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水

    小时候，我一直觉得自己和母亲有隔阂。母亲是医生，在她心里最重要的是她的病人。我的记忆里，她总在医院，或者随时准备着有人打电话来就走。我什么时候梳成了小辫子，什么时候来了例假，什么时候和男生有了第一次约会，她并不清楚。

    母亲总是忙，她的忙让她忽略了我。我曾怀疑自己是个多余的小孩，如果不是有耐心和温存的父亲，我真想离家出走了。

    17岁那年，我爱上了一个男孩，他是个画家，比我大5岁。我是背着母亲和他交往的，因为他名声不太好。有人说这个男孩是流氓，可我就是喜欢他。事情终于被母亲知道了，她勒令我立刻和他分手，并把我反锁在家中。

    叛逆的我怎么会听她的话呢？当男孩来找我时，我跳窗和他私奔了。

    我们坐着火车来到了西安，当时只沉浸在无比的兴奋之中。在西安看了兵马俑、大雁塔，把我从家里偷来的钱花光了我们才回来。

    那时，根本没想家里会怎么样，只想跑出来，逃离那个家。

    回家的路上碰到邻居，他们说：“快回家吧，你妈都快疯了。从你走后就上不了班了，头发都白了。”我跑回家，看到了妈，妈的头发果然白了。从前总说一夜白头，原来竟是真的！

    妈看到我，先是后退了一步，很惊讶，然后马上冲了上来。我以为她要打我，赶紧往后一躲。妈扑了个空，反过来一下子就抱住了我。

    她“哇”地哭了：“我的女儿啊。妈以为你生妈的气不再回来了啊！我的女儿啊，我以为你死了啊！”

    我吓坏了，没想到妈这样一位知识女性说出这么俗的话。她就那么紧紧地抱着我，抱了很长时间。

    我印象中妈根本就没有抱过我，这个拥抱让我心酸起来，我“扑通”跪下，请妈原谅她不孝的女儿。

    第二次拥抱是我结婚的那天。早晨起来，妈一直来来回回地忙着，检查我的嫁妆、婚纱和婚礼上要换的衣服，并且把我包里的那些红包又重新看了一次。我看到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就说：“妈，你坐那儿休息一会儿吧，有别人呢。”妈茫然若失的样子，像丢了宝贝似的。

    不一会儿，彩车来了。鞭炮响起的时候，我被人拥着上了车。突然，妈叫：“囡囡。”我回过头去，看到妈满脸泪水。妈伸出手紧紧抱住我，孩子似的把脸贴在我的胸前。

    所有人都静默地看着我们母女，我们拥抱了多长时间？一分钟？十分钟？反正我觉得时间好长好长，直到眼泪冲掉了我的妆。

    那一刻我才发现，我长大了，母亲老了。她越来越容易伤感，而且说过的话还会再说，刚做过的事马上会忘掉。

    十几年后，母亲果然患了老年痴呆症。她总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听收音机，里面是咿咿呀呀的京剧，好像这时间没完没了似的，可以这么一直唱下去。我陪她的时间不多，因为要忙自己的家，还有单位里的好多事情，所以，我给母亲雇了一个小保姆。但母亲总是对保姆不满意，说她故意浪费家里的油，说她买菜用的钱多。我每次回去，她都要说这些给我听，有几次甚至还叫错了我的名字，我想母亲也许真的是痴了。

    有一次，我带她去饭店吃饭，她向服务员要了一个快餐盒，然后把盘子里所有糖醋里脊全倒进餐盒里。我说，妈你这是做什么啊？人家都还没有吃呢。

    她看了看我说：“你们爱吃不吃，我家囡囡爱吃。”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从小，我就爱吃糖醋里脊，而得了老年痴呆的妈，依然记得她的女儿喜欢吃糖醋里脊！她要给女儿带回家去。

    第三次拥抱是在一个雨天。我一时大意忘了带伞，结果被雨淋湿了，进家门时简直成了落汤鸡。妈看到我，一下子冲了过来，抱住我，为我裹上毯子，她就那么死死地抱住我，看着我说：“囡囡，谁让你淋雨的？”

    我像小孩子一样，被母亲紧紧地抱了好长时间，直到浑身暖和过来。母亲又去听京剧了，我在窗边发了好长时间的呆，直到眼泪掉下来。

    母亲的三次拥抱，我想，都是我一生中最温柔、最让我感动的拥抱，也是人世间最美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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