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铁出来,置身于名叫八宝山的地方,对于四周的一切:街道、行人、房屋……远处的风景都很陌生。他看了看太阳的位置,又把小坤表从夹克衫兜里掏出来,看看上面的时间,判断出方向。从地铁下出来,好像从大地深处——大地的腹部——从地狱出来那样。在地下,他早已迷失了方向;对于地上的世界,他感到茫然,惶惑。况且,他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他站在地铁口,把四周细细打量了打量。从太阳的位置判断出面前的街道是东西走向。如果面向南,那么左边是东,右边是西;现在他背向太阳而站,那么方向就是相反的。也许因为现在是早晨的缘故,校正方向感的时候,他一眼就看见了太阳,不像那个下午,竟然目中连太阳都没有了。太阳当时就悬在西方街道的上空,他居然对它视若无睹。即使现在他也不敢太过于肯定,心里总是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四月二十六日将是他生命历程中一个不可磨灭的日子。这个日子将会上升,升入宇宙,在茫茫的黑暗中闪耀。那天当他听说现今文坛的小说高手王小波死了,他感到的是血液的凝结、停滞,时光的凝结、停滞。用“难以相信”不能表达他的内心,用“震惊意外”不能描述他呈现的外表——脸部及其全身。他沉默了很久。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说什么都是虚浮的。王小波先生如朝阳正在升起,可就是在这雄伟的升起中,他停滞在了半空,东方的半天空——就是在这种壮烈地升起中陨落了——这就是王小波给他的印象。他没有见过他,他也不是他的朋友,他想他只能算做他的灵魂的朋友,他只愿他的灵魂把他当做朋友。这个世纪末的初夏,他来到北京,恰遇王小波的死逝,是王小波的悲哀,更是他自己的悲哀。虽然在王小波生前,他没有见过他,但一定要见见现在已经死去的王小波。这不单单是对死者的哀悼,更是对整个现今文学的哀悼。他听医冰说星期六将在八宝山为王小波举行追悼会。那时,他沉默了,没有把话题与对方进行下去。他心中犹豫。他想到的是连王小波都没有逃出八宝山,更没有逃出追悼会。这是他感到最痛苦的。那时,他虽然口头上答应了医冰去参加葬礼,但内心并没有真的打算去。
四月二十六日是个孤独的日子,比死者更孤独的日子。他决定一定要参加王小波先生的告别仪式。即使在八宝山,他也不在乎了。从地铁口出来,他没有看见山;他没有认出这个地方就是八宝山。他心想山可能在远处。可是再远也应该有山的轮廓。连山峦的淡淡的模糊的影子都没有。他实在怀疑他是否真的到达了八宝山。虽然地铁站名是实实在在的。
四月二十六日早晨七点,他就起床了。洗漱之后,他在旅馆后的背街吃了两个肉夹馍,就朝和平门地铁匆匆而去。进了地铁之后,他在地铁下墙上的示意图上看到:向西五站就是八宝山。他没有想到他当时坐的是环线地铁,他只是感到方向越来越不对头。当地铁走到东直门时,他认识到的确错了。在闷热的地铁里,他竟然乘环线地铁在北京的大地之下穿越了一圈,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他在内心嘲笑自己的愚笨。但是,一条巨龙在北京的大地之下穿行,飞越,给他的想象以深深的刺激。他又感谢他的愚笨。
乘环线地铁在北京大地下穿行花了他整整一个小时,要不是他会早一个小时到达目的地。他是九点二十分到达八宝山的。这时,太阳在东方的天空之上。他的影子倒向西方。
2
他在道路的北边向东走着。他数着脚下的步子。一步约有一米,那么三百步大约就是三百米。当他数到一百步时,他放弃了这种努力。他想到了数字的无穷无尽,给他的心灵造成的压力也是无穷无尽的。他不能忍受。
前面出现了向北而去的巷道。巷口布满出售殡葬用品的商店。他想这就是三百来米远的地方吧。他曾经向两位警察打听。第一个警察很不情愿,只挥了挥手说在北边。那警察正与另一位警察说话。也许是打扰了他们,也许更重要的是他打听的内容让人畏惧。尤其是大清早,人人都想图个吉利。在交叉道口,他遇见了第二位警察。这位警察推着自行车,他很耐心。因为他询问的方式很不明确,那人问是公墓还是骨灰堂?这时他才想到应该问个准确的去处,而警察告诉的两个地方似乎都不是他所要去的。他解释说是开追悼会的地方。警察说就是骨灰堂,向东再走三百米。追悼会三个字是他口中最不愿说出的三个字,他更不愿这三个字用到王小波先生身上。好像这三个字在他的世界已被打入另册,好像它们是世上最俗烂而且最使人耻辱的三个字似的,就像一个久经风雨的妓女,早已是一个烂货了。但是,他得到的消息,他此行的目的,正是为了去参加他的追悼会的。如果真是这样,这就像用粪便涂污王小波先生死后的脸一样使他的灵魂不安、羞愤……
巷子越来越深,慢慢在上坡了。他看见了前面的山。终于看见山了。非常矮的山。他想:这就是八宝山吗?八宝?从前这山有八宝吗?坡脚有一大门,上写“北京市八宝山殡仪馆”。他想,对了,就是这里。他站在门外,心里说不上的难受。为一个陌生的朋友的难受?单方面的朋友?在王小波的脑细胞里从来就没有过他的出现及其对他的记忆。王小波永远不会知道有这样一个把自己归于他的朋友之列的人了。巷西边仍然是摆满各种殡葬品的店铺。花圈,花篮,挽联……,他不愿买这些东西,他知道他的朋友的灵魂是不喜欢这些的,这些大众、人人都用的东西。王小波是不会喜欢的,如果送给他这样的东西,他的灵魂一定会受不了的。就作一个特别的送葬者吧。——他从六千公里外而来,他的出现应该说是对他的陌生的朋友的灵魂的最大安慰。他应该感到欣慰。他的六千公里行程,没有一夜卧铺,全是硬座上的。他的内衣已经非常地黑脏,他没有换洗的衣服。他本想为了王小波的葬礼去买件衬衣。他依然穿着满载着六千公里旅途的汗水与灰尘的衬衣。他把脖子下的第一个纽扣扣得死死的,想使别人看不见领子上厚厚的黑垢。这种努力往往是失败的,因为衬衣脏得是实在不能再脏了,脏污已经浸染到衣领外沿了。他没有听医冰的话,一是他好像在商场里从来都没有找见卖衫衣的地方,二是潜意识中嫌北京的衣服价格太贵,根本就不想去寻找。现在,天不算太热,可乘坐地铁及寻找目的地的奔忙,已使他消耗了过多的热量,他感到浑身汗津津的。他不能松开,扣紧风纪扣是他唯一能做到的对于死者表示崇敬的方式。
文坛当今的朝阳现在就躺在这里边,已经闭上他思想的眼睛——这是他不能,不能相信,也不愿相信的事实。他想象不出他长的什么样,是圆脸还是方脸,是高个还是矮个还是不高不矮,是胖还是瘦……?他只知道他已经四十五岁,曾经是北大的人,在美国的匹茨堡大学读过书,前几年辞去大学公职,当了自由作家。知道他最成功的小说是《黄金时代》,最近在《小说界》上看到他的《红拂夜奔》,来北京前看到的,还没来得及读。他的最有力量的小说据说是《黑铁时代》,现在仍在地下流传。他身居北京,文学的光辉却照耀在南方……他感到难以理解,感到了某种意义的艰难,感到了高原朝阳的幻灭……
3
走进地狱之门,看见活人在行动。他感到恍若隔世:活人在地狱里经商,工作,活动,活人仍然主宰着死者的世界。这与死人仍然主宰活人的世界的区别的根本在何处?不能用悲悯、悲楚来描述他走进来的感觉。车一辆又一辆驶进驶出,川流不息。这儿兀自如北京的大街一样奔忙、繁华。他听见东北方向发出轰隆隆的响声。也许不能用轰隆来形容那种声音,但总归是一种声音,或者根本就没有声音。可又是什么把他的视线吸引到北方去的呢?他看见一排房屋背后是幢不高的烟囱。烟囱粗粗的,矮矮的,和乡间农夫贮水用的大缸相似,比灰龊龊的房屋只高那么一两米。从那“缸”里冒出了浓浓的烟雾。那烟不向高处去,低低地散开,铺向大地。好像不愿离开大地似的。他突然明白了那是一种什么烟。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就是那烟……这是他心中想的——就是那烟。他想到那烟应该有一种气味的。他没有闻到,想,可能是用什么特殊的方式把气味消除了。
那种烟无法说清它到底具有什么样的颜色。它是灰的,又是蓝的,灰灰的,蓝蓝的,灰不灰,蓝不蓝的,它盘踞在低空中,像动物一样蜷曲着,弓着腰,驼着背,在静静地注视着人间。
王小波,你在何处?有一位六千公里外来的把自己强行归为你的朋友的人在寻找你……
4
他在逝者姓名栏中没有找到王小波的名字。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死,也许是那位告诉他消息的朋友的恍惚的神志把一切都弄错了,也许今日不是预定的告别日……总之,那上面,那用粉笔写的潦草的漫不经心的字里没有他的名字。他看到总共有五个告别室,每个告别室栏下都有逝者的姓名。他数了数,一共有十八个名字,只有一个王姓,但名字不对,名字后面注明的逝者所在的单位也不对。
他从逝者姓名黑板下绕过。那边是焚烧花圈……的地方。像是个大大的巨型火墙(炉灶)。一群人在那里焚烧花圈。那群人里有老太太,壮年男人,女人,有少女,还有一个小男孩。他希望能在那里找见他在北京刚刚认识的医冰。他非常牢固地记着她的美丽的长发,长发中她的脸庞……他很失望。他走到那群人后面。烟随风飘来,扑到他身上。他感到眼睛“烟”着了。风又把烟吹到北西方向去了。花圈的骨架在焚炉里劈里啪啦响着。有人在哭泣。是那个老太太在哭。他回头看见一个告示牌。心里感到好像被什么亵渎了。那是一张有关焚烧花圈收费的牌子,是红漆写的红字:焚烧大花圈,一个四元;小花圈,一个二元……
5
九点四十,距十点四十五分尚有一小时零五分。
他出了殡仪馆大门,朝北边的山上走去。慢慢地上坡,在进山的道路旁,他看到很多关于防火的警告,一再地重复着“禁止带火进山”的内容。他不能不承认面前的这土丘就是山了。在他生存的秦巴山地,每次进山前都能看见这种相同的告示。修有山门,山门之内就是严格的防火区——林区了。山门是用水泥修筑的,已很破烂。宽阔的汽车道只修到山门前,山门里边的道路就非常狭窄了。八宝山上也是林区,长满了树。他没有认出那是一些什么树。那是一些很密的、弯弯曲曲的长不高也长不矮的树,好像只能是灌木,不能算做乔木。灌木更容易形成山火,更危险,是林区防火的重点区域。他沿着山路走着。小路弯弯曲曲,蜿蜿蜒蜒,不时分叉,形成新的道路,迤逦向山的各个深处。他不断地从道路分叉的地方走进去,山林越来越密。山路两旁,树下布满了坟丘,都很小很小。有土堆,有水泥堆。有的树从坟丘中心长出来,对此,他的心骇然极了。他想走到半山腰了吧。没想到如此矮的山,走到山头也不是那么容易。山虽然矮,但它的面积却很广阔,它是无数个小山组成的山峦。山上会不会有强盗?劫路的匪徒?
他想时间还早,既然不往山上爬了,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吧。即使来了劫匪,也听天由命了。他想起了他在西安的情景。他住在了单间才二十五元的一家极其简陋破烂的旅馆。没有电视,没有洗浴间。他没有买到当日回老家的火车票。他掏出身份证(这是他的精神最讨厌的东西之一,他觉得这种身份证是对他的伟大的思想的污辱)做了例行的登记。他背着旅行包,手提纸兜(纸兜上沿中间被他揪掉了一块,好在位置不在穿绳处。拎着绳子仍然能把纸兜提起)。纸兜内装着洗漱用品、水杯、换洗的衣服等等,本来也不太重。小姐们都很漂亮,都很有魅力。一位小姐领他到房间去。开了门,他把旅行包和纸兜放在桌上。那小姐在他背后。世界没有一丝声音。“哎,玩不玩?”这就是世界的声音?他转过身去,迅速地(不用考虑,毫不迟疑犹豫)摆了摆手。他的右手是举高到右侧脸前的位置摆的,好像拒绝(摆手)已经是他机体机能的一部分,已经成为他的本能。他的脸上是含笑的,不好意思,羞赧的。红了没有?那小姐也不好意思了。不好意思地微笑着,眼睛眯缝着,走了……他已经结婚十多年了,已经有了孩子,可他竟然像童男子似的。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小姐走后,他想到这个店也许是黑店,想到了那些未知的情况,想到那些冒充警察的人会在他熟睡的时候闯进来搜尽他身上的纸币……他感到很不安全。他把纸兜放在旅馆里,把旅行包背到火车站寄存起来。他特意观察了一下寄存处的标记,默默地记在心中。旅馆厕所更加简陋,旁边还有一个深深的黑洞洞的防空洞,是一个特殊时代的遗产。洞壁上在滴滴答答地渗水,深度无法探测。假如被人打死,扔到里边,大概是不会被发现的,将无名无臭地腐烂,成为骨头架子……他的心一阵阵发寒。他连衣躺在床上。衣服裤子都没有脱。
6
他看见了一条狗。这条狗向他跑来,摇着尾巴。他吓了一跳。他认出它来了,它就是他父母养的那条已经病死的狗。它怎么也到北京的八宝山来了?它也必须要到这儿报到吗?它曾经是他父母的奴隶,他们是希望它死后,它的亡魂也要做他们的奴隶的。死了也得看守苹果园!他怀疑他的大脑又出了毛病。狗在他的腿上蹭了一会,见他不理它,就怏怏地跑了。它跑到山顶上去了。它消失到了山头那边。
他看见路边有个矮矮的土丘。那土丘实在是太小了,只有一个草篮那么大,丘上插有一个贴瓷的砖块。那块砖只有一般家用的小菜刀那么大。他的心一沉:对比是太悬殊了。死后,在山上,就占据这么大——这么小一丁儿巴掌大的地方,生存的意义又何在呢?他的心发寒,发冷。
他继续向山上绕着。他有些害怕了。鸟儿在密林中叫着。特别是乌鸦的叫声,声声叫得他恐怖。他想起了安德烈耶夫《沉默》中的坟地,鲁迅《药》中的坟地,这儿比那儿还要凄凉。他打消了上到山顶的想法。他想就中途而止吧。还想再看看刚才看见的那个小小的路边的土墓。因为那瓷片上用红漆写的歪歪扭扭的字给他的印象实在是太深了。那歪歪扭扭的字不啻于对死者的嘲弄,给他一种不伦不类的滑稽感。
他有点担心不能走到那儿去。路的分叉太多,下山时,说不定就走到别的岔道上去了。他想起在六千公里之外的秦巴大山里,人们都要在山路的石头上用红漆写明下山的方向:由此下山↑或由此上山↓迷失在山里是无望的,等到你的身体高度腐烂了,或者已只剩嶙嶙白骨,这时也许有人采山药时才发现了你……
他感到庆幸,又看到那座土坟了。说明下山的道路是对的,对于密林的恐怖也就打消了。乌鸦仍在叫着,把密林中的枯树枝弄落,发出干枯的响声。这次,他要仔细看看这座只有草篮儿那么大的坟了。他跨出山路,步入密林。他的眼睛很近视,即使戴着眼镜也不能解决近视的问题。太近视了。他俯下身,几乎把眼睛挨到那聊做墓碑的瓷片上了。他看清了那歪歪扭扭斜斜叉叉的字了,他的心更加沉重地一抖。老天啊,这竟是两个人的墓!是一对夫妻的合葬墓——那上面歪歪斜斜的字是:父亲×××
母亲×××
下面是:儿×××
一对老夫妻就住在这只有一只草篮大的墓里,他们得变成多么小的——得多么严重地压缩自己啊,自己的躯体啊……他想象了一种精灵的形象。这种精灵跟猫一样大小,但只是猫的骨架的形状:没有皮肉,没有内脏(肋骨内是空的),猫的骷髅,两个,从这小坟里爬出,弓了弓腰,头在坡上,身子在下,头反转过来望着山下的世界……
满山都是那样的小精灵。谁的一声怒吼能把它们唤下山去呢?如果它们发动一场革命,那又是什么景象呢?
什么声音?仿佛又起风了。是特别大的风。多么大的风声啊!但是他没有感到丝毫的风。没有一丝风吹拂。他还是那么热,太阳还是那么辣。他又看见那匹巨马了。它从山上下来,它浑身都是火焰,或者说它就是团火焰,巨型马状火焰,火焰里能够看到它的骨头,它没有肌肉,全是骨头组成,是骨头组成的支架。支架在燃烧,熊熊燃烧的火焰包裹着支架。骷髅架子。飞奔的骨架。他赶快躲到路边的山林里。火马继续奔驰着。随后,出现了他曾经看见过的同样的一群老头,雪白透明,好像根本就没有骨头,全然是皮和液体组成,与火马形成天然的鲜明对比。马是他们的反面,他们是马的反面。这两种截然相反的东西竟然在一起,竟然组成了一幅和谐的图画,他感到的仍旧是恐怖,而不是不可思议。老头们仍旧各自拿着桶样的、盆样的、纸箱样的东西。他们是在追赶火马,还是跟随着它,很难辨别出这种微妙的区别。火马和白老头们奔向山下去了,他看着它们出了山门,奔向了城市……
所过之处,一片火海。山上密集的林木燃烧起来,林火正在舔蚀他的衣服。他也像马一样奔跑起来。心里想,他没有马那样的速度,势必要被烧死在八宝山上了。整个八宝山都燃烧起来了,都是通红的。
奇怪的是,他没有呼喊,没有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叫声。他没有感到烧灼的疼痛。当他奔出山门时,他发现身上衣服完好无损。他回转身去,山上竟然连一丝一毫的火都没有了。
7
十点十分了。殡仪馆门外,一个少年在卖花篮。几个人在打电话。电话线从靠近山坡的一间屋里牵出,放在少年椅边的桌上。是台非常简易的电话。有人在问花篮的价格。少年说小的六十,大的一百。他再次走进殡仪馆大门。他再次去看逝者的姓名,在那十八个姓名中再次寻找王小波的名字。他又一次没有找到。花圈焚烧处,另外一群人在焚烧花圈。他看见那花圈的挽联上写有“小……”的字样,他的心甚至有点惊喜(他觉得这不可思议)。他迅速跑过去,当他看到那是烧给一个死去的老太太的花圈时,他内心又感到失望——这又是一种什么呢?
他再次绕过花圈焚烧处,再次看到了那张焚烧花圈收费的牌子。他绕到亭阁东边,再次看见了关于第几第几告别室的方向指示牌。一个牌子向东指向二、四告别室;一个牌子向北指向第六告别室。他想,指示一、五告别室方向的牌子也许在别处。他知道第六告别室的死者姓王。他再次走到那里。有些人拿着交过费的票证在取骨灰。这个姓王的绝对不是王小波。这个姓王的是个老头……
他看看表,已经十点三十分了。他在大门里面朝外站着,望着从外部世界开入的汽车:面的,轿车,出租车……他希望着有人能从车窗里伸出手来,喊他一声。十分钟过去了,一切如旧。他一个人都不认识,他似乎比死者还要孤独。
不得不借用电话了。他很害怕给接电话的人造成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但现在他又有什么另外的办法呢?
他打了一个传呼。他把别人留在砖台上的废报纸重新铺展,坐下。焦急地等待。
二十分种。他又打了一个传呼。他走来走去。
五分种后,他又一次打了传呼……
仍旧没有回音。他想打最后一次吧。他告诉传呼台的小姐,在上面打上“我在八宝山,请速回音!”
电话铃终于响了。
8
11点20分,告别仪式已经结束了。大家都盘桓在告别室门外,相互说着话。告别室门上方高处,用黑墨在白纸上写着——王小波先生告别仪式——九个大字。有人注意到一位少妇到东边去了。在这之前,她的呼机连续呼叫了几次。在告别室内就呼叫过,那时她只是把它关了。
那位少妇可能是找电话去了。
5分种后,大家还没散开。来时乘坐的车辆都停在南边场院中。西边有个大门,车辆就是从那里进来的。大门上没有任何标志。有个风尘仆仆的人从那门里进来了。他径直朝大家走来。他戴着眼镜。也许眼睛很近视,距大家已经很近了,向大家望着,好像在寻找什么。突然,他转过身去,仿佛猛然醒悟过来他找错了地方,返身又急急寻找去了。他穿得很厚,夹克衫,衬衣的第一个扣子扣得很紧,就像他也是来参加告别仪式的人,是王小波先生的朋友——生前好友。
一些人仍在说话。一些人开始向汽车挪步。一些人已经钻进汽车准备离开了。告别室里已经没有人了。告别室的工作人员在打扫卫生。
8、9分种后,有个人从东边那个敞开的门进来了。告别室东边通向八宝山公墓。那人就是从那边过来的。渐渐地,你认出这个从东边公墓进来的人就是刚才从西边大门进来的那个风尘仆仆的人。大约有三十多岁,衬衫很脏。内衣的领子上一定有一层厚厚的黑黑的油灰。那是长途旅行留下的纪念。
小轿车、出租车转过头后缓缓向西边的大门驶去。参加告别仪式的大多数人正在离开。那人从东边的进口(就是公墓通向告别室的入口)进来时,他的神色显得疑惑极了。他好像认出了这儿就是刚才他从西边大门进来时看到的地方。是同样的那群人。他一定对大家没戴黑纱很是疑惑。他抬起头来,好像突然醒悟,从梦中回到现实世界,放慢了脚步,定定地朝告别室门上方的白纸黑字望着。他边望边走近,停下脚步,望了很久。没有一个人认识他。根据判断,他绝不是北京人,也不可能与死者有过什么交往。他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如此?
该走的都走了。留下的都是些暂时还不该走的,大概都是王小波的最好的朋友,或者他的亲戚、家人。
那人仍在望着高处的黑字。他似乎是在默记那几个字的写法。他可能对那个筹笔“仪”字感到特别,一定要把这九个字中最特别的成份记在心中,好像以后要向什么人证明什么似的。他一定对这九个字还感到满意,在这九个字中毕竟没有出现“追悼会”三个字,告别仪式——四个字是对王小波的最好纪念,是对那早已用烂了的三个字的最有力、最彻底的反叛。
那人走到告别室门前,向里望着,欲走进去的样子。但他在犹豫着。工作人员已经把卫生打扫到门口了。他仍在迟疑。看着工作人员(是个女人)在关告别室的大门。门关上了。他呆滞在那里,继续望着。大门上方的横幅,那九个字似乎对他太重要了,好像他奔波六千公里就是为了一睹这九个字。如果他是与死者来告别的,那么现在将近11点30分这个时刻,他也就只能与这九个字告别了。这将成为他终生的记忆。
留下来的人把那种青蓝色的小花圈拿起来向北走去。这条路通到上面租借花圈的地方。坡上面是个大院,二、三、四、六告别室都在那里。那个异乡人跟着他们。他跟在他们后面。他一定认为他们是把花圈拿到焚烧处去焚烧的。当他看到他们把花圈还回租借处时,他内心的感觉有了微微的变化。从前他不是这样想的,对于他自己没有买花圈也就稍许有些安心了。
原来,从这儿通到一号告别室实际上只有100米远,而且可以从院内直接到达。
他们把花圈退还以后,站在二、三、四、六号告别室所在的院子中;他们有八个人,其中两位是女士。一位女士年龄约有三十岁,可能还不到三十,头发把脸遮盖很多,个子高高的;另外一位女士有四十多岁,脖子皙白皙白的,头发翘楚地高悬在脖子以上。脖子很长,很露,有一种高跷的感觉。她不可能是死者的妻子,可能是死者的姐姐或者妹妹,或者不是……
他仍然跟在他们身后。他们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别人一定会以为他和他们是一起的。尽管从他的穿着以及衣衫的污脏程度判断,使人难以理解。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向一号告别室方向走着。那边,花圈仍在焚烧。烟很大,被风扑向四周,很低。一号告别室没有任何标记,没来过的人很难找到。
那边,又好像在发出那种轰隆轰隆的声响。这声响细听起来,似乎又全无……
院子里,车只余下最后的两辆了。刚才在上面见到的两个女人,其中那个年轻的已经不见了。那个年老点的与其他几个人说着话。在他们的话中经常出现“教委”两个字。那高脖子女人谈起了骨灰盒。那个陌生的男人仍站在他们身旁不远。他们也许看了看他,也许心想他也是来参加告别仪式的,对于他倒没有什么要设防的。她谈到那个骨灰盒,那个特意挑选的骨灰盒是楠木做的,800块钱,还未交款,上面只刻了两个圆环,没有其它任何民俗的装饰。因为王小波最讨厌的就是民俗——就像有人最讨厌那些名胜古迹一样。
他的口张了张,没有发出声音。也许他想自我介绍一下,但又打消了这个主意。也许有人昨夜梦见过他,也许他将永远成为告别仪式(葬礼)中的陌生人,就像《尤利西斯》第六章《哈得斯》中,布卢姆在教堂墓地看到数次的那个着黄雨衣的人……
再见,下次再见。当然不是在这样的场合。有个人说。
最后一辆车也开走了。一号告别室门外院落,现在只剩下那个最后来到的人。他望着门楣上方那九个字。久久地望着。二十分种后,他向后退着,一步一步退着。当他退出有几十米时,他停下了。他向告别室房屋后面望着,终于找见了那低矮的烟囱。他不希望看见那里冒出低沉的烟雾,像含露的夜雾一样低俯在大地之上,不能飞升,只能沉落……
他想起了那个女人的话——王小波特讨厌的就是民俗。那么,他是否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在他死后把他的尸骨运到这儿,在这儿与他进行告别的仪式?也许他最大的愿望是希望他的朋友们把他运出北京,给他的灵魂寻找一个未名的山谷……
王小波,陌生的朋友,再见!不说永别,只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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