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马游戏-第四天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

    黑明黑明的桌椅布满了音乐厅。除了男人和女人没有别人。钢琴后面钢琴师的位置,钢琴师走后,也带走了音乐。现在,音乐厅没有音乐。女人把刚才那个小姐随杯子一起端来的一个小纸袋拆开了,把里面的东西倒进杯里。男人学女人的样子也那样做了。他把一整袋全部倒进去后,发现女人的纸袋中还有很多,心中掠过一丝对自己的怀疑。男人在这样的场合还是第一次喝咖啡。他仍感到很热。他大概把这样的感觉说了出来,女人建议他买件衬衫。那口气男人觉得非常熟悉。他的心在慢慢融化。他想到夹克下面有件衬衫。由于坐了几天的火车,领子已很污黑。女人一定是看见了,虽然他把扣子扣得很紧。额上不断地冒汗,他应该把衣衫敞开,可他的动作却相反。这些反常的行为一定被女人真真切切地观察到了。她不会嘲笑他的,她只是提出更好的办法。

    男人不知道女人心里有什么秘密,但他内心有一个封藏了三年的秘密。三年多来,他没有向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个人说过;无人能成为他的秘密的聆听者。今天,在四月的北京,在男人生存地六、七千公里外,男人想这个女人也许能成为他的秘密的接受者。男人恐惧心中的秘密再继续封藏在那里,再继续封藏下去,它会不会成为一颗炸弹,最终把男人自己毁掉。他极度需要把它释放出来。女人是他第一次见到的,能否如此轻率?不是说男人说他自己轻率,而是女人认为他轻率。

    虽说是第一次见到她,但他觉得在心里相识已经很久了。他兜内现在装有女人的照片。那是他从杂志上复印下来的。他在远方的出发地复印了一张,来到北平后,他把复印的照片又复印了一次。在他的身份证左边是他十年前的照片,在右侧是女人现在的照片。十年前的他正好与今天的她同龄。

    他的手在兜内摸着;手伸进去,又取出来。他没有把身份证掏出。他多想把它掏出来叫女人看看。他犹豫着。他回头看看,钢琴后面的位置仍然空着。

    紧挨身份证,还有一件他计划送给女人的礼物。这件礼物是个环状的东西。是个玉镯。在购买的过程中,那小姐的一句话在他心中咯嘎一响:石头的不结实,一碰就碎了。当时,他想这可能正是他寻求的象征。那不是需要更加珍爱与“心”吗?买后,在包装时,他建议小姐把价格标签揭了。在这样的礼物上,他不愿出现钱的数字。况且,那个数字是不吉祥的,是十三后面带个零,整整一百三十元人民币。昨天,是他来到北京的第三天,在这一天里,他只办了一件事,就是给医冰挑选一件礼物表示感谢。他跑了很多地方,四处物色。送什么好呢?便宜的东西和不便宜的东西同样难以挑选。关键是选择什么样的东西作为礼物。医冰是个姑娘,送给姑娘什么既能够达到感谢的目的,又能够不超越仅仅是送礼物的界线,实在是太难了。况且,他的心已经是那么地倾慕她了,他只是担心他的倾慕会给她造成伤害,她会觉得受到了不恭,他不敢轻易流露。他乘公共汽车到达朝阳门。这条路线,他已经比较熟悉了。

    他接着逛了几个书店,买了一大堆书。按原路乘车返回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他听售票员说前门到了,可他下车以后,却寻找不到他所熟悉的标志。没有一样东西是他记忆中的。他在十字路口绕来绕去,连方向感都丢失了。他早就没有了方向感。坐在车上,车转几个弯子,绕几个圈子之后,他大脑里再牢固的方向感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笑他自己。他迷路了。在城市迷路,在他不是第一次,次数是没有办法计算的。他曾经在西安的夜晚无数次迷过路。在城市森林里,他识别方向的能力几乎等于零。他是靠记忆来判定方向,但是记忆总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把他出卖了。在黄昏的人群熙熙攘攘的街口,他已经找不到前往前门西大街的方向了。这个十字路口叫什么名字,他一点都不清楚。他只好求助于人了。不能随便问什么人,他想。他心里充满恐惧,虽说他是个穷人,但穷人的那点钱就越加显得宝贵。他兜里装着以后几天将要在北京度过的全部盘缠。如果被骗子引向相反的方向,他想后果将是难堪的。他看见路口站着一个警察。警察总不会骗他吧,这一点他是坚信的。他走向前去。

    “警察先生,请问前门西大街怎么走?”

    警察笑了。他用手向后一指。

    他顺着警察的手望过去,他突然之间惊呆了。他看见了光芒四射的夕阳。落日圆圆的,很大,像一圆石磨一般大,它的金黄色的光芒照耀着天空和大街。光滑的大街上反射着刺目的金光。他脸上一笑,感到自己非常狼狈。他迅速说了声:“谢谢!”赶快走开了。

    他朝着太阳将要落下去的方向走着。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心里踏实了。这下能回到旅馆的床上了,不用再为夜晚的来临操心了。露宿街头不是他这样的人应该的,他还没有沦落到那样的地步。他走了一会,就停了下来。警察不会再看到他了。他站在树下,回身望着。他辨认出了这个地方,这儿就是前门十字,他怎么会认不出来了呢?难道是黄昏光线暗淡的缘故?还是黄昏本身具有一种魔法的力量,把他的心迷糊住了?他怎么就没有想到看看天上的太阳的位置呢?看看太阳,方向不是就一目了然了吗?他想真是可笑呀!人一旦迷糊住了,连黄昏的太阳所在的位置都不知道是在什么方向。

    她在电话里叫他今天到编辑部去的。这是他到北京的第四天了。第一天的晚上,他回到旅馆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当时,他想他能够找到旅馆,没有迷路,在他来说已经是很不简单,很不容易了。他在床上躺了一会,还不感到瞌睡。也许是白天睡了一觉的缘故。英先生也没有睡。他想是不是给医冰打个传呼。现在,他只能通过传呼跟她联系。除过单位的电话之外,她没有告诉他任何另外的电话号码,他有的只是她的呼机号。传呼打过去之后,没有多久,医冰就给他回了电话。他想她是在她自己家里回的电话,还是在外面的电话亭里?不可能是在外面,若在外面,她不会这么快。若在家里,她的丈夫会不会知道?他还是对她真的有丈夫持怀疑的态度。他是宁可信其无,也不愿意信其有。他内心深处有一种深深的潜在的愿望。“喂!我是医冰。李后吗?”“医冰,你好!休息了吗?”“还没有。你在哪里?”“我在前门这儿。我刚才到广场去了。我看见了火马,巨型火马……”“什么?什么火马?你真会想象。”“真的!不骗你。我的胃那会儿好难受,就看见火马了,还有一群老头,队伍非常庞大,非常恐怖,白色透明的,在追赶火马,就在广场西边的街道上。”沉默。电话里长久地沉默。“肯定是你的想象力在作怪,不要胡思乱想了。找到旅馆了吗?找到了就休息吧,啊——,洗漱洗漱,洗个澡,刷刷牙,随后就好好休息吧。啊——”电话挂上了。

    这就是她最后的话,医冰的休息前的安慰,多么像是母亲对于出门在外的儿子的嘱咐。简直是谆谆叮嘱了。他的心感到的是无限的温馨,心感到温暖极了。每一个女性身上所蕴藏的母性的价值和力量是无法估量的。它会随时涌现出来,给人间以无限的温情和温暖,寒冷结冰的心会融化,流淌,宣泄出充满生机的春水。她没有相信他的所见所闻,她怎么会不相信呢?是他亲眼看见的呀!英先生也不相信,当他把他所看见的景象向英先生陈述的时候,英先生说:“写小说的人就是会编故事。”

    之后,他给客居北京的作家李冯拨打了一个电话。

    之后,他也给客居北京的作家古清生先生打了个电话。是打到他的手机上的。

    之后,他又给家在北京的作家丁天打了个电话。

    之后,他给李大卫打电话。电话没有人接,他就把电话放下了。

    旅馆的电话不用掏钱,他想要打的电话最好都打一通。

    电话号码都是与医冰同一个编辑部的另外一位女编辑提供的。医冰没有他们的电话。当医冰对她的那个同事说把他们的电话告诉一下李后之后,他就把他的专门记录电话的小本本掏出来了。医冰的同事说:“真是奇怪了,现在每人都有这种小本子。”他有些不好意思了,连忙说:“我这是坐火车的时候才买的。”的确是在列车上买的。

    2

    来到北京的第四天是医冰约他到编辑部去的日子。一大早,他就起来了,坐了好长时间的公交车,花了整整一上午的时间,他终于把昨天物色好的一只价值一百三十元的玉镯买了当做他送给她的礼物。他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有礼物可以送给医冰了。他是十一点十分赶回旅馆的。马上就要到下班和吃饭的时间了,他想不能这个时候去。他给医冰打了一个电话。“喂!李后吗?我是医冰。”“这会快吃饭了吧?”“对。你过来吧,就在我这里吃饭。”“吃饭?哦……”“不要紧的,没有关系,常常有作者在我们这里吃饭,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噢!苏老师也在吗?”“她不在。好今天不来。”“编辑部人多吗?”他想到有一次打电话时,她说她一个人值班,那么,今天是不是她一个人值班?她一个人就好了。她还说给他把稿费领了,不知领了没有?当时,她在苏老师面前说:“我帮你把稿费领了。”后面的话就没有说。他能理解她非常体谅他来到的北京的窘迫境况。“有什么事吗?有几个人,不过,没有关系的。大家都习惯了。”他一听不是医冰一个人值班,他心里一沉。思维变得粘滞起来。“我还是……等吃过饭再去吧。我随便在街上吃一些就行了。”他坚持不去吃饭。“你看吧,吃过饭再过来也行。那么,一会见。”“再见!”电话挂断了。他没有想到他应该邀请医冰出来吃饭才对。他一点这样的意识都没有,这说明他真的还是个外省的不懂人情世故的三十三的老孩子。

    他是在昨天晚上吃过饭的那同一个小餐馆里吃的饭。他要了一碗面条。他心里想不知会收他多少钱?他昨天晚上吃的不是面条。天气真的相当热了,可他还依旧穿着夹克衫。厚厚的夹克衫。没有吃完面条,他的身上就出汗了。他感到越发热了。他还在吃面条。他心里想不要吃得过快。他把吃面条的速度放慢。汗也往外流的慢了些。慢下来以后,他就有机会观察别人了。在他背后往里不远的桌子上,是一对青年男女。两个人占据了一张大大的桌子。餐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菜。这样的一桌菜应该八九个人吃才对,才有可能吃完。这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是绝对吃不完的。但是餐馆厨师还在为他们忙碌着。小姐还在不断上菜。都是他们的。男人一定是个发了财的人,他在用丰盛的菜馔征服姑娘的心。他的面条不能再安心吃下去了。他匆匆吃了几口,站起身来,说:“多少钱?”“二块五。”他的心在松弛的同时也在收缩。紧紧地收缩,疼痛异常。这“二块五”叫他既惊喜又痛苦。

    3

    他没有想到进入地下室的走廊,他仍旧会遭受莫大的寻找的磨难。地下室的回廊叫他晕头转向。他走过来走过去,就是找不见《大国文艺》编辑部。上次的访问居然没有留下清晰的记忆。才刚刚过了两天呀!他对他的这种从来记不住地方标志的记忆力真是痛恨极了。他看见一扇门,恍惚觉得它就是他前天出入过的编辑部的屋门,然而叫他苦恼的是,隔着玻璃,他看见有人在里面做饭。好些人在里面做饭。这可把他闹糊涂了。这分明是住户吗!怎么会是工作场所呢?工作场所还会有人做饭吗?他从门外走过去,又走过来,看见里面仍旧是正在做饭的人。他再次走向朝东的走廊,又倒回来,走到这个正在做饭的屋门口。里面的人都看见他了,也没有人问他是干什么的。他也没有向人家开口询问。最后,他大脑里的记忆渐渐全部恢复了,他才肯定这儿就是他前天进去过的地方。他推开了门,走进客厅。里面人很多。他没有想到人会这么多。居然有十几个人。在他的印象中,编辑部好像就五六个人,怎么一下子会有这么多,他感到异常意外。有个截眼镜的先生,就是那个他上次觉得他体态和神态都像个做大官的人问他:“找谁?”他没有回答,医冰就出现了,她说:“是找我的。”截眼镜的先生说:“又找不到地方了……”那先生笑了。他也笑了。他真的对于他今天出现的以前也常常出现的迷糊状态感到非常狼狈。他只好自嘲地笑笑了事。他没有能力改变自己。

    客厅里人太多,医冰把他领进她所在的办公室。一位女同事正在长凳上睡觉,她忽然起来了。医冰向她介绍说:“李后。”他笑笑。医冰的女同事好像没有完全醒来的样子。医冰说:“到那屋去吧。”他们两人从办公室出来,经过客厅进入了另外一间办公室。这个办公室没有人。里面有几张桌子。桌子上都压有厚厚的玻璃板。玻璃板下面都压有字画,还有笔做的记录什么的。医冰问他是在小餐馆吃的饭?他说是的。他又说他没有想到有这么多人。医冰说他们几乎中午都在这里吃饭。有编务,好几个,还有厨师。他噢了一声。他不知道再说什么。他总是笨嘴拙舌的。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这在男女之间是异常难堪的。电话铃响了,医冰去接。正好是她的电话。能听出来是个长途。医冰说她都不好意思了,还说你呢。经过只言片语,他判断出好像是医冰老家那地方的一个作家把一篇稿同时发了两家刊物,其中一家就是医冰所在的《大国文艺》。对方似乎是在向医冰道歉。但绝对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不是严肃的,公式化的,官方形式的,而是私下的,友好的,老朋友式的。挂上电话,医冰过来,说:“对不起,电话打长了。”“不用这样,用不着。”他连忙说。他想医冰对他实在是太客气了,用不着向他道歉的。他又想医冰和他之间的关系还非常表面化,还非常有礼貌,他心里感到有点酸沉沉的。

    医冰把钱拿出来,说:“这是我给你领的稿费。”

    她把装钱的信封递过去。他拿到手里。很厚一沓,是用牛皮纸信封装的,体积显得很大。他看见黑信封外面用圆珠笔写着:1200元-160元(书款)-56(税款)=984元。字写得很潇洒、飘逸、俊秀。医冰说:“你点一下。我们这的稿费还可以吧?”“可以,可以。”他又一迭声地说。“不用点。点什么。”他没有把钱从黑牛皮信封中取出,把钱和牛皮信封一起往他夹克衫里子上胸前部位的兜里塞,可是,他塞了好久都没有塞进去。他没有考虑兜太小、而纸包太大的缘故,他塞了几次都没有塞进去,他并没有寻找塞不进去的原因,只是一个劲地往里塞着。还没有塞进去。医冰说:“怎么?装不进去。”她的话好像完全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脱口而出的。她笑着。他心灵突然开窍了,不再往胸兜里塞了。他往右胳膊下面的兜里塞,一下就塞进去了。他开始没有往这个兜里塞是有心理原因的。这样的兜,夹克衫左边有同样一个,同样大小。他想的是放在胸兜里,而且是里子上的胸兜,保险系数是没说的。如果硬往胸兜里塞,也不是就塞不进去。只需把信封折一下就行。不过,那样势必会把胸兜撑得圆鼓鼓的。他活到今天已经三十三岁了,可他从来没有一下子挣到这么多钱过,这是他平生的第一次。他的心是激动的,他的手可能一直在打颤。打战的手做什么事都不会圆满,往往无法完成大脑所下达的任务。一下子就收入了将近一千元人民币,他真是太过于激动了。医冰的“稿费还可以吧”给予他的更是加倍激动的刺激。他的尴尬状态总算解除了,他自身获得了解放。身体轻松了。他眼含笑容,望着医冰。医冰也没有说什么话。他的激动的大脑根本就没有考虑到是不是给医冰一些钱作为感谢,他没有这样想,如果这样想的话那就太看不起医冰了,简直就是对她的污辱。他想到的是他兜里装有感谢医冰的礼物。他刚才开始的时候没有把牛皮纸信封往夹肢窝下面的兜里塞,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右边兜里装着准备送给医冰的礼物,里面还有一只金黄色的小坤表,是他旅行的时间指南。现在,这几样东西全部混在一起了。就叫它们混在一起算了。

    他是这样一个拙于言词的人,医冰和他相处也一定会感到别扭,不是那么自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再次出现了刚刚发生过的沉默。这种沉默状态,他很害怕,但他总是不能灵活自如地打破,反而常常把它延续下去,如果对方不打破它,它就会一直延续,他是不可能自拔的。

    他坐在桌子右边,医冰坐在桌子左边。如果两个人不说话,那么就有点像是闹了别扭或者还处在初恋阶段的恋人了。恐怕只有恋人才会如此难为情。

    医冰突然站起身来。她好像是要一心挣破这种软绵绵的状态,终于下定决心,用自己的行动把它打破了。“我们到书店去吧!”医冰大声说。

    她的提议实在是太好,太及时,太有力量了。他们之间的尴尬一下子被消灭殆尽。他的身体里的血好像终于解冻了,温暖的春天使它融化成了浩荡的洪流。他一身的轻松,一身的热血都沸腾起来。他立即响应,站起身体,伸展四肢。

    4

    他们开始是到琉璃厂书店转了一遭。那是一个非常大的新书和旧书杂混的图书市场。他挑了一大批书。医冰也挑了好些。在文学方面,单指在所读的小说名著方面,他自认为比医冰要读得多。虽然医冰是文学硕士。他仅仅上过几年中等专业学校,而且学的还不是文学。当然,他年龄上要比医冰大七八岁,比人家多读点小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但他在医冰面前表现的知道得多的样子就有些酸兮兮的了。他没有意识到这些。他看到医冰挑选了一本《爱·伦坡小说选》,心里想如果她自己没有挑选的话,他一定要把它买下来送给她。他想他是七八年前就把它读完的,后来又买了爱·伦坡小说的两种译本。他是非常欣赏爱·伦坡的小说的。非常非常崇拜。他又挑选了一本福尔斯的《法国中尉的女人》和一本莫里森的《所罗门之歌》,这两本书,他是打算送给她的。

    在交款处,他硬要替医冰付款,医冰坚辞不已。收款员说:“小姐,赶快决定,叫不叫先生付款?”

    医冰说:“我自己付,真的我自己付。”

    他想再坚持下去就会讨没趣,也会把自己弄得很尴尬,就不再坚持了。

    后来,他们向另外一家书店走。路上,他要拦出租车。医冰告诉他说不要随便就坐出租,没有必要,路很近。

    医冰的话,他听了心里异常舒服。他很感激她的教训。他觉得她是个和他接近的平民知识分子。尤其是他懵懵懂懂跨越街道的时候,他差一点被一辆出租车撞了,她一把把他拉过来。出租车从他身体旁边擦了过去。他没有想到她手上的力量竟然那么大,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他的胳膊上感到了她的手的力量。这种力量使他的心感到无限温暖。她竟然成他的保护者,他心里别提有多么热。

    来到了这座带有音乐厅的书店。三楼上面是书店,一楼也是书店,二楼是黑色发亮的音乐厅。他们两个先在一楼选书,然后又爬上三楼选书。下楼的时候,路过音乐厅,他们的步子虽慢,但是没有停下来。空空荡荡的白天的音乐厅。白天,它就成了出售咖啡的酒吧。他可能也是太过于小气悭吝了吧,刚刚领了将近一千元人民币,居然没敢开口说请医冰喝咖啡的话。就这样干巴巴地走下去了。走到二楼与一楼的楼梯中间地段了,他才把心里想过,但没有说出来的话说出来。

    “去喝点什么吧。”

    “好!”立即得到了医冰的响应。“去喝咖啡,你今天请客!”

    她的话使他心里高兴极了,没有想到她居然是如此一个爽快的人,再好没有了。他还以为她会拒绝呢。拒绝他的邀请是多么叫人难堪。他们两个不再往下面走了,回过身来,向二楼走。

    在北京的音乐厅请一位女士喝咖啡,这是多么浪漫,多么叫人心情激动,多么叫人喜悦的事呀!他心里想大不了一百块钱,他的心里还是能够找到平衡的支柱。

    5

    他笨嘴笨舌地说要送她一个礼物。他重复说了几遍,变得好像一个爱絮叨的老太婆了。他听见女人说:你再这样我就再也不理你了。他仿佛孩子受到了意外惊吓,语塞,表情呆滞,凝结,白痴似地看着她。没有再说话。她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呢?她是讨厌有人为了感激她而送礼物给她吗?他生存得无力、无望,生存得软弱、拘谨。

    女人杯中的咖啡还有三分之一;他杯中尚有三分之二。女人的话使他惊醒,回到现实中。他靠得距女人很近。他大胆地看女人的脸。他再次去看她的脸,觉得她比照片上的她年轻多了。很漂亮,头发飘起,使她更加充满魅力。他的手在兜内伸进抽出,不理解的人一定感到莫名其妙。这大概与他所说的礼物有关。她也看他。他耳侧的白发,掺杂在黑发中的白发已经无法数清了。她一定在想这个男人已经苍老了。也许思想使他更快地衰老。她说她在未见到他之前把他想象得比现在这个样子要老要瘦。瘦瘦的,老老的。而他实际上胖胖的,也不是她想象的那么老。对此,他略感欣慰。可他清楚他的白发已经很多了,那种欣慰不过是自己骗自己而已。

    黑亮黑亮的桌椅(不知是大理石的,还是木质的),铺向大厅深处,显得非常广阔,空旷。北边左右两侧,黑色的钢琴明亮的反光后面,钢琴师还没有来。他听见她说话。他望着她的嘴,知道她张开的嘴正在说出是什么样的话。她站起来了。他也站起。这时,他确确实实真真切切和她比了一下个子——她和他一样高,甚至还要比他高点。

    ——还是等到下一个世纪吧。那时,她是否愿意听他心灵的诉说?这里的音乐师也许要等到下一个世纪才能来到……他想。到那时,她也许已经有了孩子,人生的一切过程都经历过了,到那时候,看她是否愿意倾听他心灵蹭蹬的诉说。玉镯还在他的兜里,他再也没有勇气把它拿出来了。这个玉镯,他要把它保存到下一个世纪吗?能保存那么久吗?它会不会丢失?消失得无影无影?他把它保存到何处?他有保存它的地方吗?

    他和她走到街道上。他真希望这样的街道永远没有尽头,那样,就可以一直走下去了,直到走到生命的尽头。在音乐厅的时候,她几次提出要走,要回编辑部,可是,他总是说再坐一会儿。他还没有把礼物拿出来送给她的勇气,好像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会获得那样的勇气。一次又一次,他始终没有获得那样的勇气。他也没有勇气把他的痛苦向她倾诉。他个人的痛苦,与她到底有多大的关系,他倾说于她,她会不会认为他是个神经病什么的。可能不会,但他就是不敢。那么,他必须要把他的痛苦保存到下一个世纪吗?它难道是跨世纪的痛苦吗?它必须成为这样的痛苦吗?

    当她第三次站起来要走的时候,他再没有办法阻挡她了。他慢慢地跟她下了楼,心中充满了无限的遗憾。

    “你真的看见‘火马’了吗?”

    “我是十点钟左右看见的,就在广场西边南北走向的大街上,还有一群白色透明的老头。奇怪的是,我一点恐惧也没有,我就那样把头高高地扬起看着,老头们和马实在是太高大了,只能叫做巨人和巨马。”

    “你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什么的?你不是突然胃难受了起来?”

    “胃是非常难受,吐了很多酸水,可这真的能导致幻觉吗?我是学医的,我想不会。”

    “问题是从来没有听人说过,任何人都没有看见,你的眼睛难道能看见别人不能看见的东西?可能是你第一次来到北京,会产生一些奇特的感觉,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星期六,王小波要举行葬礼,你去吗?”

    他没有立即回答。他感到很热,想去解脖子里的纽扣。他的手伸到那里在解纽扣,刚刚解开,他又扣上了。他想到了它是多么脏。他心里想他与王小波从来没有见过面,不认识。过了一会,他说:“我去。我自己去,你把路线给我说一下就可以了。”

    他不想到王小波家所在的地方集合,他想他直接前往要省事得多。

    “还有教委的很多人,人很多,我们都是租车去。就在八宝山,到了那里,就能找到的吧。”

    他们两个一起走着。过了一会,医冰说:“你去买件衬衫,把你身上的那件换一换。”

    这是她第二次说这样的话了。

    他吃惊地看着她,没有吭声,但他的眼睛却表达了一切。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