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败露是因为副站长梁大胆半夜三更在粮站路口截获一辆没有任何手续的“嗄斯51”运粮车，车上满载着两吨半陈年小麦。由这条线索查下去，一举查获了白喜勾结赵子昆盗卖粮站粮食的罪行。全国性粮荒进入第二年，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国务院已经开始从赵家峪粮站往外调运储备粮了。偏在这时候，受赵子昆怂恿，白喜同意盗运部分陈粮到邻省卖高价，两人私下瓜分了卖粮款，数额达14万元之多！上级派来工作组进驻粮站，一笔笔账查下去，疑点、漏洞越来越多，连带捎出的大小“官仓粮鼠”也越来越多，据职工们揭发检举，就连粮站女职工赵练云都有监守自盗的嫌疑。饿死了儿子的赵彩云提出一个重要的事实：赵练云家只有一个人吃商品粮，但却没饿死一个大人、孩子，那粮食她哪弄来的？
的确，一年多来，赵练云弄到的粮食成了她一家三口的救命粮。
知道救命粮哪来的，除白喜和赵练云外，还有李霞。李霞不难发现丈夫和赵练云之间的交易，起初她极其仇恨白喜，也瞧不起已经长大成人、再不用她加以保护的赵练云。不过，当她天天看到抬出村外的一个个饿死鬼时，她就从内心深处原谅了赵练云。剩下来的，只能为她曾经舍身予以保护、却最终没护住的东西感到惋惜……事发后，李霞仍然不想把赵练云供出去，白喜以为李霞和别人都不知道，本人也没提这事。
用不着再扯上赵练云了，仅仅伙同赵子昆盗卖粮食并私分粮款的罪行，白喜就保不住他那颗狗头了！
枪毙白喜和赵子昆是半年多以后。那时候，饥饿不但没有摧毁人们高涨的政治热情，反倒激发起愈来愈高的思想觉悟和阶级仇恨。许多家里饿死过人的都把白喜和赵子昆看做杀人凶手，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自古天经地义的事，白喜和赵子昆将面临的死刑令赵家峪人大快人心。只是有些上了岁数的人略略替白喜感到惋惜，他们不由想到抗战第六个年头上，白喜和梁大胆腰里别着盒子枪、怀揣粮站鲜红大印乍来赵家峪时的情景。那年月要多困难有多困难，白喜和老梁拿着队伍上多少钱啊，买了多少粮啊，从没见他们比别人多吃一个窝头！现在再困难，比打鬼子那年月好多了，连毛主席都不吃肉、不喝茶，和全国人民一块挨饿，你白喜咋就挺不过去，想着个人捞一把呢？发不义财的是奸商，发国难财的可就是贼子、大盗了！
追今抚昔，就有人想起粮站曾丢失的那两坛子银元，怀疑是白喜做的手脚。已经接替白喜出任粮站站长的梁大胆说，哟，这事可不好乱讲，当时组织上查过的，白喜和我一样清白。也有替白喜可惜的人，就把脏水泼到赵子昆头上，说这倒插门的外来户是个祸害，不是他瞎鸡巴撺掇，白喜这老革命今天能死在革命的枪口下？赵子昆那狗东西，临死前不能让他再姓赵，原先他姓啥就让他姓啥吧。
枪毙白喜和赵子昆之前，上级在赵家峪组织了相当规模的公审大会。会上，宣布了大贪污犯白喜和赵子昆的罪状。其中白喜还有这么一条：组织上查明，当年他替地主收粮放粮管账时，因贪财起意，遂放火烧了地主粮仓，挟带着卖粮款逃出来混入我八路军的。虽说烧掉地主的粮仓不算坏事。可白喜见财起意的病根算落下了。
开完公审大会，五花大绑的白喜和赵子昆就算活到头了，由几名公安总队战士拖着就要出去执刑。可赵家峪几个赵姓老人在村头设了案子，置了几样果疏、几杯水酒，非要两个断魂人喝几杯“断头酒”再上路。公安局的人怕夜长梦多，一直说算了算了，早起在县上死牢提出来时，吃过断头酒菜的。他们到底还是拗不过赵家峪人，加上粮站站长梁大胆也替两个将死鬼说情，公安局的领导说，好好，那就一人一杯酒，快点喝，喝了就干活！
白喜浑身上下被捆得像个粽子，两手根本不可能捧酒，公安总队的战士又不肯解绳。于是，赵家峪人就把喂酒的活儿交给白喜原先的老婆李霞。李霞的村支书已经被撤掉，还在党内受了严重警告处分，她实际上从白喜刚被收进大牢时就和他办了离婚手续。尽管现在他和白喜形同路人。可她还是带了儿子来送白喜上路。她和白喜的儿子三岁了，去年饿死的铁蛋也是三岁。李霞一手牵着孩子，一手端起酒碗。李霞脸色铁青，板着脸走到白喜面前，白喜愧得把头深深低下去，不敢瞅她。白喜浑身上下被绑得就是脖子还能动，仰头还是低头都随他自己。李霞咬着牙说，白喜，你这天杀的，要是头10年前毙了你，你也就祸害不了人了……说罢，她把酒碗高高举起。
这当儿，梁大胆走过来。在场所有人都奇怪地注意到他双手捧着一只残旧的灰军帽，那还是过去八路军的立墙耳式的军帽。帽子里装着的，是一堆山枣似的黑不溜秋的东西，公安总队的战士拦住他检查。原来，那是些黑油油的旧桃木算盘珠，珠子可有年头了，长了霉斑，漆色脱落，像从地下掘出来的，一股难闻的朽味。
酒喝到一半的白喜停下来，惊讶地问道，老梁，你咋把这东西拿来了？白喜认出来，这还是他从老东家带出来的那把桃木算盘，当年来赵家峪办粮站，他腋下挟的就是这把算盘。
梁大胆说，白喜，你瞅好，105颗算盘珠，一颗珠子都不少，你带着上路吧。说罢，他把帽兜子里的算盘珠“哗啦啦”地倒进白喜衣兜，掉到地下的几颗珠子，梁大胆都拣起来放进去，然后他满意地拍拍手，那意思好像说，好啦，一颗不少！
白喜仿佛明白了梁大胆的用意，他仇恨地瞪着梁大胆，叫道，老梁，你这王八蛋！你是不是恨我抢了你的粮站站长？现在你得意了，这站长还是你的……
梁大胆一愣，哈哈笑道，放你妈狗屁！白喜，当初老子要是当了站长，现在该上路走人的说不定就是老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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