十三年里,正好是他的童少年时代。这个老人对他的影响在这个世界上可能再没有第二个更大了。影响大过他的亲生父母,他的同胞兄弟。十三岁后,虽然这个老人已经死亡,但他对他的影响甚至于比他活着时还要巨大。即使他三十三岁的今天,他仍旧受到这个已经死去二十几年的老人的主宰。他远远望着老人的画像,对它充满畏惧感。他更加畏惧的是松树环绕的厅堂里的他的尸体。他想遗体只不过是尸体的另一种叫法。刚才当他意识到他靠近的是什么地方时,他的恐惧使他的胃剧烈地翻腾起来,恐惧引起了强烈的身体反应。思索他对于他的影响,是一部长篇小说才能完成的。

    不可能跨越栏杆穿过街道。街道上穿行的车辆实在太频繁,冒险跨越一定会有生命之虞。他不知道如何能够到那边去。他朝左右两旁观察,发现了远处的地道口。到那边去,还得通过地下通道。他估计地道口距离他起码有一百米远。他的脚没有移动。他站在那儿继续隔着河流一样的街道望着它和那上面的画像。

    5

    夜还不深。但已经黑了有几个小时了吧。他从夹克衫里把金黄色的小坤表掏出来,看了看,八点多一点。时间还早,还可以在这里多逗留一会。他没有办法把它截到手腕上,只能把它装在兜里。风很大。风真的大极了。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向后飞去。他没有想到北京的风竟然这么大,特别是天安门广场上的风。广阔的广场似乎成了风的家乡,风的巢穴,风的海洋。旗杆上的红色旗帜展得很开。旗杆很高,比所有的一切都要高许多倍。它是当代人制造的,应该比半个世纪前的人技术水平高,更应该比几百年前的人技术水平高。这是毋庸置疑的。他在广场上慢慢走着,风的力量与他行动的力量形成对抗。风的阻力很大,当他顺风而走的时候,感到风把他推着在跑。他没有忘记回去的路,回去的方向,有时候,他不自觉地把它重温一遍。天安门广场是南北走向,下了地下通道应该向西走,那样就会回到旅馆地下室的床上。他慢慢走着。有时候,他停下来,看看脚下的石块。是石块还是水泥块?他心里不是十分清楚。他站下来,看着石块,把腰猫下去,看看石块之间的缝隙。他静静地盯着缝隙看,他蹲下身体,还在看。恍惚之间,他好像听见里面有声音。他听见里面有人在喊:我要出来!我要出来!他拚命朝缝里面看着,竟然看见有一只骷髅一般的手伸了出来,它向他的脚抓来。他吓坏了,朝后一缩,那只手没有抓到他。但是叫喊声还在继续:我要出来,我要出来!他在自己的大脑上打了一下,意识立即清醒了。定睛一看,骷髅样的手没有了,也没有了叫喊声。可是他看见石缝里渗出了殷红的水,这种水既稠又黏,流动起来非常缓慢。但它却像火山熔岩一般以不可阻挡的力量涌流出来,好像要淹没一切,吞没一切。他用手使劲掐自己的手,没有一点作用。他没有清醒,也没有昏迷。只是黏稠的红色的水流依旧在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流动,流动。他向后退去,想远远地离开这个幻觉之地。可是,他看见广场上所有的石缝里都涌出那种红色的黏稠的流体,与此同时,嗅到了弥漫天地的浓烈的血的腥味……

    6

    无疑又是幻觉。是幻觉就必然会消失。幻觉消失了,什么也没有了,只有风,猛烈的风长驱直入,扫荡一切飘浮的东西。他还在广场上游荡,不时看看表,好像在等待一个十分珍贵的约会的到来。看表的目的是警告自己不要逛得过晚,旅馆万一关门,这个寒冷的有大风的夜晚不是他这样的身体的人能够忍受的。如果真的病了,他就会备受折磨了。怎么老是出现幻觉?他想他的身体真的出现了大的问题?是胃病的发作导致的幻觉?他是什么时候得的胃病?他的胃是有些毛病,但从来没有到过如此严重的程度。胃的翻腾,胃内容物的翻涌,也许会导致幻觉,因为它会难受得你两眼含泪,泪花点点,头晕眼花。眼花就是幻觉。

    大概有十点钟了吧。应该往回走了。

    风异常猛烈。随着夜的程度的加深,风的力量也在加大。生活在北方这样的风里,皮肤很快就会变得粗糙似树皮。树皮为什么那么粗糙,一定是常年遭风吹刮的缘故。他想起还有一种蜕皮树,它的皮在风中旗帜一般招展。暮春时节,被这样的风吹着,倒也舒服。他在风中行走着。风似乎越来越大了,并在头顶的天上发出啸叫声。仿佛是一匹马的嘶鸣。他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景象,实在是太惊心骇肺了。他看见有一匹马在西边南北走向的街道上奔驰。它异常巨大,仿佛是一头恐龙。它浑身都是火焰,火焰熊熊,火焰密集地包裹着巨马的全身,它宛若是一团马形火焰。它的蹄子把大街踩得震天价响,它的身躯耸入夜空,须仰视才能看清它的全貌。它瘦骨嶙嶙,好像身上根本就没有肌肉,只是干枯的骨头的组合。甚至于连骨头都不是,只是由干硬的老树根那样的木头雕刻而成的。它在奔驰,速度非常迅疾,飞行一样穿行在南北走向的大街上。后面还紧跟着一群老头。这群老头有五六十人之多,他们跟随在巨型马形火焰的后面,幽灵一样奔跑着。他们好像不是现实中的人,而是非人间的造物,他们身轻如鸟,奔走似飞。他们全身雪白,这种白色是透明的白色,有色透明体。他们仿佛是白色透明的人体形状的口袋,口袋里装的是流体。他们的体内宛若没有五脏六腑,没有任何生命的器官,有的只是流动的液体而已。他们的人体形状的白色透明的口袋形外形,看起来非常宽大,就像一个人身体上裹着比他的身体宽大几倍的袍子一般。奔跑中,他们的外形在随风摆荡着。

    巨马形火焰在前面飞翔一般奔跑。老头们像一群雪白透明的风一样也在飞行。他们在追赶巨马。马没有嘶鸣,没有任何风声之外的声音。一切都是无声的,静默的。夜晚一样静默。白色老头们手里都拎有东西。他们个个都不是空手。他们个个手中都有负荷。有桶形状的东西,也有盆形状的东西,还在壶形状的东西,但究竟是不是桶或者盆或者壶是没有办法确定的,这些东西也是白色透明的。他的头高高地抬着,脖子向后仰,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发生的一切摄入眼帘。老头们的身体也像巨马一样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巨大,他只在远古神话和梦境里见到过这样的巨人。他们是群巨型老头,是我们现实世界中不可能有的老头。

    巨马形火焰向南在继续奔跑,飞奔的巨型身躯犹如一条流体的火线,它飞奔得实在是太快了,连腹部都恍若紧贴在了街面上;巨型老头们也在向那个方向飞奔,他们的巨大的双腿最大限度地跨越,两条腿已经成了一条白线,这条雪白透明的白线仿佛羽蛇一般在与街道平行的上空飞行。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