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人间-杨利伟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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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舟五号”成功入轨后,我与专家们一起乘专机当即飞回北京,接着便赶到北京航天指挥控制中心。

    此时的指挥控制中心一派紧张繁忙。人间天上,信息频传,飞船的飞行状态和飞行轨迹在偌大的显示屏幕上一目了然;错落有致的各种现代化设备飞速运转,令人眼花缭乱。这里与戈壁滩上的发射场截然不同,没有轰轰烈烈、惊心动魄的壮观场面,只有成千上万的密码指令和信息数据像清风徜徉在祥云中一般默默穿梭交流。身着白色工作服的专家们坐在各自的岗位上,看上去平平常常,普普通通。他们工作的最大特点就是无声无息,深藏不露,而在关键时刻总能把人类的思维和意志变成神奇的计算机语言,然后再将这些神奇的语言神奇地传递至茫茫太空,让天上的飞船和航天员完全听从地上的指挥。比如,飞船起飞后,何时入轨,何时展开“翅膀”,何时变轨,如何运行,如何与地面沟通,何时返回地面,怎样返回地面,怎样准确着陆,怎样处置意外情况,等等。这些在局外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在他们指尖跃动的一瞬间,便能悄然变成奇迹!

    的确,这是一批卓尔不群、非同凡响的人物。他们曾经创造的引以为豪的传奇历史,至今鲜为人知。1970年,中国发射第一颗人造卫星“东方红一号”时,担任其测控任务的主设备仅是几部国产雷达和两台60年代研制的国产计算机。但专家们最终却准确预报出了卫星飞越一百多个城市上空的时间,让全世界看到了中国的第一颗人造卫星,并听到了卫星播出的《东方红》乐曲声。1978年,中国向南太平洋发射远程导弹。这一消息提前向世界公布后,不少国家对中国的测控技术心存疑虑。因为美国、苏联在陆、海、空都有自己独立的测量跟踪站同时作保障,而中国在海上、空中都不行,只有依靠陆地上有限的几个测量跟踪站。万一导弹打到了太平洋上,测量却不准,到时找不着弹头怎么办?结果,那次不仅发射准,测量也准,打捞船按测控系统给出的数据,一次性定点便将溅落在太平洋上的弹头捞了起来。

    9时50分,“神舟五号”开始了第一圈飞行。

    当飞船飞临太平洋、印度洋和大西洋上空时,跟踪、测量飞船的重任便落在了四艘“远望号”测量船上。四艘测量船的布阵情况是:“远望一号”和“远望二号”在太平洋,“远望三号”在印度洋,“远望四号”在大西洋。每艘船上的出海人数均为三五百人。此刻,四艘“远望号”正分别航行在波涛滚滚的大海上,“目不转睛”,严阵以待,紧张地捕捉着飞船的每一个信息。过去发射卫星时,“远望号”只到太平洋;这次发射载人飞船,经总参批准后,又开辟了大西洋和印度洋两条新航线。三大洋浪涛汹涌,台风频频,深不可测。据史料记载,著名航海家麦哲伦1520年途经太平洋时,曾用“测深绳”探测过太平洋叨摩群岛附近的深度。麦哲伦一连放下五六根“测深绳”,最终也没够着太平洋的底。事隔多年后,有科学仪器测出,当年麦哲伦探测的那个位置深度竟达五千余米!而这样的深度在“远望号”老船长的眼里却算不了什么,老船长说,在“远望号”行驶的航区里,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数字而已,“远望号”行驶过的航区的最大深度已达一万米!即如果将珠穆朗玛峰搬到这里,峰顶距离海面也还有一千多米!

    要在如此险恶的大海上航行并执行跟踪、测量飞船的任务,“远望号”测量船面临的风险与困难可想而知。而“神舟五号”飞船经过“远望号”头顶的时间,最多不过十几分钟,而具体捕捉一个信息或数据的时机更是只有零点几秒。但就为了这十几分钟,就为了这零点几秒,这些自称“远望人”的官兵们付出的却是几十天、几个月、几十年的生命、青春与心血。比如发射“神舟一号”飞船时,四艘“远望号”分别在海上待了35天、62天,93天、69天,分别航行了5300、1800、2200、1600海里,穿越了八个海峡,停靠过五个国家的六个港口,越过赤道线和国际日期变更线,并通过了好望角。而此前的准备时间却是整整七年。在这七年中,“远望人”每次出海都是两三个月,往返一次,相当于绕地球一圈,几乎有一半都是在大海上度过的,有一年甚至在海上呆了整整七个月!而海上的生活是极其枯燥的,也是极其孤独的。

    毫无疑问,海上测控是个难题,一个世界性的大难题!难就难在飞船是一圈一圈绕着地球飞行,因而海上测控就只能分段进行。飞船每过一个多小时就来,“远望号”测量船就得不断地改变航向。为保障航向的稳定,就得不断校正航向,匀速航行。因为只要一偏航,经度就没有了,测的数据就报废了。所以飞船每一分钟、每一秒钟在什么位置,必须测得非常精确。但飞船在运动,船在运动,设备在运动,人也在运动,要达到精度测量,就极其不易。只要对飞船的飞行有一圈没跟上,或者没跟到头,船就得不停地拐弯,不停地改变航向,一般都要绕上四五十圈。尤其这次对“神舟五号”飞船的测量,时间长,任务重,设备老,技术复杂,测量要求高,所以“远望人”的压力非常大!

    就在陆地、海洋上的专家们忙个不停的时候,天上的杨利伟也没闲着。人间天上相距十万八千里,我们当然无法知道天上的杨利伟在想什么,但通过天上不时传回的信息与图像,却能一目了然地看清飞船上的杨利伟每时每刻都在干什么。

    10月16日凌晨5时4分,飞船成功进入返回轨道。身披宇宙滚滚风尘的杨利伟,在太空连续飞行了21小时、行程58万公里、绕地球14圈后,准备回家了!

    飞船顺利返回,航天员安全落地,是载人航天工程中的最后一环,也是关键的一环。就像一个马拉松赛跑运动员的最后冲刺,如果冲刺不好,甚至在压线前摔倒,都将前功尽弃,全盘皆输!

    把人从地上发射到天上,很难;再让人从天上返回人间,并保证活着回来,同样很难!在世界载人航天历史中,迄今为止牺牲的23位航天员,其中有11人都是在返回途中遇难的。

    一般说来,飞船返回的方案有两种:一种是让飞船在海上溅落,一种是让飞船在陆地降落。美国选择的是在海上溅落的方案,即把飞船返回的落点选在海上,再用庞大的舰队和直升机群联合搜救。因为海上没有障碍物,视野广阔,一览无遗,容易发现目标,即便飞船偏离预计落点,也便于找到。另外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在同等条件下降落,航天员落在海上比落在地上更安全。而苏联选择的是在陆地降落的方案,因为苏联在陆地上有优势,可以用浩瀚的沙漠作着陆场。

    中国的实力和经费有限,只能选择让飞船在陆地降落。但我们虽有960万平方公里的国土,真正能够满足飞船着陆条件的区域却不多。开始时因时间仓促,经验不足,中国曾把着陆场选在河南开封以南、驻马店以东长约200公里、宽约100公里的一个地区。后经过一番争论、论证,耗时三年有余,进行了六次、18万多平方公里的大规模勘察,最终将主着陆场定在了内蒙古四子王旗的阿木古朗大草原。这里总面积为2160平方公里,地形平坦,视野开阔,人烟稀少,土壤松软,全年少雨多风,气候干燥,能见度高,为中温带大陆气候。专家们最后认定,这是一个少见的得天独厚的飞船着陆场。

    早晨5时30分,北京航天指挥控制中心进入最后也是最紧张的阶段。此时向飞船发出的每一条指令都是以秒或零点几秒计算。5时35分,指挥控制中心向飞船发出返回指令,位于大西洋的“远望三号”测量船很快搜索到了飞船。短短一分钟内,飞船完成了姿态调整,然后轻轻一转身,朝着回家的路飞奔而来。

    按照设定的程序,飞船从空中返回地面时,首先要调整姿态,给自己重新定位,再从太空返回大气层。比如刹车、关闭飞船发动机、控制点火姿态、减缓降落速度等等。也就是说,飞船被火箭送到天上后,那感觉是雄壮、豪迈的,当飞船要从天上返回地面时,就必须重新调整自己的姿态,低下自己高昂的头颅,从仰望太空转而面向地球,重新找回自己在地球上的归属感,适应在地球大气层环境中运动和生存的需要。因为自己原本就属于地球,属于人间。

    5时38分,飞船制动发动机点火。

    5时59分,飞船轨道舱与返回舱成功分离。飞船返回舱速度减缓,开始向着内蒙古大草原着陆场方向缓缓降落。

    此刻,位于内蒙古自治区四子王旗阿木古郎草原的着陆场冷风飕飕,寒气逼人。为保证在第一时间快速、准确地发现目标,搜救队伍早已作好了各种准备。4时50分,五架搜救直升机腾空而起,飞赴待命空域;数十辆专车迅速出动,开赴搜索地区;医监医保人员也各就各位,作好了应急抢救的准备。如果我们把载人航天比作一场从地面到太空、再回到地面的接力赛,飞船返回时回收飞船、搜救着陆场上的航天员就是最后一棒了。难怪有一次副总指挥长胡世祥到着陆场检查工作,发现有一个关键的气象问题没按原计划落实好时,非常生气,冲着一位气象负责人发了脾气:如果航天员回来出了问题,我就枪毙了你!因此,现在杨利伟能否安全回家,关键就看这里了。

    6时整,飞船进入中国境内。位于新疆和田的测控站第一个发现目标。

    6时04分,飞船以每秒7.8千米的速度进入离地面约80公里的大气层。这时,由于飞船的表面与大气层剧烈摩擦,产生等离子层和摄氏几千度的高温,形成电磁屏障,飞船的信息下不来,地上的指令上不去,天上地下的通信全部中断,相当于整个飞船遭到了屏蔽。航天专家们把飞船降落时的这一段行程称为无线电“黑障区”,它发生在飞船离地面80~30千米时,持续时间约两分钟。在这两分钟里,飞船只能依靠自己的主导航系统为自己导航。此时不能下降太快,而必须减少超重——不能超过四个G,一旦超过了,杨利伟就不能平安回家。“黑障区”虽然不过短短两分钟,但这两分钟却最黑暗、最关键、最危险、最可怕,也最无奈,全世界至今无解。

    当指挥控制中心传出“各号注意,飞船进入‘黑障’”的口令时,巨大的屏幕上顿时一片漆黑。人们瞪大眼睛,屏住呼吸,既不见飞船一丝模样,更不知杨利伟半点信息。无论是测控专家还是中央领导,现场所有人的脸上都是一副焦虑不安、急不可待的表情,所有人的脑子里全是一片空白。杨利伟的妻子张玉梅悄悄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等待,等待,所有的专家们都在等待。除了等待,别无选择。事后我了解到,在这短短两分钟的等待里,有三分之二专家的心跳都迅速加快,每分钟平均高达140次以上!

    6时6分,犹如涅再生的“神舟五号”飞船身披熊熊火焰,终于穿越了“黑障区”!

    6时7分,着陆场的搜救直升机收到了飞船返回舱发出的无线电信号,机上人员也依稀看见了正徐徐飘落的返回舱。搜救队伍迅速扑向着陆地点。众人欢呼,喜极而泣!

    6时23分,“神舟五号”飞船在内蒙古大草原成功着陆,杨利伟从太空平安返回地球!飞船的实际着陆点与理论着陆点相差仅4.8公里,而且返回舱完好无损!传说飞船落地时,一位牧民正举着鞭子赶着羊群在草原上缓缓独行,他突然一抬头,发现一个“怪物”从天而降,吓得扔下羊群夺路而逃。

    杨利伟自主出舱后,微笑着向人们挥手致意,然后对前来搀扶他的工作人员痛快地说了一句:落地的一刹那,我感觉像是在一张海绵垫子上轻轻颤了一下!

    是的,轻轻颤了一下。这轻轻一颤,抖落了世间万般尘土,圆了中华民族千年的飞天梦!而历史就是如此奇妙,奇妙得令人难以置信:中国举世瞩目的“神舟五号”飞船返回的日子,是10月16日;39年前在新疆马兰基地爆响的震惊世界的中国第一颗原子弹,也是10月16日。一个民族两个惊天动地、伟大辉煌的日子居然重叠一起,这究竟是历史的巧合,还是上帝的安排?

    后来“神舟六号”、“神舟七号”又将中国的五位航天员费俊龙、聂海胜、翟志刚、刘伯明、景海鹏送到了天上,第一次把中国人的脚印留在了太空。与此同时,美丽的“嫦娥一号”也将自己轻柔的手臂第一次搭在了月球的肩上……

    2009年4月15日写于北京

    作家简介:

    李鸣生,男,四川人,1974年入伍,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现供职于解放军出版社。已出版各种著作20部。主要作品有长篇报告文学“航天五部曲”(《飞向太空港》《澳星风险发射》《走出地球村》《风雨“长征号”》《远征赤道上空》)以及《中国863》《国家大事》《全球寻找“北京人”》。《走出地球村》获第一届鲁迅文学奖;发表于本刊的报告文学《中国863》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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