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葬礼上,他没有见到医冰。他找到那里的时候,医冰已经走了。他想她一定是和她的丈夫一起去的,她心里也许很害怕看见他。他穿得是那样脏,又是那么穷。她肯定不想叫她的丈夫和他相遇。他已经买好了回河南老家的火车票。火车票是夜晚十一点钟的。是慢车。开始,他购的是快车票,到郑州就将近一百元,他把它退了。慢车票到许昌才不到五十元。他不是宁可慢点,而是宁可省些钱也不要快点。基本上,什么都收拾好了。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来时很轻的提包变得异常沉重,里面塞满了书。都是他才买的,满满一提包,总共花了有五百元钱。他想在北京住下来当自由撰搞人的愿望彻底破灭了,医冰不会支持他的。她认为为生存而写作是不会写出好作品的。这话是对的。为生存而写作,实际上就是为钱写作。这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他的胃又在隐隐约约作痛。胃很难受,里面在翻江倒海。他恐怕它真的会出问题,那么,在北京继续逗留下去将是无法收拾的。他对它充满了恐惧。他还恐惧他的幻觉再现。他是不是真的精神出现了问题?是不是精神分裂症的前兆?走是对的,他为他的决定感到高兴。他还想起医冰告诉他说苏宁老师说要请你吃顿饭的。苏宁老师有这样的没有实施的邀请,有那样的打算,他觉得也就很满足了。即使她们真的邀请他去吃饭,他也不敢去的。平生,他最害怕就是和人一起吃饭。他会非常狼狈,会紧张得浑身流汗,脸上的汗珠永远也擦不干净。他将和着汗水吃饭,把汗水吞咽进肚子里。而且还是和女人,他就更加会狼狈得不得了。他会为他的表现无地自容,会后悔终生。没有实施是最好的结果。他也就不会出现担心的事情,更不会有不敢去又不便于拒绝时的尴尬。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先睡一觉吧,醒来以后,就是该走的时间了。他还想起在医冰和他去买书的路上,他告诉她说他这个世纪再也不会来北京了,再来就等到下一个世纪;除非新世纪到来,他不会再次踏进北京。医冰没有说什么,她看着他的眼睛,一个大大的疑问号呈现在她的眼前。他难道非常后悔这次北京之行吗?他说这又是什么意思?他现在想到当时那样说是不是给她造成了误会?医冰心里一定会莫名其妙的,会不会觉得他这个人有些莫测高深?他没有把话说清楚,当时也不可能再说下去了。是因为他特意挑选的礼物——玉镯。一只玉镯,不是一双,这又意味着什么呢?是不是还有一只,这一只就保存在他手里了?只买了一只,仅仅是因为贫穷的关系。或者说是金钱的关系。这个礼物的意义不可能仅仅是为了表示感谢,还有另外的深意,这正是他所担心的,致使行动流产的原因。不能说在他的心中没有对医冰的爱和渴慕,对她的向往与崇拜,这里面含有深深的爱的成分。他对这种对于医冰的爱充满了恐惧之感,他丝毫不敢向她表达,他害怕他对她的爱的表达会伤害了她,会使她感到受到了侮辱,从而跟他一刀两断,把他远远地甩开,抛弃他,编辑抛弃作家就像丈夫休掉妻子一样,被休者将会失去生活的前途。再也不会来北京了,除非下一个世纪……医冰到底会怎么想呢?她会不会想他说这话的意思是后悔见到了她吗?很有可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他说这话的目的是要医冰不要以为送给她玉镯是在追求她,给她的生活带来了骚扰。但是,后来并没有出现送玉镯的事实,前因没有了后果,后果成为空缺,这样的空缺就任由医冰填补了。他想到那天他问医冰办公室人多不多,是不是她一个人值班,如果那天真是她一个人在地下室,他会有什么样的行动,他会疯狂地爱上她吗?他会不顾一切地拥抱和吻她吗?如果发起对于她的爱的进攻,他会不会攻下她的堡垒?如果他展开他的追求,向她约会,请她出来吃饭,请她晚上去听音乐会,他和她未必就不能成为相爱的情人。她未必就会拒绝,未必就会把他当做敌人看待。医冰说你晚上不来听场音乐吗?说这话的时候,是他和她从音乐厅出来、正走在阳光灿烂的街道上。他没有说什么,没有说想,也没有说不想。如果他那时请医冰,约她晚上一起来音乐厅,她不一定就不来,不一定就拒他于千里之外,可能仅仅是为了照顾他的情绪,她不会拒绝的。但是,他的沉默,他的不表态,是不是客观上造成了对于医冰的拒绝?也许是医冰通过这样的方式在暗示他,而他真是一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要是在北京的夜晚能够和医冰在一起,他想他的幸福将会无边无际。可惜啊!在买书的路上,医冰说你没有想到中国的作家就是从地下室造就出来的吧。她为地下室在自我解嘲。她是很关心他的,关心的基础是出于对他的赞赏,很赞赏他的才华。在这样的基础上,他的北京之恋就有成功的可能,但他的怯懦失去了一切。与医冰去买书的第二天,他一个人又到了昨天他和医冰刚刚走过的那些街道和书店,他想到音乐厅书店去,但他找不到地方了,找不到美丽的音乐厅了。他向西走了很远很远,也弄不清究竟走到了哪里。越走越觉得不对劲。他走了几乎一个多小时的路,越来越感到陌生。他只好给医冰打传呼。过了好久,医冰没有回电话。他沿着街道继续走,看看是否还能找到。他没有迷路,方向感还很健全。太阳很好,回去是不成问题的。但必须要找到音乐厅,他必须要把《古拉格群岛》买到手。昨天,他嫌它价钱太贵,将近一百块,他没有买,经过一夜的思考,他感到那钱是绝对值得的。他为索尔仁尼琴的序言深深震撼。震撼了他的灵魂和身心。走了几百米,他倒回来了。没有想到又走到了刚才打传呼的地方。他问了几个人都说这附近没有书店。如果不问医冰,找到书店的可能性几乎是没有的。必须再给她打传呼。没有半分钟,电话就回过来了。医冰说刚才她还在公共汽车上,刚刚到办公室。他心里想她们十点钟才上班呀!他把他的情况说了,并说了他所在街道的名称,问她这儿距离音乐厅有多远。她说你怎么跑到西单去了?这就是西单一带吗?他的身体立即有一种肃穆的反应。她说你又迷路了吗?要不要我过来?他说不要,不要,你只需要把路线给我说一下说行了,不麻烦你了。他想到的是怎么好打扰她的工作呢?怎么敢叫她来找他呢?他是多么后悔,如果他叫她出来,又将是多么美好的一天!
有一天晚上回去,英先生告诉他有两个姑娘来找他,说他真可以呀,才来两天就有姑娘了。他立即想到的就是医冰。他心里是多么高兴和兴奋!他想一定是医冰来看他来了,遗憾的是他没有在。还有一位姑娘,能是谁呢?难道是医冰的同事?不可能是苏老师。后来,他想起他曾给医冰打传呼,可是回电话的竟是另外一个女人的声音。他把医冰的传呼号说了一遍,问对方也是这个号吗?对方表示肯定。他心里很糊涂,心想可能是医冰不在,但她把呼机放家里了,她家里人回的电话;也可能是她把呼机借给了别人……
十一点二十分的时候,他的最后一个传呼特意说明了他也在八宝山,就在殡仪馆大门口,就在山脚下。
“喂,李后吗?你在大门口?没有大门呀?半山坡上?哪儿有山?噢……你过来吧。我情绪太激动了,我控制不住……”她说她找不到电话,她是到殡仪馆的办公室里打的,她叫他过去,可他过去的时候,她已经没有踪影了。也许她看见过他,他第一次从西边的门进入的时候,那不能叫做门,根本就没有门,只是个比较宽阔的开口,没有任何框架和门板之类的东西,就是在院墙上开了个大口而已。也许她没有看见过他,她可能一直注视的是里面的那条从上面通下去的道路,那条道路是他后来才发现的,的确是条宽阔的道路,就在花圈焚烧处的旁边,当时他看见过它,但不知道它通向哪里,不知道它就是通向一号告别室的。一号告别室不是一般的地方,比坡上面的那几个室有更高的等级,它是专门为高级别的死者准备的。可能收费也高。王小波是有身分的人,虽然是自由知识分子,但他的死亡震撼了方方面面。
2
医冰说不送他了。他自己走。来时,没有人接,走时,也不要奢求有人送。来去自由自在,应该说是一种佳境。是一种理想状态。他睡下以后,没有多久就做开梦了。乱糟糟的梦,可都与北京有关,都与来到北京的这段生活有关。他梦见了火马,他梦见了雪白透明的老头们。他们不是在街道上,也不是在山上,而是在旅馆的地下室的走廊里。老头们在玩火马游戏,他们拎着汽油桶,汽油壶,把优质汽油浇到巨马的身体上,巨马的美丽的皮毛上。那种特大号的纸箱原来是巨型火柴盒,里面的火柴像扫帚那么大。扫帚那么大的火柴在桌面那么大的纸箱的黄磷面上擦着了,扑哄一声,巨马燃烧起来,立即成了一团熊熊的火焰。老头们把缰绳丢开,巨马飞奔起来,老头们在后面奋起追赶。马和人都是巨型的,地下室的走廊又太窄小了,可怕的是,马把整个楼房冲穿了,马的身躯伸到了楼房的外面,整个楼房像从中间被巨斧劈开了一样,砉然四分五裂,坍塌下去,成了一堆垃圾。楼房变成了废墟。他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被深深地埋在了废墟之下。他的手从瓦砾中拼命伸出去,仿佛溺水的人在求救。他拼命向外拱,竟然拱了出来,然后拼命爬到大街上。他回头看去,看见巨马和巨人老头们从废墟中飞奔而出,呼啸的台风一般奔驰到他的跟前。他看见巨型火马的口大大地张开,张开的口仿佛北方的山谷那么大,一下子就能吞下去一座村庄。他就处身在这样的巨口之下,他马上就要被巨型火马吞噬掉了,他将随着火马一起燃烧……雪白透明的巨型老头们也追撵了过来,他们把汽油浇到了他的身体上,巨大的扫帚火柴已经擦燃,他想他立即就会变成一个火人,成为人类中的一个古怪的品种……突然之间,他被吓醒了,发现仍旧睡在旅馆的床上。但是梦境是那么可怕,也许就是先期的预兆,他背上他的书,匆匆爬上地面,要了一辆出租车向北京西客站仓皇逃去……
别了,北京!再见了,医冰!
责任编辑:阎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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